“如此説來,陳子通想必看到了些什麼?”聽罷了雲寄桑的複述,卓安婕修長的食指輕釦着梨木書案,推論道。
雲寄桑點了點頭,輕輕放開了明歡的小手:“看當時的情形,他顯然在懼怕着什麼。若是當眾尋問,他未必肯講。看來我要儘早到陳子通那裏去一趟了,遲恐生變。”
“也好。”卓安婕點了點頭,“明歡看來一時還醒不了。這裏就交給我吧,你自己也要小心在意。”
“那我去了”雲寄桑摸了摸尚在昏迷中的明歡的小臉,便想起身離去。
“等等!”卓安婕忽然叫住了他。“師姐還有事麼?”雲寄桑停下來。
卓安婕拿起燈籠點上,再遞到他的手中,然後又為他整了整衣領,歪頭看了看他,這才展顏一笑:“好了,去吧。”
雲寄桑在她為自己整理衣領時身體有些僵硬,心頭彷彿有隻火熱的蛹兒癢癢地蠕動,一呼兒又化成飛蝶,將那片火焰把整個五臟六腑燒了個滾熱。強抑住心頭的火焰,他向她飛快地點了點頭,匆忙向陳啓的住處趕去。
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昏暗的天色中,被大雪覆蓋着的魏府顯得悽清而荒涼,唯有幾隻歸巢的麻雀嘰喳叫着,給這空蕩蕩的宅院增添了幾絲生氣。
那鬱郁的松林間,雲寄桑隱約看到那醜陋的啞僕正蹣跚地打掃着道路上的積雪,他身後不遠處,徐嫂正提着燈籠,為他照明,口中還喃喃地説着什麼。雲寄桑輕嘆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離得還遠,就看到陳啓的房中燈光明亮,窗上還有人影憧憧,心中不由一鬆。待得推門進去,卻不禁愕然,原來屋內的人卻不是陳啓,而是捕頭王延思。
見他進來,王延思也是一愣,隨即笑道:“原來是雲少俠,看來我們倆都想到了一處,只可惜我們來遲了一步,你那個諸葛學弟自己不知去了何處,卻在這裏給我們這兩個司馬懿擺了一出空城計。”
雲寄桑心中不由一緊,若是陳啓真的在後花園看到了什麼,只怕兇手未必肯放過他。想到這裏,心中更加焦急,只是魏府這麼大,一時卻不知到何處尋找,若是離開後陳啓剛好回來,反倒不妙。
王延思突然道:“我看不如這樣,雲少俠且在這裏稍待,我到處找找。若是找到了,便領他來這裏如何?”
雲寄桑想了想道:“只能這樣了,如此便多勞王捕頭了。”
王延思也不多説,抱拳離開。
雲寄桑一個人焦慮地在屋內兜着圈子,期盼這位昔日同窗不要出什麼事才好。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卻仍不見王延思返回,疲憊憂慮之下,雲寄桑終於忍不住起身推門,來到院子裏。
夜色分外的濃重,冷月鬼祟地隱伏着,只露出一抹青白的餘暉。院子裏栽着許多百年老樹,那些粗大的枝丫此刻在黑暗中赤裸裸地搖動着,在風中發出陣陣的怪嘯,彷彿一羣又高又瘦的魈魅,正歡囂着趕去參加一場死亡的饗宴。
風中,有若有若無的鈴聲傳來。
忽而,似乎感覺有人在他耳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蒼冷的寒氣沿着脊柱蔓延着,僵冷着他的身心。
是幻覺吧?雲寄桑打了個寒戰,突然呆住了。
眼角的余光中,一雙慘白的女子手臂從後面輕柔地圍了上來,緩緩勾住他的脖頸。
雲寄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一滴冷汗沿着眼角緩緩滑落。
女子纖細蒼白的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纏綿沙啞的聲音夢囈似的向他耳語着:“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你是我的……逃不掉……我的……我的……逃不掉……”
他認得這個聲音。
伊騰博昭,那個和他鬥智鬥力多年,最終被他設計殺掉的扶桑大忍,一個鬼魅般美麗多智的女子。
是的,一個死人的聲音在呼喚着他,一個女鬼在等待他投入她的懷抱。幻覺!全都是幻覺!幻覺!幻覺!!!雲寄桑閉上雙眼,左拳緊緊攥着,拼命定下自己的心神。
不知過了多久,刺骨的寒風吹散了那飄渺的聲音,女子的手臂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長吁了一口氣,大汗淋漓地睜開了雙眼。
朦朧的夜色中,影影綽綽地可以看到一個人向這邊走着,隔着很遠那人便高聲問:“是雲少俠麼?”聽聲音竟是那商人梁樨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影,只看到一盞燈籠在他手中發出昏黃的光芒。
“正是在下,梁兄怎麼到了這裏?”雲寄桑疑惑地問。
“方才王捕頭找人被我看到了,知道他在找陳老弟,便過來瞧瞧,看他回沒回來。”黑暗中,梁樨登熱心地道。
“梁兄客氣了。不知王捕頭現在到了哪裏?”雲寄桑問。
梁樨登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一陣劇烈的搖擺,照得他身上那件褐色綢衫上的奇異花紋若隱若現:“這就不清楚了,看他最後去的方向,倒似乎是後花園附近。”
“多謝梁兄了,要不,你也請進來吧,我們一起等陳兄。”雲寄桑邀請道。
“不了,有云少俠在,梁某便放心了,一切都會順利的。”梁樨登意味深長地説完,也不停留,就這樣提着燈籠走開了。
遠遠地,雲寄桑發現又有一盞紅色的燈籠慢慢行來,和梁樨登走的恰恰是一條路。兩個燈籠在半路交匯,停留了片刻,又各自分開,朝不同的方向去了。
那人是誰?和梁樨登説了些什麼?
雲寄桑疑惑着,那盞燈籠卻並不停留,在半路拐了一個彎,徑自向東面去了。便在這時,初更的梆子響了。
清脆的梆子聲在黑夜中迴盪着,空茫而冷徹。
月光下,王振武身背大刀,左手提着燈籠,右手拎着一個小巧的酒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厚厚的積雪中走着。
林中的數只夜鳥被他的腳步聲驚醒,大聲叫着飛散了。王振武停下身來,回頭望了它們一眼,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去。
不遠的地方,正是明歡今天去過的那個荒蕪的院子。
燈籠那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一丈方圓的路面,王振武小心翼翼地前進着,右手輕輕按在大刀的刀柄上。
終於,那座石屋呈現在他的面前。
王振武望着石屋,神色時而悲傷,時而悔恨:“是這裏了……和當年小梅説過的一樣……”
他輕輕撥弄了那個大銅鎖一下,看了看四周無人,從懷裏掏出一根鐵絲,輕輕向銅鎖探去。
就在這時,一道鋭風呼嘯着向他後腦擊來!
王振武將頭一偏,一團雪花啪地在石門上炸開,沉重的石門竟然被這一擊撞得微微晃動了一下,可見這個雪團力量之大。
“什麼人?”王振武沉聲喝道,大刀“鏘”地一聲出鞘。
沒有回答,又是一個雪團自對面的林中呼嘯而來,直奔他的面門!雖然只是雪團,但觀其來勢,若被擊中的話定然會被打暈!
王振武大刀一豎,那個雪團打在大刀側面,將九環大刀打得嗡嗡作響。大刀響聲未歇,“咻咻!”聲中,兩個雪團厲嘯着飛來,一個被王振武擋住,另一個劃了一道弧線,竟然將王振武的燈籠一下打滅了。四周登時陷入一片黑暗。
王振武立即伏下身,警惕地望向前方的黑暗樹林。
對面靜悄悄地,一時間再沒有雪團向他襲來。
王振武咬了咬牙,緩緩向後退出了院子,身子一縱,消失在黑暗中。
對面的林中,一雙黑色的靴子從松樹後轉出,靜立片刻後,又退入林中。
小小的木屋中,水汽繚繞。
一隻巨大的花梨木桶擺在木屋中間,邊上擺着一隻取暖用的鴨嘴銅炭爐,散發着熾熱的高温。
陳啓赤身裸體,縮在碩大的木桶內,瑟瑟發抖。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白天裏那個時刻——
大雪中,他茫然地走着,走着。
不知何時,他來到一片荒墳前。
每座墳墓都披着白雪,一眼望去,彷彿一片散發着死氣的白色丘陵。
他在這些墳墓間穿行着,恍惚中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化身為一個鬼魂,在多年的遊蕩後,終於回到自己的家園。
突然,他停下腳步,佝僂着躲在了一座墳墓後,緊張地向遠處望。
在那裏,一座孤墳已經被挖開,黑黃色的泥土在潔白的雪中顯得格外刺目。
一個模糊的身影正站在墳邊,冷冷地注視着墳坑中的棺槨。
那個人,在做什麼?
那座墳,被挖開了嗎?
曾經的秘密,被揭穿了嗎?
自己看到了嗎?還是一個夢?
是的,是夢。
一個不會醒來的噩夢。
為什麼在夢裏自己還是那樣的懦弱?
他憎恨這懦弱,而懦弱也嘲笑着他。
那人突然向他這邊望來,他急忙隱藏到樹後,大聲喘息着。
片刻的寂靜後,墳坑中傳來一聲輕笑,怪異的笑聲,像風在哭泣。
笑聲斷斷續續地持續着,越來越響,最後化為一聲淒厲如鬼哭的尖嘯。
詭異的身影從墳墓中飄出,轉眼間便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他發現自己正顫抖着站了出來,一步步向墳邊走去。
他感覺那裏靜靜地躺着一個代表了過去,為了報復將一切全部毀滅的枯屍。
而那屍體即將復活。
不要過去!他在內心深處對自己狂喊。什麼都不要看!
可自己還是一步步向前走着,彷彿疲憊的旅人執着地走向自己的歸宿。終於,站到了墳邊,慢慢探頭向下望去。
墳中,是一具巨大的棺槨,厚重的棺蓋已經掀開,觸目驚心地暴露着時光曾經隱藏的一切。
自己看到了什麼?三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自己笑着,朱長明在自己的身邊,他也在笑着,可那笑容分明是冷笑……
繼儒兄呢?他和她在一起……
自己漸漸落到了他們的後邊……
等等,走在前面的是朱長明和繼儒兄,那她呢?
他轉過身去,看到的是遍地的屍體,她提着劍站在那裏,大笑着,可自己卻聽不到笑聲……
他突然覺得什麼人似乎正站在自己的身後,只是巨大的恐懼卻讓他沒有勇氣轉過身去,眼角的余光中,一隻蒼白至沒有血色的手正從他的頭後無聲地向前伸出。
那隻手提着一根紅色的絲線,絲線盡頭,那鈴上的鬼面向他露出詭異的笑。
他奇異地發覺自己竟然變成了那枚鈴鐺,就那樣在空中搖擺地看着自己恐怖而絕望的臉龐。
“叮——”
“啊——”他清醒了過來,驚恐地大吼了一聲:“沒看到,我什麼都沒看到,……不要來纏我……走開!繼儒兄,我來看你了,來看你了。可是,你在哪裏?那個女人也跟來了……她是鬼,是鬼,是鬼……她走到哪裏,鬼就會來纏上你……長明、長明他死了……長明他死了啊……”他口中喃喃地説着些含糊的詞句,聲音越來越低。
終於,他停了下來,低聲地哭泣起來。
窗外的風聲很低,似乎在傾訴什麼。
忽然,他聽到了什麼動靜。扭頭望去,雪白的稜窗上,月光如織,樹木的疏影落在上面,微微搖曳。
他搖了搖頭,放鬆下來,逃避般地將頭沒入熱水中。一口氣憋了好久,他才將氣泡一個個的吐出,在水中望着它們上浮,破碎。
忽然,似乎有什麼在水面外一閃而過。
陳啓猛地將身體從水中彈出,帶起大片水花。
他緊張地環顧四周,屋內一片寂靜,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
在他的身後,一個黑影正兀立於雪白的窗紙上。
卓安婕一個人守着明歡,心中卻並不平靜。以她的武功智慧,並不將所謂的鬼纏鈴放在心上。她擔心的,倒是雲寄桑和明歡的安全。以她的目光,當然看得出自己的師弟受了非常重的內傷,短時間內斷無痊癒的可能。只是此次兇案偏偏又是在他的老師家中,他又斷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這師徒兩人一小一傷,如何護得周全倒是讓她頗為皺眉。
原本灑然不羣的生命中,不知不覺地,已有了一點負擔,一絲憂慮。
這,便是心中有了牽掛的滋味嗎?卻也不壞……
寂靜中,一曲蒼涼的簫聲在魏府院中冉冉響起,低沉婉轉的曲調將悽清的夜色調配得更加黯淡。
卓安婕靜靜地聽着,一邊自斟自飲,頗為自在。
外面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什麼人?”她停了下來,低聲問。
“是我。”外面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
“是魏夫人啊,請進。”卓安婕將門打開,將披着金邊墨狐裘的謝清芳迎了進來。
“我來看看明歡,順便向幼清請教一些事情。”謝清芳的臉色略有些蒼白,臉上的笑容也頗為勉強。一邊説,一邊解下裘衣,露出裏面墨綠五絲緞長裙。燈光下,盈盈如一株初放的墨菊。
“師弟出去了,一會兒便回來,魏夫人且稍坐片刻。”卓安婕客氣地道。
“噢。”謝清芳的語氣中有着掩飾不住的失望。
她來找師弟做什麼?卓安婕心中嘀咕。莫非她看上了我這個傻乎乎的師弟,想來個紅拂夜奔?想着自己也覺得荒謬,唇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謝清芳嘆了口氣道:“卓女俠,我真的羨慕你。遨遊江湖,自由自在,可以完全不用理會他人的目光。”
“哪有那麼輕巧?人言可畏,人心更是可以殺人。遨遊江湖,説的好聽,到頭來還不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身女子?”卓安婕淡淡地道。
謝清芳歉然道:“想不到卓女俠也是傷心人。”
“傷心?”卓安婕不禁失笑,“怕早已是無心可傷了。豆蔻年華,流年似水。如今餘下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
謝清芳的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是我錯解了你。想來你也是喜歡苦中作樂的人才對。”
卓安婕將手一拍:“這話説得貼切,苦中作樂,但凡這世間的女子,出身有幾人不苦?縱是生於豪門大內,又須終日看男人眼色行事,想方設法地討婆婆歡心,讓妯娌喜歡。稍有不妥,便遭叱責,更兼風言風語,指桑罵槐。那三從四德的大學問套了下來,真要學得一輩子。若不早早學會自個兒苦中作樂,又有幾個能活得下去?錯非是那些破落户,將性子放開,把臉拉下,指天罵地的把一切剖解個明明白白,反倒是無人敢惹。”
謝清芳黯然道:“不錯,既生為女子,想得一世的安樂,便已難之又難。許了人家,一片心思都在丈夫身上,更是自身沒了着落。只不過有情有義,換來的卻未必是善始善終。都説紅顏命薄,想那紅顏本就花開花謝般轉瞬即逝,更兼了風雨糟蹋,那命便如懸絲似的,豈有不薄的道理?”
卓安婕笑道:“你這話説得太苦,卻不耐聽。”説着掏出酒葫蘆,向她一晃,“來,我們喝一杯。管它紅塵滔滔,情觴萬頃,我且把盞東籬,偷閒片刻。”
謝清芳先是本能地搖頭,隨即又微微露出心動之色。
卓安婕戲謔地將酒葫蘆拋給了她。
謝清芳捧着個酒葫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偷偷看了外面一眼後,捧起葫蘆大大地飲了一口,飲罷後長呵了一口氣,臉色嬌豔欲滴,紅潤了許多。
兩人相視一笑,談得越發投機起來。
“兩位真是好興致啊。”兩人正聊得興起,一個淡淡的聲音卻在門口響起。
謝清芳慌忙將葫蘆擱在桌子上,一時放得猛了,雖已離手,那葫蘆卻依舊在桌上滴溜溜地轉個不休。
“哪裏,魚真人才是好興致,大雪封門,還要深夜到訪。那參同契可不用參了麼?”卓安婕不動聲色地道。
來人果然便是那秀麗的女羽士,此刻她身着黑色的道袍,更襯得肌膚如雪,別有一番風韻。她將手中的拂塵一甩,先給二人見了禮,方道:“得知崔小姐遇了不淨之物,鄙師門對此倒還有些手段,此次貧道前來,只想盡一點心。”
卓安婕頷首道:“我倒差點忘了,真人可是峨嵋雨成的弟子。江湖傳説,雨成真人道法通神,想必這鬼物的小小手段是不入方家之眼的。”
魚辰機微微一笑,在明歡的身邊坐下,用手在明歡的額頭上摸了摸,又把了把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看。沉思了片刻後道:“崔小姐應是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受了驚嚇,心神一時無法恢復。待我用真氣給她梳理一番便無妨了。”
“哦,那就有勞真人了。”卓安婕淡淡一笑。
只見魚辰機先是取出銀針在解溪,歷兑等穴上用針,然後又伸手將掌心按在明歡的豐隆穴上輕揉着。
房間中一片靜謐,謝清芳和卓安婕都不敢打擾魚辰機施針。
過了一會兒,明歡的眼皮微微跳動,最後終於緩緩張開。
當她看清四周的人們時,先是身子微微一縮,然後輕聲喊到:“喜姑……”
卓安婕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握住她的小手,柔聲道:“沒事了,明歡,師姑在這裏。”
“喜福呢?”明歡本能地問。
“你師父想辦法去抓壞人了,一會兒就回來。”卓安婕安慰着她。
“對了,方才我看到王捕頭,他説雲少俠在陳啓那裏,莫非他有了什麼線索不成?”魚辰機在一邊整理着銀針,隨口問道。
“幼清在子通那裏?那我過去找他吧。”謝清芳急道,説完便匆匆告辭離開了。
“魏夫人好像很着急啊,燈籠都忘了拿了。正好貧道出門倒忘了燈籠,不妨一用。”魚辰機提起謝清芳來時打的燈籠説。
“畢竟是塵世中的人,哪能像魚真人這麼悠閒。”卓安婕淡淡地道。
“既然崔小姐已經無礙,貧道便告辭了。”魚辰機起身道。
“哦,也好。此番多謝真人了。真人藥到病除,想來這樣遇到邪祟的病人定是醫過不少吧?”卓安婕漫不經心地問。
“卓女俠説笑了。”魚辰機淡淡一禮後,提着那紅色的燈籠飄然離開。
簫聲開始變得低沉起來,晦暗的簫聲忽高忽低,撲朔迷離。
隨着這簫聲,黑暗中的道路似乎也開始變得很難辨認,王延思經常失足踩入路邊的積雪中。很快,靴子就變得濕漉漉的,腳趾也感到一陣陣針刺般的寒意。他輕輕跺了跺,去掉靴子上的積雪,咒罵了一句,繼續前行。
“誰在那裏?”前面傳來沉着的男子聲音。
“是我,王延思。”他高聲回答。
“王捕頭,夜這麼深了。老爺已經睡下了。有事的話,請明天再來吧。”那人平靜地回答。
王延思聽那人聲音耳熟,忙道:“是楊管家吧?我不是來見魏公的,只是想問問陳啓有沒有來過他這裏。”
“陳啓?”楊世貞的聲音顯得頗為詫異,“他來這裏做什麼?老爺很早便休息了,這裏什麼人都沒有來過。”説着,這位管家扶着一盞油燈走了出來,微弱的燈光下,一身青衣似乎隱隱地與夜色融為一體。
王延思遙望着不遠處的鏗然居,果然一片漆黑。
“原來如此,恕王某打擾了。”王延思準備轉身離開,卻突然停下又問,“楊管家,你是什麼時候來這裏的?”
楊世貞不悦道:“我自半個時辰前便一直守在這裏,從未離開過。怎麼?”
“哪裏,只是料不到楊管家如此忠心護主,王某佩服。”王延思笑道,“不知楊管家到魏府多久了?”
“三年。”楊世貞不動聲色地回答。
“三年……”王延思斟酌着,問道:“不知魏府大公子魏繼儒去世的時候,楊管家是否已經入了魏府?”
楊世貞想了想道:“小人是大公子去世大約三個月後才入了魏府的。”
“哦,我記得那時魏夫人剛剛嫁給魏大人不久吧?”
“正是,夫人本是老爺的紅顏知己,當時正是為了安撫老爺的喪子之痛才下嫁給老爺的。”楊世貞躬身道。
“那楊管家入魏府之前可曾和魏夫人相識麼?”王延思大有深意地問。
“不曾,小人是夫人嫁給老爺後才來到鎮子上的,因為當時魏府原來的管家告病還鄉,蒙老爺慧眼相待,這才授以管家之職。”楊世貞矢口否認道。
“原來如此。”王延思點了點頭,忽然又問道:“那魏夫人和大公子之前可曾相識呢?”
楊世貞臉色一變,語氣轉厲:“王捕頭何以有此一問?”
“沒什麼,王某隻是對當年大公子之死甚感奇怪,所以才多問了幾句。”王延思不慌不忙地解釋道。
楊世貞雙目鋭利地盯了王延思好一會兒,才哼了一聲道:“夫人當初結識老爺時,大公子正在外遊學,所以見面的機會不多。大公子病後,一直都是夫人幫老爺照顧大公子的,直到他去世。大公子對夫人極為尊敬,一直以姨相稱,兩人之間清清白白,王捕頭可不要想得歪了!”
“清清白白……”王延思微微一笑,“是王某多慮了,管家莫怪。對了,夜路難行,不知楊管家這裏可備有燈籠?王某來得匆忙,倒是忘記了。”
“小事一樁,燈籠一向在偏房備着。王捕頭自己去那裏挑上一盞就是了。”楊世貞道。
“如此多謝楊管家了。”王延思一拱手,向一邊的偏房走去。
房間裏沒有點燈,王延思掏出了火摺子點上。
微弱的火光中,房間內的影子都怪異地傾斜着。幾盞燈籠被隨意地擺在一邊的彭牙炕桌上,失去了光芒的它們宛如沒有靈魂的屍體,散發着莫名的死氣。
王延思提起一盞燈籠看了看,又放下,又舉起中間的一盞,點亮。
屋子裏頓時亮起一蓬紅色的光芒,照亮了王延思那滿意的笑臉。
簫聲悠長而嗚咽,似乎在為失去了什麼而悲慼着。
簫聲中,謝清芳一個人在蜿蜒的小路上緩步而行。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淡淡的哀愁將她那秀美的雙眉輕輕鎖住,只留下眉頭正中那一點硃砂,瑰麗地紅着。
她走了一會兒,低下身去,握了一團雪在右手中,緊緊攥了片刻,然後又輕輕地將手掌攤開,藉着月色看那雪漸漸淋漓地化在白玉般的手中,不由得痴了。
“是師孃嗎?”前面突然傳來雲寄桑的聲音。
謝清芳忙將手中的雪丟掉,尷尬地將手在羅裙上擦了擦,背在了身後:“是幼清麼?你不是在子通那裏麼?怎麼出來了?”
雲寄桑將她孩子似的動作看在眼裏,心中一暖:“我等得久了,便出來轉轉。師孃是如何曉得的?”
“我去找幼清,剛好碰到魚真人也去給明歡看病,是她告訴我的。”謝清芳忙道。
“魚真人?”雲寄桑微微一愣,“不知師孃找學生有什麼事?”
謝清芳微一猶豫道:“不急,我們進屋説吧。”
雲寄桑點頭道:“也好。師孃請。”説完便提着燈籠走在前面,為謝清芳領路。
“幼清,你的燈籠能借給我提嗎?我的燈籠忘在你師姐那裏了。路太黑,我有些怕。”謝清芳在他身後輕聲道。
雲寄桑微微一笑,將燈籠遞給她。
接過燈籠後,謝清芳放鬆了許多:“這簫吹得真好,當初老爺也是一個品簫的高手呢,當初我們相識,便是因為我們倆同是愛簫之人……”她嘆道。
“是啊,當年老師要是高興了,常常在宴後為我們幾個學生吹上一曲,那簫聲真是動聽,以至於長明每次都要賦詩讚頌……”雲寄桑也惆悵地回憶着。
“可惜,這幾年他身子不適,好久沒有聽到他的簫聲了。”謝清芳惘然道。
雲寄桑忽然想起魏繼儒也是極擅長吹簫的,只是不知是否是老師教的。
就在這時,簫聲突然停止。
兩人默然走了一會兒,遙遙地,黑暗中似乎有什麼聲音傳來。他們不由同時停下了腳步。
又是一聲,這一次雲寄桑聽清了,那分明是女子的慘叫聲。
謝清芳臉色蒼白地望向雲寄桑。
“我們快去!”雲寄桑不敢將謝清芳一個人丟下前去,只能焦急地和她一起向慘叫聲響起的地方趕去。
“那邊是什麼地方?”雲寄桑一邊走,一邊急問。
謝清芳的腳步有些跟不上,緊走了幾步,喘息道:“那裏是一個柴房邊的小木屋,是專門給外來賓客洗澡的地方。”
雲寄桑“啊”了一聲,這才想起陳啓當年每逢心情不好時,都要一個人跑去洗澡的,自己怎麼竟然將此事忘記了?悔恨之餘,腳步更快了。
風突然間大了,吹得謝清芳手中的燈籠急劇地搖擺,扯曳着四周的光影。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在道路兩邊形成了不斷傾墜着的白色瀑澗,又彷彿一條通往冥司的鬼徑。
雪落到脖頸裏,又化開,透骨的冰寒。
慢慢走了大約盞茶功夫,風竟然越來越急,厲嘯着捲起大片的雪霧,這片灰白的大幕中,隱約可以點點昏黃的燈光和凌亂的人影憧憧晃動着,低低的人語被風吹得忽斷忽續,彷彿黃泉途中的鬼魅們在做最後的耳語。
雲寄桑停下腳步,將被風吹得高高揚起的袖子塞到腰帶裏,深吸了一口氣,緩步向前。
一直走到那片燈光近前,才發現燈光中的幾個人是梁樨登、王振武和魚辰機,他們三人正靜靜地站在那裏,注視着木屋內的情形。燈光下,他們臉上的表情非常的晦暗,難以辨別,似乎此刻人人都戴着一張忽明忽暗的面具。
王延思站在小屋門口,神情冷肅,盤問着一個低聲飲泣的女子,仔細一看,竟然是徐嫂。她的哭聲低低的,在風中分辨不清,有時聽起來像在哭,有時聽起來卻像在笑。
雲寄桑定了定心神,上前一步,低聲問:“王捕頭,可是子通他……”
王延思沒有回答,只是默然點了點頭。
雲寄桑心中一痛,推開房門。只見窄小的木屋內,水汽瀰漫,陳啓赤身裸體地倒在桶中,怪異地扭曲着。他的面目恐懼,雙眼上翻,雙手向空中張開,手指箕張,似乎要伸向什麼。
雲寄桑走進屋內,才走了幾步,腳下便“叮呤”一聲。他俯下身,從地上拾起那枚作響的物品,竟是一枚小小的鬼鈴。雲寄桑將那枚鈴鐺塞入懷中,放眼望去,只見地上竟然散落着一地的鬼鈴。一陣急風從門外吹進,屋內頓時響起一片嘈雜的鈴聲。
雲寄桑抬頭望去,只見低矮的屋頂上,用紅色的絲線懸掛着無數鬼鈴,那鈴上的一張張鬼面在蒸騰的霧氣中搖擺着,冷冷嘲笑着他。
雲寄桑走到木桶前,用手將陳啓凸睜的雙目合上。將手伸入桶中,試了試水温,隨即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兒,王延思來到他的身後,沉聲道:“我問過徐嫂了,她説今日早些時候陳啓找到她,讓她準備柴火,他要洗澡。徐嫂按他説的將東西備好後便離開了,剛剛是以為陳啓洗完了,過來準備收拾屋子的。”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雲寄桑問。
“大約一個時辰前。”王延思答道。
雲寄桑左手的拇指和中指輕輕搓着:“一個時辰前柴火便備好了,可現在水卻還是熱的。難道説他當時並沒有洗澡,而是去做了什麼其他事情,然後再回到這裏洗澡的?可是,這魏府裏並無其他人看到過子通啊?”
“依雲少俠看,陳啓是何時遇害的?”王延思問道。
“徐嫂進屋時,房門是否是關着的?”雲寄桑反問道。
王延思想了想道:“沒有,她説當時她見屋內亮着燈,喊了兩聲,便推門進去了。可見房門並未鎖上。”
雲寄桑輕聲道:“房門並未上鎖,可見兇手是在屋內行兇的。因為屍體在熱水裏泡着,所以無法從屍身上判斷行兇時間。可是屋內水汽瀰漫,桶內水温尚高,從這點上看,兇手作案應大約在一刻鐘之內。”説完,他抬頭看了看懸在空中的那些鬼鈴,“看來,那兇手行兇後,還在這裏逗留了許久。王捕頭你看,這屋內有將近百個鬼鈴,我不明白,要在屋內掛上這麼多鬼鈴,無論是誰,至少也要一刻鐘的時間。兇手為何冒着被人發現的危險,做這樣麻煩的事?”
王延思也抬頭看着那些鬼鈴:“看這樣子,倒是像在做什麼儀式。”
“王捕頭的意思,子通是被當作祭品了?”雲寄桑的眉梢一揚。
“上次來魏府時,梁先生和我説過一些關於畢摩的事。我回去又專門找人仔細問了一下。”王延思從地上拾起一枚鬼鈴,拿在手中仔細端詳着,彷彿能從中看出什麼秘密。
“噢?願聞其詳。”
“畢摩是羅羅語,即唸經長者,也是山地民族裏專門禮讚、祈禱、祭祀的祭司。相傳畢摩學識淵博,神通廣大,能司通神鬼。而畢摩常用的法器法具便是籤筒、經書法扇、法笠以及——法鈴。”説着,王延思將手中的鈴鐺輕輕搖了搖,那鈴鐺發出一聲妖異的響聲,迥異於平時的飄渺清亮。王延思撇了撇嘴,將那鈴鐺隨手扔到地上,繼續道:“籤筒如林,神鈴似雷。法鈴,羅羅語又稱之為‘畢句’,是畢摩用以通鬼神、降妖邪之物。相傳在羅羅始祖維勒邛部大地上長出過三棵巨柏,每棵柏樹之上掛一簇紅鈴穗,而每簇紅鈴穗之上,都結着四個法鈴。”
“四個?”雲寄桑奇道,“可是這裏的鈴鐺都只懸了一個啊。”
“這其中自有原因。”王延思抬頭從窗沿上摘下一枚鬼鈴搖了搖,這一次鈴聲清脆了許多。“當初一代畢摩宗師邛部阿魯帶着白公雞去祭天,祈求賜予法鈴。結果如他所願,紅穗灰鈴掉了下來,不想卻落入了日光之源,而後又經過了月光層,蒼天層、青天層、黃雲層、黑雲層、白雲層、雲霧層、稠雲層和烈風層,法鈴終於失散了,四個法鈴有三個都掉到堂朗山上,為邛部阿魯所得。那剩下的一個卻掉入爾畢尼妮,成為蘇尼的法器。”
“蘇尼?”雲寄桑奇道。
“不錯,蘇尼。這蘇尼也是羅羅族內的巫師。只是地位不及畢摩罷了,蘇尼最擅長的有兩件事,其一便是驅鬼。傳説蘇尼驅鬼招魂的法力比畢摩更強,其原因便在於那個法鈴,其次便是擅飛。”
“擅飛?”雲寄桑腦海中頓時閃過朱長明遇害時,那雪地上不見的兇手足跡。
“僰人擅飛,漢時便有記載。武王伐紂時,僰人曾誓師牧野,並因‘會飛之術’助周滅殷有功以得封國。”王延思笑了笑,“畢摩的法鈴經阿都爾普、烏阿阿魯之手一直傳到阿蘇拉則手中,後來拉則石色父女倆經過斯義洛戈時,被阿孜恩莫家織布樁所阻,不得不將神經五具,哦,也就是法扇、法笠、籤筒、經書和法鈴從織機上方擲過去。畢摩的神鈴便在那時飄走了,從此遺失。後來畢摩的法鈴便都是重新鑄制的,也便失去了神力。而蘇尼的那個法鈴卻一直流傳下來,只是他們保存甚秘,外人不曾得見。”
“王捕頭的意思,是説平安鎮上作怪的,極有可能便是蘇尼的法鈴?”雲寄桑問。
“的確有這個可能。”王延思斟酌着道,“正德年間羅羅十八寨謀反,朝廷曾派大軍鎮壓。那一戰蘇尼的鬼鈴之術曾經要了不少軍中將士的性命。只是從那時起,朝廷對蘇尼及畢摩都大力緝拿,鬼鈴的消息便漸漸少了。”
“這法鈴的事不知梁先生是如何知曉的?”雲寄桑若有所思地道。
王延思哼了一聲:“誰知道?這位梁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人。雲少俠想必也看得出來吧。”
“梁先生所謀不小,在下自然是曉得的。”雲寄桑説完,和王延思默契地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王延思走出屋門,凝視着在場眾人。
雲寄桑這才發現,唐磐不知何時也趕到了,此刻正沉着臉,站在梁樨登背後。
一邊,王延思大聲道:“諸位!魏府今夜又出血案。嘿嘿,當真是給王某人面子啊!兇手不消説,便是殺死朱長明之人,是以十有八九還在這魏府之中。想必不需王某多説,各位自將自己今夜的行蹤説一下吧!”
王振武跨出一步,大聲道:“老夫方才離開後到魏府外打了點酒,然後便回來,想去找魏老哥喝一杯。只是魏夫人説魏老哥身子不適,已經睡下了。我就離開鏗然居,自己回去喝酒去了。”
“不知老鏢頭是何時離開鏗然居的?”王延思問。
“大約一個時辰前吧。”王振武道。
“那時你可曾看到楊管家?”王延思又問。
“楊管家?”王振武一愣,隨即肯定地道:“沒有,沒看到他。”
“那老鏢頭自己在房中喝酒,可有人為你作證嗎?”王延思又問。
王振武想了想:“作證麼,我喝酒時倒是看到外邊那個啞巴在打掃門口的積雪。當時我喝得興起,還特意喊了他一聲,他卻沒有抬頭。”
“也就是説,那啞巴並沒有看到你。”王延思道。
“看到了,沒看到,誰知道呢,只有他自己清楚了。”王振武嘟噥着説。
“你看到啞僕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個麼,讓我想想……”王振武撓了撓頭,“老夫當時喝得多了些,想來不過半個時辰以前。”
“那啞僕一直在你門口打掃麼?”
“是啊,他將附近路上的積雪都清了,雖然我看不到,可我喝酒的時候,他掃雪的聲音一直都響着。”王振武道,“沒錯,雖然我的頭有些暈,可他掃雪的聲音一直都很清楚。對了,喝酒的時候,我曾經聽到外邊似乎有人經過,還特意向窗外看了一眼,只是黑咕隆咚的,什麼都沒看清……”
“這樣……那老鏢頭又是如何趕到這裏的?”雲寄桑在一邊問道。
王振武道:“就在剛才,我聽到有人慘叫。這才從屋裏出來,從我那裏到這個小屋,也不過半柱香(兩分半鐘)工夫就到了。半路上我還碰到了王捕頭,咱們兩人是一起到的。”
王延思點頭道:“沒錯,我是在半路碰到王老鏢頭的,當時我從鏗然居趕過來,那個方向路上只有我們二人,沒有再遇到其他人。”
“那老鏢頭出來時,可曾看到那個啞僕?”雲寄桑問。
“啞僕?”王振武微微一愣:“這個,好像倒是沒有,想來那時他已經走了。”
“老鏢頭不是説一直聽到他掃雪的聲音麼,那聲音是何時停了的?”雲寄桑又問。
“這個麼……那聲音剛聽片刻,我便聽到慘叫聲了。”王振武回憶道,“也不過一柱香的樣子。”
“一炷香……”雲寄桑陷入了沉思。
“魏夫人,你又是從哪裏過來的?”王延思轉向謝清芳問道。
謝清芳猶豫了一下,道:“我方才服侍老爺睡下後,便到了幼清那裏找他,只是他剛好不在。我和卓女俠説了會兒話,魚真人便趕來了。我得知幼清在子通那裏,便匆匆趕了過去。剛遇到幼清,便聽到徐嫂的慘叫了。”
“魏夫人是何時到雲少俠住處的?”王延思問。
謝清芳想了想:“大約半個時辰前。”
“那又是何時離開的?”
“離開麼,大概是半刻前(十五分鐘)。”
“從雲少俠的住處到陳啓的住處,中途剛好路過這個小屋。魏夫人可曾聽見什麼動靜?”王延思緊盯着她道。
謝清芳略顯緊張地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聽到。這小屋雖然離路上近,卻在一邊的岔路上,況且有樹擋着,我經過時根本看不到。”
雲寄桑在一邊想了想道:“師孃説的是,只是師孃若是從我那裏過來的話,該和魚真人同路才對,為何你卻沒有看到她?”
謝清芳忙道:“我離開的時候,魚真人還在給明歡看病。想必我離開後不久她便也離開了,這才沒有遇到。”
“魚真人?”王延思望向魚辰機。
“魏夫人離開不到盞茶功夫,貧道也離開了。只是當時貧道是想回自己的住所,和魏夫人並不同路。只是半路上聽到有人慘叫,這才趕了過來。”魚辰機從容地道。
“如此説來,真人路上也是什麼人都沒有看到嘍?”王延思懷疑地道。
魚辰機微微一笑:“我在半路上趕過來時,卻是看到梁先生的。當時他和我在正好路口碰上,咱們兩人同時聽到了徐嫂的慘叫聲,才一起趕過來的。”
“魚真人説的路口可是有一羣太湖石的那個?”雲寄桑問。
“不錯。”
“這麼説來,王老鏢頭也應路過那個路口才對吧?”雲寄桑凝視着王振武道,“從老鏢頭的住處到這裏,剛好要路過那個路口。”
“不錯,老夫是路過了,不過老夫是先趕來的,想來那時梁老弟和魚真人還沒碰上。”王振武手捋鬚髯説。
“梁先生今夜行程又是如何呢?莫非又是到處看雪景去了?”沒等雲寄桑繼續問下去,王延思卻向梁樨登問道。
“王捕頭忘了,大約一個時辰前咱們兩人還在碰過面呢。”梁樨登搖動着手中的紙扇。
王延思哼了一聲:“不錯,可那之後呢?”
“那時你不是説要找陳啓老弟嗎,我便到他的住處幫你看看,還和雲少俠打了個照面呢。”
雲寄桑點頭道:“確有此事,大約在一個時辰前梁先生的確到過子通那裏,和我説了兩句話後便離開了,那時正是初更時分。”
“一個時辰,那之後呢?”
“隨後梁某便繼續到處找陳啓老弟,卻始終未曾得見。不得已便想回自己的住處歇息了,誰知剛好碰到魚真人。”梁樨登坦然道。
“這其中梁先生可曾遇到其他人麼?”王延思問。
“有啊,我和雲少俠道別後在半路看到了唐磐唐先生,還和他打了個招呼。當時他提着盞紅色的燈籠突然從林子後面閃出來,還嚇了我一跳呢。”梁樨登誇張地撫着胸口道。
王延思又看向唐磐:“唐先生,果真如此嗎?”
唐磐哼了一聲:“不錯。”
“那唐先生晚上出來又不知為了何事?”王延思盯着他問。
“當時老夫有事和魏公商量,便去找他。到他那裏卻只見楊管家在守着,當時楊管家説魏公身子不適,已經休息了,我就離開了。回去後一個人閒得無聊,就吹了一會兒簫。”唐磐聲音低沉地道。
“原來那簫聲是出自唐先生,唐先生什麼時候也學會品簫了?”謝清芳詫異地道。
“唐某剛剛學會不久。”唐磐面無表情地回答。
“唐先生大才,妾身受教了。”謝清芳向唐磐微微一福。
唐磐還了一禮,嘴角卻不禁露出自得的微笑。
雲寄桑若有所思地道:“簫聲一直到徐嫂的叫聲前才停,看來先生是沒有嫌疑了。”
“老夫哪裏來的嫌疑!”唐磐哼了一聲,盯着梁樨登道:“倒是某人,説是四處找人,誰知去做了些什麼勾當!”
“可惜,梁某人這半個時辰前碰到了魏安老爺子,這半個時辰都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一柱香前才和他分開,所以梁某也是清白的。”梁樨登微笑道,手中的摺扇搖得更急了。
唐磐哼了一聲,沒有繼續反駁。
“王捕頭,既然大家都已經説明了行蹤,就先讓大家到客廳內休息一下吧。今夜就不要分開了,免得再遭那兇手的毒手。我們先到老師那裏看看……”雲寄桑在一邊憂心忡忡地道。的確,此刻他最惦念的,便是老師魏省曾的安危了。
“也好。”王延思點了點頭,“各位,就請按雲少俠所説,先到客廳內休息吧。”
“魚真人,麻煩你去通知師姐一聲。”雲寄桑又向魚辰機叮囑道。
魚辰機向他輕輕的一揖,默默地隨着眾人去了。
燈籠的團團光芒掩映下,幾個人漸漸遠去。
“什麼?陳啓死了?”楊世貞驚呼。
雲寄桑並未立即去見魏省曾,而是先去見了管家楊世貞,此刻,他們幾人正坐在偏房中。
“不錯,他也是死在鬼纏鈴之下,換句話説,殺死他的和殺死朱長明的兇手是同一個人!”王延思盯着他道。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楊世貞急問道。
“從兇案現場看,他應該是死在半個時辰之內。也就是説,他是在王某和楊管家道別後死的,這期間可有人在此出入麼?”王延思問道。
楊世貞默默地搖了搖頭,他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楊管家可是想到了什麼?”雲寄桑在一邊問道。
楊世貞被他喚得一愣:“啊,沒什麼,只是我今日早些時候,曾經看到那個啞僕在幫徐嫂搬柴,想必就是為了陳啓沐浴準備的。”
王延思點頭道:“徐嫂説過,一個時辰前便為陳啓備好了熱水,只是不知他何時開始洗的。”他想了想又問:“當時楊管家曾説半個時辰前到的鏗然居,想必魏夫人離開時應該和楊管家打過招呼了吧?”
楊世貞搖頭道:“不曾,當時我正在偏房裏。只是看到夫人提着燈籠出去了,當時看她頗有心事的樣子,便沒有貿然上前招呼。”
“原來如此。”王延思大有深意地望着他道,“那想必魏老先生也不曾和楊管家照面嘍?”
楊世貞搖頭道:“那倒不是,大約一刻鐘前,老爺突然覺得口渴,喚我給他燒了杯茶。”
“燒茶?”雲寄桑一愣,向旁邊望去,果然,屋裏的爐子上,一把青銅茶壺正冒着微微的熱氣。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牆角的一個白色布袋上。忽然想起魚辰機説過,朱長明被殺的那日,她曾經見過謝清芳提着一個白色的袋子,莫非就是此物?想到這裏,他起身將那個袋子拿起。
袋子是布制的,非常普通。打開袋子看了看,裏面空無一物,只有幾片梧桐葉的殘片。雲寄桑記得謝清芳説過當時她去取藥,這袋子想必便是她裝藥的,只不知是什麼藥?便舉起袋子放在鼻端聞了聞,卻並無任何味道。心中失望,便將袋子重新放下。
“楊管家,我怕兇手再利用鈴聲做掩護,從今天起,魏府所有的鬼鈴都要摘下,這樣一來,只要兇手再攜帶鬼鈴,定會露出馬腳。”王延思要求道。
“這個……”楊世貞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頭道,“好吧,我這就吩咐人去做。”
“外面是什麼人?”屋裏傳來魏省曾蒼老的聲音。
“雲少俠,這個消息恐怕只有你來説了。”王延思低聲道。
我嗎?雲寄桑心中悵然,自己又該如何跟老師談起呢?
放下燈籠,邁着沉重的步子,他向鏗然居緩步走去。
剛一推開門,便看到魏省曾身着內衣,披着長衫坐在書桌前,手裏拿着《左傳》中的恆公卷,藉着燭光仔細地讀着。一杯香茶正在桌上冒出嫋嫋的水汽。看他進來,魏省曾將書放下,有些疑惑地問:“幼清?怎麼這麼晚來,有事麼?”
看着燈下那老邁疲倦的面容,雲寄桑不知怎的,覺得老師有些陌生起來。
“老師……是子通他,他剛剛被鬼纏鈴殺害了……”他有些遲疑地道。
片刻之後,蒼老的哭聲低低地響起。哭聲雖然不大,但其中深沉的傷痛和淒涼卻令人悲惻不已。
屋外的王延思嘆息了一聲,望向天邊。
一輪明月不知何時升起,冷冷地注視着這人間的慘劇。
注:本書計時:一天十二個時辰(後來也按初正分為二十四個時辰);一個時辰為今兩個小時;若按十二個時辰算,一個時辰劃分為四刻,一刻即半小時(若是按二十四時辰算,一天即九十六刻,一刻為十五分鐘,此法明末出現,這也是現代計時的基礎,本書並未採用);一刻有三盞茶,一盞茶即十分鐘;一盞茶有兩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一分即是現在的一分鐘,有六彈指,一彈指有十剎那。一剎那就是一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