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呼吸了一口,冷靜地對張總,也是對自己説:“我要離開上海,到你公司上班,做你的職員。”
我跟隨張總來到了江西,成為了名普通的產品經理,一干就是兩年。
兩年內,我工作兢兢業業,幾乎將所有的時間和心思都放到了工作之上,憑藉多年的市場營銷經驗,數個本來已經死掉的產品在我手中起死回生,且市場銷量每年都以200%的速度增長。此外我為人處世低調謙卑,更是無心升職加薪,在複雜的派系之爭中始終抽身於外,在同事眼中,我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實人,雖然業績突出,但並不會對他們的利益形成危險,在老闆眼中,我更是值得信任的職業經理人,多少次張總提出讓我出任公司營銷總監都被我婉言謝絕。我已再無當年的張狂,權勢是禍害,我不知道我身邊究竟隱藏着多少個陳重,我只知道太平世界並不太平,而慾望則是劫難的搖籃。更何況,這家公司本就是家族企業,裏面人員關係複雜、非親即故,做了營銷總監又能怎樣?就能一呼而天下應,就能證明自己價值且讓他人心服口服嗎?不,那太可笑了,如果兩年前,我會這樣認為,並且會用盡心機去獲取,然而我已經因為自己的慾望太強而失去很多財富和幸福,如今又怎能重蹈覆轍?現在生活雖然非常平淡,但是很真實,而真實且平淡的生活不正是風浪過後劫難餘生的我所苦苦尋求的生存一種狀態嗎?
在江西,我一直單身,雖然身邊女人如過江之卿,説親做媒之聲更是不絕於耳,只是我雖心中有愛卻無心再愛,對可可的思念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有半點緩減,反而久而彌堅。我並不覺得自己多少孤獨,因為我知道我的愛正和這個世界上某個角落的靈魂遙相呼應,一唱一和。所以,無論怎樣的女子如何引誘,我皆如老僧入定,緊閉雙眼不予理睬。一來二去,公司很快傳出風聲,説我根本就不喜歡女人是個同性戀,外地不比上海,對之還不甚理解接受。雖然人前人後所遭風言冷語甚多,但畢竟少了很多麻煩,到也正合我意,所以我沉默認可,將別人看我時怪異的目光悄悄忍受。
一切都好,只是,看到人家牙牙學語的幼童,心中不免暗暗傷痛。
在江西,工作節奏緩慢,也幾乎從不加班,自己空餘時間相當至多,不上班時我除了休息,我大體只做兩件事,看書和思考。所看之書範圍相當之廣,歷史、人文、哲學……兩年來我看了超過我前二十幾年十數倍的書籍,且我習慣將自己親身經歷融入到書中閲讀,所獲道理居然頗多,內心更是愈加平靜,深有洗淨鉛華,重新為人之感。
當然,偶爾我也會天馬行空地暢想,也曾想過自己要發憤圖強,用計用策,在此成就相當一番事業,成王成候,殺回上海,手刃仇人。以報失業喪妻之恨,然而只是偶爾想想而已,且想像的結果總是付之一笑。要是真的會這樣,那麼生活就不是生活,而是一部被寫濫的通俗小説了。
我的生活會像小説嗎?我曾反覆問自己,答案卻不得而解。兩年前我遭受的一切變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確像極了一部小説,只是劇已謝幕,所有的虛幻已經破滅,鮮血已經結痂,而仇恨更是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淡薄,心境則卻越來越明亮。惡夢越來越少,笑容越來越向我綻放。
沒有什麼不可以遺忘,沒有什麼不可以原諒。
我一度深深認為,自己會在江西一如既往地平淡生活下去,直至終老,客死他鄉。對這樣的結局我並不感到遺憾和惶然,甚至隱隱期待。只是生活始終不可能是我所能想像,更不可能是我計劃的那樣平鋪直敍,很快發生了一件事情。將我從避世的情緒中拉回,讓我重新投入那沸騰且變幻莫測的紅塵之中。
一天上午,我被張總召到辦公室,張總扔給我支煙,隨之意味深長地對我説:“兄弟,這兩年你幫了我不少忙啊,你對公司的貢獻實在太大啦!唉!只可惜其他人素質實在不怎麼樣,扶不起來啊!你看現在公司效益越來越好,上市的產品越來越多,總是你一個人在幹事你人也吃不消,我也捨不得,要是你累趴下了我損失就可慘重了,所以我想還是得依靠外面策劃公司的力量,請他們來參與公司產品的營銷策劃。你看怎麼樣呢?
張總所擔心的問題其實正是我長期以來一直深深擔憂的,説實話,這個公司裏真正能夠做事的人也就這麼幾個,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吃飯不幹事的,只是這兩年醫藥保健品市場實在興旺,所以業務才能不斷增長,然而光靠我一個人做策劃根本就顧不過來,長期以往只會導致不堪設想的惡果,所以我自然對張總的考慮積極贊同。
有了我的支持,張總想請外腦的念頭更是高漲,乾脆一屁股坐到我身邊,拍着我的肩膀:“你覺得行那就真沒問題了!對了,前些日子有一家上海的醫藥保健品策劃公司聯繫到我,一天要給我打一百個電話,説要和我們戰略合作,我看了他們傳過來的相關資料,覺得還不錯,也覺得他們確實挺誠心的,所以想考察一下,兄弟你是上海人,又在上海做過這個行業,乾脆你去趟上海,和這家公司的老闆談談,摸摸他們底細,你看他們要是真行的話,就和他們籤合同,你看要是不行,就不睬他們,重新找家好的。這個任務重大啊!關係到公司以後的發展,兄弟一定要好好去做。給公司找個好人家,至於和誰籤,全由你定,不要請示我,合同簽好了拿回來給我就成,我相信你的眼光和對公司的忠誠。”
我有點感動,跟隨張總兩年,越來越明白為什麼這個貌似土八路的人會成為身價數千萬的民營企業家的真正原因,他們這些人身上雖然有無數個缺點,但是總有一些特質是我們這些自視身高的所謂市場精英所不具備的。從他身上,我確實學到了不少為人處世的道理,且一生受用。
“去吧,回到你的上海,明天早上就動身,我等你的好消息。”
晚上八點,飛機穩穩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聽着熟悉的吳儂軟語,看着熟悉的建築街道,我的深情也不禁興奮起來,出租車行駛在盧浦大橋上,我看着璀璨的東方明珠,神情高漲,熱血沸騰,心中暗自默默呼喚:“上海,我回來了。”
我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直接住進酒店,我害怕看到熟悉的世界,現在擁有的所有平靜會瞬間分崩瓦解。在下榻的賓館,我反覆將那家公司的資料看了好幾遍,這是一家剛成立不久的醫藥保健品營銷策劃公司,在業界並無太大名聲,最起碼我的印象中是從來沒聽説過這個公司過,當然了,這兩年我旅居外地,上海市場風起雲湧,多少公司冒出來,又有多少公司灰飛煙滅,我沒聽過也實屬正常。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這家公司雖然歷史不長,但是號稱服務的品牌卻相當之多,其中更有是我曾經做過的產品。聯想到策劃這個行業本來就盛行吹牛炒作,濫竽充數,我也就沒有多想,況且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成立這家公司的人員曾經服務過這些品牌,現在説成是公司的客户也不算太過分,可以理解。
臨睡前,我靜靜將思路理順了一遍,合計着應該如何試探這家公司的深淺,以及如何尋找真正能夠和公司合作的戰略伙伴。
第二天早上,我來到了位於徐家彙萬體館附近一幢寫字樓的這家公司,被前台帶領到會客廳裏。我拿出資料,打開電腦,靜靜等候對方老總的到來。很快,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家廣告公司的老闆居然是我曾經的同事和兄弟,陳凱。
陳凱顯然比我還要驚訝,愣在原地足足有好幾分鐘沒有反應,搞得他身後的同事大為驚訝。我有點尷尬,本來以為淡忘的過去歷歷在目,自從那天在公司外遭陳重一頓拳打腳踢後,現在兩年來我們第一次見面,卻沒想到是在這樣的場合。如果説兩年前的故事我已經可以無動於衷,那麼陳重他可以嗎?在他心中,我是否依然是那個禽獸不如的流氓呢?我不知道,我無法確保別人可以和我一樣將曾經的痛苦淡忘,將仇恨掩藏,我不由自主站立起來,只是一時間竟也不知是走。幸好陳重很快回過神,目無表情地和我説了兩句場面上的客套話,然後宣佈開會。
會議的主要內容自然是雙方是否可以合作,陳重的秘書,一個漂亮卻稍顯木訥的女孩子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公司的實力和取得的輝煌業績,照本宣科,毫無生動可言,加上我知道99%的成績都是編造出來的假象,自然毫無感覺。按照我以前的性格,早就打斷對方,冷嘲熱諷後拂袖而去,現在礙於情面只得忍受聽玩。好幾次我暗中觀察陳重,發現他居然始終一臉平靜,隱隱透露出幾許威嚴,並沒有因為知道我洞悉他的謊言而有所不安,看來,這兩年每個人都在成長,變得事故,變得堅強,這樣也好,不管他是真忘假忘,現在假戲也得真唱,公事公辦好了。更何況,當年我其實並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情,而我所承受的劫難多少也因他而起,我沒有必要總是覺得內疚。想好這些,我的態度到也坦然。等陳凱秘書海吹完畢後,提出了幾個關鍵問題。女秘書嚇得一愣一愣,根本不知如何作答。我再次起立,收拾好資料和電腦,然後面無表情的和眾人告別。陳重從頭到尾沒有絲毫表態,象徵性地應付了我幾句,然後迅速轉身離開。
走出電梯,一陣清涼的冷風挾持着桂花的香味撲鼻而來。又是深秋。我曾經無比享受上海的深秋,今時今日,風還是那風,桂花香也一如往常,而人早已經不復當年模樣。愛情,友誼,痛苦,仇恨,統統這些又能堅持多久?我黯然失笑,覺得自己畢竟還是迂腐,現在多愁善感彷彿實在沒有必要。我抬手,攔了輛出租車,就在剛準備上車時,聽到背後有人叫喊着我。
“楊健,你等等,我有話要對你説。”
我無需回頭也知道,叫我留步的人自然是陳凱。
在美羅城二樓的星巴客,陳凱在凝視了我片刻後,突然微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是我無比熟悉的,雖然已經兩年未見,卻依然覺得親切。看着眼前油頭粉面、西裝筆挺的陳凱,我怎麼也難以和以前屁顛屁顛跟着我,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聯繫起來。生活真是挺有意思的,想着想着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我們就這樣互相看着,笑着,笑聲越來越大,身邊的人驚訝看着我們也毫無顧忌。最後陳凱笑着問我:“我一直在想,你這兩年消失不見到底去了哪裏?我想了無數種可能,甚至想過你可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但我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你居然會以客户的身份來和我談判。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也笑,因為我也沒有想到,我也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更覺得有一絲悲傷在襲擊着我的情感,我在悲傷什麼?我不知道,是時間帶來的困惑?或許是,是生活帶來的戲虐?或許也是。我輕口喝了口咖啡。意味深長地説:“差點被你説中了,我還真的差點離開這個世界!唉!誰又能想到會有幾天呢!”
“還有一件事情你肯定也想不到。”陳凱繼續凝視着我,一字又一字地説。
“什麼?”透過陳凱的眼神,我居然再也看不到他的內心,他臉上始終帶着一層近乎神秘的笑容,神色坦然的一塌糊塗,現在的他已經絕非當年的愣頭青,反而是我到有點緊張起來,到底是什麼我會絕對想不到呢?
“你馬上就快知道了,放心,對你而言不是什麼壞消息,要不這樣,你先把眼睛閉上吧,等我會叫你睜開你再睜開。”
我沒有再追問陳凱這樣做的原因,而是將自己的重量靠在椅背上,然後輕輕閉合雙眼,管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呢!該來的自然會來。我們無需掙扎和逃避,端正心態接受和經歷就是了。
我竟然很快睡了過去。
沒過幾分鐘,我隱隱聽到陳凱叫我,於是慢慢睜開眼睛,順着陳凱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周倩正從外面走了進來,直接向我們走了過來。周倩走到我們面前,並沒有注意到我,而是很自然地將手搭在陳凱身上,嬌嗔地對陳凱“吼叫”:“喂!我説你幹嗎這麼急吼吼地叫我過來啊?人家還在上班呢。”周倩就是周倩,還是以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陳重輕輕拉住周倩的手,温柔無限地説:“老婆,你看他是誰?”
於是我看到周倩目光輕輕轉到我身上,剛才還微笑的臉一下子變得僵硬、慘白,過了好半天周倩才從嘴裏擠出幾個字:“楊健,是你。”
我趕緊站起來,對她微笑,且伸出手:“是我,好久不見了。”
周倩表情繼續僵硬,並沒有響應我伸出的手,我只好尷尬收回。陳凱示意周倩坐下。並起身去櫃枱給周倩買咖啡。只剩我和周倩倆人,我更是感到侷促不安。偷偷看周倩,簡直誇張的要命,慘白的臉色已經變得通紅,雙手絞在一起死命地捏來捏去,顯然比我還要緊張一百倍。“你還好麼?”最後還是我開口,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挺好的,你呢?”
“也還可以,我這兩年一直在江西。”
“哦,是嗎?對了,我結婚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就剛才。呵呵,忘記恭喜你了,我祝福你們恩愛幸福,白頭到老。”
“謝謝”周倩低着頭,小聲道謝,突然她抬起頭,瞪大着眼睛凝視着我:“楊健,你還恨我嗎?”
“怎麼可能?我為什麼要恨你呢?”
“當初,如果不是我,你們兄弟也不會反目成仇,或許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情。”
“呵呵,都過去了,我已經想不起那些事情了。”
“難道你都忘記了嗎?你把過去一切都忘記了嗎?”
“是啊!否則還能怎樣,記得越多,人就越痛苦。”
“包括我們之間的事情,你也都忘掉了嗎?”
“應該是的吧”。
“可是我忘不掉,無論我如何努力。有些事情,我都忘不掉,忘不掉。”周倩説着説着就越來越激動。她的眼中情感複雜,愛恨交雜,我看了真的很害怕,怕她意氣用事當場爆發,就像兩年前一樣對我又罵又打,我暗中觀察好撤退之路,心想待會她若真的發作,我肯定第一時間逃跑,周倩的威力我領教過,十個我加起來也承受不了她的摧殘。還好陳凱走了過來。將咖啡放到周倩面前,插科打諢地問道:
“吆,你們談什麼呢?談得這麼熱烈?”
“沒什麼,我身體不舒服,先走了。”周倩説完,也不等陳凱作何反應,就拎起小包,起身離開。
“嗨!你看看,她就愛耍小性子,都是我把她寵壞的。”陳凱嘴上不停抱怨,臉上卻滿幸福和驕傲。我看了又忍不住想發笑。何必在我面前展示這種幸福?而所謂驕傲,實在沒有任何必要。
“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感情生活啊!結婚沒?應該生兒子了吧!”
我的心突然一陣疼痛,我淡淡回應:“沒,我現在一個人。”
“啊!不會吧。”陳凱張大着嘴巴,好像很吃驚的樣子,“你怎麼會還是一個人呢?哦!我知道了。你肯定還像以前一樣風流。女人太多了,所以不知道找哪個結婚,對不對。哈哈……你這傢伙……哈哈!”
陳凱笑得越來越大聲,好像他剛看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卻沒有半點心思陪他一起樂。我知道,有些事情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愛情是這樣,友情也是一樣,陳凱今天找我來喝咖啡,意圖根本不是敍舊。更多的是一種炫耀和挑釁。有必要嗎?我覺得沒有,可能他覺得很有必要吧!我無法左右他的想法,但是我有權利選擇要不要和他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