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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袋

    阿健打電話來説:“唐!借你的公寓用一用,你不是要去東京三天嗎?”

    我説:“不借。”

    “唐,做人別做得那麼絕呀。”阿健説。

    “不惜就是不惜,你這個人攪七捻三,到外邊的酒店去攪,不要到我屋子來。”

    “這次不一樣!你別想歪了頭,絕對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回事。”阿健幾乎要指天發誓。

    “阿健,我壓根兒不相信你。你少説廢話,不但屋子不能借,車子也不能借。”我掛上了電話。

    結果阿健下午來了,他賴在我的辦公室裏不走,遊説了三個小時,我奇怪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上他他的當。或者是他上了女人的當,誰知道呢?這世界不是男女平等了嗎?

    我的眼睛看看窗外。男人的趣味這麼壞,女人的趣味也這麼壞,到底這世界除了肉慾與互相利用還剩下了什麼。

    我希望我可以像那個男孩子,在雨中等他所愛的中年婦人,淋得一身濕,然後後的女人出來了,他微笑,顧左右而言他,看到身邊的廣告招貼,隨口問:“你喜歡勃拉姆斯嗎?”廣告上做的是勃拉姆斯的音樂會。沙崗的小説。我也希望像梁山伯,匆匆趕下山去,見到祝英台,樓台相會,祝英台告訴他,她要嫁為馬家婦了,他也沒説什麼,傻半日,只是默默的道:“你可知,我為你一路上,趕得汗淋如雨啊。”沒有多大的抱怨,回家開門,吐血死了。

    現在怎麼辦呢?現在天下充滿了阿健這種人,偏偏又有那麼多的女人,從牀上跳上跳下,我覺得厭悶,這樣下去,我快變成性無能了。

    阿健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問:“到底借不惜?”

    我抬起頭,“好的,借給你,假如這樣做會令你快樂,我不介意,我希望每個人都快樂,真的。”

    “謝謝你”阿健將於良心發現了,“我認識你多年,唐,你家那盞燈不大好看,我另送你一盞。”

    我嘗試微笑。

    我把鎖匙給阿健,我説:“我家的傭人會服侍你,我明天走,星期五回來,當心我的傢俱,別弄壞了。”

    “不會不會,你別小器,我會小心的。”阿健説了便走。

    下了班,我默默的收拾行李,這麼多年了,旅行、水遠是一個人,不論是公幹,不論是玩,總是一個人。飛機上悶悶的看小説,看得眼花繚亂,到了站一個人到處亂逛,好不痛苦,巴黎去了四次,都是一個人。

    我快心理變態了,老處男的脾氣。

    我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便走了。寂寞的飛機場,寂寞零落的飛機。在東京三天,也沒有女孩子託我買東西,一氣之下,一口氣買下一大堆時裝,每個女秘書發一件。

    回來也沒人接,自己叫了輛計程車,計程車司機以為我是個遊客,大大的敲我一筆,我並不講價,我已經太累了,一皮夾子的文件資料,帶回家來整理,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傭人笑眯眯過來開門,看樣子阿健留給她的小費還真不少,阿健把鎖匙留在茶几上。

    傭人對我説:“少爺,房間都整理過了。”

    “是。”我説。

    我進房,躺下,看着天花板。

    轉過頭來,看見牀頭櫃子上有一隻女裝手袋,我一怔。抓了過來,那是一隻小型的晚裝手袋,銀色金屬綢織的,觸手冷冷、軟軟的,又發出輕微的聲音。

    誰的?誰把手袋都忘了帶回家?

    還有誰?這裏根本不會有女人進來,當然是那阿健的女人。阿健這女人挺高級,不但不向阿健收鈔票,還把這麼漂亮的手袋給漏在此地了。

    明天,告訴阿健吧,叫他把手袋取回去。

    但是這手袋這麼小巧美麗別緻,令人產生想像力,它的女主人到底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我想了一會兒便放棄了,最多不過是別處陪人睡覺的女人。

    我把那手袋放回原處。

    第二天我見到阿健,説了這事。

    阿健愕然,“是嗎?這麼冒失的女人,怎麼辦呢?”

    “怎麼辦?把手袋送回給她呀。”我説。

    “但是我不認識她!”阿健居然理直氣壯的説:“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地址,不知道一切!”

    我的媽,我真的無法忍受。

    阿健解釋,“你知道,大家都寂寞,都有需要:…”

    回到家中,那隻小小的金綢手袋仍然在那裏。

    阿健也許這輩子也見不到它的女主人了。即使見到,也不會認得,這個女子也不會把這手袋認回去的了。真是。

    我靜靜的打開了那隻袋,把裏面的東西傾在桌子上。

    一支美麗的原子筆,純銀的,上面刻着漂亮的花紋,一隻打火機,與原子筆同牌;一包香煙,銀星牌,沒有薄荷的那種,一張五百元的紙幣,幾隻角子,一隻藍金牌的粉盒,粉是棕紅色的,小鏡子已經打破了,裂成一片片,一隻小鑽石耳環,只有一隻,沒有第二隻。因為手袋的面積是那麼小,因此也沒裝太多的東西,有一條銀色的鎖匙扣,長方型的牌子上一個C字,她連鎖匙都不要了,阿健認識的女人都是這麼偉大。

    我把一切雜物都放進那隻手袋裏,誰揀到了真是誰的便宜,單是那顆鑽石耳環都有廿分大。這女人到底是誰?恐怕她也不認得阿健了,兩人在路上碰見如陌路人般。

    日子過去,咱們也不提這事了,那隻手袋始終在我抽屜裏。

    終於有一天,有個親戚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她幾乎是令我一見鍾情的一個畫家,作品頗有點名氣,她有一頭短而天然捲曲的頭髮,迷人的神情在一個淡淡的笑容裏,她開自己的跑車,常常一身米白色的衣服,很瘦,並不偽裝她的胸脯,腿長而細,足趾是纖細的。我最喜歡她潔淨的皮膚,臉上洗得乾乾淨掙,只薄薄抹上一點油,真的半點化妝也沒有,臉型是扁扁的,這麼有特別味道,這年頭美女太多了,太美太假的下巴,太美太深的眼睛,太美太高的鼻子,都來自同一個美容院,所以偶然見到一張純真的臉,我的媽,開心得我跳起來。

    是呀,人出生的時候都是平等的——真的平等嗎?大學教授的遺傳跟小工的遺傳細胞一樣?但是後天環境的影晌是這麼大,居移體,養移氣,星加坡舞廳出來的女孩子再善良也不是我的對象。我好色,我好的色不是在肉上頭,大胸脯對我來説並不怎麼稀奇,我喜歡一個女人的氣派與雍容。她是我看中的女人。

    我約過她幾次。她準時,她脾氣並不好,但是她容忍得極佳,她幾乎無所不曉,貝殼的種類她懂得十餘種,又集英國自一九六五年開始發行的每一種郵票,她是奇妙的女子,百分之一百的美麗。

    我很明顯的開始追求她,我一有空便約會她。她的工作繁忙,她在一家建築公司任要職。

    我會問:“工作辛苦嗎?”

    她微笑,“辛苦倒是不怕,然而一個單身女子在外頭多多少少得受點氣。有時候難免想嫁人。”

    “嫁人似乎是解決一切煩惱的答案,真嫁了之後,才發覺煩惱剛開始。”

    她説話就是這麼有趣。

    我問:“在你畫畫的時候,想得很多?”

    “嗯。想怎麼嫁了人可以享福,就不必畫畫了。老實説,嫁掉之後還得洗衣服煮飯的,我不幹。”她朝我笑一笑,“場面做大了,甚麼都自己賺得到。這些年來,我賺得最多的是寂寞,真可怕。”可是她仰頭笑了起來,牙齒如編貝一般。

    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那才是百看不厭的,她讀那麼多的書,時間不知道哪裏抽出來的,像紅樓三國水滸那是不用説了,連白先勇張愛玲,國家地理雜誌新聞週刊時裝雜誌都全部包銷,家裏上下下都是書本。

    她説:“那是因為我不搓麻將。香港人如果全體放棄打麻將三個月,那種人力可以蓋另外一座萬里長城,然而萬里長城還有什麼用呢?所以大家還是搓麻將吧。”

    她的歪理真是好笑的,但是笑後也覺得是事實。

    她非常成熟,與她説話是一種享受。

    我是怎麼認識她的?

    對了。

    一個表弟的婚禮,在禮拜堂舉行,她坐在我前面,我坐她後面的一排,她的後頸讓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只看到她捲曲的短髮,耳朵長得那麼秀氣,我曉得女孩子勇敢,喜歡穿耳洞,但是每雙耳朵穿兩個洞,一共戴四副耳環就顯得有點怪怪的了。她偏偏就那樣。

    她偶然轉過頭來笑,我馬上愛上她了。她的氣派是無法遮掩的,於是我立刻叫人介紹,人冢説:“唐,這是安琪。”我馬上抄下了電話號碼。

    是的,是這麼樣開頭的。

    我不會忘記她回頭的那一笑,那麼瀟灑,她戴着一頂小草帽,帽子一層網,都是米色的,我見過含情脈脈的笑,豪爽的笑,温柔的笑,但是最吸引我的,卻是這一種不在乎的、微帶輕佻的笑。

    婚禮完畢後,她向新郎新娘道別,那日下微雨,她的一雙米色皮鞋濺滿了泥斑,她不在乎,照樣往水裏踩,看都不看,開車走了。

    我能夠找到女朋友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蹟,多少女孩子在我眼前走過來走過去,我只是涼涼地看着,微笑也沒有一個。那種平凡的漂亮,地縫裏掃一掃一大堆的漂亮,家裏面開雜貨店式的漂亮有用嗎?我的妻子是要與我過一輩子的,我怎麼可以冒險亂娶一個?我太愛自己了,我甚至不肯亂交女朋友,憑什麼這些女人以為自己有天賦的本錢就可以從街頭睡到街尾?

    女人有時完全是水準問題。安琪的水準那是沒話講的,能夠看懂她的人還沒幾個。多數人會計較她穿得素,她看太多的書,她太驕傲。是的,她與人羣相處得不好,但是那些人羣怎麼比得上她!怎麼會明白她,她根本沒有損失。

    她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不一樣,何必要勉強她?只要我們兩個人可以有共同的世界,那已經足夠了,世界只需要兩個人共組,人越多越亂,把雙方父母兄弟姐妹親友方算進去,大家也別結婚了。

    安琪與我一樣,有點目中無人。

    目中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呢?傳統的想法真是好奇怪好奇怪。

    安琪每天早上起來,面對一個令她痛苦的世界,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她無法適應,卻勉強着她自己去適應,粗心的人們在她身邊晃來晃去。

    她説:“這是一個鋼鐵水泥的世界,我落後了,我還活在象牙塔裏,不肯接受現實,是我該死。”

    這麼多粗心的人。

    她説:“我不是沒有好處的,我的好處很多,只是人們看不到,他們看不到。

    她曾寫信給很多朋友,朋友們都是那麼粗心,把信看完,扔了,於是她以後也不寫信。她失望是那麼大那麼多,説不完説不盡的,所以笑中有種無可奈何的味道,從來不是真誠的笑。

    她沒有男朋友。請吃飯看電影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可是沒有固定的、對她負責任的男朋友。

    那一天我約她去音樂會,她來了,穿黑色的紗裙,珍珠耳環;她是那麼美麗,令我心折,她手中拿着一隻手袋,小小的,抓緊在手中。

    我伸手過去歡迎她,她笑,“唐,你真多禮。”

    我笑,她的手一鬆,那隻手袋掉在地下,我連忙為她拾起,在手中一看,卻已呆住了,為什麼如此熟悉.金屬網織的,小巧的,放在手中冷冷的。

    我抬起頭來看安琪。

    安琪還在笑,“對不起,我就是這樣,亂掉東西。”

    “哪裏。”我一邊説一邊把手袋還給她。

    用這種手袋的女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我怎麼可以這樣多心?這是隨街可以買到的東西,沒什麼稀奇,雖然是這麼湊巧。

    坐在劇院裏,我的心思始終在那隻手袋上,她沒有當眾撲粉的習慣,她一直抓着那隻手袋。但是她有掉手袋的習慣,會不會那個粉盒的鏡子就是這樣打破的?

    我怎麼能夠問她:你是用藍金牌的粉嗎?

    我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我注視着她的臉,她這張與眾不同的臉,清秀的,稚氣的,可愛的,完全天然的,她的談吐是這麼奇怪,有時候甚至是這麼高雅,她會是那種女人嗎?不不,我的聯想力太豐富太豐富了,只是為了一隻手袋,可能嗎?

    但是我無法平靜下來。

    如果她掉了只同樣的,她會不會再去重買一隻?那隻手袋裏有一隻鎖匙圈,上面一個C字。

    她叫安琪,她姓辜,不可能是個C字。

    “安琪——一]

    “什麼?”她轉過頭來。

    我想問:你可有掉過一個類似的手袋?但我問不出。

    她嫣然微笑,“唐,有時候你就是有這種傻勁。”

    “我傻什麼?”

    “叫了我的名字,常常沒有下文。”她説。

    “借支筆給我,我想記一記這劇中人的名字。”我説。

    她毫不懷疑地打開手袋。取出筆給我,一校都彭金筆,鑲紫紅邊的。

    我一邊用筆記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你抽煙嗎?”我問。

    “抽的,但是不在公眾場所。太多的女人在公眾場所抽煙,以示瀟灑,所以我只好罷抽。”她微笑。

    她算是把我當作一個熟絡的好朋友了,説話的語氣這麼親暱而坦誠。

    “你用的是都彭打火機?”我問。

    “是呀,一套買的。”她説。

    我把筆還給她。我明白了。

    那隻小小的手袋一整套名貴的東西,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的心如掉進冰窖裏去似的。為什麼是她?她真的不像是那種人。

    我還要證實,我問:“你抽銀星香煙?”

    “不了,以前用銀色打火機的時候抽銀星,現在用都彭,抽莫亞。”

    “你掉了你的打火機——?”

    “常掉,我極之不小心,終於有一天會把頭也掉了。”她微笑。

    “你扔掉過整個手袋嗎?”我顫抖的問。

    “咦?”安琪注視着我,她覺得奇怪了。

    我們後座的外國人煩了,“噓”的一聲,表示我們不該在戲劇上演的時候,大庭廣眾之間交頭接耳。

    我拉起安琪,“我們走吧。”

    她温柔而鎮靜的問:“為什麼?”

    “走吧。”我説。

    她聽話的跟我走了。

    離開了劇院,我經冷風一吹,頭腦忽然清醒起來。如果我愛她,何必計較她的過去?即使她一時寂寞,即使她一時需要,無論如何,她是一個人。

    “呵,安琪。”我心酸的叫她。

    “唐,今夜你真的奇怪得很。”她容忍的微笑。

    “呵,安琪,我愛上了你。”我痛苦的説。

    “我覺得非常的驕傲。”安琪認真的説。

    “但是,安琪,你的手袋——”

    “我的手袋?”

    “安琪,你沒有來過我的家嗎?我現在請你去坐一下,可以嗎?”我問她。

    “當然。”她大方的答。

    我多麼希望她會拒絕,我多麼希望我可以忘記這件事情。但是阿健是個這麼隨便的男人,這是男人自尊心的問題,我不可以容忍,我一定要查清楚,我心痛如絞,但是我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

    我把車子一直開向家去,安琪一直不説什麼,她水遠如此的鎮定平靜,世界上發生的事與她無關,即使有關,也沒有大不了,誰能夠奈何她?沒有人。

    車子到了家,我們下車,我摸出鎖匙,帶她上公寓,看她的表情。她一點沒有異樣,黑色的紗裙飄拂,珍珠耳環閃爍。呵安琪。

    我輕聲問:“這公寓對你來説,熟悉嗎?”

    她説:“現代佈置漂亮的公寓,都是這個樣子,不大分得出來,單身男人或女人住最方便?”

    我關上了門:“佈置真的一樣嗎?”

    她一眼看到我牆上掛的一張米羅版畫,馬上轉過頭來,“我來過這裏。”她居然微笑了,“我記得這張畫再清楚沒有了,我的確驚奇,怎麼會在這種公寓裏看到米羅呢?但那次我不是與你來的,這公寓到底是什麼人的?”

    她問得這麼不在乎,這麼大方,這麼開朗,這麼快樂,我整個人幾乎瘋掉了,她是什麼意思?

    她以為與一個男人到公寓來是等於跑咖啡館?有這種事?

    我反而怔在那裏。呵安琪,你怎麼可以這樣子?

    “這是你的公寓?我可不知道你喜歡畫,真是太難得了,這年頭喜歡畫的人少之又少。”她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當然可以。”我只好説:“請不要客氣。”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反應會是這樣子的,我真的整個人呆住了。

    我緩緩的問:“上次你跟誰來的?”

    她側起頭想想,“我忘了。”她抬頭看看我一點也沒有犯罪的感覺。

    “一個男人?”

    “是的一個男人。”

    我問:“你可記得,你忘了一樣東西在這裏?”

    她笑問:“是什麼,我可以確定不會是我的。”

    呵,安琪,大方也該有個限度,幽默也有個止點。安琪,請不要在這個時候説這種話,我的心如刀割,“這是你的手袋。”我很低聲地説:“你那日丟了手袋在這裏。”

    “一隻手袋?哦,難怪,我才覺得奇怪呢,我那隻手袋哪裏去了?”她的聲音又低又温柔,像在説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原來是在這裏。”

    “是的,在這裏,我的卧房裏,那一日你早上起牀,走得匆忙,忘了拿走!我們無法找到你的人,你沒姓沒名沒地址。那時候我不認識你。”

    “沒有關係。後來我買了一隻新的。”她揚揚手中那一隻新的。

    她不知道她已經傷透了我的心。也許這不是她的錯!她會以為這年頭每個男人的心都似阿健,傷不了的。

    “我記得在手袋裏有一隻耳環,是不是?後來另外一隻尋到了,丟了它,倒是可惜。”她説。

    “我去拿出來還給你,保證一切原封不動。”我説。

    她還是微笑,潔白美麗的皮膚,雪白的牙齒,誰會曉得她竟有這麼隨便……阿健這種人……借來的公寓!我不能聯想在一起。我連話都説不出了,連忙進房間,拉開抽屜,把那隻小小的手袋,冷凍的,拿在手中,猶疑一下,走出房間,遞還給她,我的眼眶已經濕了。

    “謝謝。”她自然的説。好像我遞給她的是一塊巧力克蛋糕。

    她打開手袋檢查了一下,拿出粉盒,照了照碎鏡子。

    “據説是不吉利的,”她説:“但我老打破鏡子。據説破一面鏡子要走七年黴運,那麼我倒不必擔心,我的黴運已經走到二零零一年了。”

    我笑不出,安琪,你怎麼可以這樣傷害我。

    她把手袋揚一揚,“謝謝。”她再説一聲,“我走了。”

    我低聲説:“我送你。”

    “不,不必了。”

    “一定要送。”我説。

    她並不堅拒。於是我與她一起下樓上車,我把她送回冢,我連不高興的樣子都不大敢露出來,閒閒地與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説着話。人長大之後,如果還真情畢露的話,會被人笑是白痴。

    我只是説:“東西失而復得,是最好的了。”

    她説:“可不是。我十分喜歡那副耳環,另外一隻在家中尋到了,現在又成為一對。”

    送她到家,她跟往日一樣,向我道謝。然後説:“唐,再見。”她擺擺手。

    黑色的紗裙,珍珠耳環。她飄逸的走了。

    再見,這恐怕算是個永久性的再見吧。

    再見,多麼可怕,就是那樣,再見,她與我説再見?

    那時候,也是一樣吧,恐怕是的,為什麼不呢?我們不都是年輕的男人嗎?關了燈,在黑暗裏,躺在牀上,如果沒有愛情,不都一樣嗎?憑什麼她要愛上我?

    我一個人寂寞的回到家中,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了一大口,然後坐在沙發上。一側頭,又看見一隻手袋。我的天呀,她又忘了帶走,但是這一隻是新是舊的呢?

    我恐懼的打開它,看裏面有什麼東西,這只是新的,她倒是有性格,丟了舊的馬上買套新的,拾回了舊的又立刻忘了新的,做人本來就該這麼幹脆。

    這次手袋裏多了一小瓶“哉”香水。

    我靜靜的流淚。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難道還會這麼寂寞?難道還會飢不擇食?我不明白。

    我去睡覺,手中抓着那隻手袋。

    我很久很久沒看見她,也很久很久沒約會她,我沒有勇氣再去找她,她也沒有來問我要回手袋。她説她習慣漏東西,她不在乎。也許她根本不記得,如果我約會她,碰巧她又有空,我相信她是會出來的,但是她不會主動來找我,這點我還明白。

    我把手袋裏的東西倒出來,一樣一樣的數,一樣一樣的看,我可以把它送回去,我知道她住哪要,那將會是個好籍口,可是我肯這樣做嗎??

    為什麼我要先向她低頭,這個隨便的女人。她可愛是她的事,她猶如一隻石灰籮似的,到處留下痕跡。

    但是我愛上了她,我愛上了她,我的愛情是這麼不幸,我告訴自己,這樣的女人是不能愛的,真的不能愛嗎?但是我已經愛上了安琪。旁邊擺一個十全十美、冰清玉潔的女子也沒有用。我愛她的笑,愛她的嬌態,愛她的灑脱,甚至愛她的那天晚上的勇敢,沒有一點慚愧,沒有一點遮掩,她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我愛上了她。

    內心很矛盾,去還是不去見她,

    與這種人在一起有什麼保障,説不定她明天又去找阿健這種人約會了,又借別人的公寓。但愛情是一種賭博,生命是一種賭博,愛情不能提條件的,愛情不是“你得好好跟我在家待著。”或“除我之外,你不能見任何男人”不,不,如果她不願意,也不會快樂。

    如果她不快樂,我又有什麼快樂。我如果願意賭,就痛痛快快賭一場,如果不願意賭,就在家中痛苦一場。

    那天晚上,我終於決定了。

    第二天早上,我鬍子都沒有刮,便抓起她的手袋,開車趕到她家去。我要她,她以前的行為如何,我不能管,我不能夠介意。她以後的行為如何,那得看我的影晌力。這將是一楊公平的賭博。

    清早,我大力按她的鈴,按很久,我希望只有她一個人在屋子裏,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其他男人。

    她終於來開門了,睡眼惺忪,披一件半新不舊的睡袍,見到是我,震驚的站在那裏,我們兩人相對無言,很久很久。

    她叫我一聲:“唐。”

    我啞聲説:“我來看你。”我自口袋中掏出她的手袋,“我來還你一件東西。”

    她看看我,嘴唇微微一抖,讓我進她的屋子,她隨手關上門。她的公寓小巧舒適,屋子裏並沒有旁人,我放下了心,我自坐了下來。

    “安琪,”我的聲音仍是啞啞的,“我想過了,今夜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或者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我喜歡與你看電影。”我的聲音甚至顫抖了。

    她看我一眼,隨即垂下睫毛:“謝謝你,我剛巧沒有約會。”

    我説:“那麼我們晚上見,我六點半來接你。”

    她忽然説:“唐,我的記性忽然轉好了!我想從此以後,我不會把手袋丟在別人家中了。”

    我轉過身來,抱住她,她也抱住我。我吻她的耳朵,我説:“沒有關係,丟在我的家裏也沒有關係,只准丟在我的家裏。”我把她的頭按在我懷中,但是還是感覺到她點了點頭。

    我抱緊了她。

    呵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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