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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綠綺思

    她的名字叫哀綠綺思。

    是“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的哀綠綺思。

    我們叫她哀。

    我們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個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合股開一家小小廣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綠綺思是我們的客户,她是一間化妝品公司的推廣經理,人長得美豔不可方物,簡直可以為該廠之產品現身説法,她帶來的模特兒卻往往“呀呀嗚嗚”,很諷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妝品靠的是宣傳,老名牌那麼多,新產品要打入市場,要無數的推廣才能站得住腳。

    頭一年哀綠綺思做得幾乎沒蓬頭垢面。

    但不修邊幅的她仍然那麼美。

    我同小丁説:“等我們公司站住腳的時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説:“真的,經濟不穩,何以成家。”

    小丁説:“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義務對她負責。”

    小文用手撐着腮,以鉛筆敲擊杯子,“幾時才站得住腳?今年仍無盈餘,我們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小丁説:“希望在明年。”

    我説:“可不可以先約她看場戲之類。”

    小文反問:“什麼時間?我們三人夜夜做到十點鐘,除非是看午夜場。”

    我説:“可以,然後去吃潮州粥──”

    “──三點鐘回家,別忘了八點正你要回到公司,現在克難時期,你還想請客吃飯?”

    小丁嗤嗤聲。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無妻。”

    “像哀綠綺思這樣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為她美麗。

    自頂至踵無處不美,面孔五官不去説他,連鬢腳頭髮肩膀手腕足踝腳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譁,下巴落下來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當然還是看外貌,靈魂世界並不那麼重要。尤其是咱們這種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正在培養品味期間,還不大懂得欣賞內在美。

    不過哀的內部也無不妥,這點我知道,一年的合作,還有甚麼毛病看不出來,與我們混得爛熟。

    三個人都蠢蠢欲動,始終是提不出勇氣來。

    一則她是我們最大的客户,慧眼識英錐,才把宣傳交給我們,我們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開頭一直冷冰冰,同我們有個距離。後來略熟,又把我們當手足,我們不想破壞這種關係。

    第三,請你想想,這樣交遊廣闊的美女,還會少了追求的人?我們三個臭皮匠的條件並不好,哪來的膽子貿貿然發動。

    隨便哪一個追到她都不會影響我們之友誼,不過卻一直找藉口按兵不動。

    同她女秘書反而有講有笑、因沒有心理負擔。那個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蓮。

    她知道我們三個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並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們都知道,是艾給的情報。

    每星期一三五哀學法文,公司給她聘的老師,因她時常去巴黎開會,法文流利對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游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眾假期限親友。

    午飯,她固定在丹麥小館吃廚師沙拉,很縱容自己的時候會得多叫一塊巧克力蛋糕,咖啡從不加糖。

    她很少叫女秘書做私人的瑣事,為人公正,艾説她並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間鋪子買,四季衣裳也只穿一個牌子。有時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時候美女是靠妝扮,哀是前者。

    因為秘書有言在先,所以我們不知道她有些甚麼男伴。

    丁天真的説:“生活這樣有規律,又沒有多餘時間,怎麼約會呢?”

    我説!“你真笨,吃飯走路時都可以約見男友,難道還得抽時間出來不成?”

    “大抵都是達官貴人。”我悵惘的説。

    每次取圖樣到她寫字樓去,都看到她案頭有鮮花,這種花一束好幾百元,阿了阿文與我都不會長期負擔得起,偶一為之或可。

    但追求這個階段是無邊無涯的,快則三個月,長則十年,即使是三個月,我們這幹窮小子也捱不住,創業階段,不宜侈奢。

    文説:“你想想,嘉蒂絲吃頓飯甚麼價錢?還得開車子出去接送,我們那兒有車子。”

    丁説:“也許她願意搭地鐵,或是計程車。”

    “公共交通工具都有異味,似她這般嬌滴滴的美女,豈敢唐突。”文説。

    我説:“也許她會覺得小茶廳或是小粵菜館於別有風味。”

    文説:“天天這麼就不會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約會一位小姐二連三次,天真地帶着人去吃老王牛肉麪,人家嬌嗔大發,掃下筷子就永不回頭。

    其實牛肉麪好吃得離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們吃東西,講究情調:法國宮廷式裝修、雪白細麻桌布、銀餐具、鮮花,最好還有提琴手在身邊奏情歌,屆時吃橡皮她們也認為夠味道,在燭光下誰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優美的環境培養,此刻女孩子都不願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樣能求得哀與我單獨出來。

    幸虧小丁與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這樣的美女轉眼間就要被別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發甚麼呆?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後生甚麼地方去了?”我怨。

    “只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順路,又得到機會一親善澤,何樂而不為。”

    “是往哀處?”我問。

    “當然。”

    “你們兩個為什麼不去?”這麼好的機會留給我?

    “丁要回家替甚麼祝壽,我還要準備那隻洗頭水的劇本。”

    為甚麼我們接的生意都是肥皂產品,為甚麼洋酒香煙珠寶都輪不到我們,連牛仔褲都沒有。

    “還有,你的責任是創造洗衣粉中那個卡通主婦,顧客指明要的,至遲下禮拜三要看大樣。”

    接到這些生意也不簡單,小本經營,總有出頭的一日。

    卡通主婦。

    開頭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間她用了這隻新洗衣粉,如接觸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瑩閃爍,她變了,變為王妃……

    我快要瘋掉,竟會想到這種地方去。

    到達哀綠綺思的辦公室,她不在,艾連招呼我。

    “人呢?”我問。

    “開會,十分鐘就出來。”

    “下班她還有甚麼節目?”

    “法文老師生病,她下班後沒有事。”艾運向我擠擠眼睛,“你可以約會她。”

    “真的嗎?”

    “自然,要不要替你們訂一個地方吃頓飯?”

    “甚麼地方?”我扶一扶領帶。

    “丹麥小館?七時正,兩個人。”

    “其實我還有些工作要趕。”我又遲疑。

    艾蓮搖搖頭,“這樣好的機會。”

    我咬咬牙,“好,我趕通宵。”

    艾蓮笑,取起電話。

    哀綠綺思開完會出來,面有倦容,見到我,露出一絲笑。

    美女在略為疲勞的時候,化妝褪色,特別性感,哀的嘴唇膏落了大半,只留下胭脂跡於,兩片唇特別柔軟誘人。

    她坐下來,點起一支煙,看我交上的大樣。

    我説:“快戒掉香煙,多吸會對皮膚有影響。”

    她笑,“很好,把樣子留下,明天開會時討論,我們要找的模特兒你有沒有消息?”

    我取出照片給她參考,同時給她意見。

    “這個不錯,皮膚好,適合宣傳護膚品。”我指給她看。

    “這一個年紀已經根大了,有黑眼圈。”

    “才廿五歲。”

    哀搖搖頭。

    “廿五歲都嫌老,別太殘忍好不好?十六歲何必用護膚品?用清水肥皂已足夠。”

    “所以説你不懂女人心理。非用十六歲不知名模特兒不可,讓三十五歲的女人以為用了我們的產品之後會得青春再現。”

    我不服氣,“花千多元買護膚品的女人有那麼蠢?”

    哀笑,“當然不,但這是每個女人的夢想,聰明與否並非關鍵。”

    “這個比較年輕。”

    她看看照片搖搖頭,“太小家子氣。”

    “什麼,這還是紅牌,我真不明白你們女人看女人的態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濃妝的女人在你們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還有沒有人選?”

    我氣豉鼓説:“沒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個女孩子,結果還是你自己帶人來。”

    她不響。

    “你自己為什麼不上陣?”我忽然問。

    “開玩笑,告訴你,日常看來標緻的女郎,一上鏡頭,便成為平庸女子,做攝影模特兒,要有開麥拉非斯。”

    “這我懂得,但是哀綠綺思,我相信無論在什麼鏡頭底下,你都勝任有餘。”我由衷的説。

    她訝異地笑,“沒想到你也會説這種話。”

    我打鐵趁熱,“我們去吃晚飯吧。”

    “啊,好呀,甚麼地方?”

    “你最喜歡的地方。”

    我從來沒去過那間餐館,一剪刀裝修還算樸素,頓時放下一顆心。

    哀與領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隨口叫雨打生蠔,與我平分,再一條魚,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賽,好極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開心─整個人鬆弛下來,優儻地看看哀的臉蛋,倘若能夠天天對牢她,無論花甚麼代價也是值得的。

    怎麼不要代價呢?今晚就得開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賬單送來。

    我搶着付,哀説她一直可以掛帳,我不肯讓她出錢,太多西裝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認男女平等,讓女人付帳,我不希望成為他們一分子。

    我我搶出去台,一”看單子,一顆心幾從喉嚨跳出,我聲音尖而且扁,問領班,“一千七百多?”

    領班倒沒有勢利,彬彬有禮,笑容滿臉,“是呀,一瓶酒,已經七百多,生蠔廿五元一隻,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賬。”

    我只得付賬。

    手是發顫的。

    餐廳廳門口還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説:“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着身子家冢門,我的兩個夥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寢,等着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問:“怎麼樣,怎麼樣?”

    我喝一大杯水壓驚。

    “甘五元”只生蠔,連小寶廿七元半,天呀,這已是我一個禮拜的早餮開銷。”

    小文及小丁不出聲,噤若寒蟬。

    我問:“怎麼會這麼貴,嘎?”心開始疼。

    小文説:“真小家子氣,人傢什麼什麼公子,單是買內褲給女朋友,都花一萬元。”

    我用手託着頭,“可是我對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質襯托才明顯的。”

    “我託不起,”漸漸心如刀割,“一個月才支七千塊薪水,做足三十天,見到客户姿態似只狗,這樣辛苦賺來的錢才夠吃三四頓晚餐?我不幹。”

    小丁安慰我,“我們還年輕,事業剛開頭,將來會得漸入佳境,屆時帶她去買十萬元姬仙蒂婀的內衣。”

    我悶悶不樂,“為什麼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説:“我不是女人,我怎麼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為甚麼內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構思肥皂粉廣告。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隻生蠔。

    哀氏計劃如期進行。她自己找了個模特兒來,長方面孔,老是斜着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瞼,一張嘴大而且薄,簡直從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腳大。

    哦,這樣的女人合標準?我不懂得,喬治童子比她更像個女人。

    但是,客户永遠是對的,我憂鬱的想:混口飯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這件事呢,是很主觀的,你放心,顧客會喜歡,她反映一般事業女性的形象,太飄渺的美不易獲得認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紅的女明星與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實都不見得美若天仙。”

    我彷佛明白,彷佛不明。

    她嘆口氣:“長得美,並不是資產。”

    “願聞其詳。”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時的美人還不是坐在一間房子內繡花終老,與醜女人有甚麼分別。現代社會女人出來做事,與男人一般,講的是能力,賣藝不賣身,長得好,人家會懷疑她辦事水準,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紅了臉,“我算是哪一國的美人,你聽誰封過我?”

    “倒是醜人佔便宜?”我詫異。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會引起高高在上的錯覺,世人多數同情弱者,而甚麼人強甚麼人弱,只是憑表面印象。況且,美人能做甚麼是醜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個美女。”

    哎呀呀,這話真新鮮,還是頭一次聽到。

    “美女唯一的特長,不過是美色,無論靠美色來幹甚麼,都是可悲的。”

    “太悲觀太悲觀,我不要聽。”

    她笑笑走開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説些甚麼來安慰她,才向前,者見一個年輕小夥子走進來。

    他與我們差不多歲數,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們精神、比我們活潑,好比兩張紙,他那張,是平滑簇新的,我們這張,卻團得稀巴皺,虐待我們的,是工作壓力。

    這是誰,何方神聖?我用眼角吊住他。

    只見他手戴金錶,身穿米色皺麻西裝,風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兒款,朝哀綠綺思走過去。

    幸虧哀看見他,沒有甚麼陶醉的樣子,只是客氣地寒暄。

    我把又連拉在一邊問:“哪家的少爺?”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嗎,”我大吃一驚,“她怎麼會認識他?”

    “朋友介紹的吧!”

    “這種危險人物,”我急起來,“噫。”

    艾蓮取笑我,“別對自己沒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樣,”艾蓮嘆口氣,“你們太老實。”

    “唉,”我漲紅面孔,“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子。”

    艾蓮雙目瞄一瞄那邊,“人家銀行存款只得三千,可有膽子開一百五十萬的支票,這才適合出來混,先聲奪人嘛。”

    “譁,吃了豹子膽不成,他幹哪行?”

    “做期貨。”

    對於這一行,我的知識止於財經報告。

    “炒金子?”我問。

    “甚麼都炒。”艾蓮説。

    哀要當心這種人啊。

    “看你急的。”艾蓮笑。

    “希望她不會喜歡他。”我連忙安慰自己。

    艾蓮關心我,“皮先生,無論甚麼,都記得加把油。”已説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過去哀身邊。

    哀問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惱:“公司有客,得趕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車子就在外邊。”

    我緊張的握緊拳頭,不不不。

    哀淡淡説:“這裏的事還沒有完呢,改天吧。”

    我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説:“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來,我雖一鈿如命,但有別的美德,哀綠綺思目光如炬。

    艾蓮在門口叫住我。

    我問:“你也走了?”

    她點點頭,“約了人。”

    “男朋友?”

    艾蓮笑。

    這時一輛小小的日本車子開過來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擺擺手説再見。

    多好,工作時工作,娛樂時蜈樂。真不明白我們這三劍怏怎麼會搞得連應酬女朋友的時間都沒有。

    週末應當散散心,白相白相,鬆弛神經,適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應她。

    公司裏的事,讓阿文阿丁去應付。

    我回頭走,奔進攝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鐘,已經人去樓空。

    我問:“她一個人走還是有人來接她?”

    都説不清楚。

    那個空心人亦不在,難道是結伴離去的?我又坐失良機,我真笨。唉,還是回去做功課吧。

    週末,王老五之家變為臨時辦公室,我們三人邊喝啤酒邊商議大計,只穿一條牛頭褲,倒也自由自在。

    三個人當中,只有小丁吸煙。

    我們討厭他染污空氣,不住的罵他。

    小丁説:“其實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別再提我的傷心事。一心不能兩用,你叫我怎麼兼顧。”

    “你特別驕縱,打電話的同時就不能嚼香口糖。”

    “別互相傷害,”小文説:“明日我去約她游泳。”

    我説:“她不喜歡曬太陽.説會起雀斑。”

    小丁説:“如果我們有一隻百公尺遊艇,情況就兩樣。”

    我説下去,“而這隻艇如果可以把她帶至一所堡壘,更加理想。”

    文説:“也許她不是那麼虛榮的人。”

    我説:“若不是女人愛錢,男人才不會花那麼大的勁兒去賺錢。”

    丁説:“你們自己財迷心竅,卻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會兒,“不怪女人怪誰呢?自古打褒姒開始就是這樣的,已成習慣。”

    “沒出息,來,再想想這兩句宣傳語有甚麼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賽神仙’。”

    “怎麼改良?簡直不能用。”

    “再動腦筋,快快。”

    “明天我決定約哀綠綺思去游泳。”小文説。

    我酸溜溜説:“明天你有空?”

    “空檔是可以擠出來的。”

    “擠死你。”

    “太沒風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並不介懷。

    他去打電話給哀綠綺思,我們擠在他背後聽。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話筒説:“她在洗頭。”

    這小子狗運亨通,哀在打扮整齊後就會出去的,湊巧讓他碰到。

    他低聲嗎咕,然後抬起頭來,“你們要不要過去看鐵映帶,她的朋友每隔三個月就錄映美國的電視廣告寄給她。”

    我很有興趣,但看着案頭一大堆工作,只得搖頭。

    小文説:“我去,”他掛上電話。

    悠悠然進浴間去維修,我們瞪着他,紅了雙眼。

    出來的時候香噴噴,我抗議:“你不該用我的剃鬚水。”

    他不理我們,剛要出門,一個電話來,把他叫住。

    小丁幸災樂禍:“美樂公司找你。”

    他無奈,接過話筒,説了半天,“……甚麼?現在來?你們老闆看過不喜歡?不會吧?我過來解釋,好好,馬上,廿分鐘內。”

    鐵青着面孔走出去,着我們通知哀,他要爽約。

    我嘆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説:“其實是有選擇的,有人不愛江山愛美人。”

    我怪叫起來,“那是因為他不要美人還有江山,我們有麼,嘎?我們弄得不好做癟三,到時候還問美人要生活費不成?你説得太輕鬆了,純理論,怎麼站得住腳?”

    小丁説:“我去替小文。”

    “你敢!”我罵,“你看看這些書稿,都要趕出來。”

    我們四隻眼睛,對望半晌,只得認命,去推掉哀綠綺思的約會。

    她很失望,我們很難過。

    不過小丁説:“沒關係,一下子就有人把她叫出去,你信不信她那麼美的女子會週末呆坐家中?”

    我豔羨,“不知道誰有這種福氣。”

    “不是福氣,只不過他比我們空閒。”

    有很多男人都有空閒,也不見他們工作,可是有收入,成日跟在女人身後當觀音兵,管接管送是小事,佈菜剝水果低聲下氣更是全褂子的武藝,伺候功夫優勝丫環,陪伯母搓麻將,哄未來小叔小姨歡喜,天天有新鮮禮物送到,日子久了,假意真情便分不開來……

    不得不佩服他們,也頗為妒忌。

    女朋友説聲頭痛,立刻把藥丸遞上,張羅開水,安排他看專科,送花買糖,一連串噓暖問寒,似做戲般,但你別説,這幾道板斧,效果靈驗。

    我老認為成熟女性不應吃這一套,這些把戲、綽頭都是用來哄小孩的,有智慧的女人懂得黑白是非。

    我對哀有信心。

    那日我們做到很夜,打電話過去,結果沒人聽。美女還是出去了,真令人悵惘,但又不能夠叫她成日坐家中等,等誰?我們可不敢叫她等我們。

    等到幾時去?

    弄得不好,這間小公司隨時關門,自己還養不活,怎麼組織家庭,八字尚無一撇,又是那麼嬌滴滴的一個女孩子,真是的。

    我們三人為了省電費,擠一間房內睡,除了冷氣機嗡嗡,便是大家輾轉反側的沙沙聲。

    我們都是好男人,都向往有美滿家庭,放工一打開大門,有可愛孩子蹣跚地移動肥胖短腿前來叫爸爸。

    加把勁吧。

    星期日,小文再接再厲,找哀綠綺思出來游泳。

    我們照例在他身後問:“怎麼樣怎麼樣?”

    小文説:“她説她母親生日。”

    “一樣可以跟着去。”

    “她説親戚愛打麻將,怕我們無聊。”

    “要有犧牲精神。”

    “説得也是,我決定去。”

    他出去了,總算得到一親芳澤的機會。

    我與小丁繼續努力。

    我呻吟,“如此悶的生活。”

    “別忘記我門也有表現的機會,下星期可以到新加坡開會,一步步走,終於去到歐美。”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上半年已有盈餘,如果下半年一直維持生意額,今年可以分紅利。”

    我喜歡小丁,是因他樂觀。

    “三十歲之前二定可以買層寫字樓,來,兄弟,幹呀,切莫灰心。”

    吃飯的時候,我下去買兩隻飯盒子。三十歲,目標在三十歲,還要捱四年。很容易過的,到時便可以看到成績,同行已開始注意我們,認為我們有朝氣、有幹勁,或許欠經驗,但我們可以學。

    十點多小文回來,我們又孩子氣地問:“好不好玩?説來聽呀,發生什麼事?”

    他氣豉鼓,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兩腮似雞泡魚。

    “怎麼,哀綠綺思給你看臉色?”

    “她沒有怎麼樣。”

    “説呀,那是誰呢?”

    “打麻將打到九點才開席。”

    “都是這樣的。”

    “席中有一個很討厭的人。”正題兒來了。

    “三姑?六婆?”

    “不,一個男人。”

    我跳起來,“我知道,不錯,肯定是他!時髦的打扮!輕佻的神情,全身名牌,一口袋的信用卡,看到女人先來一聲銷魂的‘嗨,好嗎’,然後成個人湊過去──”

    “你怎麼知道?”小文驚奇。

    我怎麼會不知道?化了灰也認識他,這便是艾蓮口中的空心老倌,我叫他空心人的那位。

    小丁説:“哀怎麼同這類人來往。”

    我説:“普通朋友而已。”

    文説;“伯母不知多喜歡他。”

    “伯母是最勢利的人。”

    “為了不想她們的女兒吃苦。”

    “我想不是,八成是為着她們的面子。”

    七嘴八舌,説不出結論。

    “別打斷小文,後來怎麼樣?”

    “後來吃完飯我就告辭。”

    “哀呢?”

    “哀是主人,要送客。”

    “你為什麼不陪她?”

    “我睡眠不足,虛火上升,喉嚨痛,聲音啞,這是倒下來的先兆,況且明天又是緊張的一天,我想回來休息,我比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施施然去看黃金股票行情,得閒開個跑車來約女人飲茶吃飯。”

    我拍案而起,“是呀,我們不是西門大官人。”

    小丁白我們一眼,“説話別太過份好不好?”

    我與小文連連冷笑,“你沒受過氣,不知道,你去嚐嚐那種滋味就曉得了。”

    “好,就由我出馬。”

    “人家的禮物送得堆積如山,你出馬吧。”

    “哀綠綺思不是那種女人。”小丁説。

    “弊是弊在有些禮物不是小禮物。”

    “那種空心老倌送得起甚麼?”

    “他要送她一間公司!使她自己做老闆,不必替人打工。”

    我五雷轟頂,“甚麼?”

    小文講下去:“成晚都在説這件事。”

    “哀的反應如何?”我聲音發顫。

    “她一直默默聆聽,看來有三分心動。”

    “連艾蓮都知道這個人死剩一張嘴,能説得滿天神佛,風雲變色,她怎麼會信他?別説三分,半分已太多。”我幸悻説:“告訴你,香港垮台不是因其他原因,是給這些人吹牛吹垮的,他媽的六千塊買套西裝穿上就自以為身世直迫温莎堡的查理斯。”

    “別指桑罵槐,書歸正傳,到底怎麼樣?”

    小文説下去,“連寫字樓都有了,下個月便可揮日開張,他説他會無限量支持她,寶號就叫做哀綠綺思推廣公司。”

    我半晌不作聲。

    其實要做我們也可以這麼做,大着膽子把寫字樓一半讓出來租給哀,一年半載不收她的租金也沒問題,裝兩隻電話,請個女孩子替她打雜,為她接兩宗生意,便可開張大吉。

    但我們肯不肯如此不負責任?哀原有這份工作保證她生活有着落,又不是沒升級機會,好端端地挖她出來,弄得不三不四,對她有什麼好?

    但現在看來,情形剛剛相反,我們變得窩囊無匹,而空心人卻神勇威武。

    公理何在?我憤慨。

    “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聲説!“我們才是深思熟慮的君子人。”

    叫破喉嚨也不管用,哀綠綺思又聽不見,我們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針,我們還要維持該死的風度。

    太不公平了。

    “哀綠綺思不會相信他吧?”

    “女人很難説。”

    “什麼時代了,還看輕女人,現在只有蹩腳男人才看輕女人。”

    小文説:“真的,女人的一顆心,非常難説。”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見她,説甚麼也是朋友一場。”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門掛着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與小文哭喪着臉陪客户聽一首新作的廣告歌。

    聽了數百次,做夢也背得出來,悶死人。

    這兩年半我們三人都未有放過假,繃得太緊,又不敢呻吟,呵,創業這樣艱難,真想辭去蚊型老闆職位,跑去做份風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來,我與小文擁上去。

    小丁臉上帶着不可思議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後頸,使他靈魂歸位。

    小丁説:“你們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聽他説得頭頭是道,彷佛三億美金家產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運叫出來證明這件事。”

    約艾蓮,我們可大方漂亮,三分鐘辦妥。

    她很夠義氣,與我們吃午飯。

    “艾蓮,是不是有真憑實據,那人只是虛有其表?”

    文説:“何必問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開出之期票滿城跳!每次都險些兒打官司。”

    “好傢伙,開跳票。”我倒抽一口氣。

    “那麼口氣為甚麼還如此龐大?”小丁不解,“他説手頭上有兩個客户要介紹給哀綠綺思,總公司在紐約,已經訂好飛機票要同她飛美去洽商,一成功回來便組新公司。”

    艾蓮笑,“説説也不行嗎?我説我上次旅遊回來,搭飛機就坐在羅拔烈福身邊,人家瞧我長得好,還稱讚我像中國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當小説人物,夠傳奇性嘛!”沒想到這小女孩也伶牙例齒的。

    “哀會不會相信他?”

    文蓮沉默一下子,“不會。”

    我們鬆口氣。

    小文隨即説:“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蓮説:“她生活也很無聊。”

    “這麼充實,還説無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還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蓮説:“人人如你們這樣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認為她不愁沒出路,乙既覺得她裙下三萬人,好了,誰也不上門去追,結果她只得與空心人在一起,因為只得他有膽子。”

    這頓話説得我們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輕舉妄動,那還不便宜了壞男人。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我們三個人面色大變。

    我低聲説:“這一去就沒有得剩了。”

    艾蓮説:“真是的,同名譽這麼壞的男人拉扯,無論在公在私,以後都難做人。”

    沒想到一個小女孩的腦子都比哀綠綺思清醒。

    “你們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勸她幾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頭。我會試探一下她的口氣。

    哀很意外,她笑説以為我已忘記她,因為好久沒同她聯絡。大家哈哈一輪之後,會談正式開始。

    我:“聽説有意大展拳腳?”

    她:“消息傳得真快!我已決定辭職。”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們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氣同你們説話,不給你們打死才怪,這還不算看輕你們?”

    “但你是嬌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會唱歌,二不會跳舞,三沒有演技,再嬌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衝動起來,“哀,你知道我們這三個窮小子都很愛護你。”

    “這我知道已更久,你們也實在忙,雖然沒有常聚,但關心我卻是真的。”

    我們握看手。

    “哀,我們總是好朋友。”

    “咦,婆婆媽媽,心中有甚麼話要説?”

    “哀,不要與那人去紐約。”

    她一怔,沉默。

    “哀,他與你的性格不合。”

    她温和的説:“我們只不過是生意上的拍檔。”

    “人家會怎麼想?”

    “只要自己有實際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現代人。

    “我怕他説的都是……我怕他力不從心。”我儘量婉轉。

    “我會小心。”

    “我怕你吃虧。”

    “我也並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許多無形的虧……”

    “小皮,你説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紐約?”

    “這個機會我等待很久,是着名的時裝公司計劃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實,他這個人,也不如你們想像中那麼差。”她微笑着説。她還幫他。

    我*副不以為然。

    “做生意,手頭上總有不便的時候。”

    “我們從來不會軋支票。”

    她還站在他那邊,真的中毒已深,雙目已盲,甚麼都不願看見,她説:“你們生意尚沒有做大。”沒得救了。

    “幾時動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與她不歡而散。

    一連幾日食慾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説.“如果你在戀愛,就承認了吧。”

    我搖頭,“才不是,我只不過關心她。”

    小文問:“你關心我,會不會到這個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護自己。”

    “現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塗,”我眼睛都幾乎紅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長得美,險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麼美,招引豺狼。”

    “沒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這種本錢,不得其法,白白浪費。”

    七嘴八舌,更説得我心慌意亂。

    我把頭伏在桌上。

    小丁説:“不必與自己過不去,愛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哀求,一點點自尊算得什麼?”

    “你為甚麼不去?”我問。

    “小皮,我們上陣,你就沒機會。”小丁扮個鬼臉。

    很明顯,經過長途賽,他們兩人都認為不值得,自動棄權,對哀綠綺思認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沒有時間慢慢耗,”小丁攤攤手,“我考慮周詳,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犧牲那麼多。”

    小文亦説:“將來找個普通的、隨和的女子,結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説來,美人都沒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職業是做禍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們要天天防着她,多麼痛苦。”小文亦説。

    我説:“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個美麗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説:“你追到她,於我們有益,既不費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憐的哀綠綺思。

    我並沒有去抱着她膝頭哭,因為沒有空,時代節拍的洪流衝得我離開了她。

    她跟着空心人去紐約,寄過一張名信片回來,只得幾個字。

    他們去了很久很久,彷彿有幾個星期,在這當兒,我們沒有閒着,我們完成了一個很的大的宣傳計劃,使今年的利潤大大增加。

    那一陣子我們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裏三日三夜。

    女人?我們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這種動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後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幾乎要告我們遊蕩。

    回家頭痛地倒牀上睡,第二天太陽曬到背脊才起牀,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猶自歡呼不已。

    男人,當然以事業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譽有地位之後,自然會得迎上來。

    男人,落魄時期,怎麼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現在社會,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漢,肯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價,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們精乖聰明,取捨分明,一次都不能錯,時間與精力都不能浪擲。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甚麼漫遊巴黎,到合裏島觀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歲之後。幸虧現代人上了年紀還活潑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後享福。

    小丁有次説過:“我們這樣做其實很笨,到四十歲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説:“那倘若你玩到四十歲,一無所有,豈非比生癌更慘。”

    大家默然。

    哀綠綺思這樣的女子,就被犧牲在現實海中。

    一個月後,我開始擔心。

    找艾蓮,打聽她的下落。

    艾説:“我始終只是她的秘書,不好問太多,她也沒留地址。”

    “她的公司還開不開?”

    “你沒聽説嗎?業主已沒收訂金,租約作廢。”

    一切在意料中,誰也不相信這間公司會開得成功。

    我急起來,“那不回來也不行呀!”

    “好像他們人也已不在紐約。”艾運遲疑地説。

    “甚麼?”又是一個災難。

    “好像在夏威夷渡假。”

    〔你聽誰説的?”我追問。

    “上個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見他們。”她吞吞吐吐。

    “總得回來吧,”我説:“總不能就此落籍,沒有這麼簡單的事,越遲迴來,越是狼狽,彷佛同人雙宿雙棲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東西,無法不踏上歸途。”

    艾蓮沉吟,“如果能結婚又還好些。”

    “萬萬不能結婚!”我急得額角冒汗,“同那樣的人?”

    “現在也無所謂了,結婚六個月就可以分手!總比名堂都沒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驚,“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標準行情?”

    艾蓮默然。

    我説:“我想同她通個消息。”

    “我設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綠綺思像是已經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户一個酒會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錯,是他,化了灰也認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間,展覽他的混身解數,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邊的人。

    並不是哀綠綺思。

    是一個年輕的、時髦得會起飛的女孩子,才廿三歲,妖豔而做作,但因為年輕,並不討厭。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憤莫名,不不,這個傖夫不能這樣對待她,不能把她當為獵物之一名,我不允許。

    我走過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勢轉過身來,“嗨,皮先生。”

    他還記得我姓甚麼。

    我開門見山的問:“哀綠綺思呢?”

    他一呆,沒想到我這麼倔。“老實講,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裝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華倫天奴的麻質外套經不住我拉扯,連忙與我退到角落。

    “噯噯噯,慢動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腳,我怎麼管得住她,你又是她甚麼人?”

    我低聲喝問他:“在夏威夷之後,你把她放在哪裏?”

    “我自己先回來,我怎麼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記憶力不至於那麼差吧?”

    “好好,我想想。對了,她決定與我拆夥,我們分手之後,我亦不知她何去何從。”

    “你沒有為她談妥生意?”我查問。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裏會輕易判出來給無名小卒做宣傳!我落足嘴頭,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領。”他賴得一乾二淨。

    “那時不是説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來走的人,做生意,豈有十成把握?”

    我氣苦,不語。

    “我原無必要向你解釋,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沒有?”

    “沒有。”他聳聳肩。

    我難道還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後説:“她的脾氣很壞,很難侍候。”

    他走開,繼續投入人羣。

    我再也沒有胃口留在酒會中,忽忽回家,與小丁及小文商議這件事。

    三個人相對無言,幾乎沒淚千行。

    “可惜可惜。”丁嘆道。

    “甚麼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開我們。”

    “這個當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這麼簡單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財兩失。”

    “別擔心,總有人會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誰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來,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園。”

    “你才不會。”

    “我會。”

    “你才不會。”

    “閉嘴。”

    “你且別愁,也別專心等,她也許打算進大學念個博士,等個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們正計劃分家,找了兩層小小的公寓,在裝修,準備分開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據守大本營。賺到一點錢,不花掉它,心癢。

    “如果她肯回來,一切從頭開始。”我説。

    他們兩人沉默艮久。終於小了問:“你真愛她,是不是?”

    這次我説:“她是我們的朋友,有難我們應當幫她。”

    “也罷,必要時你去渡假,我們分攤你工作。”

    “謝謝。”我們三個人緊緊握手。

    很久很久沒有哀的消息,城內諸人彷佛已接近忘記她。新的美女又一個一個出來,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瀟酒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張寫字枱可坐的便全是女強人,從事娛樂事業的皆屬巨星,再也沒有甚麼新鮮的字眼來吹捧,都是上天的傑作,曠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賞她,那必然是心懷妒忌的緣故,噴噴噴,不得了。

    大都會中還會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綠綺思已經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嘗沒有慕名去睹廬山真面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沒事,都到她辦公室去串門、塔訕、驚豔、議論,現在……換過面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會,現實的社會。

    我們的公司經過這些日子的苦苦掙扎,潮上軌道,多用了兩個同事,大家脱離牛馬生涯。

    小文的鋒頭最勁,西裝畢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東們開會後決定擺這個排場。而小丁,因為不必開夜工,也養成一個小肚子。

    照照鏡子,三人都覺得老了許多,白頭髮都爬出來了,真是甚麼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胖,我在等哀回來。

    一日在路上碰見艾蓮,她一疊聲恭喜我。

    搶到愛皮西航空公司的户頭真不容易,她説。

    我只笑笑,不出聲。

    她説:“我要結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會安排。”

    “命運之神不屑向我這麼普通的女人挑戰。”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順利。”

    但她充滿智慧。

    我盼望的問:“哀有沒有消息?”

    “她要回來。”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沒想到會突然獲得消息。

    “她與我通過電話,問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會去?”她不置信。

    “義不容辭。”

    艾蓮一副放下心來的樣子,感激的餚若我。“她這次回來,連住所都沒有了,還得從頭開始找工作。”

    “噯,機會多的是。”我搶着説:“三兩年就勝過從前。”

    “那就託給你了。”艾蓮喜不自禁。

    她把班機號碼抄給我,把擔子亦卸給我。

    我説:“她有你這個朋友,真值得慶幸。”

    “你又何嘗不是。”

    那夜我睡得很熟,也沒把這消息通知小文他們。

    美人落難,我才得到這個機會,以往是輪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一絲自卑,不能趁火打劫,要給她時間恢復創傷,才談其他。

    到了時間,我一早在旅客出口處拉長脖子等候,感慨萬千。

    她出來,我一眼看到她,人很疲倦,頗為憔悴,頭髮留得很長,衣着隨和。闊別數月,重臨舊地,神態難免旁徨,不過仍然是個眉清目秀的標緻女。

    我舉起雙手,擠出笑容,奔向前去替她取行李。

    她一煞時沒把我認出來,非常意外,等看清楚是我,百感交集,開不了口。

    我握住她的手,一邊拍她的肩膀。

    公司車子兜過來,我把她扶上車子,告訴她,她可以住在我的房子裏,而我,則可以去與小文擠一擠。人呢,跌倒爬起,撫啥稀奇。

    她到底是跑碼頭的人,馬上強露歡顏,連聲道謝,但雙眼還是禁不住潤濕了。

    呵哀綠綺思。

    哀綠綺思。

    哀綠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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