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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十二月的時候,潔-的第一篇短篇小説《天堂》發表在某著名文學雜誌上了。同時,主編寫了封信給潔-,表示希望經常能收到她的稿子,無論字數多寡,都列為"優先考慮"的稿件裏。因為,那編輯寫着:“多年來,我們始終在尋覓一位有才華的作家,現在,我們覺得,我們似乎找到了!”

    潔-的歡樂是無止境的。她把信和雜誌拿給秦非寶鵑看,歡快的説:“你們知道嗎?我會收到一筆稿費,這是個起點,以後,我可以慢慢負擔自己了。秦非,這些年來,讓你們養我,你們知道我有多不安!”

    “好,"寶鵑説:“剛發表了一篇小説,就得意了,和我們算起帳來了!那麼,這些年來,你每天幫我照顧兩個小傢伙,每晚又當免費護士兼職員,你是不是要向我討薪水呀!”

    “你每個月都給我零用錢呀!又偷偷塞錢到我的皮包裏呀!你一直讓我過得像個闊小姐呀!”

    “那也不夠付薪水的,我算給你聽,小周小陳只是每晚上班六小時,薪水是每人一萬五千……”

    “她們是有護士執照的呀……”

    “喂喂!"秦非笑着叫,故意很嚴肅的樣子,手裏捧着那本雜誌。"你們這兩個庸俗的女人,快把我煩死了!在這種時候,你們算什麼帳呢!吵得我不能安心看小説!別鬧好嗎?讓我把這篇東西看完!”

    寶鵑對潔-做了個鬼臉,真的不鬧了。

    秦非很認真的看了那篇《天堂》,故事寫得很簡單,寫一個小女孩,從小生病癱瘓,只能躺在醫院裏,她總覺得自己快死了,而死後會進天堂。她不知道天堂的顏色,她就經常幻想:是白色,因為白色最純潔,是藍色,因為天的顏色是藍的,是紅的,因為紅色最豔麗,是紫色,因為紫色最浪漫……然後,她又幻想天堂是彩色的,像彩紅一般,絢麗而富有各種美好的色彩,幾乎她所幻想的顏色全在裏面。然後,有一天,她的病在父母、親人、醫生……故事中有位很偉大的醫生……的治療下,終於有了起色了,當她的腳有感覺有反應的那一剎那,她喜極而泣了。叫着説:“我終於知道天堂的顏色了,它是透明的!原來我一直就活在天堂之中!只因為它透明,我就看不見它了!”

    這篇東西只能算是一篇小品,但是,潔-的筆觸非常簡潔而富有感情,對小女孩的心情描寫得細膩而逼真,對醫院的描寫更是歷歷如繪,因而,它有種令人撼動的力量。它感人,動人,而迷人。秦非放下雜誌,發現潔-正滿臉期盼的看着他。他重重的咳一聲嗽,從餐桌上站起來(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餐),説:“告訴展家那小子,今晚我請客出去吃牛排,我會提前下班回來,他如果有課也不許遲到,讓他調課。至於今晚的門診,休假一天,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並不是每個家庭中,都會有作家誕生的!"他穿上外衣,準備去上班了,回過頭來,他定睛看着潔-:“我為你驕傲,潔。如果你以後不好好寫,你就是浪費你的天才了!你這篇東西……它使我感動,真的!”

    潔-滿臉都綻放着光采。

    當秦非和寶鵑上班去以後,潔-倒在客廳沙發裏,用那本雜誌蓋着臉龐,就這樣躺着一動也不動。張嫂以為她睡着了,連整理房門都輕手輕腳的。她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學時為止,中中一進客廳,就"唰"的一下把潔-臉上那本雜誌抓掉了,嘴裏嚷着:“潔-阿姨,沒有人蓋書睡覺的!應該蓋棉被!”

    他怔住了,回頭大聲找救兵:“珊珊!潔-阿姨哭了!張嫂!是不是你氣的?我可沒做錯事!發誓不是我弄的!”

    潔-慌忙坐起身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摟進懷裏,一邊一個。她含着淚,卻笑嘻嘻的説:“沒有,潔-阿姨沒哭,潔-阿姨是太高興了。"她吻了這個又吻那個,把面頰埋在兩個孩子身上,嘴裏又不斷的喃喃的自語着:“天堂。天堂。天堂。”“什麼叫天堂?"愛問的中中又開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説。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潔-的心歡唱着: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邊,天堂就在腳下,天堂就在頭頂,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透明的,一眼看去,無際無邊。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滿嶄新的快樂,每天都充滿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課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後他就有一連四天的休息,當然,這四天並不是都閒着,他還要改作業,出考題,帶學生去實習……不過,無論怎麼説來,當大學教授是很清閒的,尤其新聞攝影又是一門冷門課程。然後,剩下的時間,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潔-在一起。

    他為她拍了無數照片,室內、室外,全身、半身、特寫……

    他那麼愛拍照,她曾戲稱他為"攝影瘋子",(他並不是僅拍潔-,有時,他也會對着一隻蜥蜴,或山邊的一株野草莓,拍攝上足足半小時。)不過,當照片印出來,她依然會興高采烈的去欣賞那些照片。

    展翔夫婦第一次見到潔-,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婦已發現家裏到處都是潔-的照片,耳朵裏聽到的,也全是潔-的事情了。

    “你們知道嗎?我和潔-今天到郊外,發現了一棵梧桐樹,落了滿地的黃葉。哇呀!潔-把所有有關梧桐的詩句都想出來了。什麼梧桐樹,三更雨。什麼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什麼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哇呀……”他滿屋子亂轉,瘋子似的嚷着:“唐詩!她是本唐詩!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詩!”“唐詩?"齊憶君説:“我以為你原想出版一本-驚喜-呢!”

    “是唐詩,是驚喜,"展牧原一本正經的説。"潔-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她集古典和現代於一身,我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唐詩-,也可以為她拍個專輯叫-飛躍-……”

    “叫什麼?"展翔聽不懂。

    “飛躍,"展牧原神往的説,似乎潔-已"飛躍"在他眼前。"我並不是説一定用這兩個字,我只舉例。潔-是多方面的。用一個-舞-字也可以。用一個-靜-字也可以。用一個-盼-字也可以,用一個-純-字也可以。用一個-亮-字也可以,用一個-柔-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齊憶君實在忍不住。"你到底什麼時候把這個又亮又柔又純又靜又古典又現代又飛躍又唐詩的女孩帶來給我看看?難道有這樣的女孩,你還不預備定下來了嗎?還是隻交交朋友就算了?”

    “什麼?"牧原嚇了一跳,正色説:“媽,我這次是認真了!不是交交朋友,不是逢場作戲,我必須娶她!我為她快發瘋了!”

    “我看你已經發瘋了!"那位母親簡直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那麼,你為什麼怕把她帶回來?”

    “我怕嗎?"牧原愕然的問。

    “你怕。"齊憶君瞭解的注視着兒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但是,你確實在害怕。你每天跟我們拖,找各種藉口不帶她回來,為什麼?”

    牧原怔了好一會兒。

    “我是嗎?他猶豫的問。"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了。主要的原因,還是潔-的出身問題。他始終不敢把真相告訴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卻不能保證父母也不在乎。

    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身分不明的女孩子!一個被灼傷而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女孩子!怎麼説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應。在過去這些日子,他只説:“她就是某某醫院何院長的女兒呀!她喜歡住在秦非家裏呀!她和秦非夫婦比較溝通呀………”

    展翔夫婦早已接受了這套説詞。他們雖然覺得潔-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婦住,多少有點奇怪,卻也不認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他們知道何院長已快七十歲了,潔-顯然是最小的女兒,"代溝"必然存在。而何家,多麼好的家庭,展家與何家聯婚,是足以驕傲着遍告親友的。牧原對父母的瞭解很深,他怕説出真相,使父母貶低了潔。他也不敢要求潔-,去隱瞞真相。一來怕終有一天會穿幫,二來也怕潔-的敏鋭。也深知,潔-柔弱的外表下,卻有顆易感的心!當初,為了怕他對她的出身輕視,她甚至想逃開他,那麼,她當然也怕展翔夫婦對她輕視了!

    於是,幾度考慮,幾度猶豫,最後,展牧原仍然選擇了把真相告訴父母的一條路。在潔-來展家之前,他把什麼都説了。説完,他在展翔夫婦腦筋還沒轉清楚以前,就對家裏先丟下一顆炸彈:“潔-的身世已經夠可憐了,我不希望她在我們家再受到任何刺激。反正,我已經非潔-不娶。如果她能得到你們的寵愛,我會很高興的把她帶回來,如果她會受到盤問和刺激,我不冒險!我寧可你們不見她,也不能忍受失去她!”

    展翔夫婦面面相覷,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股不顧一切的堅決,更使他們驚懼而惶惑,不止驚懼惶惑,還有失意和傷感。這是個撒手鐧,牧原是在"通知"他們,那意思很明白,等於在説:“不論你們喜不喜歡潔-,不能傷害她,否則,你們就失去了兒子!”

    展翔留學過歐洲,齊憶君求學於美國,夫婦二人都自認十分開明。他們對這問題,最初的反應,是"震驚"。等"震驚"度過,展翔很誠懇的對兒子説了幾句話:“所有的棄嬰,背後都有個不可告人,或者不為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風塵女郎的孩子,或窮人家養不起的孩子。我們不知道潔-到底出身如何,也不知道她背後的故事是怎樣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測,她出身貧寒,在意外中受到灼傷,父母無錢治療,又是女孩子,就把她放在醫院門口,讓醫院去治療她,也等於是讓她去自生自滅。這故事不管怎樣,都有相當殘忍的一面。生而不養,是殘忍!傷而不治,是殘忍!棄而不顧,是殘忍!如今,潔-已大學畢業,父母仍然沒有露面,就不是殘忍,而是奇怪!你愛潔-,我們當然會去努力接受潔。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謎底揭穿,潔-……例如,潔-是個風塵女郎的女兒,你會怎樣想?”

    “我不在乎!"牧原堅定的説。

    “是個私生女?”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麼都不在乎?"展翔問。

    “是的!”

    “那麼,"展翔輕輕吐出一口氣來。"我們不能選擇的,是不是?我們只有接受她!帶她來吧!反正,將來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輩子的,是她!不是我們!”

    於是,十二月初,潔-終於到了展家,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她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色衣服,白毛衣、白外套,白裙子,長髮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掃而翠,唇輕染而紅,潔淨的面龐,潔淨的妝扮,潔淨的眼神……她在第一次見面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婦!

    那天的潔-,表現得既温柔又大方,既謙和又高貴,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體。不亢不卑,有問必答。當然,展翔夫婦避開了所有可能具有"刺激"性的問題。他們談文學、藝術、小説、寫作。展翔夫婦已看過她的《天堂》,不能不承認她有些才華。他們談得很多,潔-淺笑盈盈,聲音清脆悦耳,談吐流暢生動。時間竟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見面。事後,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測,納悶的説:“如果這是帝王的時代,我會推測她是個落難公主!"他注視着妻子:“你相信遺傳學嗎?”

    “那麼,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展翔深思的説:“她的長相,氣質,才華……都是與生俱來的!她一定有對很出色的父母!憶君,我告訴你。"他沉吟了一會兒。"這孩子真的是個謎!是個耐人尋味的謎!我敢説,她的出身不見得會配不上我們!”

    不管展翔夫婦如何去推測潔-的身世之謎,潔-終於通過了展家的"考試",她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如釋重負。而展牧原,也開心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又笑又唱。他不住口的對潔-説:“我告訴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偉大最開明的父母!他們一點都沒有刁難你吧!他們現在天天稱讚你!我跟你説,潔-,將來你嫁到我家,一定會被我父母寵壞!我已經有點擔心了,你説不定會把我的地位擠掉呢!”

    潔-笑着,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喜悦。在她這一生裏,她從沒有如此深刻的體會過"幸福"兩個字。十二月,雖然是冬天,她從不覺得冷,在草原上,在海灘上,在小溪畔,在山頂上,在風中,在雨中,在陽光中,在薄霧中……她讓他拍照,讓他拍了無數無數的照片,每張照片都在笑。

    “潔-,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十二月底,他問她。

    “我不嫁!"她笑着説。

    “不嫁?"展牧原對她做鬼臉。"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後,他們正待在潔-的房間裏,因為天氣已經相當冷了,外面寒風刺骨,天上又下着濛濛細雨。而家裏,秦非夫婦都在醫院,兩個孩子被張嫂善意的帶開了。這些日子來,展牧原早已成為家裏的一員,是被全家當成"嬌客"來看待的。室內很温暖,書桌上有盆洋杜鵑,一年四季裏三季開花,如今正開得花團錦簇,十分熱鬧。而潔-寫了一半的稿子,還攤在桌上。

    他們並沒有待在書桌前面,只要牧原一來,潔-的文章就寫不下去了。他們並坐在牀緣上,牧原的手攀着她的雙肩,強迫她面對着自己,他的眼睛亮閃閃的盯着她:“我告訴你,我們在春天結婚!”

    “不行不行!"她説:“太快了!”

    “哈!"他勝利的叫着:“那麼,是嫁了!只是不要太快!”

    她笑起來,搖着頭。

    “你這人相當壞,很會布陷阱給人跳!”

    他不笑了,正經的看她。

    “不反對婚後和我父母一起住嗎?"他徵求的問:“如果我們成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會反對,但是,我畢竟是個獨生子,我怕他們多少會有點感傷和……寂寞。”

    她深深看着他,不笑了。

    “牧原,"她説:“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這種時候,你怎麼還問這種問題?"他説:“是怪我沒有向你下跪求婚嗎?我跟你説,我這人從不向人下跪的,男兒膝下有黃金,跪下去未免太沒骨氣了。可是,看樣子,我不跪一下,你心裏就不舒服……"他站起來,作勢要下跪。

    她慌忙攔住他,把他推回到牀上去。

    “不要亂鬧!"她説:“你膝下有黃金,腦上有傲骨,你跪了我會折福。”

    “那麼,他繞回主題。你願意和爸媽一起住嗎?我保證,他們會待你很好很好!”

    她點了點頭。虔誠而認真的。

    “那麼,明年四月結婚,好嗎?”“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問:"拜託,別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齒。

    “去追別人嗎?"她問。睜大眼睛。

    “去追別人!對!"他點頭。"男子漢大丈夫要有點個性!免得讓你瞧不起我,以為我是沒人要,才這樣纏着你!"他用手指撫摸着她的鼻尖,大話説完了,他立即嘆口氣:“不。潔-,如果你明年暑假還不肯結婚,我只有一條路走。”

    “什麼路?”

    “等。等。等。等你肯結婚的那一天!”

    她深深嘆了口氣。

    “牧原,"她再説:“你真的要娶我嗎?你不怕我是個謎嗎?你不怕我的出身不配嗎?你不怕我有什麼不能告人的秘密……”

    “潔-!"他嘆息着喊,擁住她。"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連喊出幾十個"要娶你"。"不論你是什麼出身,不論你的謎裏藏着什麼故事!那對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所認識的這個潔。全世界唯一的這一個潔-!”

    她長長嘆息,把面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她無聲的低語着:“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透明的,就在手邊,就在眼前,就在頭頂,就在四周,無際而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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