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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絕不是賀盼雲的。

    盼雲走在街上,初春的陽光像一隻温暖的手,在輕撫着她的頭髮和肩膀。雨季似乎過去了,馬路是乾燥的,陽光斜射在街邊的櫥窗上,反映着點點耀眼的光華。盼雲把那件黑色有毛領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熱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觸到麂皮外套的毛領,狐狸皮,軟軟長長的毛,軟軟的,軟軟的,一直軟到人的內心深處去。在她那內心深處,似乎有個多觸角的生物,被這柔軟的皮毛一觸,就緊縮成了一團,帶給她一陣莫名的悸痛。這才驀的想起,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歐洲蜜月旅行時,文樵買給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羅倫斯。蜜月,文樵,歐洲,佛羅倫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鴿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風,街頭有人賣烤栗子,從不知道烤栗子那麼好吃。握一大把熱熱的烤栗子,笑着,叫着,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這是多遙遠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像一個夢,一個沉浸在北極寒冰底層的夢。她皺緊眉頭,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識的咬緊牙關,心頭的悸痛已化作一團煙霧,把她從頭到腳都籠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兩個字,心囚。你是你內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監牢內,永遠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動在台北的陽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鎖,那陰暗晦澀,那悽楚悲涼的監獄……你走不出了,永遠永遠。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陣潮濕,頭腦裏有一陣暈眩,陽光變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氣,她深呼吸,深呼吸,這是楚鴻志的處方。你該相信你的醫生,深呼吸。楚鴻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脱一個囚犯?她吐出一口長氣,眼光無意識的轉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兒是一排商店,一家鳥店,有個會説話的鸚鵡吸引了許多路人,那鸚鵡在嘰哩咕嚕口齒不清的反覆尖叫着:

    “再見!再見!再見!”

    再見?這就是那笨鳥唯一會説的話?再見?人類的口頭語,再見,再見,笨鳥,難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見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生氣的搖頭,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麼災難似的快步走過那家飛禽店,然後,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兒,有一個鐵籠子,鐵籠內,有隻雪白雪白的長毛小狗,正轉動着烏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憐的神情,對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停在鐵籠前面,那長毛的小東西祈憐似的瞅着她,緊閉的小嘴巴里,露出一截粉紅色的小舌尖,可愛得讓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傢伙伸出一隻小爪子,無奈的抓着鐵籠,輕輕的聳着鼻子,身體發顫,尾巴拚命的搖着……她的眼眶又濕了。小東西,你也寂寞嗎?小東西,你也在坐牢嗎?小東西,你也感覺冷嗎?……她抬起頭來,找尋商店的主人。“喜歡嗎?是純種的馬爾吉斯狗。”一個胖胖的女主人走了過來,對她微笑着。“本來有三隻,早上就賣掉了兩隻,只剩這一隻了,你喜歡,便宜一點賣給你。”

    老闆娘從鐵籠中抓出那個小東西,用手託着,送到她面前去,職業化的吹噓着:“它父親得過全省狗展冠軍,母親是亞軍,有血統證明書。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馬爾吉斯狗,多少錢?”一個男性的聲音忽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同時,有隻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個小東西。她驚愕的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一張年輕的、充滿陽光與活力的臉龐,一個大男孩子,頂多只有二十四、五歲。穿着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藍色的牛仔布夾克,身材又高又挺,滿頭濃髮,皮膚黝黑,一對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貫注的看着手中的小動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別人也對這動物感興趣。“你要嗎?”老闆娘立刻轉移了對象,討好的轉向那年輕人。“算你八千塊!”“是公的母的?”年輕人問。

    “母的。你買回去還可以配種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輕人揚起眉毛,拿着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條皮帶子做的項煉,皮帶子下面,墜着一件奇怪的飾物──一個石頭雕刻的獅身人面像。他舉着小狗,對小狗伸伸舌頭,小東西也對他伸舌頭,他樂了,笑起來。那獅身人面像在他寬闊的胸前晃來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櫃枱上。“五千塊!”他説,望着老闆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闆娘説。

    “五千,多一塊不買!”他把雙手撐在櫃枱上,很性格,很篤定。“六千!”老闆娘堅決的説。

    “五千!”他再重複着,從口袋裏掏出皮夾,開始數鈔票。“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不賣我就走了!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闆娘好心痛似的。“賣給你了。要好好養呵,現在還小,只給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撿到便宜了,別家這種狗呵,起碼要一萬……”

    老闆娘接過鈔票,年輕人抱起小狗轉身要走了,好像盼雲根本不存在似的……盼雲忽然生氣了,有種被輕視和侮辱的感覺襲上心頭,想也沒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攔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陽光而去的年輕人。

    “慢一點!”她低沉的説:“是我先看中這隻狗的!”

    “呃?”那年輕人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這時才發現盼雲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聲問:“那麼,你為什麼不買?”“我還來不及買,就被你搶過去了!”

    “這樣嗎?”年輕人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有種頑皮的戲謔。“你要?”他問。率直的。

    “我要。”她點點頭,有些任性,有些惱怒。

    “好。”年輕人舉起狗來:“八千塊,賣給你。”他清晰而明確的説。“什麼?”她詫異的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説什麼?”“八千塊!我把這隻小狗賣給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説,故意説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嗎?”

    “五千是我買的價錢,八千是我賣的價錢。”年輕人聳聳肩,獅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躍。她瞪着他,模糊的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獅身人面”的傢伙。“你沒看到我在討價還價嗎?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則嗎?老闆娘的價碼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經到了我手上,由我開價,你要,就拿八千塊來,少一毛錢也不賣!”

    她看了他一會兒,他臉上有種近乎開玩笑的嘲弄,和一種有恃無恐的篤定。他算準了,這樣就可以氣走她。而且,這對他是件很好玩的“遊戲”,他微笑着,那笑容頗為得意,那排白牙齒……他笑得像個獅子。

    她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的打開皮包,還好,出門的時候曾經在皮包裏放了一疊一萬元的整鈔,銀行的封條還沒撕開。她靜靜的數了兩千元抽出來,把剩餘的八千元往他懷中一塞,順手抱過那隻小狗,看也不看他,轉過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邊,那老闆娘正直着喉嚨喊:

    “喂喂,小姐,你喜歡狗,我這兒還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還有一隻純種的獅子狗……我賣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衝而去,懷中,緊抱着那温暖的小身體,她不知道“獅身人面”有多得意,在兩分鐘之內賺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任性的要定了這個小東西!低着頭,她接觸到那小動物友善而楚楚可憐的眼光,她用手指輕摸着那毛茸茸的軀體,心裏開始有些迷迷惘惘起來。為什麼要買這個小東西呢?鍾家會允許她養狗嗎?鍾老太太一向有潔癖,會歡迎這個小動物嗎?假若鍾家不喜歡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給倩雲……倩雲,倩雲從來就不喜歡小動物!

    她嘆口氣,隱隱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買來一個小煩惱。是嗎?她注視小狗,你是小煩惱嗎?看樣子你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煩惱;我是大煩惱,你是小煩惱。她想着,把下巴埋在那堆鬆鬆的白毛中,眼睛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沒有看路,她面前有個人影一閃,她差一點栽到一個人的懷裏去。“嗨!站好,別摔了!”

    熟悉的聲音,她驀的抬頭,那個獅身人面!

    她收住腳步,錯愕的瞪着他,你還想漲價嗎?你還想要回它嗎?她默默的瞅着他。

    “看樣子,你很有錢,”獅身人面又開了口,眼睛清亮,唇邊仍然帶着笑意。“看樣子,你也是真心喜歡這隻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該問你要一萬塊!”他收住了笑,看着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她臂彎裏,他的眼神帶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還你三千塊。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這種錢賺得有點犯罪感。我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會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錢往她臂彎裏塞了塞:“收好,別弄掉了。”

    她繼續瞪着他。“怎麼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有股尷尬相。“不習慣有人還你錢嗎?”

    她回過神來了。收起了錢,她望着面前這大男孩子,人家喜歡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環境養它,你何苦一定要從別人那兒搶來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給你吧!”她簡單的説。

    他連着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張大眼睛。

    “我……不是來跟你搶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錢還給你……”他倉促的,有些結舌的説:“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麼喜歡它,它是該屬於你……再説,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養狗,應該養只聖伯納或者大丹狗!哈!”他大聲的笑笑,把夾克的拉鍊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處愉快!”轉過身子,他快步的,輕鬆的踏着陽光跑走了。

    盼雲還在街邊愣了一會兒。腦子中迴盪着那男孩子的話: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還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誰又知道,她的心已經一百歲了呢?小狗在她懷中不安的蠕動,伸出小舌頭,它開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嗚嗚低鳴,她驚覺的看它,餓了嗎?小東西?抬起頭來,她叫住了一輛計程車。聚散兩依依2/29

    該回去了。一個漫遊的下午,帶回一隻馬爾吉斯狗,回家怎麼説呢?或者,鍾家會喜歡小狗的,最起碼,可慧會喜歡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這隻小狗得來不易,硬是從獅身人面那兒搶來的呢!她坐在計程車中,抱緊了小狗,用手撫摸着它的頭,她望着那白色的小身體,輕聲説:“你需要一個名字,給你取什麼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對她附耳低語:

    “為我生個孩子,我要給他取個好名字!”

    “什麼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完全是自我主義!俗氣!”

    “那麼,”文樵看着天空,笑着:“咱們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個三胞胎,第三個只好叫斯斯了!”

    “胡説八道!”她笑着,他也笑着,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兩人幾乎弄翻了那條小船。

    她低俯着頭,眼眶又濕了。下意識的,她撫弄着小狗。沒有威威,沒有尼尼,沒有斯斯,什麼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她也不會如此形單影隻了。如果有個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開始低聲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頰貼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輕輕的摩擦着:

    “你該有個名字,叫你什麼呢?”

    她沉思着,嘆了口長長的氣。

    永遠不會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遠不會了。她望着車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來往穿梭,台北永遠熱鬧;男有分,女有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她呢?她卻是個遊魂。車子停了,“家”到了。家裏有她該喊爸爸媽媽的鐘家二老,還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憐愛的可慧!她下了車,抱着小狗走往鍾家大門。

    “還有你!”她對小狗説:“尼尼!尼尼!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2

    鍾可慧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着自己。

    她有一頭柔細烏黑的頭髮,不長不短,剛剛齊肩披着,光潔而飄逸。她的眉毛秀氣,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長得可以在上面橫放一枝鉛筆。她的鼻子不高,卻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翹,有些調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這是她最引以為憾的事。奶奶總是説,還小呢,還會長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經滿十八歲了,她從十六歲起,就沒長高過一公分!十八歲!十八歲是個美好的年齡,不是嗎?她對着鏡子抬了抬眉毛,眼珠靈活的轉了轉。她穿了件寬腰身最流行的粉紅色毛衣,有兩個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雙手都攏進去。一條緊身的粉紅色AB褲,燈芯絨的,顯得她的腿修長而勻稱。她在鏡子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説真的,她很滿意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全家都稱讚她漂亮,有張老天給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運。她曾為自己的容貌驕傲過,直到賀盼雲闖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驀然瞭解到一件事,美麗兩個字包容了太多東西,風度、儀表、談吐、氣質,甚至思想、學問、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趕不上盼雲,盼雲是個女人,而你,鍾可慧,你只是個孩子!

    她對盼雲幾乎有些崇拜,雖然她從不把這種崇拜流露出來。她崇拜盼雲的雅緻,盼雲的文靜,盼雲的古典,盼雲的輕柔……以至於盼雲不用説話,而只是默默瞅着人的那種神韻。那是學都學不來的,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深幽的美。就是這種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驕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經打賭沒有一個女人會捉住他,結果仍然向盼雲俯首稱臣,什麼獨身主義,什麼終身不娶都飛了。結果呢……結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慘痛的悲劇!小叔,小叔,小叔……她瞪着鏡子,驀然轉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陽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蘇家的舞會,蘇——過十九歲生日,她説要開個狄斯可舞會!

    狄斯可!可慧是那麼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變成病態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機邊,放上一張唱片,身子就跟着音樂舞動起來。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蘇——的生日舞會上出出風頭。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勁了,徐大偉跳起舞來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偉她就一陣煩,爸爸、媽媽、奶奶都喜歡徐大偉,她卻總覺得徐大偉有些木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訥,平常反應遲鈍也罷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諒的大缺點,僅僅憑這一項缺點,就該把徐大偉“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來,跳得身子都發熱了。走過去,她關掉唱機,看看手錶,已經快五點鐘了,太陽已經落山,今晚講好去蘇家吃自助餐,那該死的徐大偉怎麼到現在還不來接她,大家都説好要早去早開始。徐大偉就是徐大偉,什麼事都慢半拍!樓下有門鈴響,她側耳傾聽,該是徐大偉來了。樓下有一陣騷動,奶奶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有。她抓起牀上的小皮包,和包裝好了要給蘇——的生日禮物,打開房門,她輕快的直衝下樓。才到樓梯上,她就聽到一陣小狗的輕吠聲。怎麼?家裏有隻小狗?她好奇的看過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雲,正坐在沙發裏,懷中緊抱着一隻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渾身的長毛披頭散髮,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愛得厲害。她聽到奶奶正在説:“……家裏都是地毯,小狗總是小狗,吃喝拉撒,弄髒了誰收拾,何媽已經夠忙了……”

    “我會訓練它!”盼雲低聲説,聲音裏帶着種軟軟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臉,她臉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無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實上,她渾身上下都卷裹在一團消沉中。自從小叔出事後,她就是這樣的,消沉、落寞、憂鬱、沉默……而了無生氣。現在,她那望着小狗的眼光裏,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温柔,不知怎的,可慧被這一點温柔所打動了。她輕快的跑了過去,決心要助盼雲一臂之力,否則,她知道,有潔癖的奶奶是決不會收容這小動物的。“啊唷,”可慧誇張的叫着,伸手去輕觸那團白毛。“多可愛的小狗哦!你從哪裏弄來的?”

    “買的。”盼雲説,望向奶奶。“媽,我會管它,給它洗澡、梳毛、餵牛奶,訓練它大小便……媽,讓我留它下來,好不好?”“哇!”可慧撫摸着小狗,一陣驚呼。“哇!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們留下來,我幫小嬸嬸一起照顧它!奶奶!我們留下它來,我喜歡它!”“可慧!”可慧的媽媽──翠薇──在一邊開了口,她正坐在沙發中鈎一條可慧的長圍巾。臉上有種“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別跟着起鬨,養狗有養狗的麻煩!”

    “媽!”可慧對母親作了個鬼臉。“你也別跟着奶奶投反對票,養狗有養狗的樂趣!”

    “小心點,丫頭!”鍾文牧──可慧的父親──從沙發後面繞了出來,用手上捲成一卷的晚報敲了敲可慧的腦袋。“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家裏的事,奶奶做主,你少發表意見!”

    “不許發表意見?”可慧瞪着圓眼睛,天真的望着父親。“不許嗎?”“不許。”鍾文牧説。“那麼,我是個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動,一蹦一蹦的“跳”到奶奶面前去,動作裏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她從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輕快的停在奶奶面前,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動、旋轉,然後用背對着奶奶,説:“拜託一下,奶奶,我背上有個螺絲開關,拜託幫我上一下弦,轉轉緊,木偶快要動不了了。”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鏡,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憐愛的嘆口氣説:“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好了,咱們就養了這條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負責任,弄髒了地毯我找你!”

    “謝謝你,奶奶!”可慧轉回身子,擁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開她,仔細看她。“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幹嘛?身上是什麼香味?”

    “雅片。”“什麼?”奶奶豎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着嚷,捲到盼雲身邊去。“小嬸嬸,你告訴奶奶,雅片是什麼,還是你上次從歐洲帶回來送我的呢!”

    歐洲。盼雲的心又一沉,一陣絞痛。她抬起頭來,輕聲説了句:“雅片是一種新出品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這種怪名字?”奶奶不滿的推着眼鏡。“趕明兒我看水煙袋都會變成裝飾品!”

    “這倒是真的。”鍾文牧接口:“我親眼看到陽明山一家外國人把水煙筒放在壁爐上陳列,認為是藝術品!連中國以前三寸金蓮的繡花鞋,都當寶貝,放在一塊兒。”

    “這是侮辱。”可慧跳跳腳,直着脖子嚷:“爸,你就該給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該告訴那家外國人,中國有真正的藝術品──帶他到故宮博物院去!對,他需要去一下故宮博物院,瞭解一下中國文化……”文牧瞅着女兒,微笑着,他的眼睛深黝慧黠,這是鍾家的特徵,文樵也有同樣漂亮的一對眼睛。他瞅着女兒,眼角卻下意識的飄向盼雲。盼雲正輕悄的站起身來,不受注意的抱着小狗走往廚房,立刻,廚房裏傳來衝牛奶聲,杯碟聲,和盼雲那柔柔潤潤的低喚聲:“尼尼,來喝牛奶!尼尼,瞧你這股饞相!”

    尼尼?什麼怪名字?文牧的思緒轉回女兒的身上:

    “你意見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這不同。香水和化妝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聽到盼雲的聲音了。“説到名字,小嬸嬸這隻狗居然叫‘你你’,夠特別了,將來再養一隻,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訴你!我有個同學,姓古名怪,你信不信?”“信。”文牧一個勁兒的點頭。“她和你準是結拜姐妹。説不定,你還有同學姓三名八,姓小名醜,姓……”聚散兩依依3/29

    “你不信!”可慧聳聳肩,斜睨着父親。“你當我説笑話呢!我們班上還有個男生姓老,他説他將來有了兒子,要給他取個單名叫‘爺’,那麼,人人都要叫他兒子老爺。我問他,他自己怎麼叫兒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現在我們全班同學都叫這位姓老的同學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彎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陣門鈴,打斷了可慧的笑語呢噥,她側耳傾聽,何媽去開了門,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經的對父親説:

    “老笨牛的結拜兄弟來了。”

    “誰呵?”奶奶不解的問。

    “徐大偉呀!他來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禮物。“奶奶,爸爸,媽媽,小嬸嬸,何媽,尼尼,大家再見!我去參加舞會,你們都不要給我等門,我自己有鑰匙,你們知道,這種舞會不會很早散的!”

    “不許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許?”可慧又作了一個“木偶”舞姿,對父親翩然一笑。“爸,這兩個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費,而且影響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她衝向大門口,花園內,徐大偉那修長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鋪的小徑上,仰着他那長脖子,在張望着。看到可慧,他立刻笑着彎了彎腰:“抱歉,遲到了半小時!”

    “什麼?才半小時嗎?”可慧故意瞪圓眼睛,大驚小怪的説:“哇!真偉大!我以為你起碼要遲到一小時的!”

    “好了,少損人了。小姐。”徐大偉笑着,他戴着副金絲邊眼鏡,外表文質彬彬,決不像可慧形容的那麼“遲鈍”。其實,他是相當優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學,不過,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經念大四,可慧在文學院,他卻在工學院。他脾氣生來就是慢條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個急脾氣,兩人湊在一堆,就難免吵吵鬧鬧。“我遲到有原因。”他慢吞吞的聲明。

    “有原因?什麼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這次是真的。”徐大偉一本正經的點頭:“起先是,蘇——説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認得的女生還不少哇!”“當然,我有三個妹妹兩個姐姐,外帶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貧嘴!還有呢?”

    “他們沒樂隊呀!用唱片太沒勁了。所以,我去請我們醫學院那個‘埃及人’樂隊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雙頰都因興奮而漲紅了。“你請到了嗎?”她屏息問。

    “當然請到了。”“每一個人嗎?”“當然每一個人!”“包括高寒嗎?”“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們兄弟兩個唱起和聲來,你知道,簡直棒透了。”

    可慧興奮的一把抓住徐大偉的胳膊,把本來想大發作一陣的怒氣全嚥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園外跑,嘴裏不住的説:“那麼,咱們快去吧,還等什麼?走吧走吧!”

    “可慧!”一個温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回過頭去,盼雲正扶着門框,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對她靜靜的注視着。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滿了感激,盛滿了温存。她輕聲説:“謝謝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謝什麼呢?噢,那隻小狗!在即將來臨的“埃及人”的喜悦裏,她簡直忘記那隻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搖搖頭,笑笑。望着盼雲,忽然,她又看到盼雲渾身上下圍裹着像霧般的蒼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絕望了。她站在那兒,一襲黑衣,長髮垂腰,白淨的面龐上,是已經被輾碎了的青春。兩年前,那輛輾死小叔的汽車,把盼雲的青春也同時輾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來沒有盼雲一個人的多,因為對全家每個人來説,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對盼雲,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頭,痴痴的看着盼雲,那麼美,那麼美呵!那麼年輕那麼年輕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夢的神情……小叔屍骨已寒,賀盼雲呵賀盼雲,你比我大不了幾歲,你何必要跟着陪葬呢!

    驀然間,她放開了徐大偉,她那激動派的個性又來了。她衝到盼雲面前,熱切的抓住盼雲的手,熱切的搖撼着她,熱切的説:“聽我説,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什麼?”盼雲愣了愣。“去哪兒?”

    “舞會呵!”可慧叫着:“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家裏也沒事做,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呢?你知道,我們也請了賀倩雲。”“哦,”盼雲虛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輕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謝謝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動,更加熱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去穿件鮮豔的,去搽點兒口紅胭脂,去噴點兒雅片……去,去!小嬸,你知道我們這是什麼時代了嗎?我們跳狄斯可,我們唱民歌,我們有個樂隊,叫埃及人,你聽説過嗎?好有名好有名,你去問你妹妹,倩雲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嬸,去聽他們唱歌,去跳舞,去活動一下筋骨,你就不會這麼悲哀了!請你不要──”她一口氣説到這兒,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話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你才廿四歲,你該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雲像捱了一棍,她踉蹌後退,用手緊握着門框,她睜大眼睛,望着面前這張年輕激動而熱情的臉龐。她很感動,感動得心臟急劇的跳動起來,眼眶也發熱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實在好心,實在善良。但是,你不瞭解愛情,不瞭解那種絕望到底的悲切和無助,那種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輕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為什麼?為什麼?”可慧嚷着,搖撼着她的手。“你為什麼要埋葬掉你的歡樂?為什麼要……”

    “不為什麼,可慧。”她打斷了她,幽幽的説:“我並沒有‘埋葬’我的歡樂,我是‘失去’了我的歡樂,這兩者之間的意義並不相同。”“那麼,去找回來!把失去的找回來!”可慧仍然激動的嚷着。“好,”她忍耐的咬緊牙關。“去找回來,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來!”可慧張着嘴,仰望着她,一時間,竟無言以答。然後,她頹然的搖搖頭,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她不再説話,轉過身子,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徐大偉,悶着頭就穿過花園,邁直走出大門了。

    盼雲依然靠在門邊,暮色已經游過來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滿在花園裏,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樹……都變得暗幢幢的了。她望着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一時之間,不想移動腳步,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她只是這樣站着,心裏幾乎是空的,幾乎連思想都沒有。

    “你知道嗎?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氣,説得倒非常有道理!”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説,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嗎?你在哪兒?她迅速回頭,要抓住這聲音,於是,她發現,文牧正站在她身邊,手裏捧着她那隻白毛小狗。她的心沉進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進來吧!”文牧説:“門口很涼,風很大呢!”

    她被動的、順從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樓去吧!”他低聲説:“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當心媽看到又要説話。”她接過小狗,對他感激的點點頭。

    “你叫它什麼?”文牧好奇的問:“你你嗎?”

    “是尼尼。”她低語,想解釋這兩個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橋運河,想到缸多拉,她咽回了她那複雜的解釋,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着。她抱着尼尼,一步一步的捱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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