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出生在端午節後三天。
在江南,那正是“五月榴花紅似火”的季節。石家班的那艘船,停泊在岸邊已經好幾天了,她就出生在船上。當她出世之後,她母親拉開了船邊的簾幔望出去,看到兩岸榴花正開,一片燦爛,紅似火,而豔如霞。於是,她母親對她父親石光祖説:“這女娃生在榴花盛開的季節,咱們家又姓石,就給她取個小名兒叫榴花吧!”這就是石榴花得名的原因。
她生來就是個跑江湖的命,石家班的船一個碼頭又一個碼頭的跑,她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三歲,她的母親死了,從此,她就遠離了女性的温柔呵護。她上面是三個哥哥,分別取名叫石龍、石虎、石豹,人如其名,一個個都如龍似虎。她生長在男孩子堆裏,除了一個跟着她的老奶媽之外,她幾乎沒有接觸到女人。因此,她任性,她好強,她驕傲,她豪放,在個性上,她完全像個男孩子。
跑江湖的女孩子無法嬌生慣養,她四歲習歌,五歲學劍,六歲練拳,七歲,已經跟着父親和三個哥哥公開表演了。她經常穿着件銀紅小襖,下面是紅緞灑花褲,腰上繫着條水紅輕紗絛子,外面再罩上一件淡紅底子,繡滿大紅石榴花,滾着銀邊的紅斗篷,頭上扎着紅緞包頭,垂着紅穗子,腳上踩着紅色小蠻靴。從頭到腳的紅,再加上生來就眼如秋水,面如滿月,正像一朵嬌豔欲滴的石榴花。難怪自小就成了石家班的台柱,所到之處,無不風靡,三個哥哥和父親都成了她的配角了。十六歲,她已經練就了一身好功夫,能歌善舞,尤其擅長的,是一套劍法,舞起來密不透風。她佔了身子嬌小的便宜,舉動靈活而輕盈,哥哥們都不是她的對手。石家班的船和一般跑碼頭的船一樣,是沿江而行,一站一站的停泊,不論大城小鎮,他們都會停下來表演幾天,如果生意好,就多演幾天,如果生意不好,就少演幾天,一切都沒有定準。石家班只是個家庭班,規模小,表演以賣技為主。石龍以蠻力出名,石虎擅長於拳,石豹擅長於刀法。父親石光祖,卻輕易不出場,但是,不論拳、刀、劍,他都是第一流的好手。據説他年輕的時候,也曾雄霸一時,中年之後,卻忽然消聲斂跡,過起走江湖的生涯來了。帶着三子一女,各處流浪。現在,他已經是個老人了。他訓練了子女,而自己呢?卻養着只猴兒,每當表演時,他就以耍猴兒的姿態出現,誰都不知道他有一身多好的功夫。除了賣技之外,他們耍猴,也表演歌舞,石榴花的花鼓舞是著名的,她能邊打鼓邊唱,還能應景兒自編歌詞,高興時,她還會耍一套鼓棒,把一對鼓槌兒,拋上拋下,忽左忽右,或在手上繞來繞去,看得人眼花撩亂。另外,他們也演一些地方上的雜藝,像雙簧、戲法之類的。因而,這“石家班”可以説是一個小小的“雜技”團。
十幾年來,石家班跑遍了大江南北。
十幾年來,石榴花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個大姑娘。
故事發生在石榴花十七歲那一年。
這年秋天,石家班到了東雲鎮。
東雲鎮是個相當大的碼頭,行商客旅雲集之地,街上車水馬龍,熱鬧萬分。石家班一到了東雲鎮,就選擇了普渡寺前的廣場上,紮了戲台子,開始他們的表演。
小徒弟阿全和阿江早就敲鑼打鼓的引來了一大羣人,還沒開始表演,戲台子前已擠得水泄不通了。人多是好現象,石家兄弟個個都特別賣力。石龍在台子上公開向觀眾挑戰臂力,一連擊敗了好幾個人。石虎耍了一套拳,石豹也舞了一套刀,兄弟二人又表演了一場貨真價實的角力。石龍一高興,把廟前的一個盛香火的大銅鼎都給舉了起來,贏得一片掌聲。然後,石榴花出場了。一身的紅,披着件繡滿石榴花的斗篷,她輕盈的站在台子中間,先屏息默立,再舉目對台下一掃,雙目炯炯,清亮有神,觀眾都不自禁的精神一振。她斂眉片刻,再盈盈一拜,聲音清脆而響亮的説:“小女子石榴花向各位見禮。”
話才説完,只見她輕輕的一個旋轉,瞬眼間,那件紅斗篷已卸下了,一直拋向後台。露出她那紅衣紅褲的短打裝扮,腰上的紅汗巾,攔腰一系,更顯出纖腰一握。再一轉身,她手中不知怎的已多出兩把明晃晃的長劍來。雙劍交叉着當胸而立,她再見過了禮,就舞開了劍。動作由緩而疾,由疾而速,慢慢的,雙劍上下翻飛,倏起忽落。只見兩道劍光,環繞着一團紅影,在台上旋來轉去,翻翻滾滾,分不出哪是劍,哪是人,就像兩道電光不住閃爍,而電光的中心,是一團燦爛的紅雲。觀眾看呆了,看傻了,看愣了,直到石榴花一個輕縱,落地無聲,抱劍而立,再盈盈下拜時,觀眾才瘋狂般的叫起好來,瘋狂般的鼓掌,瘋狂般的叫着再來一次。石光祖帶着猴兒出來了,猴兒戴着小帽,穿着藍緞袍子,腰中繫着白綾絛子,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窮酸的書生打扮,才出場就惹得大家鬨堂大笑。徒弟阿全和阿江,開始拿着盤子在觀眾中穿梭着收賞銀了。在這整個的表演過程裏,觀眾們都熱烈萬分,有笑的,有叫的,有鼓掌的,有讚歎的……卻只有一個年輕人,站在東北角落裏,默默的看着,既不鼓掌,也不叫好,卻全神貫注的凝視着石榴花的每一個動作。石榴花一下台,三哥石豹就對她悄悄説:“妹子,你注意到東北角上那個人嗎?”
石榴花看過去,那人和人羣有一小段距離,穿着件青緞的長衫,孤獨的立在廟檐之下。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面貌。石榴花不解的説:“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我也不知道,只覺得他有些古怪。”
“有什麼古怪?一個青年書生罷了,三哥也是,跑遍江湖,什麼怪人沒見過?一個書生也大驚小怪起來了。”
石榴花的話還沒説完,阿江興沖沖的跑了過來,舉着手中的賞銀盤子,對石榴花説:
“你看怪嗎?石姑娘?有個客人一賞就是三兩的銀錁子呢!還説明是賞給你的!”“是嗎?”石榴花對那盤子望過去,真的,在一些碎銀子和制錢之中,那銀錁子顯得特別的觸目。“是怎樣的客人賞的?”“你瞧,就是東北邊角兒上那個少爺。”
石榴花微微的一愣,再抬起頭來,對東北角上望過去,那年輕人已經不知在何時悄悄的走掉了。阿江詫異的聳了聳肩:
“咦,奇怪,就這麼一轉眼工夫,那人就沒影兒了。”
“好了,把銀子收起來吧!”石榴花呵責似的説:“別那樣沒見過世面,又不是一輩子沒看過銀錁子!”
阿江收起了銀子,石榴花也轉身去準備她的花鼓。這件事並沒有在她腦中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客人因為賞識她而多賞錢,對她來説並不是什麼很希奇的事。可是,第二天,當她出場時,石豹在她耳邊低聲説:
“注意東北角兒上,昨天那個人又來了。”
石榴花皺皺眉,看過去,那年輕人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身邊多了個留着大鬍子的老年人,穿着黑衣,靠在廟前的柱子上,對這邊靜悄悄的注視着。石榴花披上了披風,她不讓這年輕人困惑自己,躍上了台,她依舊錶演着她那套劍法。當她下台時,她知道,那年輕人又賞了一個銀錁子,和那黑鬚人一起走掉了。第三天,當那年輕人再度出現時,他身邊不止多了那黑鬚人,還多了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雖然距離很遠,那大姑娘仍然使石榴花一怔。在江湖上跑慣了,見多識廣,各種人都看過,這大姑娘雖然穿着件普普通通的藕色小襖,繫着白綾百褶裙子,卻身材修長,亭亭玉立,看那站立的姿勢,就如玉樹臨風,飄逸而雅緻。石豹靠在台下的柱子上,對石榴花説:“你看這些人是個什麼來歷?”
“管他呢?”石榴花撇了撇嘴:“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別理他吧!”“這夥人是衝着咱們來的,你瞧着吧!”
“是好意呢,沒話説!”石榴花整了整衣裳:“如果是惡意啊,就讓他試試咱們的厲害!”
“那姑娘倒挺標緻的!”
“嗬,三哥,敢情看上人家姑娘了!該你上場了,就耍出你的看家本領來給人家瞧瞧吧!”
“別胡説了!”石豹訕訕的説着,上了場。不知真是為了那姑娘呢,還是別有緣故,他那套刀法倒真的表演得特別精彩,贏得了滿堂掌聲,連石榴花都不得不對這三哥刮目相看了。
這天,石榴花表演完之後,阿江又大驚小怪的捧着收銀盤子跑來了,喘吁吁的説:“石姑娘,這可不得了了。”
“怎麼,又是一個銀錁子嗎?”
“不是銀錁子,是個銀錠子呢!”
石榴花一驚,對盤子裏看過去,可不是!那盤子中的一個銀錠子,起碼是十兩上下的。她不禁變了色,眉毛高高的一挑説:“這人是幹嗎?又是銀錁子,又是銀錠子,衝着咱們擺闊嗎?他倒是想看手藝呢?還是想買下咱們的班子呢?你把這錠子給退回去!”“哦,石姑娘,這錠子可不是昨天那年輕人賞的,是另外一個人呀!”“是誰?”“你瞧,就在那邊兒上,帶着五、六個奴才的那位大爺,你瞧,他正盯着你看呢!”
石榴花順着阿江的手勢一望,卻和一個男人的眼光碰個正着,那人年約三十餘歲,生得虎臂熊腰,高大粗壯,兩道濃眉,一對閃爍逼人的眼睛,身邊帶着七、八個又高又大的家丁。當石榴花的目光對他掃來,他頓時微微一笑,石榴花卻不自禁的心裏發火。笑什麼?以為你給了一個銀錠子,就有什麼了不起嗎?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俯下頭來,她對阿江低聲説:“去悄悄的打聽打聽,這是個什麼人?”
阿江去了,片刻之後,阿江折回來,神秘兮兮的説:
“你猜怎麼,姑娘,那人是這兒的地頭蛇呢!他們叫他黑煞星熊大爺,這人本事大着呢,東雲鎮里人人怕他,我看咱們要惹麻煩了。”“井水不犯河水,惹什麼麻煩?”石榴花挺了挺背脊。“他既然有的是錢,就讓他去賞吧!”
晚上,算算收入,實在相當不錯,看錶演的人似乎一天比一天多,石家兄弟們個個高興。可是,晚餐之後,石光祖就把孩子們都召集到一塊兒,深沉的,下決心的説:
“你們大家收拾東西下船吧,咱們明兒一早就離開東雲鎮。”“怎的?爹?”石龍嚷着説:“咱們幾個月以來,都沒這三天的生意好,看樣子,這東雲鎮待上半月一月都沒問題,正在最叫座的時候,怎麼要走呢?”
“我們非走不可,”石光祖咬咬牙,眉毛緊鎖成一團。“你們也別跟我辯了,收拾東西下船吧!”“爹,我知道,您是怕那個黑煞星,是嗎?”石榴花挺着胸説:“咱們又沒招惹他,你看他敢怎的?”
“爹,那黑煞星總不能不讓咱們賣技呀!”石虎也挑起了眉:“您別怕,有咱們呢,他要真來找麻煩,憑我們兄弟和妹子,他也不會好受,我們就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石光祖環視着身邊的兒女們,沉吟片刻,終於,長嘆了一聲説:“我怕的並小是那個黑煞星呀!”
“那麼,您怕什麼?”石豹問。
“我不怕什麼,”石光祖垂下了頭,有些兒沮喪,有更多的不安。“這東雲鎮是個大碼頭,卧虎藏龍,什麼樣的人都有。孩兒們,你們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以為你們身上那點兒功夫,就很了不起了。事實上,你們所會的,也只能表演表演唬外行,在行家眼裏,是不當一回事的。我看,我們最聰明的辦法,還是早些離開這兒,我有個預感,待下去早晚要出事。”
“爹,”石榴花走到父親身邊,抬起頭來,瞅着父親,笑靨迎人的説:“您是太累了。爹,打明兒起,您別上場了,就讓孩兒們去表演吧!您多休息休息,別怕那些黑煞星白無常的,我告訴您,爹,他拿咱們沒奈何的!”
石光祖望着女兒,沉默片刻,他傷感的點了點頭。
“榴花,你以為父親是年老怕事嗎?”
“不是的,爹!”石榴花煩惱的跺了跺腳。“我只是説,咱們沒有理由在賣座最好的時候抽腿兒!管他東雲鎮卧虎藏龍,還是卧神藏鬼,本姑娘石榴花誰也不怕!……”
石榴花的話還沒説完,小徒弟阿全從外面跑了進來,一面喘着氣,一面打千兒,對石光祖説:
“稟告爺,有一個什麼萬家班在方場那兒紮上了台子,連夜的佈置着,還叫人到處説,要和咱們石家班較量較量呢!”
石光祖臉色一變,站起身來,他沉着臉説:
“果然來了!”“哈,和咱們較量較量!”石榴花豎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跺着腳説:“他們是活得不耐煩了!也不打聽打聽,咱們石家班是好欺侮的嗎?”“爹,”石龍也跳了起來:“有人給咱們下挑戰書了,您還要走嗎?要讓江湖上笑咱們臨陣而逃嗎?”
石光祖呆呆的站着,面色是鐵青的,神情是凝重的,好一會兒,他才開了口,聲音沉重而嚴肅:“這一下,是要走也走不成了,孩子們,你們好好的準備應戰吧!告訴你們一句話,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並不是好惹的,你們千萬別恃勇而驕,還是小心點吧!”
二
萬家班的台子紮在方場上,佔地比石家班大了一倍,台子四周都垂着綾羅錦緞,台子正中豎着一塊大牌子,上面大大的題着“萬家班”幾個大字。台子旁邊還有一塊牌子,寫的是:“雙劍小俠萬年青在場候教”
在這行字的旁邊,還有兩行小字:
“不論男女老少,若有人能勝過萬年青的雙劍者,懸賞銀子二十兩。”二十兩不是個小數目,在當地可以買地置產了。這萬家班的聲勢似乎不小,儼然有打擂台的味道。一時遊客雲集,路為之塞,再加上萬家班用了一羣鑼鼓手,一直在那兒吹吹打打,喧鬧不休,更引得路人駐足而觀。因此,萬家班的台子才紮起來的第一天,方場上已水泄不通,而普渡寺前的廣場上呢,卻只有小貓三隻兩隻了。
石榴花暴跳如雷了,午後,在台子上掛起了“休息一天”的告示,她和三個哥哥們就衝到了萬家班的前面。石光祖早就去了那兒,雜在人羣之中,他只是不聲不響的觀看着。石榴花鑽進了人堆裏,向台上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啊呀”了一聲説:“原來是他呀!”台子上,一個年輕人正和一個老者在比着劍,那老者顯然是貪圖二十兩的賞銀而上台挑戰的,看劍法,就知道是學過兩三手的,但是在行家眼裏,一眼就可看出他遠非那年輕人的對手,年輕人之所以不立即擊敗他,不過是拖延時間,一來給老者留面子,二來讓觀眾看了過癮而已。使石榴花失口驚呼的,不是那老者,而是那名叫萬年青的年輕人。
原來那萬年青,就是一連三天,站在東北角兒上觀看的年輕人,當時出手豪闊,全然不像個跑江湖的人,而像個大家公子。現在呢,他一身短打裝扮,從頭到腳,都是綠色,綠衫綠褲,腰上是淡綠色的汗巾子。手握雙劍,和石榴花所用的類似,是長劍而非短劍,舞得遊刃有餘,從容不迫。那老者卻已手忙腳亂,汗流浹背。然後,再幾個回合,那萬年青顯然覺得時機已到,一翻手,劍尖輕輕的從老者腰間掠過,那老者繫腰的絛子就已翩然墜地。老者躍出圈外,對萬年青深深一揖,不禁愧形於色。萬年青收了劍,也深深的還了一揖,滿面含笑,面不紅,而氣不喘。老者下台之後,他抱拳而立,身段高而挺拔,雙眉如劍,雙目如星,他看來神姿英颯,氣度不凡。“還有哪一位願意上來賜教幾招?”
石榴花按了按披風裏的長劍,正想躍上台去,卻被人拉住了,她回過頭來,是三哥石豹。
“你先別上去,再看他幾手,人家研究你的劍法研究了整整三天呢!不是我説,榴花,這人不知是個什麼來歷,倒像有意和咱們作對呢!你穿紅,他穿綠,你叫石榴花,他叫萬年青,你舞劍,他也舞劍。只怕,他是有意要誘你上台呢!”
“而且,”二哥石虎接了口。“你再仔細研究他的劍法,和咱們家的劍法很相像呢!”
“管他是不是有意要誘我上台,”石榴花豎着眉,咬牙切齒的説:“我今天非跟他鬥一鬥不可!我就不信我鬥不過他,如果我不能讓他服氣,我以後也就不在江湖上跑碼頭了!”
“別説大話,”石龍陰沉沉的説:“正像爹説的,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人的劍的確有一兩手呢!”
“大哥,你就會長別人家志氣,滅自己威風!”石榴花沒好氣的嚷着,又想躍上台去。卻有個中年人先上去了。她只好按捺着觀戰,這中年人比那老者強多了,一套劍比下來,高潮迭起,那萬年青好幾次險些為對方所傷。觀眾們高呼着助威,場面十分熱烈。石榴花撇了撇嘴,低低的説:“這萬年青真會賣弄哦,你看,他簡直是在逗人玩呢!三個這樣的中年人,也傷不了他呢!”“你也看出來了。”石豹説:“妹子,你真要上去,必須要小心呀!爹曾經教過你一手連環劍,必要時,不妨把那套連環劍施出來。”“爹説過,連環劍是用來防身的,不是表演的,他讓我發過誓,永不在台上施展連環劍。”
“到了必要時,你還顧那麼多嗎?”
“不必用連環劍,我也能擊敗他,你信嗎?”
“我會等着瞧的!”他們在底下談着話,台上的局面早已變了,那中年人終於支持不住,敗下陣來。萬年青對觀眾抱了抱拳,朗聲説:“請諸位輕鬆一下,小生再來候教。”
説完,他就退了下去,同時,一個穿着粉紅色小襖,銀緞背心,繫着湖色灑花裙的大姑娘就閃了出來,卻正是昨日那個穿藕色衣服的少女。站在台上,她笑臉迎人,更顯得粉妝玉琢,秀色可人。對台下盈盈一拜,她温婉的説:
“奴家銀姑,雖然會一點兒花拳繡腿,卻不堪一看,不敢在各位面前獻醜,所以,給各位唱支曲兒解解悶,也輕鬆一下動刀動劍的緊張。”石豹輕哼了一聲説:“倒很會説話呢!”石榴花狠狠的瞪了石豹一眼,沒説話。
一個徒弟推了張椅子出來,另一個徒弟送上了一把琴,於是,銀姑坐了下來,開始撫琴,琴聲如流水琮琮,泠泠朗朗的流瀉出來,聲音鏗鏘有致,音節激昂。一段過門之後,銀姑開始撫琴而歌,聲調卻絕非時下歌女的頑豔輕柔,而是慷慨悲昂,充滿了英雄氣概,唱的是:
“壯氣直衝牛鬥,鄉心倒掛揚州,
四海無家,蒼生沒眼,
拄破了英雄笑口。
自小兒豪門慣使酒,偌大的煙花不放愁,庭槐吹暮秋。”
一段叮叮咚咚的過門,接着,她再唱:
“風雲識透,破千金賢豪浪遊,十八般武藝吾家有,氣沖天楚尾吳頭,一官半職懶踟躕,三言兩語難生受,悶嘈嘈尊前罷休,恨叨叨君前訴休。”
再一段琴聲,底下的更加慷慨激昂:
“把情由根究,恨天涯搖落三杯酒,
似飄零落葉知秋,怕雨中妝點的望中稠,
幾年間馬蹄終日因君驟,
論知心英雄對愁,遇知音英雄散愁!”
聽到此處,石豹不禁脱口呼道:
“好一個‘論知心英雄對愁,遇知音英雄散愁!’好!好極了!”石榴花再狠狠的瞪了她哥哥一眼,説:“三哥,你要是再叫好的話,我看你乾脆脱離咱們石家班,去參加他們萬家班吧!”“什麼話!”石豹頗不高興,沉着臉説:“你不要做出那股女兒家的小家子氣來,男孩子堆里長大的,也要有些英雄氣概,不管他們是不是和咱們敵對,好就是好,壞就是壞,説話也要憑良心的!”“好,好,你對,你對。”石榴花一疊連聲的説:“人家説一句,你説上一車子話,幾個哥哥里,就數你最磨牙。”
石豹望着石榴花,忍不住笑了。
“你呀!妹子,”他笑着説:“你是被我們幾個哥哥寵壞了。”
石榴花噘噘嘴,卻也忍不住笑了。兄妹不再拌嘴,台上,那銀姑已經唱完,在掌聲中徐徐退下。一陣鑼鼓喧然,萬年青又躍回台上,雙手抱拳,他朗聲説:
“聽完銀姑的歌,讓小生再來候教,願天下英雄豪傑,皆來一試。小生萬年青流浪江湖,深知天地遼闊,豪傑好漢,比比皆是,甚至巾幗中,不讓鬚眉者,也大有其人。萬年青今日來此,虛心求教,但願各位,也不吝賜教才是。”
石榴花重重的跺了一下腳,恨聲説:
“這簡直是在對我下戰書呢!”
解下了披風,丟給石豹,她按了按腰間長劍,正要躍上台去,身後卻及時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站住,榴花。”她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回過頭來,卻是父親石光祖。石光祖不知是何時來到她身後的,面色凝肅,一反平日的和藹慈祥。看着石榴花,他搖搖頭説:“你最好別上去。”“爹!”石榴花焦灼而暴躁的説:“人家就差指名指姓了!您要讓我一輩子給江湖上笑話嗎?”
“那麼,你去吧!”石光祖甩了一下頭,下決心似的説:“但是,聽我一句話,勝敗乃兵家常事,勝不足驕,敗不足餒。你敗了,我不怪你。但是,你決不許把那套連環劍使出來。”
“爹!”石榴花憤憤的説:“你們好像都已經算準了我會打敗似的!怎麼見得他就那樣厲害呢?你們瞧着吧!”
話還沒説完,她已經對着那台子,直縱上去。觀眾們只看到一團紅影,飄然下墜,接着兩道劍光,倏然一閃,一個渾身火紅的大姑娘已經手持雙劍,停在萬年青的面前,同時,嘴裏還高聲的嚷着:“本姑娘石榴花來也!”
毫不客套,毫不謙虛,那石榴花來勢洶洶,殺氣騰騰。觀眾們大部分都早已看過石榴花的表演,這時都禁不住哄叫起來。石榴花鬥萬年青,這下有好戲可看了,台下頓時一片騷擾,叫着,吼着,鬧着。這兒,萬年青注視着石榴花,高高挑着的眉毛,大大睜着的眼睛,鼓着腮,咬着牙,雖是怒容滿面,卻仍然豔麗逼人,像一團火,一團霞,一團燃燒着的太陽。他心底暗暗喝了一聲彩,不禁低低的自語了一句:
“希望她不是……”那石榴花持劍而立,也在打量着這萬年青,那份挺拔,那份英爽,那份咄咄逼人的豪氣,綠衣,綠褲,他站在那兒如玉樹臨風。她抽了一口氣,正想説什麼,那萬年青已搶先一步,拱手一揖説:“姑娘,小生候教多時了!”
“那麼,看劍!”石榴花乾乾脆脆的説,比武沒有什麼客套和應酬,刀劍底下才見得了真功夫。她話才説完,一劍已對着萬年青當胸刺到,萬年青措手不及,差點被刺個正着,慌忙一躍縱開,反手從背上抽出雙劍來,還沒拉開架式,石榴花的第二劍又已迎面劈下,萬年青喝了一聲:
“好劍法!”持劍一擋,雙劍相碰,鏗然一聲,冒出了火花,石榴花已覺得自己手臂一震,有些發麻,知道對方並未使出真力,若比力氣,自己絕非對手,勢必不能用硬碰硬的打發,必須以靈巧取勝。於是,她反身一縱,繞到萬年青身後,叫着:
“看劍!”劍已斜刺過去,誰知那萬年青比她更快,已倏然轉身,一劍擋開了她的劍,另一劍就對她胸前刺去,嘴裏大聲嚷着:
“劍來了!”石榴花身子一矮,躲過了這一劍,同時手中的劍從低處橫的一掃,直劈萬年青的雙腿,萬年青騰身躍起,躲過這劍,上盤的劍又已刺來,萬年青又叫了一聲:
“好劍法!”就用雙劍交叉一架,架住了石榴花的劍,只一推,石榴花已覺得有些站立不住,慌忙抽劍回來,退了兩步。陡然間,感到一股寒氣,直逼項間,她及時身向後仰,縱向一邊,險險的躲過了這一劍。再縱身回來,她已打得心頭火起,一劍直刺而去,凌厲無比,萬年青又叫:“好劍法!”卻又輕易的躲過了。於是,二人在台上,一來一往,四支劍上下翻飛,打得精彩萬狀。觀眾們如瘋如狂,喝彩之聲,此起彼落。台上越打越激烈,一男一女,一紅一綠,四隻手,四把劍,最後只看到一團紅影和一團綠影,在台上閃來閃去,而劍氣森森,劍光灼灼,像一條條的光帶,環繞着那紅影和綠影繞來繞去,這一戰真打得人人叫好,個個叫絕,一時卻分不出勝負來。台下雖看不出勝負,台上卻已見高低。萬年青仍然縱跳自如,石榴花卻有些兒腳步凌亂。到底是女孩兒家,體力上就已吃了大虧,何況對方的劍法,確實無懈可擊,半個時辰下來,萬年青不覺得累,石榴花已香汗淋漓,嬌喘吁吁。她越打火氣就越大,越打也就越暴躁,正好萬年青的劍又刺到胸前,她再也顧不得父親的囑咐了,大叫一聲,她躲開了這一劍。手法一變,她把雙劍舞得像旋風一般,直對萬年青衝去。在台下觀看的石光祖變了色,跺了跺腳,他長嘆一聲説:
“完了,警告過她不能用連環劍,這該死的丫頭!”
可是,這套劍法一施展開來,萬年青似乎就亂了手腳,一連幾個蹌踉,他顯然有些迎架不住。觀眾更加如瘋如狂了。再戰片刻,萬年青就更形倉皇,一個手腳稍慢,石榴花的劍已挑向他的手臂,只聽到“嗤啦”一聲,萬年青的一段衣袖,已被石榴花刺破拉裂,萬年青立刻縱出圈外,收了劍,他長揖到地,對石榴花説:“姑娘劍法確實不凡,萬年青甘拜下風,二十兩銀子,立即付現!”
一個徒弟已立刻捧出了個盤子,上面放着兩個十兩重的銀錠子,雙手捧到石榴花的面前來。台下的看客們如瘋如狂的鼓着掌,叫着好。石榴花掙足了面子,不禁洋洋得意了。毫不客氣的收了銀子,她用眼角瞟了萬年青一眼,他站在台邊上,微蹙着眉,瞪視着自己,一股嗒然若喪的表情。總算殺了你的鋭氣了!石榴花想着,忍不住抿着嘴微微一笑,隨着這一笑,萬年青的頭就垂了下去,臉色更加蕭索了。何必欺人過甚呢,石榴花倒有些不忍起來,當眾敗陣,原是任何一個英雄人物都受不了的呀!轉身走下台來,石榴花微俯着頭,那勝利的喜悦,已被萬年青那種愴然之色趕走了不少。
才下了台,她就被一個人攔住了。
“石姑娘好劍法,容在下施個禮。”
那人衝着石榴花深深一揖,石榴花愣了一下,抬起頭來,才看出是那個外號叫黑煞星的熊大爺。她有些不耐煩,站住了,她説:“怎的?”“姑娘這套劍法,豈止二十兩銀子,能看到這種劍法,就是百兩銀子也不虛呀!所以,在下特地叫人奉上五十兩銀子,算個見面禮吧!”黑煞星笑嘻嘻的説着,一面對身後的人使眼色,立即有個彪形大漢,拿着一個盛銀子的袋子出來,遞給石榴花。“笑話!”石榴花變了色。“我是上台去打擂台的,不是表演給你看的,拿什麼賞銀,你要給賞銀,就給那搭台子的萬家班吧!”“姑娘請賞個臉收下吧!”那黑煞星仍然笑嘻嘻的,眼光直射在石榴花的臉龐上。“無功不受祿!請爺讓路吧!”石榴花冷冷的説,從黑煞星身邊繞過去,自管自的走了。那黑煞星也不攔阻,只在她身後,若有所思的微笑着,目送她鑽進人羣裏。
石榴花找着了哥哥們,石光祖卻不見身影。石龍把斗篷遞給了她,臉色沉重的説:
“爹叫你馬上回去,他等着你有話説!”
石榴花猶疑的看了看哥哥們,石豹説:
“為了你那套連環劍,爹在大發脾氣呢!”
“如果不用連環劍,難道……難道要我輸嗎?”石榴花噘着嘴説。“回去再説吧,好歹有我們哥哥們幫你擋着點兒,事情已經過去了,或者爹的氣已消了也説不定。”石虎説。
石榴花咬着嘴唇,默然不語,把二十兩銀子交給哥哥們拿着,她低垂着頭,跟着哥哥們走向住處去。到了住處,他們一塊兒走進了房門,立刻看到石光祖臉色鐵青的坐在椅子上。一看見石榴花,他的眼裏就幾乎冒出火來,大吼了一聲,他叫着説:“榴花,你給我跪下!”
生平沒有看到父親發這樣大的火,也生平沒受過父親一聲大氣兒,石榴花不禁嚇軟了。身不由己的,她在父親面前跪了下來,委委屈屈,戰戰兢兢的叫了聲:
“爹!”“叫你不許用連環劍,為什麼要用連環劍?”石光祖怒喝着説。“爹,我總不能輸呀!”石榴花説,覺得委屈,一陣熱浪就衝進了眼睛裏。“輸?你這個不害臊的丫頭,我白教了你這麼多年武藝,你還以為你贏了嗎?你還收人家銀子嗎?”石光祖的火氣更大了。“你早就輸了!”“輸了?”石榴花呆住了。“怎麼呢?”
石光祖還來不及回答,阿全進來稟道:
“老爺,外面有個人,自稱是萬家班的班主萬之清萬二爺求見。”石光祖面色蒼白,垂頭片刻,他沮喪的站起身來。
“榴花,你先起來吧!阿全,你請萬二爺進來吧!”
阿全去了。萬之清立即走了進來,石榴花兄妹都認得他,他就是那曾和萬年青一起觀看的黑鬚老者。大踏步的跨了進來,他手裏拿着一個托盤,盤裏,盛着一個有紅絲絛子繫着的金鎖片兒。石榴花一眼認出這是自己脖子上繫着的東西,不禁大吃一驚,再伸手一摸脖子,那上面已什麼東西都沒有,回憶自己曾覺項間一涼,原來鎖片早就到了別人手中,有這等功夫,他若真是手下不留情,自己的腦袋早搬了家了。怪不得父親説她早就輸了!石榴花瞪着那鎖片兒,身子就不由自主的連退了三步,讓人家班主這樣子把鎖片還回來,這個人如何丟得起?這比干乾脆脆的被打敗還更難堪,何況當時自己還那樣沾沾自喜盛氣凌人!原來人家自始至終就在逗她玩,她簡直成了父親手下那隻猴兒了!卻還不知羞的把連環劍都亮了出來!她越想越羞,越想越愧,越想越氣,越想越難堪,越想越不是滋味……偏偏這時,那萬之清正對石光祖説:“在下此來,有兩件事,一件事是奉還令媛的鎖片,免得姑娘家穿戴之物,流落在外……”
石榴花再也聽不下去底下的話,氣憤羞愧之餘,她已無地自容,大叫了一聲,她跺跺腳,反身就對門口直衝了出去。石光祖在她身後喊:“榴花!你給我站住,你要到哪裏去?”
但是,石榴花已如箭離弦,跑得無影無蹤了。
“豹兒,你給我去把她追回來!”石光祖説。
石豹也迅速的追出去了。
這兒,石光祖和萬之清面面相對,石龍早就接過了萬之清手裏的托盤。被石榴花這一鬧,萬之清那“第二件事”始終沒有説出口,這時,兩個班主相對而立,兩人都深深的、深深的在打量着對方,好半天,誰都沒説話。室內的空氣無形的緊張了起來。石龍石虎兩兄弟不明所以,也都垂手立在父親兩邊。最後,還是石光祖先開了口,對着萬之清,他拱了拱手,沉重的、緩緩的,一字一字的説:
“萬二爺,你這次來的目的,我也完全明白,真人面前無法隱瞞,我石某人埋名了二十餘年,終於在今天露了行藏。萬二爺,想必你就是我那大哥萬之瀾的親弟弟了?”
“不錯,我就是萬之瀾的親弟弟,同時,萬年青也就是萬之瀾的兒子!一個遺腹子,萬之瀾死後六個月才出世的!”萬之清朗聲的説,雙目炯炯,直射在石光祖的臉上。
“哦,”石光祖慨然長吁。望着窗外,他自語似的低聲説:“虎父虎子!我大哥有此子,也不枉來人世一趟了!”調回眼光,他再看向萬之清,眼底一片坦白而堅決的神色:“好的,冤有頭,債有主,萬二爺,你既然認出了我,找到了我,你預備怎樣?但請吩咐。”“您大爺也是明白人,我想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萬之清説。看了看窗外。“好的,我們出去談!”石光祖爽快的説,站起身來,領先向屋外走去,石龍石虎本能的跟了上去,叫了聲:
“爹!”石光祖回過頭來,對石龍石虎厲聲説:
“站住!你們兩個!誰也不許跟了來!聽到嗎?”
兩兄弟愕然站住,困惑的、不解的,而又擔憂的望着父親,石光祖頓了頓,似乎想對他們説什麼,卻又忍住了,終於,他重重的一甩頭,和萬之清走了。才出房門,兩人就運步如飛,莫知蹤影。剩下石龍石虎,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和將要發生什麼。他們站在窗口,呆呆的等待着,窗外,暮色正逐漸擴展開來。
三
石榴花衝出了房門之後,就直奔向萬家班打擂台的方場,今天所受的侮辱,在她是刻骨銘心的,怎樣都洗刷不清了!除非是找到那個萬年青,再打他一場,即使打不過,戰死了也比留下笑柄好。到了方場,她就愣住了,方場上人潮早散,那戲台子雖然只搭了一天,卻已經拆除了,萬年青和銀姑都不見蹤影,只有幾個小徒弟在那兒清理善後。石榴花直奔過去,問一個小徒弟説:“你們那個萬年青到哪裏去了?”
小徒弟看到石榴花來勢洶洶,嚇了一跳,戰戰兢兢的説:
“小的……小的不知道。”
“不知道?”石榴花抽出劍來,往他肩膀上一擱,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喝一聲説:“你倒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噢,噢,姑娘饒命!”小徒弟慌忙説:“他在東郊外的福安客棧裏。”石榴花收回了劍,一語不發,她直奔向福安客棧。福安客棧在郊外的官道邊,地點相當偏僻,也相當安靜。石榴花直衝進客棧大門。店小二迎了出來,還沒開口,石榴花已仗劍而立,清清脆脆的説:“去叫那個萬年青給我出來!”
店小二看她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一句話也不敢再多問,就連跑帶跌的跑進裏面去了。只一會兒,萬年青已持劍而出,一看石榴花,他就已經明白了,拱了拱手,他蹙着眉問:
“姑娘有什麼話要説?”
“沒話可説!”石榴花嚷着:“本姑娘不肯認栽,你是有種的,咱們就再到外面去較量一番,不死不散!”
“姑娘!”萬年青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是存心來找碴兒的了?”石榴花還沒答話,銀姑卻從裏面跑了出來,看到石榴花,她的眉毛就直豎了起來,一改在台上的温婉,她跺了跺腳,嚷着説:“好呀,哥呀,你沒去找她,她倒找了來了!”衝着石榴花,她一臉的怒氣和輕蔑,説:“姓石的,你居然還有臉到這兒來,女兒家貼身的東西丟了都不知道!還收人家二十兩銀子呢!別丟人現眼了!你那兩手花拳繡腿呵,只好給鄉巴佬看看罷咧!你不害臊嗎?我哥哥的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把你推個大筋斗了……”“住口!”一個聲音在門口大喊着,大家一看,是隨後追來的石豹,聽到銀姑在侮辱他妹妹,他忍無可忍,刀就出了鞘了,提着刀,他喊:“姓萬的!咱們今天就見個你死我活,有種的出去打!”“小生奉陪!”萬年青説了一句,就衝出了客棧,石榴花隨後縱出,銀姑及石豹也跟着躍了出去,一行人直奔郊外的荒野,到了一個小土丘邊,四野只有一些疏疏落落的松樹,地方還算寬敞,石榴花就首先發難,一劍向萬年青刺去,萬年青提劍相迎,兩人就此大戰起來。同時,銀姑和石豹也展開了大戰,銀姑和萬年青一樣,也是使劍,石豹使刀,兩人也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石榴花這次不再客氣,一上來就用了連環劍,雙劍翻翻滾滾,密密麻麻,一劍連一劍,直刺向萬年青。誰知萬年青劍法一變,雙劍翻飛舞動,如電如虹,從容應戰。石榴花不禁大吃一驚,因為,萬年青所用的,居然也是連環劍。記得當初父親教她這手劍時,曾説這是家傳劍術,鮮為人知,所以不能當眾表演,怕這套劍法流傳出去。而現在,這萬年青怎會知道運用這連環劍?她心裏一驚,就立刻翻身躍出圈外,大聲説:
“慢着!”
萬年青站住了,揚了揚眉:
“怎的?認輸了嗎?”“見鬼!”石榴花咒罵着。揚聲問:“姓萬的,你從實説來,你怎會這套連環劍?”“你真想知道嗎?”萬年青扶着劍,冷冷的問。
“你説清楚,咱們再戰。”
“那麼,你聽着!”萬年青鎖着眉,面色沉痛而悲切。那銀姑和石豹也不由自主的停了戰,銀姑是知道內情的人,卻也息戰以便萬年青敍述,石豹是不知情的,和石榴花同樣詫異,也扶着刀望着萬年青。萬年青深吸了口氣,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説:“告訴你吧,二十幾年前,沒有你,也沒有我,江湖上卻有兩個英雄好漢,一個姓萬,名叫萬之瀾,一個姓石,名叫石宗全。這萬之瀾與石宗全是出生入死的生死之交,兩人因為感情好,又都行俠仗義,所以結拜為兄弟,萬之瀾是兄,石宗全是弟。在二十幾年前,江湖上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萬石兩兄弟。他們二人在武功的造詣上幾乎完全一樣,拳、刀、劍樣樣俱精。尤其是劍,兩人都特別喜歡研究劍法,於是,他們綜合各家劍法,取其所長,去其所短,研究出一套獨特的連環劍,取名為萬石連環劍,這就是你我今天所用的這套劍法。”石榴花聽呆了,這些對於她,是知所未知,聞所未聞的事。父親帶着他們,從未講過任何江湖軼事給她聽。這石宗全顯然與他們石家有關,而父親竟未提過,她還一直以為自己的家族,都是些江湖藝人而已呢!那萬年青又吸了口氣,繼續説:“這萬石兩兄弟,本該和和氣氣,共同行俠仗義一輩子,誰知不知為了什麼,有一天二人竟翻了臉,兩人大打出手,論武功,兩人誰也不低於誰,可是,一旦對起手來,總有點運氣成份,那姓石的一劍刺來,萬之瀾躲閃不及,傷中要害而亡,當時用的,就是這套萬石連環劍。”
萬年青住了口,石榴花怔怔的瞪着他。
“你懂了嗎?”萬年青問,滿面悲慼之色。
“不大懂。”石榴花搖了搖頭,困惑的説。
“萬之瀾死後,遺下一個妻子,六個月後,生下一子,取名萬年青。”萬年青幽幽的説,目光清冷,直直的注視着石榴花。“依賴叔叔萬之清的教導,和父親手寫的萬石連環劍劍譜,我從小苦練武功,以期長成,可報父仇。現在,我已成人,跟着叔叔和叔叔的女兒銀姑,我們尋遍了大江南北,終於找到了那個手刃我父親的仇人。”
石榴花的面色有些發白,她心中已經有數,嘴裏仍然多餘的問了一句:“是誰?”“他已改了名字,叫石光祖。”
石榴花深抽了一口氣,許許多多疑惑,在這一剎那間都明白了。她點點頭説:“所以,今天在台上,你是有意逼我施出連環劍來的了?”
“不錯,只要你施出連環劍來,我就知道我所找的人沒有錯了。”石榴花又深呼吸了一下,抬起眼睛來,她目光如炬,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萬年青,冷冷的説:“好了,你已經找到我父親了,你預備怎麼辦呢?”
“抱歉,我必須取他性命,以報父仇!”
“那麼,你就先取到我的性命再説吧!”石榴花大聲説,話一完,劍就出了手,直劈向萬年青的頭頂,萬年青用劍架住,立即,兩人就又交上了手,打了起來。
同時,銀姑的劍也直取石豹,一來一往,也戰得個難解難分。就在他們這兩男兩女,殺得天翻地覆的時候,天色已逐漸的灰暗了,落日早已西沉,暮色無聲無息的籠罩下來,像一張大大的網,網住了山崗,網住了原野,網住了樹木,也網住了在交戰的人們。暮色廣漠無邊,秋意正濃,天空上寒鴉數點,原野上落葉紛飛,平蕪衰草,蒼茫無際,四周是一片模糊。石榴花是已經拚了命,再也不是打擂台的打法,而是“拚命”的打法,何況又沒有“不許用連環劍”的顧忌,她的一套連環劍原就使得滾瓜爛熟,運用自如,戰起來已大非下午在台上的情形可比。那萬年青的連環劍,雖也不錯,卻到底是從紙上學來,遠沒有石榴花嫺熟。所以,他的功力雖在石榴花之上,卻一時拿石榴花奈何不得。
那銀姑和石豹,是真正的“棋逢敵手”,你來我往,簡直分不出上下。於是,這一戰就越打越久,天色也越來越暗了。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這時竟有一羣人正暗暗的向他們潛來,並默默的觀看着這場戰鬥。
時間一長,石榴花就已有些招架不住,汗涔涔而喘吁吁。同時,那銀姑也喘不過氣來,手下也有些鬆懈了。女孩兒家畢竟無法和男人比體力,沒多久,兩個男性就都已佔了上風。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在暗地裏喝了一聲:
“看鏢!”就有一樣暗器,直奔萬年青的腦門,萬年青正和石榴花戰得火熱,根本沒有防備,這暗器打了個正着,萬年青“呀”的叫了一聲,向後就倒,石榴花一愣,收了劍,那萬年青已暈倒在地。石榴花正愕然間,陡然又聽到一個聲音在喊。
“看鏢!”這次,倒下去的卻是石豹了。
石榴花和銀姑都驚愕的呆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來,然後,當她們舉目四顧,看到的是山影樹影,重重疊疊,暗暗沉沉。而在那昏暗的夜色裏,一幢幢的黑影,正從四面八方緩緩的移來,如鬼,如魅,無聲,無息……她們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那些黑影陡的撲了過來,中間夾着一個男人的哈哈長笑聲,於是,她們才愕然的發現,已被人重重的包圍住了。
四
石光祖跟着萬之清,走出了住處之後,兩人都很沉默。一直走了好長的一段,誰都沒有説話。石光祖是滿面凝霜,萬之清是一臉沉痛,就這樣,他們離開了熱鬧的街道,來到郊外的江邊。江中帆影點點,天邊落日熔金,幾葦蘆花,搖曳在深秋的晚風中,幾隻大雁,嘹唳在白雲深處。他們站定了,萬之清抬眼看着石光祖,這時才先開了口:“石大爺,不知您是不是準備好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石光祖説,凝視着萬之清:“假若您的意思是要在這兒動手,我隨時準備奉陪。”
“石大爺,”萬之清慢慢的搖了搖頭,神色暗淡。“想我萬之清,有多大能耐,敢向石大俠討教!今天我只能帶石大爺到小侄萬年青那兒,一切血債,該由做兒子的親自討還!只是……”萬之清嚥住了,若有所思的看着江邊,那兒,有隻失羣的大雁,正在蘆葦叢中哀啼。一陣秋風,落葉成陣。那大雁撲撲翅膀,似乎欲飛無力,萬之清忽然深思的看呆了。
“黃鵠參天飛,半道還後渚,欲飛復不飛,悲鳴覓羣侶!”石光祖喃喃的念着一首古詩,也望着那隻大雁,臉上的愴惻之情就更深了。“石大爺!”萬之清心中一動,叫了一聲,欲言又止。
“您不用多説了,”石光祖及時的説,唇邊浮起一個悽惻的微笑,眼光炯炯,坦白、真摯,而又明亮的望着萬之清。“萬二爺,您的一番意思,我完全瞭解,子報父仇,是天經地義。如果您擔心萬年青經驗不夠,年紀太輕,想我石某人,也算是他的叔叔,我不會讓萬大哥絕後的。”
萬之清心中又一動,定定的看着石光祖,他看到的是一張充滿了感情的臉,時間在那臉上已刻下不少的痕跡,眼角鬢邊,已遍是皺紋,而鬚髮皆白。這是個老人了。是的,他們都是老人了,老的一代過去之後,新的一代將繼而起之,繼起的世界,該是萬年青和石榴花他們的。他望着石光祖,後者是準備犧牲了,他知道。他將為二十幾年前的錯誤而犧牲,世界上有這樣的俠義之士嗎?那幾乎是讓人不能置信的。他不由自主的退後一步,肅然起敬,對石光祖拱了拱手:
“石大俠,有您這一句話,我也就放心了。”
石光祖慘然一笑,説
“那我們還等什麼,走吧!”
他們開始向福安客棧走去,暮色已慢慢遊來,山光水色,都是一片昏黃。萬之清忍不住,終於問:
“我能請問一句嗎?當日石大俠和我哥哥,因何反目?因何動手?”石光祖神色悽然。“説來或者你不信,我從未和萬大哥反目過,當時動手,只為了爭執萬石連環劍中的一招劍法,大哥堅持他的對,我堅持我的對,終於決定當場試驗,於是比武,誰知刀劍這玩意,功力再深,終有一失。我證明了我是對的,大哥卻因此而亡。從此,我不再仗劍江湖,只作個賣藝的老頭兒,你以為我是怕你們尋仇嗎?不是,我只是心灰意冷,手刃義兄,我何以為人?因此,發誓不再弄刀弄劍了。但是,自小隻受過武功訓練,不知何技為生,只好教了兒女幾手小武功,帶着兒女賣藝。又不忍讓萬石連環劍失傳,教給了小女,竟因此被你們尋獲,也算天意。我石某人兒女皆已長成,如今也別無牽掛了。”萬之清沉吟了,這是他們都不知道的內幕,當時動手,兩家親人,皆不在場,事後,石光祖就帶着家眷,一走了之,從此失去蹤影。大家都認為是反目成仇,義弟弒兄,畏罪潛逃。因此,讓萬年青苦學武功,以報父仇。而今……而今……他看着那石光祖,白髮皤然,皺紋滿面……他猛的收住了步子。“怎的?”石光祖愕然的問。
“既是比武失手,夫復何言?”萬之清説:“我想……我想……”“我們去吧!”石光祖微微一笑,笑得豪放,笑得灑脱:“反正這筆帳是我欠下的,應該由我來償還,你既是我那大哥的弟弟,叫你一聲老弟吧!老弟,你也不必感情用事,你看,秋風已起,你我老矣!能有多少歡樂的時光呢?知道秋風辭嗎?”於是,他慷慨的念:“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唸完,他又笑了,説:“咳,我也累了,一個疲倦的老人,近來,我真想返回家鄉呢!”萬之清無言以答,一瞬間,他對面前這個老人,充滿了某種難言的、感動的情緒,他竟不知道説些什麼好了。
就這樣,他們到了福安客棧。
他們來到福安客棧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一進店門,他們就從店小二處知道石榴花和石豹來挑戰的經過。兩人都不由得吃了一驚,不敢有任何耽誤,他們立刻衝出了店門,開始向郊外的曠地裏尋找。郊外地廣人稀,聽不到刀劍之聲,也聽不到人聲,只有樹木森森,荒原漠漠,和那秋風瑟瑟的聲響。他們四面搜尋,直到月上樹梢的時候,才發現了萬年青和石豹。一眼看到萬年青和石豹躺在地上,石光祖和萬之清心裏都涼了一半,趕過去仔細一看,兩人都只是暈倒,並未受任何重傷。石光祖從地下拾起一個飛鏢,看看萬之清,説:
“你們家的銀姑會使飛鏢嗎?”“不會呀!”萬之清説,也從萬年青頭邊拾起一個飛鏢:“看樣子,他們都是被飛鏢所傷的!”
“他們並未受到大傷,使鏢的人手下留了情。”石光祖審視着説:“但是,他們顯然是遭了暗算,鏢都是打在腦後,這耍暗器的人似乎不太顧江湖規矩。弄點水來噴噴,我們先把人救醒再説!”幸好離江邊不遠,他們弄了水來,很快的救醒了萬年青和石豹,兩人翻身立起,茫然四顧,一時都弄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石光祖追問着説:
“發生了些什麼?你們怎麼會中了暗器的?”
“暗器?”萬年青摸了摸仍在隱隱作痛的後腦,環視四周,不禁“呀”了一聲,説:“糟了!他們擄走了銀姑!”“還有榴花!”石豹接口。
“是誰?”萬之清問。“不知道是誰,但是一定有一大羣人,瞧!”萬年青在草叢中拾起了一隻繡花鞋:“這是銀姑的鞋!”
“這兒,是榴花頭上的玉釵!”石豹也拾起一股釵子。“她們一定抵抗過一陣,仍然被捉走了。”
石光祖一聲也不響,他握着手裏的那兩支飛鏢,在月光下仔細的研究着,臉上一股深思的表情。然後,他走到萬之清面前,把鏢遞給他説:“看到上面那個骷髏頭似的符號嗎?”
“是的。”“這使我想起二十幾年前,黑道上的一個人物,名叫索名郎君熊武。這熊武所使用的飛鏢,就都有這個符號。但是,那熊武雖是黑道上的人,卻專門劫富濟貧,屬於盜亦有道之類,所以我和大哥對這熊武,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各的。如今二十年來,都沒聽過熊武在江湖上活動,聽説早就去世了,怎會有他的暗器出現呢?又幹嘛擄走我們石家和萬家的姑娘呢?難道那熊武還活在世間嗎?故意留下暗器,又似乎有意在告訴我們是誰幹的,會不會有人要故意引我們走入歧途?”
“爹!”石豹忽然想起了什麼:“聽過黑煞星熊大爺的名字嗎?”“黑煞星!”萬年青叫:“對了,準是他!”
“沒錯了,”石光祖點點頭:“熊武應該已過世多時,這該是熊武的後人了。”萬之清握緊了手裏的飛鏢,看看萬年青,又看看石光祖,被這件事一混,他們彼此都顧不得原來那筆帳了,萬之清低沉的叫:“青兒。”“叔叔。”萬年青答了一句。
“我們現在沒時間來報往日之仇,必須聯合兩家之力,救出銀姑和石榴花,聽到了嗎?”
“是的,叔叔!”“那麼,我們去吧,不能再耽擱了,先把龍兒和虎兒也叫來,全體一起去找那個黑煞星!”石光祖咬着牙説。再掉頭面對着萬年青,直視着他説:“關於我們之間那筆帳,你能信任我嗎?”“憑您一句話!”萬年青朗聲説。
“那麼,讓我們先找回銀姑和榴花,我自會給你一個公平的了斷!”萬年青深深的點點頭,不再説話。
月色裏,他們一行人向前疾奔而去。
五
石榴花和銀姑被囚在一間地牢裏已經整整一個時辰了。
她們沒有被捆綁,只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武器。石榴花已一寸一寸的研究過這間地牢,整個地牢也可以説是一間石牢,可能是山石中打出來的,除了頂上有個小洞可以透點空氣之外,絲毫也無出路,而那小洞僅有一臂粗細,是休想鑽出去的。那石門厚而重,只能從外面用機關控制開關,她已試過幾次,去推那石門,石門紋絲不動,最後,她筋疲力盡,只好放棄努力,在屋角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悶聲不響。
整整一個時辰,銀姑沒有和石榴花講話,當石榴花勘察這石牢時,她只是默默旁觀,等石榴花放棄之後,她卻站起身來,也到各處去巡看,石榴花望着她,忍不住説:
“罷咧,毫無機會的!”
銀姑望望她,石牢中有一盞油燈,燈光下,石榴花周身穿紅,也像一團小小的火焰,那眼光在燈光之下看來,已無白天的兇霸之氣。銀姑竟對她生出一份難言的好感來,也放棄了努力,在屋子的另一角坐了下來。石榴花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石榴花,彼此默默的對望着。
好久好久,銀姑終於説:
“你看他們把咱們捉來幹嘛?”
石榴花聳了聳肩。“為財,咱們跑江湖的也沒財,剩下來的,就是為色了。”她冷冷的説,望了銀姑一眼:“只怪你的臉蛋兒長得太好!”
“罷喲,你的臉蛋兒才好呢!”
這簡直是在彼此標榜了,石榴花忍不住噗哧一笑,就把臉扭向了一邊。銀姑也莫名其妙的臉紅了。在這石室中,被一同囚禁,共患難的心已不知不覺的把那份仇意給趕走了。
“你放心,”銀姑説:“我爹和哥哥一定會來救咱們的。”
“我爹和哥哥們也會來的。”石榴花説。
“只怕他們……”銀姑沒説完她的話,石榴花卻已瞭解了,只怕他們彼此已拚得你死我活,顧不得她們了。也怕他們也已為暗器所傷,無法救她們了。那麼,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她悶住了,把下巴擱在膝頭上,她望着燈火出神,銀姑也默然不語了。
石室中好靜,好無聊,燈火靜靜的燃燒着。
實在太靜了,實在太無聊了。石榴花拾起一塊石頭,用來敲擊着石牆,像擊築一般,突然唱起歌來: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這次,輪到銀姑“卟哧”一聲笑了。説:
“你以為你是項羽嗎?”“被關在這石室裏,無技可施,可不像項羽嗎?”石榴花豪放的説,一股男兒氣概。
“你是項羽,我可不是虞姬呀!”銀姑説,也忍不住的唱了起來: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勇士兮守四方?”
“嗨,你知道嗎?”石榴花説:“你的歌實在唱得挺不錯的!”
“你唱得更好!”銀姑説。
這又在彼此標榜了!這次,兩個人都同時笑了起來。石榴花和銀姑,都是自幼沒有姐妹,只有哥哥,生活在男人之間。在表面上,都有男兒那份豪放之氣,在潛意識裏卻也都有女兒家那份柔情。這時,那女兒家心性就都在逐漸抬頭了,兩人相對,都有一種親切的、知遇的和彼此欣賞的感覺。女性的心胸深處,向來有一處最柔軟與最易感的地方,在這種共甘苦,同患難的時候,那柔軟與易感之處就被觸動了。何況,自古惺惺相惜,英雄識英雄,就像銀姑曾唱的歌:
“論知心英雄對愁,遇知音英雄散愁!”
這就是她們“對愁”的時刻,也是她們“散愁”的時刻。兩人心裏都明白,如果那黑煞星真要侵犯她們,而救援不至,她們是勢必拚命至死。那麼,“死”在目前,還追究什麼以往!她們都暗暗決定,在這一刻,關於她們長一輩之間的恩怨,還是暫時拋諸腦後吧!“對了,”石榴花説:“你今天在台上唱的是元曲中的一段嗎?”“是的,我改動了幾個字。”
“你自幼習的元曲嗎?”
“是的,你呢?”銀姑問。
“也學過,小時候爹請了個師傅來教,沒學全,我沒有長性兒,學刀劍還行,學曲子就總是丟三忘四的。談到曲子,我喜歡浣溪紗裏的一段。”説着,她就唱了起來:
“長刀大弓,坐擁江東,
車如流水馬如龍,看江山在望中!”
銀姑一高興,就接着唱了下去:
“一團簫管香風送,千羣旌旆祥雲捧,蘇台高處錦重重,管今宵宿上宮。”
石榴花舒展了一下身子,倚在牆上,又説:
“記得紅拂裏那段‘渡江’嗎?”“怎不記得?”銀姑説,立即唱:
“少小推英勇,論雄才大略,韓彭伯仲,
干戈正洶湧,奈將星天耀,妖氛猶重,
幾回看劍,掃秋雲半生如夢,
且渡江西去,朱門寄跡,待時而動!”
石榴花擊石代築,慨然接口:
“本待學,鶴凌霄鵬搏遠空,嘆息未遭逢,到如今教人淚灑西風,我自有屠龍劍、釣鰲鈎,射鵰寶弓。又何須弄毛錐角技冰蟲……”
銀姑興致更高,就和着石榴花,兩人齊聲唱下去:
“猛可裏氣沖沖,這鞭梢兒肯隨人調弄,待功名鑄鼎鍾,方顯得奇才大用,任區區肉眼笑英雄!”
這一唱,兩人各覺得豪氣干雲,精神一振。忘了是被囚禁在石牢裏,忘了兩個哥哥生死莫卜,忘了自己前途堪憂,也忘了舊恨新愁。畢竟兩人都只有十七、八歲,稚氣未除,畢竟是弄刀弄劍長大的姑娘,沒一些兒扭扭捏捏。兩人這一唱唱得高興了,乾脆你來我往,放着興致,大唱特唱了起來。
六就在石榴花與銀姑在石牢中放聲而歌的時候,石光祖和萬之清已率領着石家三兄弟和萬年青,一羣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這黑煞星的巢窠。黑煞星所住的地方遠在東雲鎮鎮郊,佔地頗廣,莊院重重,他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卧虎山莊”,但是,東雲鎮上的人卻稱它為“黑熊山莊”。這黑煞星遷來東雲鎮已將十年,在鎮上擁有好幾家的錢莊和當鋪,對鎮上的老百姓,他並不侵犯,但是,他行蹤飄忽,舉動奇異。相傳有好幾件無頭血案,都是他所幹的,但因被殺的多數為土豪劣紳,或武林惡霸,所以大家也不追究他。他又養了無數武林高手,那黑熊山莊裏來來往往的都是些怪異的人,因此,大家對他都談“熊”色變,抱着“敬鬼神而遠之”的心理,退避三舍。
而現在,石光祖等一行人已直奔而來。在路上,他們已經研究好了,決定按江湖上的規矩,先禮後兵。石光祖尊重黑煞星的父親也算“武林一奇”,不願直攻上門,何況一旦動手,傷亡難以預卜。所以,大家商討的結果,是昂然登門,叩門求見,直言要求他放出石榴花和銀姑,如果能好言解決,固為上策,否則,就只好動手了。
老遠就看到黑熊山莊的燈燭輝煌,照耀得如同白晝,竟像有什麼喜慶一樣。他們心裏,已感到某種忐忑不安,嘴中不言,腳下就加快了步子。一抵山門,大家又吃了一驚,只見莊門兩側,燈火高懸,四周了無人影,而莊門洞開,大家面面相覷,萬之清説:“石大爺,您看這之中沒有什麼詭計嗎?”
“我看,自始就大有文章。”石光祖沉吟的説,咬了咬牙:“但是,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就闖進去吧!”
他們竄了進去,經過一大段天井,四周都看不到一個人影,整個莊院,似乎已成了一個空城,然後,他們到了“卧虎山莊”的正廳。跨進正廳,依然人影杳然。而廳中紅燭高燒,四壁燈火,都已燃亮,整個大廳,都在燈燭的照耀之下。而在一進門的地方,有張大案,案上,卻放着一張大紅條子,上面龍飛鳳舞的寫着兩行字:
“恭迎石大俠與萬大俠雙雙光臨”
石光祖和萬之清相對一視,石光祖就掉轉頭,環視室內,到處都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石光祖對空中拱了拱手,大聲説:“有請主人,出來一見!”
他的聲音空空的在室內盪開,仍然沒有絲毫迴音,那懾人的寂靜,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忽然,萬年青失口驚呼了一聲,説:“瞧那兒!”他指着大廳靠牆那邊,正中的供桌上,大家都被他的驚呼嚇了一跳,慌忙對那供桌看去,只見兩副長劍,連劍鞘放在供桌上,大家奔過去一看,立即認出一副是石榴花的,一副是銀姑的,難道兩人已遭毒手?大家心裏都陡的一寒。拾起劍來,卻又發現這兩副寶劍之下,壓着一張紅帖子,在明亮的燈火之下,那帖子上的字跡十分清楚,寫的是:
“萬石有女,玉人雙雙。榴花似火,銀姑貌強。
兩家有子,鳳兮無凰!積年夙怨,戰彼郊荒,為救佳人,出我鏢槍!
鳳兮鳳兮,何不求凰?往仇已矣,新歡正長。
解爾怨仇,結爾鴛鴦,佳話永傳,萬古流芳。
玉人何在?請叩石牆,何以謝媒?萬石劍方!”
大家看完了紅帖子,都忍不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呆的説不出話來。那帖子上的字跡寫得如行雲流水,展示在那兒,每個字都像是活的,在他們面前奔躍着,舞動着。帖子上的意思非常明白,要他們兩家忘記仇恨,締結婚姻。而管閒事的這個黑煞星,只求萬石連環劍的劍譜為謝。怪不得飛鏢出手,卻不傷人,原來目的是為了救下一對姑娘,以免受傷,而使仇恨更深,永無解時。這黑煞星卻真是別有心機呵!萬之清望望石光祖,又望望萬年青,那萬年青呢?自從看到這個帖子之後,就整個人都愣在那兒了,精神恍惚,眼光朦朧,他一直若有所思的瞪着那紅帖子。
“青兒!”萬之清喊。“是的,叔叔!”萬年青如夢方醒,驚覺的答。
“你怎麼説呢?”萬之清問。
萬年青的臉驀然間漲紅了,不知怎的,他此時毫無報仇之志,只覺眼前的紅帖子、紅燭、紅燈光,都幻化成了石榴花身上的一身紅衣,而自己的神思,早已飄飄蕩蕩,不着邊際的遊移在石榴花那團如火如霞的紅影中。好半天,他才掙扎着回答:“但憑叔叔作主!”“青兒,我必須告訴你,”萬之清説,深深的望着萬年青:“我已經詢問過石大俠,當初你爹之死,原是和石大俠比武失手,並非結仇反目。你知道,在武林中,比武失手,原是常事,不能以一般仇殺相比!”
“哦,是嗎?”萬年青問,頓時間,已展開一臉的驚喜之情,像是突然間卸下了一層重荷,説不出心裏是怎樣一種酸甜苦辣的情緒。萬之清只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心中已經瞭然了,自古以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呵!再看到石豹,就不能不想起自己的女兒銀姑,十七歲了,終身也該定下來了。看石豹雄姿英挺,濃眉大目。世上還有比英雄美人,聯成佳偶更好的事嗎?他不由自主的興奮了,看着石光祖,他説:
“石大爺,您可願意接受這黑煞星熊大爺的建議?化干戈為玉帛?”“哦,老弟!”石光祖立即接口:“若能得青兒為婿,我復何求?”“那麼?”萬之清欲言又止。
“我有三子,任您選擇。”
“那我就選了老三吧!”
石豹喜出望外,想起銀姑,才貌雙全,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無以表達自己的心情,他只能“噗”的一聲,對萬之清倒頭下拜,一面大聲説:
“岳父大人在上,且受小婿一拜!”
他這一跪,萬年青就站不住了,也對石光祖跪了下來。石光祖雙手攙住,猛然間,淚盈於睫,聲音哽塞,不禁蒼涼的説:“有此一日,我那大哥,在泉下也該瞑目了。”
想起從未謀面的父親,萬年青也愴然欲淚。大家默默而立,都有些悲喜交集,恍惚若夢,整個事情,演變成這種局面,真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他們都幾乎忘了來的目的,而如痴如醉的呆住了。最後,還是石龍咳了一聲,提醒大家説:
“我們是不是該去找榴花她們了?”
是的,一句話提醒了所有的人,現在,找尋的已不止是彼此的女兒和妹妹了,還有彼此的兒媳和妻子呢!再研究那帖子,知道她們必定是被關在一間石室裏,他們立刻出動,向屋子後面搜尋而去。走到正屋的後面,就發現了一座石山,立即,他們都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歌聲,唱得好高興,唱得好熱絡,唱得好婉轉,卻正是石榴花和銀姑的聲音!大家面面相覷,都驚異不止,石豹説:“被囚禁着,她們怎麼還有這樣的興致?”
萬年青已看到石牆上的一個小洞,正透着燈光,他三步兩步的搶過去,俯眼一看,不禁高興的驚呼着説:
“是了!就在下面!你們猜怎麼?她們正親親熱熱的在擊石而歌呢!”當他們終於找到了石門上的機關,打開石門時,兩個姑娘已經情如姐妹,正在那兒大聲的唱着:
“人生百歲,七十稀少,
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載中,寧無些個煩惱!
仔細思量,好追歡及早,
遇酒尋花堪笑傲,任玉山傾倒!對酒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
幸新來,有酒如澠,要結千秋歌笑!”
或者,是這歌詞,使兩位老者,心裏都若有所動,若有所感。也或者,是江湖多風波,流浪生涯,終非長久之計。總之,從這一天以後,萬石兩家,就在江湖上隱沒了。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的蹤跡。聽説,他們後來過着農耕的生涯。
聽説,石榴花與萬年青婚後,如膠似漆,恩愛逾恆。
也聽説,他們那天在“卧虎山莊”,始終沒見到那個怪主人黑煞星。還聽説,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們留下了一份“萬石連環劍譜”,而且,也留下了一個字帖:
“卧虎山莊,英雄暗藏!留我劍譜,助爾威揚。古來名馬,壯士相當。別無所願;行俠四方!”
真的,聽説,後來那黑煞星名震四方,成了名副其實的“黑煞星”。因為,凡是“黑心”的人,都會遇到這個行俠仗義,出手無情的“煞星”呢!
一九七一年二月十一日
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