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説老周是星大不可多得的教授,教的是最無聊的科目,可是教得起勁,自小小的九級講師做起,十餘年升到了教授,雖然教材沒有換過,講義沒有改過,可是他的教學態度卻是一絲不苟。
他是個好人。教的是中國文學歷史。教這種科目,若能不涉及政治,沒有偏見,便是個好教授,老周是温吞水一樣的一個人,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改卷子,最高分是甲,最低分是丙,他不會給學生過不去,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他非常懂做人的道理。
他是一個小心的人,小心翼翼的捧着他的飯碗,看樣子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教這麼多年書,一定是寂寞的吧。然而大學的待遇是好的。老週四十歲了,且是獨身。
老週四十歲,就是四十歲。不是阿倫狄龍式的四十歲,也不是保羅紐曼式的四十歲。
他……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歲了.
一個一點風度瀟酒也沒有的中年男人,麪皮薑黃,因為太陽厲害,曬得他有點醬色,五官模糊不清,殺了人,目擊證人也形容不出的一個人,因為長得太普通了。五尺五六寸高度,有點發福,頭髮禿了頂。
這就是老周,雖然做了教授,學生們也選了他的課,可是都很疑惑;到底他是老了,不曉得靠不靠得住。
做教授也像做明星,要年輕貌美才有號召力。老周是不行了。可是他的收入還是叫其他人羨慕的,告老以後,那退休金也是可觀的,而且還早呢,教到六十歲也不稀奇。
我並不念文學,我念理工,妹妹念文學,故此她知道老周,學生們人前人後便叫老周為“老周”,算是暱稱。
妹妹説:“老周教古文觀止,孟子見梁惠王,還可以,教起紅樓夢來,未免差勁,他這個人沒有想像力,又是個四十歲的王老五,什麼感情他都不懂,別説這麼奧妙的真真假假了。可是他不討厭,至少他不是索隱派。”
我們理工繫有一個年輕教師,才廿七歲,是穿牛仔褲教書的,妹妹因此很羨慕。
我跟她説:“算了,這一位是不知道紅樓夢的,只知道公式。”
過了一個學期,妹妹來跟我説:“你知道嗎?老周結婚了。”
“不是吧?”我説:“娶誰?他找得到對象?”
“我也這麼想呢,要娶早就娶了。”
“那倒別這麼説,人家大大小小,也是一個教授。”
妹妹笑説:“可不是,落後地區,小大學裏的窮教授。”
“誰嫁他呢?”我罕納。
“不知道。”妹妹説。
“不過他人是靠得住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妹妹點點頭,“那倒是的!看他這些日子,只覺得他瘟,人真是好人。”
“不會娶個土女吧。”我問。
“土女也不能嫁他呀,買他什麼好處。”
一日放學,我與妹妹在大學門口約齊了,回家打網球去,另外還有兩個同學,興高采烈的站在太陽下,高談闊論,正站在路邊呢。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小小的開篷TRop慢慢地滑停在我們不遠處。一輛很普通的車,我順眼一溜。一個女人坐在裏面,那女人倒是值得再看一眼的。只覺她有一種説不出的味道。她彷佛是在等人的樣子。
另外一位同學已經發問了,“這是誰呢?”
“不知道,沒見過,很漂亮。”
我們好奇的看看。
沒到一會兒,老周氣吁吁的跑出來了,拿着他那隻註冊商標的文件夾子,兩步作一步的過去,拉開了車門,又忙着解釋,我們只見那女子微微一笑,開動了車子,就走了。
我們看得眼珠子都落在地上了。
我説:“這是老周的什麼人?”
妹妹説:“老周是從來沒有女朋友的,他也沒這種親戚,莫非是他的新婚太太?”
一位同學很憤怒的説:“怎麼可能呢?像那樣年輕貌美的女子,何必嫁老周?”
妹妹説:“老周又不是壞人。”
我説:“我們打網球去吧,不等了。”
回家在後園的網球場上奔馳,我總覺那女子是很好看的,是那一種大方吸引了我。彷彿她穿一件長袖子的襯衫,不文不鮮的顏色。不會是老周的太太吧?大概是他朋友的太太,不過妹妹説過幾個星期便可知道了,不會到今日,就説嫁丈夫不講相貌,可是老周人物也不出眾。
因為學校有園藝會,娶了這麼出色的太太,不能不帶去的。
本來這種園藝會就是女學生出風頭的機會。女孩子念大學原是最侈着的,倒不是金錢,而是時間,個個但凡勉強及格便算了,眼睛並沒有看在功課上,一直盯着理想的對象,進大學不過是圖得一個機會──一個嫁人的機會。
所以去了一定是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妹妹早一陣子已經把衣服縫好了,嚴陣以待。
真到了那天,她的男伴來接她的時候,她又説不高興去。“年年是這種玩意兒,年年是這班人。”她説沒味道。我勸她少嚕嗦,“明年畢了業,就沒得去了。”
我沒有約任何人,如果到時找不到人跳舞,自己坐一會兒,也就回來了。約定了人,就不好意思跟其他的女同學説説笑笑,我不幹。所以妹妹感嘆女孩子益發嫁不出去,男人連這點芝麻綠豆的自由都不肯犧牲。
到了園藝會,只見校園子裏已經張燈結綵的,女孩子都花姿招展,可是不外如此,也沒有誰是特別好看的,都是一般的粗枝大葉,就因為這個原故,她們看上去都很快樂,沒有心事。
妹妹奔過來對我説:“喂!老周來了!”
我轉過頭去,那個漂亮的女子正跟在他身後,微微的笑看,一個寶光流露的微笑。
妹妹吃一驚,“唉呀,不幸言中,真是他妻子呢。”
真是大丈夫何患無妻,連老周這樣的人,還可以娶到這麼好的太太,單看樣子、風度,便是一等一的了,娶太太不過是要在外頭站得出去,壓得倒其他的女人,那麼做丈夫的虛榮心也就達到了。
我呆呆的看看老周。
老周並不笨,他自然也很明白這一點,是以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到處跟人家説:“我太太,是,我太太。”周太太始終站在他身後,笑嘻嘻的,恰到好處,並不多話。我想,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像什麼話呢,老周如今居然出起風頭來了。
妹妹去打聽了一下,回來又報耳神,“噯,真是他太太,可是你知道她是誰?你真不會相信,你們那繫裹不是有位姓範的講師,最最年輕漂亮的?那是他的姊姊,不知道怎麼的,就嫁給老周做太太了,聽説她也是大學生呢,老周真不知道交了什麼運,可是你看看範先生的太太!天下問怎麼有這許多氣事呢!”
我轉過頭去,範先生如玉樹臨風似的站在周太太身旁,説明白了以後,看仔細一點,果然兩個人十分相似,而且態度親密。那、泛太太一眼看上去便知道是土生土長的華僑,而且是家裏沒有錢的那一種,皮膚黑而且粗,身裁矮矮胖胖,也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女人。
月下老人真是昏頭昏腦的,隨心所欲,就配成了無數婚姻,難怪妹妹要大叫了,我也看不過眼。同學們都竊竊私議着。
可是無論怎麼樣,老周在這個晚上出盡他在星大十多年的烏氣。
回到家中,妹妹説:“怎麼會嫁給一個這樣的男人?縱使是到了年紀了,憑她那個長相,還怕沒有人要?即使到四十歲,她也是不怕的,況且你想想,她家中自然也是不錯的,不然兄弟怎麼做得了講師?也遲早升教授的,真不明白。”
我笑她,“你怎麼不去問問周太太?”
“我見了就氣。真正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看了心寒,彷彿女人長得多好,將來也不過是落在老周這種人手上。”
“不見得,各有前因後果罷了,怎麼範太太這樣的粗人,就嫁給了範先生?女人還是有辦法的。”
妹妹沉思説:“那麼就是紅顏多薄命了。”
這四個字的成語倒是天天聽的,可是這時候忽然被妹妹一説,覺得份外貼切,尤其是這“紅顏”兩字,形容周太太,彷佛天衣無縫。
那天晚上見了周太太之後,不少男同學驚豔驚得不得了,從此之後,對老周多多少少有點刮目相看,大家都覺得老周是真人不露相,暗底下可不簡單,上學的時間,老周便比往日順流一點,學生也不那麼衝着瞼子跟他爭論了。妹妹説他大概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不然怎麼會發到一個大美人做妻子。
説得我心驚肉跳的,原來一個男人靠老婆份上的事,還真不少呢,老周便是個例子。以後想要娶老婆,應該當心一點了。
妹妹又發現了很多新大陸,回來説:“周太太是念法文的,我想請她教法文呢,於是去了,她一點架子都沒有,非常的和藹可親,留我吃了茶才走,老周與她在一起,是她有潛移默化之功,忽然也不討厭了,他勸我在暑假學,那麼與功課不起衝突,從沒聽他説過這麼有份量的話,以前他説了兩車話,都是沒半句踏實的,完全是個政客,現在忽然經濟實惠起來,奇哉怪矣。”妹妹拍手跌腳的説。
我沒有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只除了一天,是學校發起的遠足旅行,真沒想到她會來,是的,她來了,與老週一道,她戴着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面插着根七彩的山雞羽,非常美觀的,一身薄薄的衣褲,在一年四季炎熱的天氣裏,她就是靠着這一身衣着,與眾人隔了開來,與這天氣隔了開來我不能想像她跟老周是夫妻。我也不能想像她可以在這個簡陋的異鄉居住。
她一定是經過了什麼來着吧。那種微笑,洞悉了一切,淡淡的,無所謂的笑,沉默的笑。
我走近她的時候,她與英文糸的幾個洋人在説話,那英文是流暢的,動聽的。她的英文竟説得這麼好,一種天衣無縫的口音,我很吃驚的看着她。
那兩個洋人轉身買啤酒去了,她站在悠悠的風裏往山下望,山下的風景並不好,可是她卻是誠心誠意的望着,使人生了一種錯覺,以為那風景是始終值得一看的。她沒有動。眼神在很遠的地方,到底她在看呢,還是在想心事呢,她是無論如何不適應這環境的,可是她裝作很舒服的樣子,就因為這樣,大家也就舒服起來了。
她偶然轉過頭來,看見我了,向我點點頭,我連忙叫一聲“周太太”。
她説:“你妹妹是周系裏的學生,是不是?”
“是的。”她記性倒是不錯。
她微笑,“兩兄妹看上去很像。才到了這裏沒多久?”
“年前才來的,”我説:“因為父親的公司派他來這邊主持分公司,所以只好一冢子跟着來,不知道有多少不方便,有時候做夢也還像在香港的樣子。”
“香港真的那麼好嗎?”她微笑問。
“不見得,只是習慣了,你知道,習慣了之後,鴉片也是好的。去年忍不住,回去在親戚家住了一陣子,大家都客氣得什麼似的,可是越是過得舒服,那種寂寞越是厲害──是幾時的事呢?已經不適合香港,與香港脱了節了,可是又沒有完全適應別的地方。”
她點點頭:“你這孩子,很有點意思,你知道嗎?我也是香港人,在香港住了廿一年呢。”
“是嗎?”我呆呆的看着她。
“怎麼不是,你問你的範先生去,他會告訴你的。”
“你想家嗎?”我問。
“我的家在這裏,”她微笑,“沒有其他什麼好想的。”
她的聲音裏充滿着愉快,一種滿足,有很多的安全感。看樣子老周對她很好,是以在這大學的小圈子裏,她生活得很高興。
她説:“我喜歡大學,有一種潔淨的感覺,雖然人還是人,但是站在書本的旁邊,人不能夠壞到絕點。況且這裏到底樸素一點。”
我怔怔的聽着她。她知道有很多人為她不值嗎?
“你難道喜歡這裏的一切?”我不置信的問。
“是呀,這裏的一切也很接受我呢。”她隨口答着,“我真想也沒想過會在這裏建立一個家庭,真是很好的一個地方。”她説:“你與你妹妹有空來吃茶吧,我們是很歡迎的,先打一個電話來,好讓我們準備一下。”
這時候老周過來了,拿着一包糖果吃,又遞給他妻子,周太太很温和的接過了那隻小紙袋,可是沒有把糖放進嘴巴里去。他們站在一起,我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對勁,心裏不舒服了半天。我向他們告辭,下了山,開車回家了。
我從沒有見過如此相敬相愛的夫妻。多少看上去郎才女貌的一對,還不是吵得頭崩額裂。是什麼緣故呢。老周人格無異是高尚的,學識知識也過得去的!做人是負責任的,説一不二,他自然是愛她的,他沒有資格、沒有理由不愛她,此刻星大一部分的學生,包括妹妹在內,都愛上她了。這就夠了嗎?愛情似乎不止這樣,她應該是懂得愛情的一個人。
她不應該嫁給老周道麼妥協,四平八穩的一個人,這麼不漂亮的一個人。她這樣的女人,應該過看多姿多彩的生活,與無數美麗的男人談轟轟烈烈的戀愛,那怕是短促的,痛苦的,一直到五十歲,她天生是這一類人。寧可像蝴蝶一般,死得自由自在,也不能拉拉扯扯地活在一間宿舍裏。
可是我又想錯了,他們並不是住在宿舍裏。老周因為一直是個王老五,所以頗有積蓄,他又沒家累,故此在外邊買了一層小洋房,結婚之後,兩口子便搬到小洋房去住,屋子佈置得非常漂亮,腳踏責地的一種漂亮,我與妹妹去了幾次,覺得他們的世界是無瑕可擊的一個世界。
老周且請了一個傭人,小菜做得相當不錯。他們養着一隻玳瑁色的貓。周太太在家穿寬鬆的旗袍,冷氣很幽涼,釉木地板的臘光淨得發亮,不是一種令人拘束的潔淨,的榷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
妹妹説:“一進了他們的屋子,便嗅到一種和諧,可以伸懶腰,甚至在他們家沙發睡一覺的──男女主人都太大方自然了。有些屋子的客人就不好做,不是男主人太小器,就是女的太緊張,有時候兩夫妻忽然當着客人的面前吵架,表示親熱,都叫人受不了。看了老周與周太太,才曉得相敬如賓是什麼玩意兒。你別看老周這人,好處多得很,要待人慢慢發掘的!他對周太太,是一種很平凡的細心──根本夫妻是平凡的關係,就因為平凡了,才可以過一輩子。有時候真羨慕,這年頭,漂亮的夫妻有,有錢的夫妻也有,可是這麼要好的,卻是沒有。”
我很承認妹妹這話,但是他們之間,無論如何,缺乏了一種彩色繽紛,老周並不配她,這種生活也不配她。她這種心甘情願,一定有理由,一定的。
這時候妹妹已經迷上她的師母。這是一個小地方,可以説話的人根本不多,妹妹是香港來的,跟我一樣,多少帶點目中無人,叫她服貼的人一個也沒有,一旦遇見周太太,便完全拜服,事事都要找她商量。
我叫她不要常去騷擾周太太,況且定教授的家太多,人家還以為她有不規行動想找考試的門徑呢。妹妹聽了我的話,覺得有些道理,因此開始疏遠一點。
在暑假的時候,妹妹真上了她那裏學法文去了。那個暑假我一直在海灘,早上起來了便去,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有一天,我看見了周太太。
我正坐在茶座一角喝果汁,當在一株樹後,見到周太太自沙灘走上來,排了一張桌子坐下來,她沒有看見我,我剛想起立與她打招呼,才發覺她是有伴的,一個高大俊美的男人跟着也坐下了。他比她略大幾歲,長得很端正,那漂亮不是一種浮誇的漂亮,看在眼內很舒服,衣着入時,一條白色的褲子熨得筆挺。
這時候我站不是坐不是,只好躲在樹後不動。我心中有卑鄙的好奇,想聽聽他們説什麼,説實話,周太太這樣的人,的確要有這樣的男朋友,才罩得住。
周太太仍然是一副祥和,微笑看,那個男的卻有點緊張,一直説熱,又左右挪動着身體。周太太一言不發。侍者給他們送來了飲料。
周太太終於問:“你很好吧?”
“好什麼。”他苦笑,“還不是那樣子。”
“是老樣子就好,”周太太説:“我最不喜歡有變化,實在沒那種力氣去應付變化了。而且若果你還説不好,那我們真正該拿條繩子來吊死了。”她笑了。她笑得這樣自然誠懇,居然像老周的笑呢。
“你呢,你好嗎?”那男人懷疑的問。
“過得去,馬馬虎虎。”可是周太太眼睛中的閃爍,嘴角的滿足,都表示不止馬馬虎虎,她過得很幸福。
那男人幾乎有種不置信,但是他掩飾得很好。
是的,我也不置信呢,可是事實上週太太的確沒有偽裝,她無法遮掩她對目前生活的滿足,連跟我説話的時候都尚且是這麼自然的流露着,更不用説是別人了。
我忽然明白了,這個漂亮但是不耐煩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一定是,我莫名其妙有那種感覺:兩個人的親暱,那種特有的姿態,都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不耐煩是因為她沒有任何的煩惱──嫁了那麼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一點也沒有煩惱,並沒向舊情人訴苦,因此他也只好憋着一肚子的苦不能訴。
兩個人坐着,都沒有話説。可是周太太始終微笑着,悠然的坐在風裏,一種看破紅塵的悠然,我明白了。她是在紅塵中打了滾回來的,老周則是一輩子雙腳未曾佔過塵埃的,所以周太太懂得珍惜老周這個人。
而坐在她對面的那個男人,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在世界上混得並不得意,可是像賭博一樣,泥足深陷,輸了想翻本,贏了並不想離開賭桌,一味貪心,結果弄得傾家蕩產,可是還在那裏等機會。
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周太太會跟老周在一起了,老周再長得醜一點,頭髮再禿一點,心胸卻還是乾乾淨淨的。我明白了,一旦瞭解他們,心裏的疑惑便一掃而空,也高興起來。可是又想:幾時我也找到一個如此的紅顏知己?
周太太沒有再説話,那男的卻把太陽眼鏡翻來覆去的看,彷佛有很多話要説,卻一句也説不出,因為他也感覺到,他以前的女朋友,此刻並不與他生活在同一的世界裏了。
隔了很久,他説:“我們相識,多少年了?”
“七年了。”周太太説。
“你明白我嗎?”他問。
“我自問並不明白任何人,”她笑,“也沒有這種奢望。”
他諷刺的問:“你連你先生也不明白嗎?”
周太太説:“周總是瞭解我的遲鈍,他把事情簡單化了,好使我容易做一點。”她是很温和的,一點也不介意。她看看他,眼光中甚至有一點憐憫。
在這一刻,我才發覺老周與周太太其實相配得不能再相配,兩個人都是好福氣。
“你們住的那層洋房,十分好,我也想買一層給父母。”
周太太欲言還止,終於忍不住説:“這話聽你説説也六、七年了,其實是很容易的事。”
那男的不響了。
倒是周太太又問:“父母都好嗎?”
他點點頭。然後他也坐不下去了,因為他丟了臉,因為他一點進步也沒有,因為事情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前的女朋友,一點也不準備與他算舊賬,一點也不計較。
他説:“我得走了。”
“我送你回去,”周太太説:“其實這海灘倒還涼快得很,可以多坐一會兒。”
可是她跟他一起步下石階,聲音漸漸遠去。
我並沒有偷聽到什麼,他們兩個人遠遠的影子,看上去也還是相配的一對。看上去,看上去的事情怎麼能相信呢。
這次的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説起。後來見到周太太,就不由自主的對她尊敬起來。她是值得尊敬的一個女人,尊敬之餘,自然也非常的愛慕她,在暑假的時候,同學們常常去周宅串門子,喝咖啡,吃巧克力,吃蛋糕,下棋,我們忽然與老周的距離近了,他成了星大最受歡迎的教授,我們預算明年他的學生要多百分之五十。
有一次我與妹妹去她家要,看見她在院子裏剪草,老周到東京開會去了。我看見她一身汗的,便自告奮勇,要替她做,她並不拒絕,與妹妹進屋子去了,我脱了毛巾衫,便替她把花園修得整整齊齊的。太陽很厲害,進了屋子,發覺她與妹妹在弄吃的。
她看見我,便笑説:“現在我也饞了,傭人一走,便餓得慌,她請一天假,我的心便吊在那裏,非要等到她回來不可,你想想,這還像什麼樣子?”
我笑看抹汗,坐下來。
她説:“謝謝你,可要淋個浴?”
“不用了,那一分鐘不是出一身汗的?吹吹就好了。”
於是我隨意地看起報紙來,他們這裏報紙雜誌特別多。
妹妹把點心捧到廚房去做,她便與我兩個人獨自留在客廳裏,我發覺我與她單獨的對坐着,這還是第一次呢,可是我並不覺得尷尬,她是一個這樣值得親近的人。
於是我問:“周教授去幾天?”
“不過是三、四天,”她説:“就回來的。我跟他説,不必趕着回來,我在這裏很好,事實上我父母過幾天要來看我呢,我們更不寂寞了。他怕我不習慣這地方,我説破了嘴唇也沒用,你們是知道我的,我很快樂。”
“是的,”我坦白的説:“我現在知道了。”
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們不大喜歡周,”她笑了,“因為他古板,孩子們總是喜歡漂亮的人,漂亮的東西。”
我分辯,“這是不對的,我們並沒有不喜歡他,我們只是……對他沒有特別的興趣,現在不一樣了。”
“我並不怪你們。小時候我也是這樣,只不過為了一個好看的教授,無端端吃了一個學期的苦,勉強看去讀一科艱難的科目。結果教授並不見情,又後悔得半死,諸如此類的事情,但凡年輕人,都做過的。”
“然而你嫁給周──”我更率直了,“大家有點意外,現在倒覺得理所當然的,除了他,也沒有人更能照顧你,他力在是個好人。”
“嗯。”周太太笑,“他是個好人。”
“請你原諒我們,”我説:“我們很不懂事。”
“沒有的事,除非你們真當我七老八十了,否則大家説説笑笑,豈不是更好?”
我看着她,一張這麼好看的臉,一個這麼好看的微笑,背後有什麼妮,從喜歡漂亮的人開始,到下嫁老周,當中有些什麼故事呢?然而這些都不要緊了,因為她現在是幸福的,那就夠了。
妹妹端了點心出來,我看了一眼,卻是雲吞,上面飄着噴香的葱花,我默默吃了。
點心後我們又坐了一會兒,便告辭。
她跟妹妹説:“那幾本婦女畫報很好看,你再給我帶本來。”
妹妹答:“知道了。你當心身體。”
“知道了。”她笑着追我們到門口。
妹妹向她擺擺手。我身上的汗又流出來了,天氣真熱。
開車回家途中,妹妹説:“你知道嗎?我們的師母,她懷孕了呢。”
“真的?”我一怔。
“是呀,老周聽見了,可樂死了,你想想,有什麼比晚年得子更好?你可別笑我古老。”妹妹笑
我沉默的想,憑周太太的本事,一定生的是兒子,一個女兒也沒有。
過了很久,我説:“我現在明白了,愛有很多種,幸福也有很多種,緣份也是不可缺乏的,若十年前周太太見到老周,也就沒有這一段故事了,老周出現得很合時。”
妹妹別轉頭,看看路邊的棕楣樹,“是的,這是我相信的。可是到底只要她高興,我們看着她也高興了。”
我專心地開看車。
妹妹又説:“雖然我還是想找一個神氣的男朋友,卻不那麼心急了,”她忽然笑,“將來也像周太太那樣,找一個愛我的人,品格學問都好的,專門跟在我身後替我拿大衣,那才真正的神氣呢。”
那也不過是表面,妹妹是不會明白的,只有我知道,因為我曾經有一日,在海灘上,見過她從前的男朋友,聽到了她對他説的話。
我想周太太是打算在這裏終老的了,我很高興,正如妹妹説的,因為她很高興。
我把車子筆直的向家裏駛去。
天氣永遠這麼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