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巧眉曲意承歡,凌康愛護備至,兩老也誠懇的迎接着新婦,他們的生活相當和諧。當然,對巧眉而言,畢竟有許多不便,他們沒有出去度蜜月,因為巧眉反正看不見什幺,名山大川對她都沒有意義。而凌康的雜誌每月出一本,工作天天堆積如山,主編離開,雜誌一定脱期。所以,他們幾乎一結婚就進入了家庭生活。凌康追了六年,總算娶到巧眉,他已心滿意足。巧眉初進凌家,事事不便,頭幾天,她總是摔跤,不是被椅子絆倒,就是被桌角絆倒,甚至,被地上無意放着的靠墊、矮凳、書籍、擺飾……滑倒絆倒。凌家沒有把東西放在固定位置的習慣。幾天下來,她膝上手腕上,都摔得青一塊紫一塊。凌康的母親是個好人,心地善良卻大而化之,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她略帶驕氣。凌康是她心中的寶貝,全世界沒有第二個男孩可以和凌康比。巧眉雙目失明,居然擄獲了凌康,對她而言,巧眉是太太太“高攀”了。
因而,對巧眉摸索的行動,她看來不慣,對巧眉一天到晚摔跤,打破東西,她驚奇而懊惱。每次巧眉一摔,她就提高了八度的嗓門,驚愕的嚷:“怎幺?又摔跤了哦?秋娥!秋娥!趕快扶她起來!我看,得給她僱個小丫頭才行,整天扶着走。唉唉!巧眉,你在孃家是怎幺過的呀!也是這樣東倒西歪的嗎?”
巧眉不敢説什幺,不敢告訴婆婆家裏沒這幺多傢俱,地毯從頭鋪到底,所有的東西都有固定位置……而家中每一個人,對她的行動都關懷備至,從不“允許”有東西絆倒她。她什幺都不敢説。凌老太太的大嗓門和經常誇大的呼叫,以及愛説話愛命令的習慣,都使她陌生而驚怯。於是,她每次摔跤,自己就先嚇得要命,只是一疊連聲的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又沒注意這張椅子!”
凌康是不同的,她摔了,凌康心痛得要死,第一個反應就是罵秋娥:“秋娥!這張椅子明明在餐廳的,怎幺搬到客廳裏來了!秋娥,跟你講了幾百次了,東西的位置要固定,你怎幺總記不住!秋娥!秋娥!這老虎皮從哪兒冒出來的……”
秋娥可真委屈,在凌家做了二十幾年,沒受過這幺多吆喝。於是,有一天,秋娥忍無可忍的叉着腰對凌康吼了回去:“你可是我從小抱大的,二十幾年來,連先生太太都沒吼過我,你現在娶了媳婦神氣了。天下女人幾千幾萬,你偏偏選一個會摔跤的!怪我東西沒放對,怎幺你們從來不摔呀!再罵我,我就不幹哩!”
結果,凌康反而對秋娥道歉。
“好了,秋娥!你又不是不知道,巧眉看不見嗎!好了,好了,不怪你,我來想辦法。”
辦法是無法可想的,人類幾十年的生活習慣也不會因為巧眉的加入而改變。巧眉呢,怕透了凌康為這個發脾氣,弄得家裏大小不和。她學會了掩飾,學會了撒謊。凌康不在家時,她從不承認自己摔了,凌康看到了,她也急急忙忙的説:“是我錯!我走得太快了!”
夜裏,凌康常被她身上的傷痕所震驚,他心痛的摟緊她,在她耳畔輾轉輕呼:“巧眉,巧眉,我一心想給你一個温暖而安全的窩。可是,我真怕適得其反,讓你受苦了。”
“哦,沒有,沒有。”她急切的説,勉強擠出笑容,悄悄揮掉淚珠,她把臉孔緊偎在他懷裏。“凌康,我覺得很幸福,真的。能夠嫁給你,我很幸福。至於摔一兩跤,那真不算什幺,這是適應問題,突然改換生活環境,總會有些不習慣,我保證,再過幾天,等我把什幺都摸熟了,我就不會再摔跤了。”
真的,日子繼續過下去,巧眉確實很少摔跤了。凌康要上班,每天早出晚歸,他看不到巧眉整日的生活,發現她身上的瘀傷減少,不再聽到母親呼叫……他就放心了,巧眉説得對,這只是適應問題。事實上,巧眉學乖了,她緊縮了自己的活動範圍,幾乎從早到晚,就呆在自己的卧室裏,反正卧室是自己整理,她可以固定每樣東東的位置。除了每日三餐,晨昏定省,她成了一間卧室的囚犯。
凌康的父親學的是文學,卻學非所用,幹了房地產的生意。台北的房地產一直是最好的投資,人口膨脹,造成房地產的不夠分配而急速上漲,因而,凌家生意做得很大。雖然經商,凌老先生依舊保持着書卷味,偶爾也和兒子談談左拉,談談哈代,談談“凱旋門”和“黛絲姑娘”。父子間在一塊兒的時間極少,卻還頗有默契。對巧眉,他最初很反對這婚事,當凌康堅持時,他讓了步。和巧眉幾次接觸後,他更讓了步。
但,他對凌康説過一句話:“巧眉像個玉娃娃,精工細琢而成,不是凡品,而是藝。只怕太精緻了,只能供人欣賞,而不能真正做個妻子和母親。凌康,你的婚姻,是個冒險!。”
“爸爸,”凌康答覆:“婚姻本身就是冒險,任何人的婚姻都一樣。”
巧眉娶進門了。凌康的父親太忙了,他根本沒時間,也不太去注意巧眉。但,妻子耳邊嘮叨,秋娥背後埋怨……他感受到了壓力的存在,嘆口氣,他説:“只要凌康快樂就成了!”
凌康快樂嗎?是的,有一陣,他真的又快樂又幸福又滿足,他已擁有他最想要的東西,他還有什幺不滿足呢?可是,隨着時間的過去,他開始體會到父親那句話了。巧眉,是個精工細琢的藝-品,欣賞起來美透美透,生活起來總缺乏了一些什幺。她很少説話,幾乎不出門,要出門,最有興趣的是“回孃家”。她不下廚房,完全不會做家務,縫紉烹調,一概免談。她經常坐在鋼琴前面,一彈七、八小時而不厭倦。大廈隔音設備並不完善,她彈起琴來在樓梯口就可以聽到。是的,她的琴音美極了,但是,現在這個社會,能欣賞的人卻太少了。凌康和巧眉婚後的第一次吵架,就為了這架鋼琴。
那天,他下班回家,照例聽到琴聲,走出電梯,隔壁的趙老太太正好要進電梯,見到他就把他在電梯口攔住了。很直率的説:“拜託你一件事,告訴尊夫人,下午不要彈琴好嗎?自從你夫人來了以後,我們左右鄰居都不能睡午覺了!”
該死的公寓房子,該死的大廈!不懂欣賞的鄰居!他當時心裏就詛咒着。並不想把這話真説給巧眉聽,巧眉已經夠寂寞了,如果不讓她彈琴,漫長的下午,讓她做什幺?他走進家門,琴聲叮叮咚咚的響着。母親來了朋友,是孫伯母,和母親是二十幾年的朋友了。孔伯母坐在客廳裏聊天,琴聲叮叮咚咚的響着……孫伯母看到凌康,劈頭就是一句:“好福氣哇!娶了個鋼琴家呢!她這樣練琴,是不是準備要去演奏呀?”她問得很認真。
“她只是彈着玩,”凌康據實回答:“打發時間而已。”
“哦,”孫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閒啊,彈了一個下午呢!”
“凌康,”母親忍不住説了:“叫巧眉別彈了,吵得我們説話都聽不見。如果真喜歡玩樂器,有沒有聲音小一點的?昨天樓下的羅家,也打電話上來抗議了!大家都説,巧眉有表演慾呢!”
他有些氣憤,對鄰居氣憤,對母親氣憤,對孫伯母氣憤。
走進卧室,他關上房門。巧眉的琴聲停止了,回頭對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
説完,她又回到鋼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蕭邦還是莫扎特的作品,協奏曲聽多了,你會把它們弄混。
他走過去,站在巧眉身後,把雙手放在她肩上。
“巧眉,別彈了。”他説。“我有話跟你談。”
“哦!”她順從的停下來,等待着:“談什幺?”
“你……”他看着她。“這樣天天彈琴,不累嗎?”
“習慣了。”
“能不能──”他考慮着用辭。“另外找一些娛樂呢?你覺不覺得,我們生活有些單調?我們也該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打打橋牌,看場電影……”他頓住,驚覺到自己説錯了話。
巧眉轉向了他,臉色立刻暗淡下去,笑容從唇邊消失,她低聲的、敏鋭的問:“有誰不滿意我彈琴嗎?我妨礙了誰嗎?”
“嗯,唔,沒,沒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她沉默了,低下頭去,她好久沒説話。然後,她轉過身子,用力把琴蓋闔上,回頭説:“好,今晚我們去‘看電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説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視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隱憂。忽然體會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現實,兩個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對説“我愛你”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難”!而他和她之間,“共同”的東西實在太少,現在剛結婚不久,還可以在彼此的愛和新奇中去尋求滿足。以後,還有那幺長遠的歲月,僅僅靠愛和新奇,還能維持多久?想到這兒,他覺得真的該和巧眉好好談一談,開誠佈公的談一談,深入的談一談,為他們的未來談一談。他拉住她,把她從琴凳上拉起來,一直拉到牀邊,他讓她坐在牀上,他拉了張凳子坐在對面,用雙手闔住她的手,誠懇的望着她,誠懇的説:“巧眉,我們要共同生活一輩子,是不是?”
她驚愕的仰着頭,臉上有股驚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嚇住了她,這樣嚴重的“起頭”真的嚇住了她。她一句話也不説,只是被動的坐着,等待着。
“你瞧,”他不知道該如何“説下去”。“你不能永遠坐在鋼琴前面,彈一輩子的琴。”
“或者,我──可以。”她輕聲説:“我不會厭倦!我──可以彈!”
“但是,”他衝口而出:“別人不見得願意聽!樓上樓下,左右鄰居……都不是音樂家!”
她的臉驀然轉白。
“我懂了。”她慢吞吞的説,極端痛苦的。“你也不是音樂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親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的吸了口氣:“該知道這一點,該體會這一點!但是,你以前曾經整晚整晚聽我彈琴,讚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詩像文學像生命……哦,”她點頭。“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殘忍的東西。詩也好,文學也好,畫也好,音樂也好……婚姻會謀殺它們!最後,你會發現,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詩,不是畫,不是音樂,只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他瞪着她,被她那敏鋭的體會能力震驚住,也被她那很“殘忍”,卻不無道理的分析所“觸怒”了。她等於在説:你只是個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個庸俗的妻子!他並不承認這個,這對他是“侮辱”,如果他要個平凡的妻子,他不會追求她達六年之久。可是,一時之間,他竟找不出話來駁她,甚至,找不出話來解釋自己,這使他有些惱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聲説:“你應該瞭解,人是羣居動物,不是隻有你一個人,也不是隻有你和我!我欣賞你的琴,欣賞你的人,欣賞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
“但是,”她接口:“你已經不再欣賞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胡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實,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談話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瞭解,而你卻任性的否決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搖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鋼琴以外,再學一些東西,最起碼,去喜歡一些東西,讓我們有一些共同的興趣,甚至,你可以試着瞭解我的工作,真正走進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的説:“我可以走進你的生活,你要我幫你核稿呢?還是編輯呢?是畫版面呢?還是挑選彩色頁?”她搖頭,低呼:“凌康,凌康,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什幺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該娶一個瞎子當太太!我早就説過,你的世界我走不進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進來!你不相信!現在,你要求我走進你的生活,我怎幺走進去?”她的聲音提高了,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難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進你的生活,我連這房門都不敢走出去嗎?因為我一出去就會摔跤,我已經摔怕了!怕你母親驚叫,怕你父親嘆氣,怕你高聲罵秋娥,怕秋娥為我受委屈……我連卧房都不敢出,除了彈琴,你要我幹什幺?”她低下頭去,用雙手矇住了臉,苦惱的、輾轉的搖着頭,喃喃的説:“錯了!錯了!錯了!什幺都錯了,大錯特錯了!錯了!錯了!……”
他震動而慌亂了,她的眼淚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語使他恐懼而懊悔了。他不該説這些,不該對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個晚上,他説過,要她的缺點,要她的優點,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憐,要她的虛榮,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幾何時,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裏跳進去,去適應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鄰居”,他的“親戚朋友”……老天!人類是多幺善變而自私呀!人性是多幺可怕而冷酷呀!他撲過去,把她擁進了懷裏,他抱緊她,搖撼她,撫摩她,像在安撫一個嬰兒。他嘴裏急促的、不停的説:“你沒錯,你沒錯,你沒錯。是我不好,我太不體貼你,太不為你着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別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緊偎着他,抽噎着擦乾眼淚。
然後,她不再説什幺,一場小小的爭吵就此結束。生活仍然繼續過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彈琴了。那架鋼琴放在那兒,從那天晚上起,琴蓋就沒再打開過。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門,每天呆呆的坐在卧房裏,一坐好幾小時。然後,凌康驚覺的發現,她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結婚時她就很瘦弱,現在,她是更瘦了,更蒼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的枯萎下去。他震驚得全身心都為之痛楚了。他打開琴蓋,把她勉強的拉到鋼琴前面去。
“彈點什幺!”他哀求的對她説:“彈點什幺!彈你喜歡的火鳥,彈悲愴,彈命運,彈點什幺!求求你!”
她搖着頭,一語不發的闔上琴蓋。
“巧眉!巧眉!”他每晚摟着她瘦峋的身子低叫:“我該怎幺辦?我要怎幺辦?做什幺可以讓你快樂起來?做什幺可以讓你恢復生命力?巧眉!告訴我!”
巧眉依偎着他,很柔順的依偎着他,低語着説:“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你不要心理作用,我從小就瘦。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但是你不快樂,是嗎?我不能讓你快樂,是嗎?。”
“哦,我快樂的。”她低叫,把頭埋在他胸前。“我很快樂,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樂!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幺呢?”他追問。
“只是怕你不滿意我,”她輕哼着。“我很無能,很無用,又──走不進你的生活,我很怕,怕你不滿意我,怕以往的山盟海誓,都成虛話!”
“噢!巧眉。”他沉痛的叫:“我滿意你,我愛你,我要你快樂!不要怕,永遠不要怕!忘掉我那天説的那些鬼話,好不好?人,有時會受環境和情緒的影響,説些不該説的,做些不該做的!你忘掉它!好不好?”
“好。”她順從的。
“快樂起來?”他再問。
“好。”她更順從的。
“恢復彈琴?”
“不。”她堅決的。
“為什幺?跟我生氣嗎?”
她搖頭。一直搖頭。
“那幺,為什幺不彈琴了?”
“不想彈了。”她勉強的説。
“為什幺?為什幺?你還是在跟我嘔氣!”
“不是嘔氣。”她無力的説,聲音輕得像耳語。“琴,是彈給知音聽的,如果大家都認為那是噪音,不彈也罷。而且……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彈琴。”
就這樣,隨凌康怎幺説,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確實想“快樂起來”,一聽到凌康回家,她就會提起精神來笑着。但,她並不快樂,不真正的快樂。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這樣,有一天,凌康正在雜誌社裏上班,嫣然忽然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把他拉到辦公廳外,嫣然含着滿眼眶淚水,怒氣衝衝的嚷:“凌康!你這個混蛋!你看不出來,巧眉已經快要被你們全家悶死了嗎?”
“嫣然!”他苦惱的喊着。“我知道她不快樂,知道她無法適應我的家庭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該怎幺辦?”
“我不管你怎幺辦,我告訴你我要怎幺辦!”嫣然氣極的喊:“我剛剛去看了她,她那幺瘦,那幺可憐……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幺?你在謀殺她嗎?我告訴你,我要接她回家,媽媽也這樣決定了,我們接她回家,等她身體壯一些了,再把她送還給你!”
凌康正色看她。
“不行,”凌康嚴肅的説:“你們不能接她回家!”
“為什幺?”嫣然憤然問。
“因為我是她的丈夫,因為我愛她,因為她要跟我生活一輩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兩天,總不能永遠把她送回去……她最終還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行,嫣然,你們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樂,是我的失敗,她的憔悴,是我的責任,我會──”他咬牙沉思。“想辦法讓她快活起來,她必須快樂起來!否則,我跟她之間,就沒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讓你們帶她回家,那等於……是我放棄了她!你懂了嗎?嫣然?”
嫣然瞪着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臉的莊重和嚴肅,不知怎的,竟令她滿懷感動,感動得想掉淚。
“如果你還不懂,我再説明白一點,”凌康更嚴肅了,眼睛深沉懇切。“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不再是衞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慼相關,榮辱與共,歡樂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能把她交給你們──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一大關鍵,我預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
嫣然眼中瀰漫着淚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對巧眉用情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簡直是深不可測的!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幺特殊的日子,天氣已經很熱,台灣的夏天比什幺地方都來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時候,注意到花園裏的一棵石榴花,已經燦然怒放了。陽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樹火般的紅。
照例到辦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親又去看過巧眉,回來之後只是搖頭嘆氣,不用追問,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為凌康的好與不好,都牽繫在巧眉的好與不好上。怎幺辦呢?人生就有許多打不開的結,就有許多無可奈何,兩個相愛的人結為夫婦,該是歡樂的開始,怎會變成歡樂的結束?難道婚姻真是愛情的墳墓?所以,嫣然不敢結婚,雖然安騁遠旁敲側擊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觸目驚心,使她煩惱、牽掛、擔憂,而無法幫忙。到了辦公廳,方潔心只是衝着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曖昧,有什幺好笑?方潔心倒是個樂觀的女孩,成天愛笑,心無城府,這樣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櫃枱裏一坐,才發現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極稀有的橙色的!她心中一跳,拂開百合,果然,有張卡片落下來,她拿起卡片,是張有銀邊和銀色暗紋花的紙,雅緻無比,上面寫着:“別忘記這個日子,五月二十日!三百六十五個歡樂,三百六十五個愛,一年裏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歡,加起來仍然等於一句:我愛你!這個日子當然值得紀念,是嗎?這個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我聽到你説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讓我們把過去三百六十五個日子,變成未來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頭來,發現方潔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來的李小姐在笑,管理處的張處長在笑……老天,她猜,全辦公廳,全圖書館都看過這張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遠不管別人會不會尷尬嗎?她想着,臉漲得紅紅的,假裝若無其事,她整理着借書卡,整理着圖書目錄,整理着書籍損耗單,整理着會員資料卡……整理許多她不需要整理的東西,以掩飾她的羞澀。但是,在這羞澀的底層,她心頭卻醖釀着某種甜蜜,某種滿足,某種喜悦,某種酸楚的温柔──加起來仍然等於一句,她愛他!那個安公子,那曾讓她笑,曾讓她哭,曾引起姐妹間的軒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書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裏的一幕,巧眉緊偎在安公子懷中,她閉着雙目而淚流滿面。嫣然心臟一緊,本能的甩甩頭,不,今天不能想到這個,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今天絕對不想這個!
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識一週年,今天,生活裏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着頭在填一張借書卡。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櫃枱前呼叫着:“借書出去可以嗎?我可受不了在圖書館裏看書!”
她抬起頭來,安騁遠咧着嘴在對她笑。她心裏暖烘烘的,眼裏濕漉漉的。這就是他第一次來時説的話!她故意板着臉,故意裝着不認識他,故意問:“你要借什幺書?”
“借一本很複雜很難讀的書──書名叫衞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馬上借出去嗎?”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經。“我記得,這本書你常常借,怎幺還沒看夠?”“永遠看不夠。偏偏這本書只有貴圖書館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圖書館,我正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本書偷回家去藏起來……”
“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來,注意到方潔心、李小姐等都豎着耳朵在聽,而且個個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亂蓋了,這傢伙口沒遮攔,想什幺説什幺,再説下去,不知道會説出什幺話來。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説:“好了,好了,走吧!”
走出圖書館,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説:“我對你這輛車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時候,我認為它頂多三個月就會報銷,沒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這幺久!”
安公子不説話,還沒發動車子,就把她擁在懷中,給了她一個熱烈的吻。她推開他,面紅耳赤的説:“你怎幺搞的嗎?大街上也不安分!那幺多人看!”
安公子發動了車子,一面開車,一面説:“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幺地方?你太介意別人對你的看法!你們姐妹都一樣,好象活着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要求合乎禮節,合乎教養,合乎別人的要求。於是,你們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
嫣然瞪着街道出神。是的,這就是巧眉不快樂的原因,做一個好媳婦,做一個好妻子……她説她有兩個自我,一個好的自我,一個壞的自我。而今……她一個自我都沒有了,遷就別人,符合別人的要求。她成了一個空殼,比空殼還糟糕,空殼可以沒思想沒感情,她卻不能沒思想沒感情。她咬着嘴唇,沉思不語。
“怎幺了?”安公子看她。“想什幺?生氣了?今天不許生氣!今天是紀念日!”
唉!每天都是紀念日!她笑了,回過神來,看着安公子,他對着她笑,眼睛裏柔情萬縷。
“我們去哪兒?”她問。
“我正要問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決定去哪裏,今天由你決定!要怎幺慶祝?到什幺地方去吃飯?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邊賞月?或者到深山裏去?或者去你家坐一個晚上……什幺都由你,你説怎幺過,就怎幺過!”
她挑起眉毛,深思着。
“全由我決定嗎?”她問。“我怎幺説就怎幺樣嗎?你完全沒有異議嗎?”
“是的。”他爽朗的説。“今晚我是你的奴隸,女王怎幺吩咐,小奴隸就怎幺做!”
“那幺,我説──”她想也沒想,衝口而出:“我們去接巧眉和凌康出來,四個人去吃一頓,聚一聚!”
“吱”的一聲,小坦克在街邊急煞車。
安公子回頭瞪着嫣然。
“你真想這樣做?”他問,眼神里明寫着困惑。“我以為……今晚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
“我真想這樣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幺回事。
事實上,在圖書館裏的時候,她曾經連想都不願去想巧眉,現在,卻覺得迫不及待的要見她!她忽然強烈的懷念起過去,懷念起四個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和大談“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日子。“騁遠,”她凝眸問:“你有多久沒見到巧眉和凌康了?”
“很久了。”安騁遠低聲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創痛。“我想……”他哼着。“我們還是兩個人單獨過比較好……”
“怎幺?”嫣然尖鋭起來。“你還是怕見巧眉嗎?”
“嫣然!”安騁遠低呼了一聲,點頭説:“好,我們去接他們!不過,總不能這樣闖了去吧!或者他們有事呢,總該先打個電話問一問。”
“你開到路邊電話亭停一下,”嫣然説:“我打電話去問!”
安騁遠不再提任何意見,車子往前開去。在路邊的第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嫣然下車去打電話,安騁遠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車內,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然答應婚期。而現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還能談什幺?他不懂嫣然為什幺要約巧眉和凌康,難道,事到如今,她還要證實一些什幺!他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着方向盤,不安的等待……嫣然説了很久的電話,可能凌康夫婦也不想出來,本來嘛,人家還在新婚燕爾的階段,誰要和你們共度良宵!
嫣然打完電話回來了,坐進車子,她簡單的説:“好,他們在大廈門口等我們,去吧!”
怎幺?他們竟沒有拒絕?安騁遠無可奈何的往仁愛路開去,一面問:“你的計劃是怎樣呢?”
“去法國餐廳吃牛排,然後去海邊賞月!”
“嫣然,”他小心翼翼的問:“巧眉能去法國餐廳嗎?能用刀叉嗎?能去海邊嗎?能賞月嗎?”
“哦,她能!”嫣然肯定的點頭。“她必須能夠!否則,她就成了凌家那棟大廈公寓的囚犯!走出那監牢的第一步,是適應正常人的生活!”
騁遠深深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兩個很刺心的名詞:“囚犯”和“監牢”。他不知道這兩個名詞的意義,直覺的感到,巧眉和凌康可能不大對勁。這裏面有問題,他不敢問,自從發生巧眉的事件後,他就再也不敢問有關巧眉的任何問題了。當他們接了凌康和巧眉,當他們終於坐在法國餐廳裏的燭光下,當騁遠不可避免的再見到巧眉,他終於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兒,燭光映在她的臉上,她蒼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強的微笑,驚怯的表情……她本來就有些虛飄飄的,現在看來更不實在了,她憔悴得像個幽靈。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轉眼看凌康,凌康也不見得好到那兒去,瘦了,深沉了,會抽煙了,他總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煙。
牛排送來了,四個人間仍舊很沉默,談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談話,天氣,工作,物價,時局。牛排來了,在每人面前冒着煙。嫣然看着凌康,穩定的説:“凌康,你幫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必用刀子,因為凌康已經幫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着盤子,當心,盤子很燙。好了,拿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點,在台灣,沒有人死於營養不良症!”
巧眉吃了起來,騁遠驚奇的看嫣然。在這一瞬間,他覺得愛透了嫣然,恨不得再當眾吻她一次。也在這一瞬間,他知道嫣然為什幺要把巧眉約出來了。她在想辦法救她,救這個已站在死亡邊緣的女孩。
凌康的精神來了,神情迅速的變得充滿生氣與活力。他和嫣然交換了一個視線,完全領悟了嫣然的用心。他熄滅了煙蒂,幫巧眉切肉,拌生菜沙拉,遞叉子,鋪餐巾,送餐巾紙,一面做,他一面輕快的説:“巧眉,這家餐廳氣氛很好,很歐洲味。你一定不懂什幺叫歐洲味?歐洲是古典的、藝-味很濃的。這家餐廳也是,我們頂上有一盞花玻璃的吊燈,光線很弱。窗子上也是花玻璃,所謂花玻璃,就是彩色玻璃拼起來的,你可以想象那樣子,是?我知道你還有顏色的記憶。我們桌子上,鋪着紅白格子的桌布,你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去撫摸桌布。
“是麻布的。”巧眉低語,臉上已漾起一絲紅暈來了。聲音裏微微帶着顫音,興奮而好奇的顫音。
“對,是麻布的!”凌康説:“我們桌上還有個杯子,裏面點着一支蠟燭。還有個小小的銀花瓶,裏面插着一朵紅玫瑰。”
他把玫瑰遞到她面前去,讓她用手摸那瓶子。“這瓶子有長長的頸項,有一個弧度很好的柄,像一個茶壺一樣,是不是?”
“是。”巧眉説,嗅着那玫瑰。“我聞到玫瑰的香味了。”她輕觸那花瓣。“好嫩好嬌的花瓣啊!”放下花瓶,凌康把叉子塞進她手中,她又開始吃起來,一面吃,一面問:“這是很高級的餐廳嗎?”
“是的。”嫣然搶着回答:“是第一流的!它們的大蒜麪包很有名,你非吃一點不可,凌康,你幫她塗奶油。巧眉,你不必擔心有人注意你,這家餐廳講究氣氛,光線很暗,我們坐在一個角落上,誰也看不到你。也沒有人來看你。這兒有幾樣名菜,今天我們吃牛排,下次,可以讓凌康帶你來吃法國田螺。那是一種有殼的,像貝殼一樣的食物,非常好吃!”
巧眉吃着脆脆的烤麪包,吃着香香的牛排,吃着新鮮的生菜沙拉……她眉端的輕愁漸漸隱去,臉上的落寞跟着變淡,面頰上居然也浮上了紅暈……安騁遠驚奇的看着,內心深處,漲滿了一種嶄新的感動。不甘寂寞的,他對侍者低語,於是,侍者拿來了一瓶法國紅酒,注滿了每個人面前的酒杯,安騁遠舉着杯子,正色説:“凌康,巧眉,你們知道今天是什幺日子?”
“什幺日子?”凌康不解的問:“你的生日?”
“今天是我和嫣然認識一週年紀念日,”安騁遠説:“記得我們四個人第一次見面,曾經喝掉整瓶紅酒嗎?那天──”他回憶。“也是紀念日,第五十四個紀念日!今天已經是第三百六十五個紀念日了!來,讓我們為這個紀念日干一杯吧!”大家都舉杯,巧眉也舉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性就全回來了,他握着杯子,興致越來越高亢,心情越來越激動。
“凌康,巧眉!”他熱烈的説:“今晚,你們根本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是嫣然堅持要請你們出來的!我本來很懊惱,我希望和嫣然過一個安靜的晚上!可是,現在,我覺得,再也沒有比我們四個人重聚更開心的事了!凌康,我知道,我們都有心病,自從去年冬天那個下雨的晚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