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細小的粉塵在突然照射進來的光線中飛揚跳動,那塵封許久的歷史的真相似乎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腳下的木頭早已腐朽,不堪重負地發出吱吱的聲音。
銀俊昊緩緩地走到鍾邊,那早已灰濛濛的鐘面上淡淡地映出一個男孩的背影。
銀俊昊停了下來,仰頭凝視他。
風中傳來輕輕的對話聲,隨着那開始走動的時針越來越清晰……
"姐姐,你的紐扣我找到了。"
"哦,是嗎?"
"你告訴我在鐘樓上,我就去那邊找的。它在鐘樓的最頂端。"
"怎麼會在那裏?"
"我也不知道。"
……
淺黃的落滿灰塵的鏡面上,男孩緩緩轉過頭來,眼神落寞而悲傷地望着來人。
"阿木?"儘管早已猜到,可是看到那如死灰般哀傷的眼神,銀俊昊的心還是不禁為之一怔。
男孩在鏡中緩緩點點頭。
"你姐姐要我來帶你回去!"銀俊昊雙手暗暗握緊,越來越多的法力在手中隱隱聚集。
他呆呆站在那裏,嘴裏喃喃重複着銀俊昊的話:"姐姐?"
似乎想到了什麼,他的眼神陡然驚恐,不停地向後退去。
鬼氣在鐘樓迅速瀰漫開來。
"你不能帶走他!"
一個尖厲的聲音從鐘樓的另一側如電般閃過,緊接着卻是一個温柔而脆弱的聲音響起。
"姐姐,讓他走吧!你已經留了他這麼久!"
"不能!"本來如風般輕靈的聲音突然變得如夜梟的哭喊。
銀俊昊淡漠地看着鐘樓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太陽光芒,黑色濃郁陰冷的鬼之怨氣在身邊漸漸凝結。
他舉起雙手,合十在胸,瞬間他的掌心爆發出燦如盛夏般的紅色光芒。飛速舞動的指尖如同蓮花綻放,悲哀的靈魂開始顫抖,風中傳來不絕於耳的慘叫聲。
女孩的淒厲叫聲越來越清晰。
"不要,我絕不會讓你帶走他!"
彷彿忍着烈火焚身的煎熬,女孩的聲音變得更加悽慘:"你敢放他走我會詛咒你一輩子!"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好像都和着血,從她的嘴裏發出來,聲音如同失去音準的琴。迴音在耳邊不斷拖長,終於,那一聲聲如午夜幽靈的哀號變得冰涼而軟弱。
"不!求求你!讓他留下來吧!"
"姐姐,放過他吧!他不屬於我們!"
妹妹温柔地哭泣着,聲音無比悲傷,讓人心碎。
"你們只是鬼魂,禁錮了他這麼久,難道還不夠嗎?"手中光芒流動,銀俊昊卻遲疑沒有出手。
不為其他,只因那鏡中的男孩緩緩搖頭。
他沉重地吸了一口氣。
為什麼?難道你不願轉世投胎,難道你願意這樣生生世世被禁錮在這個鐘樓陪伴這兩隻怨鬼嗎?
"不夠啊!怎麼會夠!他要生生世世陪着我們,對嗎?妹妹!"姐姐狂笑的聲音傳來,"哈哈哈哈哈!而且你不要忘了,他現在也是一隻鬼魂啊!"
"姐姐,為什麼你不放過他呢?"妹妹哭喊着,"放過他,你也是愛過他的啊!"
姐姐的聲音宛如陷入絕境中一樣瘋狂。
"不,還不夠。白鬼答應過我,只要我出賣自己的靈魂,他就會永遠屬於我。"
銀俊昊微一皺眉,再無遲疑,雙掌轟然擊出。
白鬼?又是那個傢伙!
光芒聚集,巨大的能量掀起銀俊昊滿頭髮絲,在狂烈的風火中凌亂飛舞。
如同地獄般幽黑的鬼氣一瞬間灰飛湮滅,淒厲的叫聲震得銀俊昊耳膜幾乎破裂。
光芒如洗淨塵埃的海水,籠罩着整個鐘樓長年累積的怨黑之氣被徹底毀滅。
渾厚而悠遠的鐘聲響徹整個學院!
聖光學園已經60年沒有響過的大鐘再度發聲,或遠或近聽到了聲音的人都為之一驚。
正在教室裏補習的F班眾人也都嚇了一跳,紛紛探頭出去看向鐘聲傳來的地方。
"怎麼可能?我沒有聽錯吧。學校的鐘樓竟然響了?"巫婆玲睜大眼睛跟朱大常對視一眼。
大姐大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難道,難道是……阿木?她向鐘樓狂奔而去,所有人都為大姐大反常的舉動吃了一驚。
校園的一角,水謠輕輕拉了拉水幕藍的衣袖,微微瑟縮了一下。
"哥,那鐘響了……"
為什麼?自己的身邊發生的事情越來越詭異,都已經分不出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了,現在連多年未響的大鐘也出現這樣的異常情況。難道這是預示着巨大的災難已無可避免了嗎?
"沉淪吧!甦醒吧!我的愛人!"
來自地獄的狂妄聲音迴盪在她心底,一次次撞擊她的靈魂,像是有什麼東西要衝破自己的身體一般,是怎樣不甘沉睡的靈魂啊!身體裏面那叫囂的力量讓自己無比害怕卻又似乎無比興奮。
水謠緊咬雙唇,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巨大的隱忍已經讓她緊握的指骨泛白,冷汗簌簌而下。
水幕藍不發一言,卻在第一時間緊緊抓牢水謠的手,望着水謠緊閉的雙眸,感受着她不停顫抖的雙手,繼而伸出有力的雙臂將女孩緊緊摟在胸口。
他很清楚那帶着魔力的鐘聲有着怎樣蠱惑人心的力量。摟着水謠瑟瑟發抖的身體,水幕藍的心宛如被刀割一般。
秋風中紅葉滿天飄零,男孩摟住女孩的畫面有説不出的悽絕孤美。
柔弱的水謠,那個總是需要自己保護的水謠,那個一個小動作都牽動自己的心的水謠,永遠不要變多好……
永遠這樣該多好。
鐘聲漸漸遠去,在水幕藍懷中的水謠這才虛脱般平靜下來。感覺到水謠逐漸恢復正常,水幕藍緩緩放開女孩的身體,伸出手指温柔地撫平她緊皺的眉頭。
■2
鐘樓裏,銀俊昊注視着眼前站立的淡色人影。
陽光下的靈魂是不能停留太長時間的。
"投胎去吧!"他淡淡地説着。乾淨而純粹的靈魂不應該留在這種地方,會有天使來接阿木走的。
阿木笑着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原來靈魂所寄居的鐘面。那裏面的時針跟分針已碎成幾片了。
"她們和我在這裏面住了好多年呢……"
銀俊昊看着他,不知道他還有什麼留戀。
阿木原本蒼白的靈魂似乎突然有了血色,他伸出快要消失的淡淡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伸出雙手比了一顆心的形狀,指了指身後的那隻鍾。
他想要取出鍾裏面那已經斷做幾截的時針跟分針,卻因為是魂魄而無法做到。
男孩聳了聳肩,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這個,就交給你吧,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它們,它們非常重要的哦……"
他微笑着朝銀俊昊點點頭,下一束陽光照射前,越來越淺的身影化為一攤粉末,落在積滿灰塵的木地板上。
銀俊昊走近那個鍾,原本完整的秒針也突然斷裂成碎片了。
地上流動着淡淡的魂力,漸漸顯出幾個字來-
謝謝你。但我不願離開,我愛她們!
字跡漸漸在風中模糊,如飄散的柳絮隨風而逝。
銀俊昊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如此結局。他閉上了眼睛,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慢慢泛起一絲苦笑。
他不該來這裏。
"你確實不該來這裏。"一個尖鋭的得意的聲音響起。
"誰?"銀俊昊迅速張開眼睛。
白鬼那飄動着血色的浮腫雙眼映入眼簾。
他張狂地大笑:"就算你解開了第一個校園傳説,對我的計劃也沒有絲毫影響,我們偉大的紫後甦醒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我不會讓你如願。"銀俊昊握緊了拳頭,指尖深深嵌入肉裏。
"不用這麼看着我,你以為失去了血劍的封魔人我還會放在眼裏嗎?你現在在我眼中比一個死人好不了多少。但我現在不會動你。我要被譽為本世紀最出色的封魔人親眼看看你們銀之族的沒落,親身感受阿修羅復活後顛覆世界的力量,我要你親身受這痛苦,所以你現在還得給我好好活着啊!"
説完這話,白鬼譏諷一笑,隨即消失在了鐘樓上。
越握越緊的拳頭早已忘了鬆開,銀俊昊呆呆矗立在鐘樓裏,孤獨的影子被越來越淡的陽光拉得長長的。
凌亂的腳步聲自鐘樓下傳來,銀俊昊回過神來,大姐大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眼前。
"阿木他呢?"大姐大還喘不過氣來,卻在看到銀俊昊的時候一動也不敢動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靈魂已經得到救贖了。"銀俊昊淡淡地説道,轉過身自那面大鐘裏取出早已化作一團碎片的時針、分針以及秒針,遞了過去。
"這是他的東西,你拿去吧。"
雖然阿木叮囑他仔細收好,但是這東西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用處,還是給大姐大做個紀念吧。
大姐大顫抖着蹲下身去,眼淚落在乾燥的地面上,暈開一個個濕印。
再沒有多看身後的人一眼,銀俊昊一步步離開了這個地方。
■3
原本晴朗的天空漸漸陰霾,烏雲連綿繾綣,在天空變幻出各種詭異的形狀。
鐘樓旁的老槐樹下遠遠站了一個人影。
銀俊昊走近影。
兩人面對面站立着。
"從小我跟你一起長大,我雖然是你的影,可我從不認為自己比你差!"影看着銀俊昊的眼睛説。
"你確實不差。"望着影手上那故意亮出來的血劍,劍身紅光流轉,光華萬千,銀俊昊微微一笑。
"看來血劍找到了比我更好的主人。"
影笑了笑,不無遺憾地説道:"沒想到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後果。現在如果回頭的話,還來得及。"
説完最後一句話,影有些緊張地望着銀俊昊,長老從來沒有這樣寬容過一個族人,銀俊昊是一個例外。
看到影那些有些不甘的神色:"你可以告訴長老,我只是選擇了自己該走的路。"
"就算錯也要走下去?"影有些疑惑地追問,"封魔人不能有愛,這是最大的禁忌你忘了嗎?"
"不,你錯了。封魔人不是不能有愛。只是封魔人該有的是大愛,為了那種博愛眾生的愛要犧牲自己的愛情我做不到!這一次,我只聽從我的心,哪怕最後只餘白骨我也不後悔。"
銀俊昊學着剛才鐘樓裏面的男孩一般指指自己的心口。
這樣決絕的態度讓影也不禁為之動容。
愛真的有那般神奇的力量嗎?哪怕身化白骨,要背叛自己的家族也在所不惜?
望着銀俊昊一臉平靜而恬淡的神色,影終於明白再多説什麼也沒有用了。
"希望你會是例外。"最後説完這句話,再也沒有看銀俊昊一眼,影收回手中亮麗鋒鋭的血劍緩緩走遠。
■4
星星零落地散佈在空中,無限寂寥。
清風吹動粉色的窗紗,紫色的百合花搖曳傾國姿容,滿室馨香。
水幕藍温柔地牽起嘴角,他的目光一動不動注視着睡夢中的小公主,夢中的她安詳又甜美,如瀑布般的紫發靜靜流淌在絲質的枕巾上,如一幅絕美的畫。絳紅的嬌唇微微嘟起,彷彿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水幕藍這樣猜測着,輕柔地撫弄着她的頭髮。
他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昨天校園裏的那一幕,無助的水謠那樣在他懷中顫抖着與內心的惡魔戰鬥,這一切都讓他萬分心疼,卻又毫無辦法。他長期隱藏在沒有度數鏡片後的雙眸透出深深的眷戀光華。
水幕藍取下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妖豔絕倫的秀美小臉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躺在他身下。深深的愛戀讓他緩緩低下頭,一點點,嘴唇輕碰那柔軟的甜美。一瞬間,腦海中彷彿煙花綻放。水幕藍放任自己將這個淺淺的晚安吻變得深沉而瘋狂。
身下的女孩皺了皺眉頭,喉間發出"嚶"的一聲囈語。雖然很小的聲音,但也足以讓他恢復理智,雙臂緩緩地將自己快要壓到妹妹的身上的身體支撐起來。水幕藍大口地喘着氣,汗水也順着額前的長髮掉落下來。
身後突然"啪"的一聲。
驀然回頭,一張比死人還要蒼白的臉孔正透過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朝他陰陰地笑着。
白鬼?
水幕藍心中一驚,忙站起身擋住牀,擋住那個正在酣睡的人影。
"你來幹什麼?"水幕藍皺眉低吼道。
白鬼森冷一笑,身體自透明的玻璃窗緩緩地沉入室內。本來清淡芬香的室內空氣立馬被濃重的血腥味所取代。
"鬼界至高無上的紫後就要甦醒,她寄居的身體我自然是要常來照看,免得出了什麼差錯!"白鬼得意地扭着頭説。他詭異的聲音彷彿金屬互相刮過,讓人心中無比難受。
"哈!我們的封魔人也來了。正好,一起看看我們的紫後如何一步步復活吧!"
銀俊昊?水幕藍心中又是一驚。那本來平淡無波的牆面上便又透出了一個人影。
他淡淡地抱手站立在屋角,眼神有些怔怔地望着水幕藍,似乎不太願意相信剛才看到的一切。
"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銀俊昊冷冷地問。
水幕藍將頭側到一邊:"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
白鬼笑嘻嘻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又望了一眼眼皮越來越迅速跳動的夢中女孩,心中不禁得意萬分。等一下你們就會看到,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類,選擇跟鬼族作對,就是選擇走向死亡的墳墓。
"啊!哥哥,啊!爸爸,媽媽,不,不……"睡夢中的水謠突然雙手急速伸向天空揮舞,整個人都在抽搐着。
"不,不,不……"她發出大聲的囈語,狂亂地搖動着頭,紫色的髮絲在緞子一般的絲綢上輾壓出一圈圈美麗的氤氲。
水幕藍忙彎腰按住她舞動的肩膀,女孩的手指找到發泄口,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背部。
"謠!謠!"
銀俊昊快步走到牀邊,伸出手來想要用自己的法力壓制水謠體內的鬼族甦醒。
鎮靜的白色銀光剛剛在手掌醖釀,卻被水幕藍"啪"的一聲打掉他伸向水謠的手。
"別碰她。"對上水幕藍那壓抑痛苦的雙眸。
銀俊昊苦笑:"你就這樣看着她痛苦?"
水幕藍猶豫了一下,又望了望一旁笑得一臉奸詐等着看好戲的白鬼,咬咬牙衝着銀俊昊點點頭。
哥哥的手一點點放開,俊昊的手緩緩帶着聖潔的鎮靜光芒壓入女孩的身體。就在那光芒完全入體的剎那,水謠驀然睜開眼睛,紫色的眸子異光大盛。她一把抓住眼前的男人,勁道大得出奇。
"啊!你終於還是來了。"看清眼前的人臉,水謠的臉上透出一絲欣喜。
她的指甲變深變長,刺入銀俊昊的臂膀,從那紫色的指甲周圍透出了殷紅的血液。
水謠渾然不覺,彷彿在看他,又彷彿看的不是他。
她的眸中滿是狂亂,她欣喜地叫道:"阿修羅,你終於來了。母后終於等到你了。"
銀俊昊神色一變,一旁靜立良久的白鬼卻突然大笑起來:"快了,快了,我們的紫後就要回來了。"
水謠迷離的雙眼緊緊盯着銀俊昊,她抽出自己插入他身體的指甲,輕輕地用雙臂環繞他的肩頭,慢慢地閉上眼睛將唇印向他的額頭。
電光火石間,一旁沉默良久的水幕藍突然用力自銀俊昊的手中搶過水謠的身體。
"謠,我是哥哥啊,你不記得了嗎?"他緊緊扶着水謠的雙肩,試圖將她搖醒。
擔心、焦慮、害怕,一瞬間全寫在他的臉上。
"你?你?哥哥?"水謠迷亂又空洞的眼神迷濛地盯着水幕藍,又轉回頭看了看銀俊昊。
"哥哥?哥哥?"她喃喃自語了兩聲,聲音越來越弱,妖異的雙眸再次閉上陷入了沉睡。
水幕藍抹了抹額上的虛汗,剛才的狀況差點掏空了他的氣力。
"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兩人回過神來,白鬼卻在説完那句話後不知所蹤。
"怎麼樣才能救她?"水幕藍望着一旁站立的銀俊昊道。
"必須摧毀祭壇,只要阿修羅不復活,紫鬼也就會被繼續封印。"銀俊昊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水謠的臉上,眼神中透露出疼惜愛憐。
"我怕撐不到那天了。"水幕藍將水謠放好,輕輕地幫她蓋上被子。
"你也看到了她剛才的狀況。"水幕藍淡淡地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可以走了,你肩負着銀之族的使命,你要摧毀祭壇拯救全人類,可我只要救我的妹妹,我會找到辦法救她的,不用其他人操心。"
"我喜歡水謠,我不會放任她越來越瘋狂。我會救她。"
一坐一站的兩個男人默默對視,眼光交會處火花閃動。
這樣的僵持裏,一旁有了動靜。
"哥!咦?俊昊?"
牀上甦醒的水謠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的事情,卻掩飾不住看到銀俊昊時驚喜的目光。
坐在她身旁的水幕藍神色黯然,緊握的拳頭青筋凸起。
"我説過會守護你的,我就一定會做到。"銀俊昊走到牀頭的那一邊坐下,微笑着握住水謠的另一隻手。
銀俊昊奪走了女孩全部目光和注意力,那樣相互喜歡的兩個人對視着。他們的中間已是插不下任何多餘的目光與人影。
水幕藍覺得自己彷彿突然陷入陰影中的棄兒,周圍的一切頓時黑了,那唯一的光源來自妹妹如花的笑靨。她笑得那麼燦爛,眼睛中的笑意蔓延開來,一直到她的髮絲,她全身都沐浴在聖潔的光芒之中,那是快樂的光芒。
可那笑容卻不是給自己的。
心,彷彿琉璃寸寸破碎。
他甚至聽到了那咯嘣咯嘣碎裂的聲音。
那樣清脆的粉碎的聲音。
他苦笑無聲,暗黑色濃郁苦汁緩緩流入心底,水幕藍一點點自那間房退出去,再退出去。
屋子的大廳中坐着神態安詳的父母。電視機的屏幕上只剩片片雪花,他們卻依然坐在沙發上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你要記住,我給你的力量只是讓你尋找祭壇,而不是滿足你那小小的卑微慾望。"
白鬼曾經説過的話一瞬間清晰地在他腦海中閃現。
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的父親母親突然身體一歪,癱軟下來幻化為兩隻人偶。
水幕藍面色凝重地走過去,神情複雜地扶起那兩隻人偶放到眼前低頭凝視。
爸,媽,我一定會手刃白鬼,為你們報仇的!
水幕藍摘下眼鏡,任兩行清淚自眼角劃過。
水謠,你可知道,從你恢復記憶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5
F班今天有些不同,大姐大自從那天從鐘樓回來之後整個人都變得異常安靜,大家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起什麼入班測試了。
低氣壓在教室瀰漫開來。
水謠低着頭走進教室,在家裏休息了兩天,再不來上學只怕老師那裏也説不過去了。
師朝陽適時出現在門口,眼光掃過。
銀俊昊那傢伙又沒有來。
他習慣性地拿出打火機擦燃火花。
竟然是水謠,她來上學了?
殺了她,紫鬼就不會復活了,這是為了全人類的事業。
可是——
為了保護他,俊昊失去了家族的身份,失去了象徵封魔人的血劍,如果此刻自己這樣出手……管不了那麼多了,殺了她,有更多的人能活下來。
師朝陽心念一動,一個特種部隊專用的解刀自衣袖滑落到手心。
"水謠,你出來一下,老師有話問你!"師朝陽在門口板着臉叫道。
"是!"
她抬起了頭,隨着他走了出去,劉小楓停下轉動的籃球,若有所思地看向那離開的身影。
校園僻靜的一角,沒有人經過的地方。
這條通往後山樹林的瀝青小路,像一塊鑲滿碎鑽的黑色地毯。在陽光的照耀下,那些粘在路面的小石子發出灼熱耀目的光芒。
水謠用腳蹭了蹭地上的小石子,紋絲不動。
"老師,究竟什麼事情?"落寞的紫色眸子低垂下來,靜立樹前的消瘦身體和滿地的櫻花融為一幅紫紅的水彩畫。
師朝陽一瞬間有些驚異於那樣的美麗,可是也只是一剎那而已,他有足夠的理智做到銀俊昊做不到的事情。
手上的刀片寒光閃過。
水謠眼角瞥到那光。
一隻手自空中截下那絕對致命的一擊。
圓圓的籃球在瀝青的路面上跳了兩下,骨碌碌滾了老遠……
劉小楓冷冷地看着師朝陽:"這是銀俊昊的責任,你不要多事!我相信他有解決這件事情的能力,我從小就在暗處看着他,跟他一起長大,他不是需要別人操心的人!"
師朝陽的手被鬆開,手腕上赫然印了幾個鮮紅的手指印。
"對不起,一時情急,下手重了一些。"
師朝陽雖然是特種部隊出身,可此刻也是在心裏痛得七上八下齜牙咧嘴。
此時,水謠卻淒涼地笑出聲來:"原來我這麼不受歡迎,你們都想要我死。"
她的笑容絕望而無奈,一點一點從嘴角綻開,在那張絕美的容顏上彷彿開出了一朵慘白的曇花,剎那間就被悲傷覆蓋,濕漉漉的。
原來所有的人都在騙她,説不在乎她的改變,説要保護她,説要愛着她……哥哥的微笑,俊昊的沉默,大概也都只是掩蓋內心痛苦的表現吧?誰會欣然接受一個妖怪成為自己的親人和愛人?
就連自己一向信賴的老師不也想親手殺死她嗎?
再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吧……哥哥,對不起。俊昊,對不起。我不該再拖累你們,我、我……
淚水從水謠的兩頰不停滑落下來,望着女孩眼中滲出的晶瑩淚珠,師朝陽突然覺得剛才的自己是個十足的爛人。
"走吧,回去上課。"劉小楓走過去,扶住她的肩。
兩人落寞的身影在前面緩緩而行,師朝陽遠遠站在他們身後,手中掉落下碎成兩半的匕首。
■6
一盞搖搖欲墜的昏黃瓦燈在有些潮濕破舊的屋頂上盪來盪去。
窗外下着大雨,電閃雷鳴。
風吹開了窗户,瓦燈晃得更加厲害,發出吱吱的聲音。
一些短短的雨絲飄到埋頭伏案的人身上,白色的襯衫就此嵌入一點透明,然後越來越多。
他抬起頭來,眼中血絲瀰漫,重重地合上了手上那本書。
沒有,還是沒有!
水幕藍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此時此刻,他的書桌與牀上全都放滿了各類有關鬼族的書籍。從中古世紀的《十戒》,到近代的《阿修羅傳》。可是,沒有紫鬼,沒有阿修羅的父母,沒有任何一本書寫出了阿修羅的來歷。
都是些廢物!
他沉着臉,突然猛地轉頭將桌上的那些書籍一把掃到了地上。
夜涼如水。
隔壁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砸在了地上。
水幕藍抬頭,忽然想起這樣的雷雨之夜,妹妹一定會害怕地跑去爸爸媽媽的房間。
糟糕——
來不及細想,水幕藍立刻起身衝了出去。
卧室的房門大開着,沒有開燈的房間裏,窗外的閃電映亮了跌坐在地上的水謠那張慘白的臉。
"不、不……怎麼會這樣……"
她瞪大了雙眼,呆呆看着牀上並卧着的父母那毫無生氣的軀體。
水幕藍嘆了口氣,過去將水謠從地上扶了起來:"謠,別害怕,他們不是我們的爸爸媽媽。"
水謠慢慢扭過頭來,仍然陷在震驚之中。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瞞着你了,你看。"水幕藍走到牀邊,輕輕一揚手,牀上的軀體在下一刻化作了兩個人形木偶。
"爸爸媽媽早就不在了,在我們參加探險的那夜……白鬼殺了他們。"
水幕藍抱着妹妹冰冷的身體,慢慢閉上了眼睛:"水家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哥哥會一輩子照顧你的,謠,答應我,不要傷心了。"
一抹蒼白的微笑浮現在水謠的臉上,閃爍的燈光在她絕美的容顏上映出一片忽明忽暗的陰影。她緩緩拿過那兩個長手臂的人形木偶貼在心口。
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水謠恨自己,當一切都記起來的時候,她恨死自己了。
如果不是一時好奇去參加金晶的冒險社團,如果不是恰巧闖入白鬼設下的復活紫鬼的祭壇,爸爸媽媽也不會被那個惡魔害死,哥哥更加不會成為別人操縱的傀儡,自己也更不用這般人不人,鬼不鬼……
水謠忽然抬起頭來,淚痕未乾的臉上帶着疲憊:"哥,我好累,能送我回去休息嗎?"
水幕藍心疼地點了點頭,小心地抱着妹妹,送她回房間。
"好好休息。"
"哥,晚安。"
房門合上,只剩下牀頭的一盞小燈還在發出微弱的黃光。
水謠抬起手,晶瑩的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粉色劃痕,天知道一刻鐘前這個手腕還血肉模糊,一瞬間大肆噴出鮮紅的血液,衞生間裏面白色的瓷磚全都染上了點點殷紅,彷彿雪中的紅梅。
其實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死。
"哥,怎麼辦?我真的會變成鬼嗎?"
牀上的人影小小的,蜷縮成一團,喃喃自語。原本不大的牀鋪突然彷彿大海汪洋,她被困在那個汪洋中心的島嶼,出不去,也等不到救援。
血一點一滴流出體外,體温急速被帶離身體,而意識也漸漸昏迷……只是即使血流完了,她也死不了……
屋外,還是不太放心妹妹的水幕藍返回正欲敲門,他的手就那樣直直懸在空中,水謠的聲音輕輕地自門內傳來,儘管那聲音輕得如同一縷青煙,可是還是清清楚楚刻入他的腦中。
"哥,怎麼辦?我真的會變成鬼了嗎?"
揪心的痛苦如鋭利的鋼針一般刺入他的心臟,他轉過身幾乎不能呼吸,後背緊緊靠在牆上,身體一點點滑落。
濃稠的黑色痛楚清晰地烙在他眼底,走回自己的房間,一本本拾起地上被他掃落的書籍,水幕藍無聲地再次坐回了椅子上。
■7
黃昏。落陽的餘暉在F班所在的老房子屋頂上打出淡金色的光暈。
"謠。"
銀俊昊站在女孩的身後。F班的其他人已經很識趣的,一個個該閃哪兒閃哪兒。
最後一個走的人是劉小楓,他站在門口回頭望過去,那在夕陽餘暉中站立的二人彷彿世間最完美的雕塑。如果水謠沒有被紫鬼附體,如果銀俊昊不是封魔人,那麼,也許他會真心地祝福那天下無雙的一對。
可是——
他搖搖頭,嘴角幾乎不可見地勾起一絲嘲諷,緩緩帶上教室的門。
水謠低頭站在他身前,他們的距離不到一步,可是卻突然感覺好遠。第二天醒來,她發現血液又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她是個怪物,她不是人,她連死的權利也沒有了。她抽動的肩讓銀俊昊呆呆立在原地,懸空的手無法再往前伸出一寸。
她在哭,而他,學不會安慰。
"謠,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很害怕,我怕我自己,我怕腦中的那個聲音。"水謠突然轉過頭,紫眸中充滿了絕望跟痛苦。
她大叫起來。
"為什麼你不乾脆殺了我?我身體裏住着的是鬼族,我怕我自己現在的樣子啊!"
她的眼淚一顆顆自臉頰滑落。那是哭泣的水晶,在地上摔得粉碎。
銀俊昊上前一步將女孩擁入自己的懷中緊緊抱住,她纖瘦的身體在他懷中顫抖不已,銀俊昊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只要還活着,就有希望。我會找出救你的方法,謠,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
女孩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自從知道自己身體裏面住着鬼族後,她已經不知多少次以淚洗面了。
那雙手,殺過人的手,她洗得連皮都快要搓掉了,可是還是聞得到,還是看得到,血的腥味,豔麗的紅,妖冶的紅,讓她心中某個地方不甘沉睡的靈魂蠢蠢欲動的紅。
"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你會沒事的。"銀俊昊温柔的氣息在她耳邊拂過,水謠不知不覺放鬆下來,輕輕地點點頭。
"別哭了,好嗎?"銀俊昊伸出手指,為水謠拭去頰邊的淚珠。
"嗯。"水謠故意將臉在他的胸口轉了兩圈,眼淚鼻涕全擦到了銀俊昊的白色襯衫上。
"呵呵呵!"水謠抬起頭開心地笑了。銀俊昊的臉一下子苦了下來,無可奈何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
"俊昊,你真的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對嗎?"水謠看着男孩琉璃般的眼睛,帶着不確定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問道。
"傻瓜,怎麼到現在還在問這個問題?"銀俊昊呆了一下,看到水謠的眼中閃過一絲好笑的神色。
"可是……"他不是沒有反覆過,前一秒還對自己關切不已,可後一秒他卻冷漠地説不可能在一起。
知道她是想到了什麼,銀俊昊臉上泛起心疼的微笑。
"不會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除非是你先不要我。"俊昊望着水謠,鄭重地許下承諾,"我銀俊昊,在此向銀之族的先祖起誓,只要你將水謠留在我身邊,只要她好好地活下去,我願意放棄我現在所有的一切……"
一隻柔軟的小手快速地按在了他的嘴唇上,水謠神色有些慌張。
"你這是幹嗎!我沒有要你發這樣的誓言,我,我……"看着她一臉緊張,銀俊昊的神色更加柔和。
就是這樣的眼神,信賴與愛慕。
她的雙眼是天空最亮的星星,她看着他的時候,就算全世界都失去了又有什麼關係。
只要她的眼神一直凝望着他,在他看得到的位置。
水謠,你只要站在原地就好,其他的,有我。
他的雙手撫上那柔軟的如花般嬌嫩的面頰,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銀俊昊,在此向銀之族的先祖起誓,只要你將水謠留在我身邊,只要她好好地活下去,我願意放棄我現在所有的一切……
哪怕化為白骨也在所不惜……
窗外,寂寞的櫻花片片飄落,隱含着粉紅的無聲微笑。
■8
又是天台,依舊無風,大姐大與銀俊昊靜靜地對立着。
"第二個校園傳説,能告訴我嗎?"銀俊昊伸出兩個指頭。
"你還沒有通過入班測試!"大姐大説得有些心虛。
"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們還要為這樣的小事情而任性嗎?難道你寧願放任白鬼危害人類,也要守住你從老守塔人那裏聽來的校園傳説?"
"你怎麼會知道老守塔人?"楊月如心中一驚。
弟弟阿木出事以後,她經常在老鐘樓附近徘徊,終於有一天,讓她遇到了一個自稱守塔人的老者,並且告訴了她三個校園傳説的秘密。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大姐大疑惑地問,"你是不是驅鬼的封魔人?老守塔人説將來會有一個封魔人來問我這三個秘密,幫我把阿木解救出來,那就是你對不對?"
一連串的疑問立刻豁然開朗,楊月如興奮得瞪大了眼睛。
銀俊昊心中一動,他也是得到長老的指示,才來找大姐大的。難道整件事情都是長老在背後操縱?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破壞阿修羅復活的關鍵呢?
無法解答的疑問在銀俊昊的腦中徘徊,他隱約覺得這一切的背後,似乎藏着更大的陰謀……
看到銀俊昊微微變色的臉龐,大姐大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原來你真的是傳説中的封魔人,不然也不可能有這個能力從鬼族爪下救我,更不可能有膽子獨闖鐘樓。不過你怎麼會出現在聖光呢?"
"這些都不重要,你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吧。"銀俊昊定了定神,淡淡開口,"能否請你先告訴我第二個傳説,因為這對我至關重要。"
大姐大望着銀俊昊,他漆黑的星眸中閃着堅定與智慧的光芒。
半晌,大姐大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9
銀俊昊的摩托開得飛快,周圍的景物迅速自兩旁滑過。
"校園的第二個秘密,叫做‘跨越時空的愛戀‘,據説在學校的某一個角落,有扇通往時間彼岸的大門,只要能夠找到特殊的鑰匙,就可以打開那扇神秘之門。至於門後面藏着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銀俊昊,你確定要去冒險嗎?"
"如果害怕,我就不會來找你。"
"好吧,雖然那個入口在哪裏我不清楚,但是老守塔人留下了一個提示,據説西岸的海灣上有一塊白色的石頭,上面有奇怪的文字,就是跟入口有關的神諭,你可以去那裏找找。"
大姐大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銀俊昊皺了皺眉頭,一腳踩下了油門。路過的房屋越來越矮,樹木越來越稀疏,他的目標是海灘,可是似乎……
銀俊昊將摩托車停下,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待看清楚街道上大大的路牌後,一滴冷汗順着他的額頭流了下來。
果然是迷路了。
他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左看右看。
左邊,還是右邊?
晚上的路人本來就很少,三三兩兩的路人走過,都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沒事站在路中央似乎看起來並不像白痴的大帥哥。
左邊?還是右邊?
他掏出一枚硬幣,人頭左,數字右。
硬幣被拋向空中,帶起一道銀色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