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羅馬的黃昏與落日,變得出奇的美麗。忽然間,羅馬的夜晚,充滿了繽紛的彩色。忽然間,連那冬季的寒風,都充滿了温馨。忽然間,連那路邊的枯樹,都綻放着生命的光輝。志翔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沉睡了二十四年的感情,在一剎那間覺醒了,復甦了。
一連幾日,在下課以後,他都和丹荔在一起。雖然丹荔像一塊強而有力的磁鐵般吸引他,他卻不肯為她放棄自己的功課,因而,他們是名副其實的在享受羅馬的黃昏與落日,夜色與星光。丹荔是活潑的,是快樂的,是無憂無慮的,她臉上永遠帶着笑,每晚有幾百個希奇古怪的主意來玩。她愛穿紅色的衣服,鮮豔得一如她的名字,丹荔,因而,志翔對她説:
你那麼豔,又那麼嬌小,我要叫你小荔子。
小荔子?她微側着頭,月光塗在她的頰上,閃亮在她的眼睛裏。從來沒有人叫我小荔子,我喜歡它!她喜悦的對他笑着:那麼,我叫你小翔子!
很好!他盯着她。這是我們之間的專門稱呼嗎?小荔子?只要你高興,小翔子!
那麼,告訴我,你今晚想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出來!
他們走在羅馬的大街上,這是冬天,羅馬的冬季好冷好冷,街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丹荔穿着件毛絨絨的紅大衣。戴着頂白色的毛線帽子,圍着白色的長圍巾。她嬌小玲瓏,活潑風趣。她伸手去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冷,她説:你穿得太少了。
不,我一點都不冷。他回答。和你在一起,我根本不覺得現在是冬天。你的嘴巴太甜,這樣的男人最可怕!
在遇到你以前,我是有名的笨嘴笨舌!
別騙人,我不會相信!她側頭研究他。你為什麼來羅馬讀書?大部份留學生都去美國。
要學藝術,只有到歐洲,何況,我哥哥在這兒。
你的哥哥在做什麼?
他志翔沉吟着,半晌,才輕聲説:他在歌劇院工作。歌劇院?她驚呼,興奮得跳了起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我們去歌劇院。我從來沒去過歌劇院!
不!他站住了,臉上變了顏色。不要!我不去!我不想去!她凝視他,研究着他的神色。
為什麼?不為什麼,他掩飾着,相當懊惱。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呢?歌劇都是又沉悶又冗長的玩意兒,而且,我們根本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麼。而且他咬咬牙。老實説,我很窮,我請不起你。她上上下下的看他。不去就不去好哩!她説:幹嘛又窮啊富啊的!你如果真窮,你就不會來羅馬,更不可能念這種貴族學校。
他怔了怔,歡愉從他的身上悄悄溜走。
丹荔,他望着腳下的石板路。你們為什麼要移民瑞士?你父親很有錢,是不是?其實,我問得很傻,你家一定很富有,因為你從沒穿過重複的衣服。
我爸爸是個銀行家,他被聘來當一家大銀行的經理。至於移民嗎?爸爸説,全世界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除了瑞士!我老爸又愛錢又愛命!哈!她笑着。説實話,所有的人都又愛錢又愛命,只是不肯承認,這世界上多的是自命清高的偽君子!我爸説,他只有我這一個女兒,不願意我待在香港。
為什麼?香港人的地位很特殊
怎麼講?這些年來,香港一直受英國政府管轄,我們拿的是香港身份證。她抬了抬下巴。爸爸是北京人,早年還在劍橋留學過,大陸解放,我們到了香港你知道,香港人都説廣東話,只有我跟着爸爸媽媽説國語,我們很難和香港人完全打成一片,再加上,香港歷年來,又亂又不安定,而且那是個大商港,不是一個住家的地方,也不是個生活的地方,最後,爸爸決定來瑞士,我們來了,我就成了瑞士人。瑞士人?他凝視她。你是個百分之百的中國人!
是的,可是,我拿香港身份證和瑞士護照,爸爸説,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隻能寄人籬下!
你爸爸太崇洋,什麼叫寄人籬下?為什麼你們不去台灣?而要來瑞士?他忽然激動了起來。你從香港來,帶着一身的歐化打扮!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老鞋匠的女兒,她是出生在歐洲的,可是,她比你中國化!
哈!丹荔挑着眉毛。看樣子,你很討厭我的歐洲化!
不,我並不是討厭,他解釋着:事實上,你的打扮又漂亮又出色,我只是反對你父親的態度
算了!算了!她迅速的打斷他。我們不討論我爸爸好嗎?在這樣的月光下,這樣的城市裏,去談我的老爸,豈不是大殺風景!她抬頭看了看天空,這大約是舊曆的十五、六,月亮又圓又大,月光塗在那些雕像、鐘樓、教堂,和紀念碑上,把整個羅馬渲染得像一幅畫。哦,小翔子,她喊:你猜我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騎一匹馬,在這月光下飛馳過去!
志翔望着她,她的眼睛裏閃着光采,月光染在她的面頰上,她的面頰也發着光,她周身都是活力,滿臉都是興奮,志翔不由自主的受她感染了。
我可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到馬來給你騎啊!
如果找得到,你會幫我找嗎?她問,好奇的,深刻的看進他眼睛裏去。我會的!他由衷的説。只要我高興做的事,你都會帶我去做嗎?
事實就是如此!他説:這幾天,我不是一直在帶你做你高興的事嗎?她歪着頭想了想。是的。可是,你肯為我請兩天假,不去上課嗎?
他沉思了一下,搖搖頭。
這不行!為什麼?上課對我很重要,他慎重的、深思的説:我的前途,不止關係我一個人。我很難對你解釋,小荔子,我想,即使我解釋,你也很難了解。將來,如果我們有緣份做長久的朋友,或者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將來嗎?丹荔酸酸的説:誰曉得將來的事呢?再過兩天我就走了!而且,她聳聳肩:你焉知道我要你做我長久的朋友呢?他怔了怔。我是不知道。他説。
那麼,明天請假陪我!她要求的。我知道一個地方很好玩,可以當天去當天回來,我們去開普利島!
他搖搖頭。去龐貝古城?他再搖搖頭。去拿坡里?他還是搖頭。你她生氣的一跺腳。你這個書呆子,畫呆子,雕刻呆子!你連人生都不會享受!
我不是不會,他有些沉重的、傷感的説。我是沒資格!
她站住了,扶住他的手腕,她仔細的打量他的臉。
你真的很窮嗎?她問。
那也不一定。他説。
我不懂。窮就窮,不窮就不窮,什麼叫不一定?
在金錢上,我或者很窮,他深沉的説,想着志遠,高祖蔭,憶華,和自己的藝術生命。可是,在思想、人格、感情、才氣上,我都很富有!
哦!她眩惑的望着他。你倒是很有自信呵!
他不語,他的眼神相當堅定的對着她,她更眩惑了。
一陣馬蹄聲由遠處緩緩的馳來。得兒得兒的,很有韻律的,敲碎了那寂靜的夜。丹荔迅速的回過身子,一眼看到一輛空馬車,正慢慢的往這邊走來。那車伕手持着鞭子,坐在駕駛座上打盹。丹荔興奮的叫了起來:
馬來了!別胡鬧!志翔説:那車伕不會把馬交給你的,而且,駕車的馬也不一定能騎!
那麼,我就去駕一駕車子!
她奔向那馬車,志翔叫着:
小荔子,你瘋了!我生來就有一點兒瘋的!她喊着,跑近那馬車。車伕被驚醒了,勒住了馬,他愕然的望着丹荔。丹荔不知對他説了些什麼,那車伕緩緩的搖頭,丹荔從口袋裏取出一大把鈔票,塞進那車伕的手裏。車伕呆了呆,對着手裏的鈔票出神,然後,他們彼此商量了一下,那車伕就把馬鞭交給了她。自己坐到後面去遙控着馬繮。
唷呵!丹荔喊,躍上了駕駛座,拉住馬繮,她神采飛揚的轉頭望着志翔。我是羅馬之神!我是女王!我是天使!她一揮鞭子,馬放開蹄子,往前奔去。她控着馬繮,笑着,高揚着頭,風吹走了她的帽子,她不管,繼續奔馳着,月光灑在她身上,灑在馬身上,灑在那輛馬車上,一切美極了,像夢,像畫,像一首絕美的詩!她在街頭跑了一圈,繞回來,跳下馬車,她把馬繮交還給那迷惑的車伕。
車伕爬回了駕駛座,回頭對志翔説:
先生,你的愛人像個月光女神!
月光女神!他第一次聽到這名稱,帶着種感動的情緒,他望着那激動得滿臉發紅的丹荔。丹荔還在喘氣,眼珠黑幽幽的閃着光芒,含笑的望着他。
知道嗎?小荔子?你真有一點瘋狂!
我知道。她輕語,仍然含着笑,攀着他的手臂,笑眯眯的仰視着他。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來,託着那尖尖的小下巴。
知道嗎?他的聲音沙啞。你好美好美!
她笑得更加醉人了。那麼,陪我去開普利島嗎?
他費力的和自己掙扎。
哦,不行,除非你多留幾天,留到耶誕節,我有假期的時候。你不能為我請兩天假,卻要我為你留下來嗎?她仍然在笑。是的。她臉上的笑容像變魔術一樣,倏然間消失無蹤。
你以為你是亞蘭德倫?還是克林伊斯威特?她轉身就向街上奔去。小荔子!他喊。你最好想想清楚,丹荔邊説邊走:不要把自己的價值估得太高了!她伸手叫住一輛計程車。
小荔子!他追在後面喊:明天中午在老地方見!
她回過頭來,又嫣然一笑。
看我高不高興來!她鑽進車子,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