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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夏天來了。六月裏,何書桓畢了業。

    一天,何家的小汽車停在我家門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訪了媽媽。在我們那間簡陋的房間裏,何伯母絲毫沒有驚異及輕視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媽媽的牀沿上,熱心的向媽媽誇讚我,媽媽則不住讚美着書桓。這兩位母親,都被彼此的話所興奮,帶着滿臉的驕傲和愉快,她們談起了我和書桓的婚事。書桓預定年底出國,於是,我們的婚禮大致決定在秋天,九月或十月裏舉行。

    當何伯母告辭之後,媽媽緊緊的攬住我,感動的説:

    “依萍,你將有這麼好的一個婆婆,你會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興,我一生所沒有的,你都將獲得。依萍,只要你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把頭靠在媽媽胸前。一瞬間,我感到那樣安寧温暖,在我面前,展開許多未來的畫面,每一幅都充滿了甜蜜和幸福。

    媽媽立即開始忙碌了起來,熱心的計劃我婚禮上所要穿的服裝,從不出門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幾次街給我選購衣料,我被媽媽的過度興奮弄昏了頭。又要和書桓約會,又要應付媽媽,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沒有到“那邊”去了。這天,書桓説:“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你爸爸,把結婚和出國的問題也和你爸爸談談。”我覺得也對,而且我也需要問爸爸要錢了,因為媽媽把最近爸爸所多給的錢全買了我的衣料了。於是,我和書桓一起到了“那邊”。這是個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們散着步走到那邊。進門之後,就覺得這天晚上的空氣不大對頭,阿蘭給我們開了門就匆忙的跑開了,客廳裏傳來了爸爸瘋狂的咆哮聲。我和書桓對望了一眼,就詫異的走進了客廳中。

    客廳裏,是一副使人驚異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張沙發裏,夢萍伏在她懷裏哭,雪姨自己也渾身顫抖,卻用手緊攬住夢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張沙發椅裏,一臉的緊張焦急和恐怖。只有爾傑靠在收音機旁,用有興味的眼睛望着爸爸,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滿不在乎。爾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則拿着煙斗,滿屋子暴跳如雷。我們進來時,正聽到爸爸在狂喊:

    “我陸振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乾脆給我去死,馬上死,死了乾淨!”我和書桓一進去,如萍就對我比手勢,大概是要我去勸爸爸。她的眼光和書桓接觸的一剎那,她立即轉開了頭,顯出一股難言的哀怨欲絕的神情,我注意到書桓也有點不自然。可是,我沒有時間去研究他們,我急於想弄清楚這家庭裏出了什麼事。於是,我喊:“爸爸!”爸爸轉過頭來看我們,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為他的眼睛兇狠,額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捱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飾的説:“你知不知道夢萍做的醜事?她懷了個孩子回來,居然弄不清楚誰是父親!我陸家從沒出過這樣的醜事,我今天非把這個小娼婦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邊衝過去,一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夢萍立刻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護住了夢萍,急急的説:“事情已經這樣了,打死她也沒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發脾氣也不能解決問題!”

    “哦,你倒會説!”爸爸對雪姨大叫。“就是你這個娼婦養出來的好女兒!你倒會説嘴!你把我的錢弄到哪裏去了?下作媽媽養出來了的下作女兒!一窩子爛貨!全給我去死!全給我去死!”他把拳頭在雪姨鼻子底下揮動,雪姨的頭向後縮,心虧的躲避着。於是,爸爸用兩隻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把她像篩糠似的一陣亂搖,搖得夢萍不住哭叫,頭髮全披散下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雪姨想搶救,爸爸立即反手給了雪姨一耳光,繼續搖着夢萍説:“你敢偷男人,怎麼不敢尋死呢?拿條帶子來,勒死了你省事!”書桓推了推我,在我耳邊説: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會弄死夢萍了!”

    我望了書桓一眼,寂然不動。我眼前浮起我捱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樣怡然自得的微笑,夢萍如何無動於衷的欣賞,她們也會有今天!現在,輪到我來微笑欣賞了。我挑挑眉毛,動也不動。書桓望望我,皺攏了眉頭。這時,夢萍顯然已被搖得神志不清了,她大聲的叫了起來:

    “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書桓再也忍不住了,他衝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堅決而肯定的説:“老伯!您放手!弄死她並不能減少醜聞呀。”

    爸爸鬆了手,惡狠狠的盯着何書桓説:

    “又是你這小子!你管哪門子閒事!”

    何書桓護住了夢萍,直視着爸爸,肆無顧忌的説:

    “兒女做錯事情,父母也該負責任!夢萍平日的行動,您老人家從不過問,等到出了問題,就要逼她去死,這對夢萍太不公平!”“哦,”爸爸的怒氣轉到何書桓的身上來了:“好小子!你敢教訓我?”“我不敢,”何書桓鎮定的説,那勇敢勁兒讓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閒事。“我並不是教訓您,我只是講事實,您平常並沒有管教夢萍,夢萍做了錯事您就得原諒!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兒女有了過失,父母的責任是百分之八十,兒女只負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過失比夢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書桓的胳膊,眯着眼睛説:

    “我管教我的女兒,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閉住你的嘴,給我滾出去!”何書桓不動,定定的看着爸爸説:

    “陸老伯,我不怕您,您沒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的站在那兒,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來,充分顯出一個年輕人的體力。爸爸盯着他,他們像兩隻鬥雞,彼此豎着毛,舉着尾。然後爸爸突然鬆了手,點着頭説:

    “好的,書桓,算你行!”

    他向屋內退過去,我注意到他臉上有種受傷的倔強,何書桓的肌肉使他傷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於鬥不過一隻初生之犢!不由自主的,我跟着爸爸走了進去,爸爸回過頭來,看到我,他把我拉過去,用一隻手按在我的頭上,我覺得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他用一種我從沒有聽到過的慈祥而感傷的口氣説:“依萍,書桓是個好孩子!我這一生失敗得很,你和書桓好好的給我爭口氣!”然後,他放開我説:“去吧,我要一個人待一待,你去看看夢萍去!”

    我退出來,走回客廳裏,雪姨和如萍正圍在夢萍身邊,一邊一個的勸慰着她,夢萍則哭了個肝腸寸斷。我示意書桓離開,我們剛要走,夢萍撲了過來,拉着書桓的衣服,斷斷續續的説:“謝——謝——你!假如——那天,你救——救——救我——到——底——”書桓鎖緊了眉,問:“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廳那一天?那麼,是那個高個子做的事了?”夢萍猛烈的搖搖頭。“不是他一個人,我弄不清楚,——他們——灌——灌醉我,我,——”

    我感到胃裏一陣不舒服,聽了她的話使我噁心欲吐。何書桓的眉毛鎖得更緊,他咬着嘴唇説:

    “是哪些人?你開個名單給我!”

    “不,不,不,不行!”夢萍恐怖的説。於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們。何書桓嘆口氣,跺跺腳拉着我走出了“那邊”。站在大街上,迎着清涼的空氣,我們才能吐出一口氣。書桓在我身邊沉默的走着。走了一大段,書桓又嘆了一聲,輕輕的説:“那一天,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會把夢萍救出來的!”

    “你怪我嗎?”我有些生氣的説:“你又何曾能把她從那一堆人手裏救出來!”“最起碼,我應該去報警,”何書桓説:“不該看着夢萍陷在他們手裏。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沒有救!”他的語氣充滿了懊喪。“報警?”我冷笑了一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兒子在地下舞廳和流氓打架!”

    “那比起夢萍的損失又算什麼呢!”何書桓説,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為你的妹妹難過嗎?你不為自己看着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嗎?你不會感到不安嗎?”

    “我為媽媽難過,”我冷冷的説:“我為自己這十幾年困苦的生活難過。”“依萍,你很自私。”“是的,我很自私。”我依舊冷笑着説:“我和你不同,你是個大俠客,整天想兼善天下,我只想獨善其身。我為自己和媽媽傷心夠多了,沒有多餘的眼淚為別人流。我告訴你,你休想我會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淚,他們家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全不動心!”他注視着我,沉吟的説:

    “依萍,為什麼你要這樣記恨呢?人生的許多問題,不是仇恨所能夠解決的,怨怨相報,是永無了時的。”

    “書桓,”我説:“你從來沒有過仇恨,所以你會對我説這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假如你父親是我父親,你處在我的地位,那麼,我相信,你比我更會記仇的!”

    書桓搖搖頭,一臉不同意的味道。到了我家門口,他沒有進去坐,説了聲再見就走了。我望着他走遠,模糊的感到我們之間有了距離,而這距離是我無力於彌補的。因為,我不能在他面前掩飾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棄報復雪姨的任何機會。進了家門,我把今天“那邊”發生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驚異的説:“夢萍?她還是個孩子呢!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還多着呢!”我想起雪姨那個瘦子老魏,又輕輕的加了一句評語:“這叫作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説什麼?”媽媽緊緊的望着我:“你知道了些什麼事?”

    “我沒説什麼呀!”我掩飾的説,拿着浴巾,鑽進了廚房裏……好久沒看到方瑜了,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竟捧着本《聖經》在大讀特讀。我笑着説:

    “一會兒是佛經,一會兒是聖經,你大概想做個宗教研究家了。”“確實不錯,”她説:“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卻都一樣,要救世救人,要仁人愛物,研究宗教總比研究其他東西好些。”“比畫畫更好?”我問。

    “畫要靈感,要技術,與宗教風馬牛不相關。我告訴你,如果你覺得內心不寧,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內心安定。”“謝謝你,”我説:“我一點都沒有不寧。而且,我記得我們都是無神論者,你怎麼突然間變了。”

    “或者這世界上沒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的注視着窗外一個渺不可知的地方,臉上有種奇異的,專注的表情。“可是這世界上一定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它安排着人與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誕生,草木茁長,地球運行。這力量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的……”“好了,”我打斷她:“你只是失戀了,失戀把你弄昏了頭,趕快從你的宗教裏鑽出來吧!”

    她笑了,靜靜的説:“我正要鑽進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為天主教徒。”

    我直望着她,問:“目的何在?”“信教還要有目的嗎?”方瑜説。

    “我覺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説:“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亞當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謫凡塵?那你為什麼不去相信盤古開天闢地的傳説呢?……”

    “我不跟你辯論宗教,人各有志,我們誰也不影響誰。”

    “好!”我説,跪在榻榻米上,望着方瑜説:“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獲得平靜了?”“我相信。”“那麼,信你的教去吧!”我説:“能獲得平靜總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視着我説:

    “你呢?”“我不平靜,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裏去!”

    她點點頭。“我瞭解你的個性,”她説:“你永不可能去愛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皺着眉説:“奇怪,我有一個預感,好像會有什麼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着説:“方瑜,你可能成為一個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會成為個預言家!”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飯,方瑜送我慢慢的散步過了川端橋。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個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車子,可是,我沒有碰到。這種“巧合”好像不能再發生了。

    回到家裏,媽開了門説:

    “快進去吧,書桓在你房裏等你!”

    “他來多久了?”我愉快的問。

    “大概半小時!”我走上榻榻米,穿過媽媽的房間,走進我屋裏,把手提包扔在牀上,高興的説:“書桓,我們看電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書桓坐在我的書桌前面,臉對着我,他的膝上放着我的日記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我從沒看過如此仇恨的一對眼睛,從沒看過這樣燃燒着恥辱和憤怒的臉龐。他的臉色是慘白的,嘴唇緊閉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就像在看一條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佇立在那兒,我目瞪口呆,不知説些什麼好!我知道問題出在那本日記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又一時間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我就只能瑟縮的靠在門邊,和他相對注視。終於,他動了一下,把我的日記本丟到我的腳前,我俯下頭,看他剛剛翻閲着的那一頁,我看到這樣幾句話:

    “我爭取何書桓,只為了奪取如萍之愛,我將小心的不讓自己墜入情網,一切要冷靜,我必須記住一個大前提,我的所行所為,都為了一件事:報復!”

    看到這一段記載,我覺得頭昏目眩,額上頓時冷汗涔涔。我瞭解書桓驕傲的個性,就如同瞭解我自己,在這一剎那間,我知道我和書桓之間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門上,我只感到軟弱無助,不知該説些什麼,也不知該做些什麼。於是,我看到書桓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托起來,他仔細的,狠狠的注視我,咬着牙説:“好美的一張臉,好醜的一顆心!我何書桓,居然也會被美色所迷惑!”他的聲音喑啞,可是,每一個字都敲進我的靈魂深處去。如果我不是真正的那麼愛他,我就不會如此痛苦,這幾句話撕碎了我,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他的臉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緊了我,我覺得他會把我的下顎骨捏碎,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動。然後,他的聲音又響了,這次,我可以聽出他聲音中夾着多大的痛苦和傷心!一字一字的説:

    “為了報復一個對你毫無害處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騙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該早看穿你是個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廳時,就該認清你的狠毒心腸!”

    他罵得太過分了,由於他罵得太厲害,我也不想再為自己做徒勞的分辯。淚水沿着我的面頰滾下來,他冷笑着説:

    “你別貓哭耗子了,我不會被你的眼淚所欺騙!我告訴你,陸依萍,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你等着瞧吧!”

    説完這幾句話,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兩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迸,只得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來順受使他軟了心,我覺得他的手在撫摸我被打得發燒的面頰。我張開眼睛來,於是,我看到他滿眼淚水,迷迷濛濛的望着我。我用舌頭舐舐發乾的嘴唇,勉強的説:“書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記,你會發現……”“不!”他大聲説:“我已經知道了真相,夠了!”他盯住我,掙扎着説:“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開我,從我的身邊跑出去了,我聽到媽媽在叫他,但他沒有理。我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音,他的腳步跑遠的聲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蓋,把頭埋在膝上的裙褶裏,靜靜的坐着,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腦子裏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媽媽走了進來,她怯怯的説:

    “好端端的,你們又吵起架來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兩天好!”我把頭抬起來,定定的望着媽媽説:

    “這一次不會再好了,媽媽,把你給我做的嫁衣都燒燬吧,我用不着它們了。”“怎麼了?”媽媽有點驚惶,她蹲下身子來,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説:“別鬧孩子脾氣,等過兩天,一切又都會好轉的。”

    我悲哀的搖搖頭,冷靜的説: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媽媽,我和他已經完全結束了,以後,請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跡那樣深,提與不提又有什麼關係呢?足足有一星期,我關在家裏,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燒燬了我的日記本。但燒不毀我的記憶。午夜夢迴,我跪在窗子前面喚他,低低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會把我的低喚傳進他的耳朵裏,那麼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每當我這樣全心全意渴望着的時候,我就會幻覺有人敲門,幻覺他在那圍牆外面喊我。好多個深夜,我會猛然衝到大門口去,打開門,看他會不會像第一次吵架後那樣靠在電線杆上。但是,他不再來了,沒有他的人,也沒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內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絕望。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裏,我用手枕着頭,望着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書桓看到我那份日記之後所受的打擊。我曾説過,他的驕傲倔強更勝過我,那份日記暴露了我最初要攫獲他的目的,這當頭一棒使他沒有耐心去看完後半本我對他感情的轉變。我猜,他就算看了後半本,他也不會原諒我的。我已經深深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打擊了他的信心和驕傲!在那些夜裏,我曾經一遍又一遍的為他設想:如果我是他,我會不會原諒?我的答覆是“不能!”於是,我想起他臨走所喊的話:“你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挽回的希望了!愛與恨之間,所隔的距離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從“愛”的領域裏,跨到“恨”裏去。但是,我是那麼愛他,那麼愛他,那麼愛他!我只要一閉起眼睛,他的臉,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個含蓄深沉的表情就會在我面前浮動。於是,我會感到一陣撕裂我的痛楚從我的內心向四肢擴散,使我窒息,使我緊張,使我想放開聲音狂哭狂叫。

    我無法吃,無法睡,無法做事,無法看書。媽媽的關切徒然使我心煩,媽媽變着花樣做的菜,我只能對着它發呆。於是,有一天,媽媽出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她看起來既沮喪又憂愁。我不關心她到哪裏去了,事實上,我不關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陽即將殞落我都不會關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着我的手説:“依萍,你到底和書桓鬧些什麼彆扭?好好的,都要準備結婚了,你們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嗎?”“不要你管!”我大聲説。這是一道傷口,我願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這痛苦,媽媽一提起來,我就像傷口上再捱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發瘋。“我不能不管。”媽媽靜靜的説:“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我不能眼看着你痛苦!”“我根本沒有痛苦。”我憤怒的喊:“媽媽,你別管我們的事!別管我們!”“依萍,”媽媽把她温暖的手壓在我顫抖的手背上,從牀頭拿起一面鏡子,放在我面前説:“看看你自己!”

    我望着鏡子,那裏面反映着我的臉,蒼白、憔悴、瘦削。大而無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乾枯零亂的頭髮。我望着鏡子,望着、望着……眼淚湧出了我的眼眶,鏡子裏的我像浸在水潭裏,模糊而朦朧。媽媽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輕聲的説:“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麼?”我大吃了一驚,迅速的抬起頭來望着媽媽説:“媽媽,你不該去!我不要求他施捨我感情!”

    “依萍,”媽媽説:“你為你自己的驕傲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與其在這兒痛苦,為什麼不稍微軟一些?可是,我並沒有見到書桓。”“他不見你?”我問,憤怒和屈辱一齊湧上心頭。“媽媽,你何必去碰他的釘子?”“我寧願去碰他的釘子,如果對你們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話!”媽媽嘆口氣説:“可是,他居然不肯見我。他母親説,一星期以來,他誰都不見,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蕩回來,他母親和我同樣焦急!依萍,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經去碰了釘子了,還要我去向他下跪嗎?媽媽,算了,別再提了,我和他之間已經完了,完得乾乾淨淨了,你明白嗎?媽媽,如果你愛我,你就別再提他,也別再管我們的事!我永不要再見他!讓他去神氣,去驕傲!我永不要再見他!”

    “許許多多時候,”媽媽輕聲説,對我的咆哮恍如未覺。“我們讓一個誤會剝奪掉終身幸福,我猜想:你們只是有了誤會,而驕傲使你不屑於向對方解釋,依萍,你從不會變得聰明一點!”“我就笨,你就讓我笨去!”我叫。回到自己房間裏,倒在牀上,用棉被矇住頭。思索了好幾天,我覺得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對何書桓的思念和渴望終於戰勝了我的驕傲。於是,幾經考慮,幾度猶豫,我勉強壓住自己的自尊心,寫了下面的一封信給書桓:

    書桓:

    記得我曾經向你訴説我和“那邊”的仇恨,我承認,認識你之初,我確是為了復仇而接近你。可是,書桓,假如你能去細細思想,去細細回憶,你應該可以衡量出我給你的感情的份量,和這份感情的真實性!何況我們已論婚娶,如果我不真心愛你,我決不會把自己給你,你能仔細想想看嗎?

    十天沒有看到你,這十天我是難捱的,相信你也一樣。書桓,如果我認錯,你能拋開這件事嗎?我不能多寫,只是,我要告訴你,我愛你!隨你信不信!

    記住,我家門開着,不會拒絕你!

    祝好

    依萍

    寄出了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惱自己竟向他乞憐,但又有一種解脱感。我相信這封信會把他帶回我的身邊,因為我確信,百分之百的確信:他仍然在愛着我!只要他回來,暫時,我放棄我的驕傲吧!我實在太想他,太渴望見他了!但是,我錯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看了信就來。我耐心的等待着,一天、兩天、三天……沒有結果的等待使我瘋狂。我寄過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這封信都喚不回他,我為什麼要寫這封屈辱的信!為什麼?為什麼?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氣,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義!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開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愛,我就在愛恨之間掙扎、沉淪、陷溺。當我對他來看我的事絕望之後,我詛咒他,祈求汽車撞死他。但是,深夜裏,我一再呼喚他,禱告上帝讓他馬上來。爾豪來過兩次,帶來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邊”去。我去了,短短半個月沒來,“那邊”改變了許多,客廳裏寂靜無人,收音機靜靜的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棟房子,像一座荒城。見到了爸爸,我才知道夢萍自己亂吃藥墮胎,差一點送了命,現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傢俬人醫院裏,恐怕短期內無法恢復。雪姨帶着爾傑,在醫院中招呼着她。聽了這個消息,我只微微的有點感慨。爸爸仔細的望着我,眼光依然鋭利,雖然他看起來老多了,但那對鋭利的眼睛並沒有改變。看着我,他問:

    “你怎麼了?病了?”我知道我的臉色騙不了他,就順着他口氣説:

    “是的,病了幾天。”他繼續盯着我看,然後問:

    “你和書桓是怎麼回事?”

    我迅速的凝視着他,他怎麼知道的?

    “沒有怎麼回事呀!”我模稜的回答。

    “是不是鬧翻了?”爸爸問,帶着個瞭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聲,如果他已經知道了,就讓他知道吧!看樣子,人人都注意着我和何書桓呢!

    “為什麼?”“不為什麼,”我沒好氣的説:“我們發現兩個人的個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這麼回事!”

    爸爸深深的望着我,皺攏了眉頭説: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錯!”

    “他挺不錯關我什麼事?”我叫着説:“我和他已經完蛋了!我聽到他的名字就討厭!為什麼你們都要管我和他的事?”

    “哼!”爸爸冷冷的哼了一聲説:“我是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見異思遷,不能全始全終,我就要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爸爸!”我叫,漲紅了臉:“你不要管我們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白嗎?爸爸,你千萬不能插手來管我們的事!我不要你管!”

    爸爸眯起了眼睛,用煙斗指着我説:

    “你甩掉了他?那麼,你是個大傻瓜!沒眼光!”

    “沒眼光就沒眼光!”我叫着説:“你把他當寶貝吧,我才不希奇他呢!”説完,憤怒和傷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門外走,爸爸叫住了我:“依萍!”我站住。爸爸説:“要錢嗎?”真的,我需要錢。我點了點頭,爸爸打開抽屜,拿出一疊鈔票給我説:“依萍,買點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樣慘兮兮的,做兩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好!”

    我接過錢,一語不發的走了出去。出門後才想起沒見到如萍,應該到她房裏去轉轉的。

    回到家裏,爸爸的一番話使我更加感到慘痛!書桓,何書桓,我曾愛過,我還愛着,可能永遠會愛着的那個男孩子,已經離開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書桓,何書桓,一個多親切,又多遙遠,多可愛,又多可恨的名字!書桓,何書桓!

    這天晚上,我打開一個新的日記本,(舊的已經被我焚燬了。)我堅定了自己,在上面寫下我的決心:

    “以前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不能再過着憑弔過去的日子,過去的,讓它過去吧!我,陸依萍,向來自認為堅強,沒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為過去流淚和傷感了!依萍,堅強起來,你是個強者!不是弱者!

    “從今起,讓何書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讓那些往事跟着他一同逝去!事如春夢,一去無痕,你那麼堅定,也該拿得起,放得下!“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就當作根本沒有獲得一樣,在認識何書桓之前,你不是照樣過日子嗎?何書桓,他有什麼力量使你這樣如醉如痴呢?他……”

    我寫不下去了,我拿着筆的手在顫抖,我自己寫下的字跡全在我的眼前跳動,我凝視着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頭腦昏沉,筆從我手上掉下去,我的頭僕在桌上,我心中在狂喊着:“何書桓!何書桓!何書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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