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都淋了半夜的雨,還好初秋雖冷,但是江南終究不同於北方,僥倖都沒有生病,不過那天的雨還是讓方雲天的傷逝出現了反覆,以至於以後的兩天裏,他都只能困守在客棧跨院的小房間裏,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還是呆在房間裏時,感覺自然舒服一些。雖然對於那天我們各自奇怪的表現,彼此都有疑問,但是卻沒有人真正開口去詢問些什麼,人都有些屬於自己的秘密,在這些秘密還能夠成為秘密的時候,我們的關係是和諧而安詳的,而我們都很享受這份和諧的感覺,所以,沒有必要去打破這個砂鍋。
開始越來越多的喜歡逗留在房間中,除了我原本就不喜歡人羣之外,更多的東西我不去想,也許是不敢去想吧,呆在屋子裏的時候,聊天之外的很多時候,我會在一邊發呆,因為他的簫聲,原來他對於音律的瞭解竟然這麼深,對音樂的表現也如此的純熟自然。我經常會在他的簫聲中失去思考的能力,那是怎樣的一種旋律呢?就如同一個最熟悉、最瞭解我的人,在耳邊低聲的細語,它知道我的悲傷、我的無奈、我的渴望、我的……很多東西吧。
其實他的蕭也並不是為我而吹奏的,這個我也知道,因為他每次吹簫的時候,總是站在水池邊的窗口,每次沉醉於其中的時候,有些悲傷的神情就會在他的臉上浮現,而他的神情,每每也只專注於池塘或是天空的一輪明月,從來沒有看過我。
不知道為什麼,每每此時,我的心情就會沒來由的變壞,因為那簫聲吧,它傳遞給我的東西和我的心情何其相似,想愛而不能愛的感覺,是可以痛苦得讓人瘋狂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擺脱這樣的痛苦,看來,他也不知道。
這一天,從傍晚起他一直在練功,看來是不會吹簫了,沒有這簫聲也好,這幾天,我又渴望聽到這簫聲又被這簫聲絞得夜夜輾轉反側,再這樣下去,恐怕真的受不了了,所以索性連晚飯也沒有吃就和衣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早的緣故,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夢境一個接連着一個,一會是我幾歲的時候被奶孃帶離了家園,一會是在冰峯上幾乎凍死,一會又恍惚的回到了明月山莊,場景在不停的轉變,我似乎也在不停的奔跑,真的好累,我可以停下來嗎?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夢境最終還是受到我自己控制的原因,我終於停了下來,這是那裏呢?對了,這不是上次和楚飛揚出來辦事的地方嗎?怎麼會來到了這裏,對了,那天我們一起離開了明月山莊,一路上楚飛揚一直沒有説我們究竟要去那裏,只是沿着山勢一直的走着,開始時向西,走着走着又似乎是偏南的方向了,就這麼一直走到深夜,在山間露宿天亮繼續,只是不知為什麼,感覺上一連幾天,我們並沒有真正的走遠,雖然也説不上是在原地繞圈子,但是好象也差不多,如果是從前的我,肯定會直接問楚飛揚我們這究竟是準備去那裏,不過自從那次被拒絕之後,我開始有意的迴避他,儘可能的不和他説任何話,又怎麼能開口問他呢?
事情就發生在第三天清晨,我們照舊露宿在野外,清早醒來,司馬浩發現跟隨我們一起出門的轎伕全部被人挑斷了手腳的經脈,少主楚飛揚不知去向,可笑的是,事情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兩個自詡是明月山莊數一數二的高手的人竟然毫無察覺,甚至連少主失蹤這樣的大事,我們也沒有發覺。
弄醒了轎伕,這些傢伙的表現就更加的離譜了,自己受了這麼嚴重的傷,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不説,竟然在醒來前都不知道自己受傷的事實,這無論如何説不過去呀,看從他們身上也問不出少主的去向,我和司馬浩只好約定分頭在附近山林中找尋一番,然後在回到這裏集合。
這片山林的確是很古怪的,前幾天一直是楚飛揚帶路還不覺得,這次自己走,感覺就不一樣了,每一棵樹的方位甚至距離都是確定的,走幾步之後,來時的道路就消失無蹤,分明是一處佈置好的奇門陣法,難怪這幾天總是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原地繞圈子呢,以眼前的情形看,我的感覺並沒有出錯,惟一讓我不解的是,楚飛揚為什麼要把我們帶到這樣一個透着古怪的地方,而他自己,又去了那裏?
陣法隨着我的移動不斷髮生着變化,我自然也找不到來時的道路了,好在我的膽子一貫非常的大,這時倒也並不十分驚惶。其實也沒什麼好害怕的,人之所以會還害怕,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在什麼樣的環境中,一旦知道了,儘管危險可能無處不在,心反到是平靜了許多。
我在陣中移動了一會,周圍的環境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也沒有隨時會出現的冷箭之類的暗器,心情就更加輕鬆了,只要時間足夠,也許我就可以找到這個陣法的破綻究竟在那裏,我開始留神細看周圍的一切,也許再有一點時間就好,只是,就在我剛剛覺得有點奇怪的時候,一個黑衣人已經無聲的朝着我撲了過來,猛的一回頭,對方的劍已經堪堪刺到了我的面門,這一驚,人竟然醒了過來。
屋子裏依舊是黑暗一片,一時有點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處了,只是窗外這時傳來的悠悠簫聲,終於為我解答了疑惑,這是我已經住了一陣子的客棧,只是,今天的夢,實在是太真實了,或者,直到今天,我依舊非常不願意回想當天發生的事情,不願意相信,那天發生的一切吧。
忽然覺得這簫聲有時候帶給我的,也不純粹是一種説不出的憂傷,至少這次不是,它不是把我從一個噩夢中帶了回來嗎,雖然我知道那並不是一個我幻想中虛無縹緲的夢境,而是不太久之前真實的發生過的,但我寧願只把它當成是一個夢,一個夢,有人在旁邊輕輕推推我或是叫我一聲,我睜開眼睛,然後就可以對自己説,都是夢而已,沒發生過的。
掀起牀邊的紗帳,看來他練過功之後,發現我已經睡下了,就自動到外面的水池邊去吹了吧,好在我們呆的跨院和客棧裏其他的房間閣着迴環的長長的走廊,他輕聲的吹奏也不至於影響這裏的其他住客。
今天的簫聲聽起來不似前幾天的沉重,反而是一種説不出的甜蜜和輕鬆,看來他的心情也在變好,不想直接推開窗子打擾了他的興致,我只是輕輕的挪到了面向水池的窗户前,透過縫隙向外看了看,他就坐在水池邊,一個仰望明月的姿勢,很想看看他這會的表情,我小心的伸出手,一點一點的輕輕的將窗子推開了一條縫隙,一道可以看到他側影的縫隙,月光映得水面閃着點點的光華,看起來真的很美,不過他的眼神中,卻閃爍着更加美麗的光華,只是不知道,透過這一輪高掛在天空的明月,他的眼睛裏,究竟看到了誰呢?
這一夜的簫聲委婉清悦,我背靠着窗子慢慢坐下,微微閉上眼睛,簫聲便在眼前勾勒出了一副好美的畫卷,江南的早春,繁花似錦、垂柳依依,一個英俊不凡的男子和一個活潑美麗的女孩在喧囂的塵世中偶然相遇,宿命中的緣分默默的牽引着兩顆年輕的心靈,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與快樂呢?簫聲時而跳脱時而婉轉,到像是兩個年輕人在低聲細語、輕笑玩鬧……
美好的音樂總是能夠讓人從心底微笑、浮想聯翩,即使傾聽的對象是我這樣一個滿手血腥的人,只是就在我猶自沉醉其中的時候,簫聲卻忽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快得連我嘴邊的微笑都不及收斂,石破天驚的鉅變,傷痛的離別,牽動着我的心,在隱隱做痛,這是怎麼了?我很想起身看看窗外,方雲天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製造出這樣的美麗和悲涼,他的表情又變成了什麼樣子,只是當我的手觸到窗户的時候,卻始終是沒有勇氣向外看上一眼,我的心分明在告戒自己,這些都不關我的事,我和他本來就只是萍水相逢,他無論高興也好,悲傷也罷,終究是不關我的事情的,就如同今夜這簫聲,那份甜蜜不因我而起,這悲涼自然也就和我毫無關係了。只是,我的心,為什麼這麼難過,這是怎麼了?
忽然覺得很冷,我無力的縮回手,抱着雙膝,儘量的讓自己團成一團,這樣可能會比較暖和,也比較安全,簫聲在最悲涼的地方嘎然而止,四周留下的只是一片讓人害怕的寂靜。那一夜方雲天始終呆在水池邊,就如同我始終團坐在窗邊一樣。
我的心一直在瑟縮着,又冷又痛,先前的睡意不知何時又纏繞在了我的周圍,朦朦朧朧的,柳飛煙的笑容在眼前放大着,這個幸福的女人,她竟然能夠那麼輕易的贏得一顆高高在上的心,楚飛揚的心,只因為她是單純又善良的女子嗎?怎麼會忘記,一個男人,無論是操縱着怎樣黑暗的勢力的男人,最終有資格和他站在一起接受別人目光的女人,都該是這種純淨無暇的美麗女子,她可以不懂人情事故,不知道江湖的險惡,不知道面前的一張張笑臉背後隱藏着怎樣的殺機,她只要在危險出現時,第一時間躲藏在男人身後就足夠了,當然,如果她還精通廚藝、會一些女工針黹、懂點音律繪畫就簡直完美了,很不幸的是,柳飛煙就是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她所擁有的,是我今生,不,也許幾輩子都不會有的,像我這樣滿手血腥的女人,即便是再有輪迴轉世的機會,一身的血債之下,還會有怎樣的將來呢?我,註定是不能變成一個那樣柔弱、善良的女子的。何況,也許,連一個可以期望來生的機會也沒有了。在我眼前晃動的,又何止是柳飛煙,還有楚飛揚,他可以對我那麼不屑一顧,卻為她露出那麼温柔的笑容,微笑着,看着柳飛煙在院中捕蝶嬉戲,在她遇到危險時第一時間出現……
不知何時,楚飛揚和柳飛煙的笑聲遠去了,眼前的人影又變成了方雲天,那樣的朝着我的方向微笑着,驅散了周圍的陰暗,我很想跑過去,不知為什麼,就是好想靠近過去,只是腿上卻忽然變得千斤般沉重,越是着急,越是不能挪動分毫,就在我焦急萬分的時候,一個嬌小的身影已經撲到了方雲天的懷中,那身影也一樣的熟悉,但又好象不是柳飛煙,女人,嬌小的女人,我還認識誰呢?是誰呢?要把我向往的陽光一點不留的全部帶走?我很想叫住方雲天,叫他不要走,不要留下我在無邊的黑暗裏,但是方雲天對着那女孩露出的温暖的笑容讓我緊緊的咬住了嘴唇,是的,我什麼都沒有,在這個生命的軀殼中,為我保留的,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可憐的尊嚴了,如果要我開口去企求什麼,我寧願選擇死亡,是的,我寧願去死。
當然,這去死的念頭一下子驚醒了朦朧的我,四周好黑也好安靜,我的身邊,只有一直都在那裏的長劍,我惟一可以信賴的朋友就是它了,好可笑,為什麼要我去死,今天的一切,並不是我最初的期望,今天的一切,也不全是我一個人造成的,為什麼卻要我來承受一切,為什麼我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假如是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的到。
就這麼想的時候,人已經悄悄出了房門,繞到了水池邊,方雲天靠在池邊的柳樹幹上,耳邊傳來的呼吸聲很平穩,應該是睡着了,真是個好機會,手中的劍一點一點的抽了出來,就這個距離,我的劍從來沒讓我失望過,只要內力一吐,方雲天帶給我的煩惱就煙消雲散了,我殺的人太多了,絕不在乎多他一個人,反正也是一個註定不會屬於我的人,與其將來看到他和別人在一起時心碎神傷,倒不如殺了他。
就在寶劍要完全出殼的時候,方雲天忽然動了一下,醒了,我急忙把劍推了回去,但是要想在他眼前消失看來是不行了,因為他的頭已經轉向我,微微露出了笑容。
我有點尷尬,要殺他的確是有點心神恍惚之下的決定,但是,剛剛,其實我已經清醒了,卻依然很想殺他,因為我不能允許有第二個楚飛揚出現,我的心已經再沒有任何力氣去負擔這樣的傷痛了,如果我不殺他,我不知道將來的某一天,自己會不會因為愛上他,又不得不看着他對我露出輕蔑的、甚至是仇恨的眼神或是因為看着他愛上一個柳飛煙樣的女子而變得瘋狂。
我不知道愛情究竟是怎樣的,為什麼人有對它嚮往的本性,就如同我不明白飛蛾為什麼那麼執着的撲向烈焰一樣,只是知道我不能再嘗試,我身上的傷口已經太多了,有可以癒合的,但更多的是不能癒合的,如果我還想活着,就要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再多上一道永遠也不能癒合的傷口,這是我惟一能為自己做的事情了。
不過今天,方雲天醒了,面對他純潔温暖的笑容,我沒有力氣出手,算他走運好了,不過,如果他還不主動離開的話,在我愛上他之前,我會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