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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一年將盡夜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四川分舵的事情發生之後,武林又陷入了空前的安靜當中,明月山莊的主人始終沒有下達任何報仇或是調查的命令,每天議事廳裏,關於武林各門各派的消息依舊源源不斷的送達,楚飛揚的淡定從容,讓山莊內的眾人逐漸安穩了下來,沒有人懷疑楚飛揚的決斷,大家都相信,他不會讓兄弟的血白流,現在的靜默,只是在等待最好的時機,只要一個機會,他會創造很多奇蹟出來,是的,他能,普天之下,原就只有他不想做的事情,卻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除夕就在這樣的一種靜默中到來了,明月山莊和天下其他地方惟一不同的就是,這裏從來就沒有慶祝新年的習慣,爆竹、煙火、對聯、門神、壓歲錢、熱鬧而忙碌的人羣,所有和年這個字眼扯上關係的節目,這裏幾乎都沒有。要説除夕和其他的日子惟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所有的人都會在議事廳旁那間裝飾得素雅的花廳裏,一起吃上一頓飯。

    據説這裏的除夕沒有爆竹、煙火,是為了不泄露明月山莊的所在,不過日子久了,真正的原因也就沒有人追究了,反正這裏的人,大都不喜歡熱鬧,越是安靜,才越是他們需要的。於是每年的這一天,飯照舊吃的比較沉悶,菜的花樣雖然是格外的多,酒也沒有限量,不過卻從來沒有人真的喝醉過,其實明月山莊的安全並不需要擔心,不過身為殺手,無論在何時何地,始終要讓自己保持最佳的狀態,這點自覺是不用別人提醒的。

    沒有太多的寒暄,年夜飯很快就吃過了,轉眼竟又是一年了。

    楚飛揚照舊在大家吃過飯後,率先離席,在座的眾人這才紛紛起身,有習慣早睡的,自去睡覺;有想依舊俗守歲的,當然也自去守歲。滿滿一花廳的人,倒是瞬間走個乾乾淨淨。

    其實楚飛揚並沒有走遠,此時還不到二更天,加上是寒冬,早晨太陽出來的又晚,現在,還只能算做是夜的開始,回房間,還太早了。

    在山莊內信步,除夕的夜晚,天上少了皎潔的月光,山莊內也照例沒有更多的燈火點綴,夜在此時,也就格外的顯得黑暗了,四下無人,唯一回應他的,就只有鞋子踩在積雪中,發出的輕微聲響了。

    這樣的除夕之夜,在很多人眼中是一種莫名的淒涼,少了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場面,還算什麼新年呢?不過這樣的生活在楚飛揚來説,卻是稀鬆平常不過的,這樣的生活,他過了實在太多年了。

    記憶退回到十八年前,那年他剛滿六歲,也是一個除夕的夜晚,明月山莊的年夜飯和今天晚上的也差不多吧,只是當時參加的人沒有現在多就是了,父親從一開始就陰沉着臉,這使得本來就顯得沉悶的飯桌平添了一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沒有人知道明月山莊的主子心裏在想什麼,當然更沒有人敢多問一句。大家都儘量的低着頭,全神貫注的對付着碗裏的飯,桌子很大,菜的花樣也很多,不過每個人努力吃的,也就是正好放在眼前的那樣,每個人都抱定一個心思,就是快點吃完,快點離開,免得引火上身。

    楚飛揚還只是個六歲的孩子,雖然他從有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每天被父親嚴厲的督促着練功,但是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孩子就喜歡熱鬧、喜歡吃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然而,現在,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盤再普通不過的青菜。雖然同桌吃飯的幾個壇主都沒有伸手去夾別人眼前的菜,父親也是陰沉着臉,但這並不能讓他的食慾消退,在打量了周圍一會後,他毅然的伸出了筷子,目標是父親面前的一盤魚。

    明月山莊建在羣山之間,雖然山中也有流水,不過這裏的水是山中寒潭之水,即使是最炎熱的夏天,依舊寒冷刺骨,根本沒有魚的蹤跡,所以這些年中,除了大的節日之外,山莊的餐桌上,是沒有魚的身影的。現在,楚飛揚看到了難得一見的魚,當然想要嚐嚐了。

    他的手臂還是太短了,儘量的伸了又伸,依舊是沒能如願的夾到魚,但是他不肯放棄,他的字典裏重來就沒有放棄這個詞彙,可能是他太全神貫注了,沒留神在夾到魚的同時,順勢碰倒了父親和旁邊一個壇主的酒杯。

    景德鎮的瓷器,落地的聲音都是清脆的,那一刻,花廳裏所有人都像被點了穴道般,一切的動作全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楚飛揚有點不知所措了,筷子上夾的魚肉一時竟也不知該吃掉或是不吃。

    父親依舊一言不發,只是站起來示意他跟上,在走出花廳的一瞬,他回頭,分明看到了許多擔心的目光,但是那個人是他父親呀,而他,不過是個小孩子,又沒有犯什麼嚴重的過錯,為什麼大家的目光卻是那樣的——擔心。

    後來的事情證明了他作為一個孩子,實在是太天真了,楚飛揚靠在山莊的一處院牆下,對着黑暗的四周無聲的冷笑。那天的一切,真實的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他越是想要忘記,卻偏偏就記得越清楚。

    那天明月山莊的主人楚景天,帶着他惟一的兒子來到了刑堂,那天,楚飛揚幾乎嘗便了這裏所有的刑具,在那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楚飛揚第一次發覺,父親眼中那幾乎不可遏制的殺氣,那不是一個父親看惟一兒子的眼神,那不是。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呢?楚飛揚用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在他昏迷的那段時間裏,記憶生平絕無僅有的一次留下了空白,反正是自己沒有死就是了。

    真正醒來已經是幾天後的深夜了,在那幾天當中,偶爾的清醒都是短暫的,在這不多的清醒時刻,楚飛揚記住了母親的哭泣,母親在他的牀邊哀哀的哭着,嘴裏只是反覆的在説:“我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呢?為什麼要來受苦呢?真是冤孽呀!”

    在這幾天當中,還發生了一件對楚飛揚來説,影響深遠的事情,就是他的母親,在那夜的哭泣之後,神秘的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的母親去了那裏,或許有人是知道的,只是他們不肯告訴他罷了,總之,那以後的一十七年中,他再也沒見過她。母親從他的生命中,徹底的消失了。

    傷愈之後,父親對他的態度又變得和很從前一樣了,在練功的方面,督促的很嚴厲,其他的方面,倒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他對父親,看起來也和過去沒有不同,恭順而且更加謹慎,父親的每一個要求,他都會盡全力做到最好。時間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的過去了,只有午夜夢迴的時候,父親盯着他的那充滿殺氣的血紅的眼眸,母親淚雨中的聲聲“冤孽”,每每讓他在睡夢中驚醒。

    十年的光陰就這麼彈指間過去了,這期間,楚景天從各地尋回了許多孩童,開始培訓明月山莊的新生力量,楚飛揚也在一天天的長大。他早已經不再是那個依賴母親、只會哭泣的小孩子了,刑堂的一夜,似乎在瞬間剝去了他的全部童年,他開始在加緊練功的同時,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周遭的一切,有好多次,練功時不經意的轉身,他都能看到父親那雙冰冷的,透着寒意的眸子,雖然那肅殺之氣在他轉身的瞬間就消失不見了,但楚飛揚卻很肯定它們的存在,一個父親,對自己的兒子,這樣的目光,真不是一個有趣就能夠形容的。不過無所謂了,既然是遊戲,就該遵照規則,繼續玩下去,這樣才不至於讓設計遊戲的人太過失望,不是嗎?

    靠在牆邊有一會了,冰冷的夜風夾着寒氣,這讓楚飛揚決定還是多動上一動好了,每次在明月山莊各處走動,楚飛揚都有一種冷笑的衝動,是誰規定,遊戲只能按照一個玩法進行了?

    明月山莊的武學,講究的並不是鑽研時間的長短,而是習練者的資質,楚飛揚就是一個資質極高的人,於是,在他十六歲那年,他發現了父親的一個秘密,就是楚景天的武功。

    楚景天的武功路數很雜,習練的絕對不是明月山莊正宗的武功心法,這也使得他武功有了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所以內力始終不能達到修煉明月山莊最高心法的地步,不過他本人卻在極力的掩飾這種不足,但是,這些在外人面前還能勉強掩飾的缺陷,在楚飛揚眼中,卻已經根本不能掩飾了。

    青出於藍的例子每每皆是,不過這次的起因卻是,楚飛揚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發現他一直住的房間竟然有一間地下密室,而且這間密室至少有三十年沒有人進去過了,是楚景天之前的山莊主人留下的,密室中不僅留有明月山莊完整的武功心法,更有一本手札,記載了很多當年不為人知的秘密。

    手札裏究竟寫了什麼,只有楚飛揚自己知道,他在讀過手札之後,馬上仔細對比了自己所學和秘籍記載,發現很多原來練功過程中始終不能解決的問題竟然迎刃而解,發現,他的父親——楚景天在很多運氣的關鍵法門上一直誤倒了自己,當然也不排除他本人也被自己的師傅誤倒的可能,不過這樣的錯誤長久存在的話,無疑是給自己裝上了一顆定時炸彈。於是,十六歲的那一天,改變了後來的很多事情。不,應該説,從六歲那年的除夕之夜,命運之輪已經發生了不可改變的逆轉。

    從那天起,楚飛揚常常就想,如果一切皆是遊戲,如果每個人都必須參與這場遊戲,那至少,可以選擇換一種玩法,或是適時的交換一下場地,不是嗎?

    那天之後,匆匆又是八年,八年的時光,對於一個成長中的男孩來説,意味着很多的改變,一個稚氣的少年郎,在八年中,成長了,他越來越能成功的掩飾自己的全部喜怒哀樂,越來越明白在父親面前如何韜光養晦,越來越明白只有權力才能使自己主導自己的生命,並且保護自己必須保護的人,而取得權力的途徑,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加的強大,是的,強大。當然,讓自己強大的過程必須是秘密進行的,在父親的眼中,他的武功依舊是按照父親的預期一點點的按部就班,沒有落後也不突飛猛進。

    當然,在取得權力之前,他要做的還不僅僅是這些,明月山莊裏都是父親的人,他現在也需要一股只由自己支配的力量,八年中,這股力量終於形成了,他的眼線遍佈整個江湖武林。同時,他也正式接管了江湖上最大的殺手組織——明月山莊,放眼當今武林,少林也好、武當峨嵋也罷,還有那一派的力量足以與自己抗衡呢?

    一想到這些,楚飛揚本來該非常的有成就感,只是他自己卻知道,他一絲高興的感覺都沒有,不是這漫長的十八年磨損了他全部快樂的神經,而是,在某一天的清晨,他忽然發現,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了值得他珍惜和留戀的人或是任何事情。

    這就是他努力的使自己變得強大後,要追求的結果嗎?

    現在他已經足夠強大了不是嗎?只要他願意,隨時,他都可以在整個江湖掀起一場空前的浩劫,讓很多人為此送命;只要他願意,他也可以讓整個武林拜倒在他的腳下;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結束別人一場苦心經營了多年,馬上就要有結果的“遊戲”,是的,現在只有他不想做的事情,卻幾乎沒有他不敢、不能做的事情了,但是又能怎麼樣呢?他依然保護不了他一心要保護的人,母親也好,最愛的女人也好,他眼睜睜的看着她們從自己的世界永遠的消失,卻連悲傷的權利也沒有,甚至要痛哭一場,都不能夠,這樣的權力,要來還有什麼用處呢?

    每每一想到這些,楚飛揚除了仰天狂笑之外,是再也不知還能夠做些什麼了。

    就這麼一邊放任思緒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徘徊,一邊慢無目的的走動,一點一點,楚飛揚發現,自己又來到了那個精巧的院落,也罷,既然這個除夕夜有這麼多不堪的回憶,也是該找個人,安靜的陪伴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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