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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此情誰得知

    第一次見到楚飛揚,只一眼,柳飛煙就知道,這個男人,她是再難忘記了。

    那天,她照舊在庭院裏打掃,這是山谷間的一排茅舍,不知是不是建在山林深處的原因,除了每個月送米糧的日子,這裏平時根本沒有人來,幾間茅舍裏,只住了兩個人,她和夫人。

    柳飛煙到這裏的日子,轉眼也有八年了,這八年中,她照顧着夫人的一日三餐、生活起居。

    柳飛煙從沒見過一個如此安靜祥和的女人,每天除了吃飯和睡覺的時間外,始終安靜的跪在佛堂中,幾乎從不離開。她在為誰祈禱,又在祈禱什麼?當然,夫人不説,這些話她是不敢多問的。

    不知是不是她聰明的懂得夫人的每個眼神表示的需要,還是她體貼的從不多説一字一句,日子久了,總之夫人看她的眼光日漸柔和,下午午睡過後,偶爾還會指點她一些彈琴、下棋之類的東西。

    對於別人教的東西,柳飛煙都學得極用心而且極快,不出幾年的光景,她就學會了彈琴、下棋、甚至讀書寫字,於是,一天之中,夫人要她相陪的時候越發的多了起來,她們漸漸也有了話題,不過奇怪的是,八年中,夫人卻從來不提自己的任何事情,丈夫也好,孩子也好,好象她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些人出現一般,直到那一天。

    太陽要落山之前,照例是要在清理一下庭院的,就在這個時候,小院的門被踢開了,柳飛煙驚訝的放下了掃帚,夕陽之下,一個身影彷彿從天而降,一身白衣,這耀眼的白之上,大片的殷紅就更顯得觸目驚心。

    柳飛煙抬頭,順着那襲紅白相間的衣衫向上看,毫不意外的看到了一張俊美一如玉石精心雕琢的臉孔,和那雙深得看不到底、彷彿能隨時把人吸進去一般的,漆黑的眼眸。

    男子只是用眼角掃了她一眼,便自顧自的走了進來,她感覺得出來,那男子身上那種冷酷的讓人戰慄、卻又狂傲得讓人迷亂的氣息,到了這時,她才注意到,他的懷裏,此時正躺着一個紅衣的女子,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嫉妒,是的,她嫉妒,嫉妒那個連相貌尚且沒有看清的女子,竟然可以這樣安穩的,在他的懷抱中。

    這個院子,是不允許外人進入的,以往,即使是定時送米糧來的人,也只能將東西放在門口,這裏的規矩,雖然沒像什麼神秘的江湖禁地一樣,在外面立碑説明,但是,卻從來也沒有人有這個膽量破壞。

    柳飛煙知道,自己該馬上阻止他,但是,卻不知為什麼,説出來的話卻是:“你受傷了,還是先放下這個姑娘,包紮一下傷口吧”。

    男子在房門口終於停下了腳步,沒有回身,只是説了兩個字“通報”

    柳飛煙愣了一下,聽這男子的口氣,竟然是認識夫人的,但是,這些年中,自己又從未見過他來,這是為什麼呢?

    不滿於她的無動於衷,男子略略側了側頭,卻也只用眼角掃了她一眼,神情似乎在説:“別讓我重複一次”。

    雖然知道不妥,但是柳飛煙終於還是動了,她輕輕推開門,迅速的進了房間。

    夫人照舊在佛堂,聽了她的通報之後,身體竟有些搖晃,似是不支的樣子,但很快就鎮定了,只是吩咐她將客人請到一間空房去。

    這裏有幾間多餘的房舍,不過由於一直只有主僕二人,所以並沒有空於的牀鋪,那俊美的男子明顯的皺了皺眉,在空曠的屋子裏看了一眼,沒有放下懷中的女子,柳飛煙的心忽然有了點酸酸的感覺,那懷中的女子,對他來説,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迅速的轉身,柳飛煙幾乎用最快的速度,將自己的全副枕褥搬了過來,屋子雖然空着,不過每天打掃卻也從不馬虎,所以四處皆是纖塵不染,被褥鋪好,她默默的站起,看着男子小心的將那紅衣女子放在上面,動作輕柔的好象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不,還不只是這個樣子,那個距離幾丈甚至更遠都能帶給人濃烈的寒意的男子,此時的神情,卻是那麼温暖,是的,温暖。

    終於看清了那紅衣女子的容貌了,柳飛煙忽然有了一種無望的感覺,她曾經希望,那個女子長相平凡,甚至有些難看,雖然也知道不可能,但是,眼前這張精緻的面孔,還是讓她有些難受,她自負美麗,但是眼前的女孩比她更美,失血讓女孩的臉,白得幾乎晶瑩剔透,細長的眉,緊閉卻有些輕顫的眼,嬌弱得讓人一心只想攬入懷中,難怪,柳飛煙在心裏説“難怪”。

    幫助眼前的兩個人處理傷口,轉眼天就黑了下去。掌燈不久,夫人命她請今天來的男子過去,帶着他進入夫人房間的一瞬,她明顯感覺到了屋子裏被一種奇異的氣流的覆蓋了,她很想聽聽他們究竟會説些什麼,但是夫人卻示意她離開。

    關上房門,她離開了一段距離後,屏息靜聽,只是除了山間呼呼的風聲外,她什麼都聽不到,屋內的燭火幾乎全熄滅了,只留下最深處的一盞,這樣,屋子裏的人影也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真是不平常的一夜,這樣的夜晚,註定會發生很多事情。

    柳飛煙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情,靜靜的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的隔壁,就是今天晚上客人的睡房,沒有了枕褥,她只好讓自己蜷在牀上,安靜的等待。

    一個時辰,也許更久一點吧,那個男子回了房間,紅衣的女孩傷得不清,有點發熱,一整晚都陷在噩夢當中,茅舍是沒有隔音效果的,她一直聽得清楚,卻沒去照顧,這些不是她該做的,更不是她願意做的,那個女孩的生死,於她有什麼關係?

    但是,他回到房間後,柳飛煙的心又難受起來,她很想堵住耳朵,但是又捨不得錯過那温柔的聲音,她分明聽見他説:不怕,以後再也不用害怕,噩夢都結束了,我會保護你,一生一世,沒有人能傷害你,所以,睡吧,我一直在這裏,睡吧……

    她聽着他的聲音,人卻痴了,這樣一個一生一世的諾言,一個男人就這樣許給了一個女人,如果她是那個女人該有多好,如果是,該有多好。

    這個夜晚格外的寧靜,當所有的聲音都消失的時候,柳飛煙感到了一個小小的水滴輕柔的滴在了自己白玉一般的手上,久違的淚水,竟在此時,找到了回家的道路。她抱緊自己,心裏只是反覆的説着:對不起……

    天亮的時候,她推開夫人的房門,隨即在驚叫後昏倒。

    房間裏,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夫人,卻安靜的躺在那裏,從此再也不會醒來了。

    男子聞聲而至,呆立了良久之後,頹然跪倒在夫人面前,柳飛煙醒來時,他正黯然淚下。

    原來,夫人是明月山莊上任莊主楚景天的妻子,十八年前的新年,被丈夫送到了這裏,從此與世隔絕。沒有人知道這些為什麼發生,當然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將如何結束。

    昨天,長大成人的夫人的兒子,明月山莊現在的主子楚飛揚剛剛與母親相認,又怎麼會想到,等待這一十八年的結局,竟然只是這樣而已。

    柳飛煙走過去,想説點什麼,安慰眼前這個傷心欲絕的男子,但是,嘴動了幾動,卻終究不知該説些什麼才好,猶豫間,就見楚飛揚晃了晃,竟然猛的吐出一口鮮血,幾乎當場昏厥。

    柳飛煙慌了,一瞥之下,發現夫人的枕邊竟還有一封信,也許可以緩解一下眼前這個悲傷男子的心緒吧,接過信,楚飛揚卻示意她出去,看來太多的事情,不是她能夠介入的。

    等到楚飛揚再次出現在柳飛煙面前的時候,她發現,這個男人,實在是深得讓人無法看透,悲傷於他似乎已經成了過眼雲煙,冷漠變成了他唯一的表情,對所有事物的冷漠,對夫人的死,對她,甚至是屋裏一直昏迷的紅衣美人。

    第二天,紅衣美人終於醒了,她不知道前一天夜裏,楚飛揚對她説過的話,她甚至不知道,在她昏迷的這兩天中,究竟發生過什麼,夫人已經入土,而楚飛揚絕口不再提起,也命令我不要提起。其實即使他不説,柳飛煙知道,自己也什麼都不會説,真的,什麼都不會説,無論是親眼見到的、親耳聽到的、親自做過的。

    那個嬌弱的女孩叫蕭子君,明月山莊裏最頂尖的殺手,如果不是她醒來後,眉宇間的清冷和殺氣,柳飛煙還真不能相信,一個嬌滴滴的美人,竟然是滿身血腥的殺手。而他竟然會愛這樣的一個人。

    奇怪的就是,蕭子君醒後,楚飛揚的態度,他的冷漠,他的無情,全部展現在那個女孩的面前,他甚至告訴她,我柳飛煙,是他的未婚妻,回到明月山莊後,即將迎娶,要她尊敬我一如尊敬他。

    有那麼一刻,柳飛煙覺得自己是生活在夢中,她驚訝於楚飛揚的每一句話,卻不想反駁,她任由楚飛揚將她抱在懷中,看着蕭子君臉上剛剛出現的血色消失無蹤,只是心裏,卻反而沒有勝利的一絲喜悦。

    女人的戰爭,往往是殺人不見血的,但是她們之間,根本不能算是一場戰爭,沒有爭奪,每勾心鬥角,所有的一切,包括結果,不過發生在一日夜內,柳飛煙不是傻子,她知道楚飛揚選擇她,不可能是因為愛上了她,那麼,是什麼促成了他的變化呢?一個前一天還對着另一個女子海誓山盟的他,在最後選擇了別人。是那封信,還是別的什麼?

    柳飛煙決定什麼都不去想,因為從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她就知道,自己的心從此已經不屬於自己了,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她都認了。

    第三天一早,他們一起離開了,在返回明月山莊的路上,遇到了幾個受傷的人,看到楚飛揚懷裏的柳飛煙,其中一個人雖然露出頑皮的笑容,但是看過來的眼神,卻是異常的冷酷,楚飛揚説他叫司馬浩,和蕭子君一樣,是山莊舉足輕重的人物。

    就這樣,明月山莊多了一位莊主的未婚妻,山莊裏的人,看到柳飛煙和莊主親密的樣子,不知有多麼羨慕,而柳飛煙自己呢,即使是現在,她也承認,在那一段不長的時間裏,她的快樂,是真實的。

    每天,他們在山莊四處遊玩,柳飛煙彈琴、楚飛揚便以笛聲相和,很多時候,他還會忽然抱住她,在耳邊低聲説些綿綿密密的情話,每每在這個時候,柳飛煙都是快樂的,她忽然發覺,其實幸福也並不是距離自己有多麼遙遠,也許,楚飛揚也是愛她的,也説不定。

    不過一個人的夢,終究就只能是夢,是夢,就早晚有醒的一天,只是這一天,來得太快罷了。

    柳飛煙很快發覺,楚飛揚對她的熱情是時斷時續的,開始時覺得這樣總是能夠帶來驚喜,但是,直到那一天,她才發覺,這不過是自己一相情願的想法罷了。

    楚飛揚的書房,只要他在,總是要開一扇窗,儘管現在天氣還涼,竟然也不例外,於是柳飛煙在那裏,發現了一個秘密,這扇窗正好對着圍牆的一處鏤空的裝飾,而圍牆外面的大樹旁,一個紅衣的身影一閃而過,快得好象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鏤空的院牆外,是通往蕭子君住的小院的必經之路,而每天的某個特定的時候,蕭子君都會在那裏出現,那個時候,就是楚飛揚對柳飛煙最好、最體貼、最甜蜜的時候。

    柳飛煙這才明白,其實蕭子君一直沒有輸,自己當然也沒有贏,雖然不明白楚飛揚的用意,但是她明白,在他的感情世界裏,自己什麼都不是,他一直以來只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每天站在他窗外的女人,只是,他們在做什麼?明明愛着,又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不僅折磨彼此,還要拉上她,難道……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下去,直到那一天,司馬浩憤怒的闖進書房,柳飛煙知道,她的這一生很長,但是,卻也結束了。從那一天起,楚飛揚沒有再多看她一眼,當然也沒對她説過一句話。

    午夜夢迴,她常常蜷在被中,瑟瑟發抖,她從來沒對別人説過,其實楚飛揚的懷抱,對她從來不是温暖的,每次,在他懷裏的時候,她都忍不住發抖;每次她用力靠過去,傾聽他的心跳,卻發覺,他的心,距離她好遠好遠,不過,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從來沒有。

    寶函鈿雀金鸂鶒,

    沉香閣上吳山碧。

    楊柳又如絲,

    驛橋春雨時。

    畫樓音信斷,

    芳草江南岸。

    鸞鏡與花枝,

    此情誰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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