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他們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新闢的公路平坦寬敞,繁星滿天,月明如晝,公路一直伸展着,一長串的螢光燈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盡頭。公路上既無車輛,也無行人,只有鄉村的人家,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夢軒猛然煞住了車子,-青問:“幹什麼?”
“我要吻你。”夢軒説。
擁住了她,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他依然有初吻她時的那種激動-青似乎每天都能喚起他某種嶄新的感情,時而清幽如水,時而又炙熱如火。
“我説過要教你開汽車,現在正是學開車最好的時候,”夢軒説:“來吧,我們換個位子。”
“現在嗎?”她愕然的説:“夜裏一點半鐘學車?”
“在的,夜裏學最好,沒有人又沒有車,這條公路又平坦,來吧!等你學會了開車,我們可以駕着車子去環島旅行,兩人輪流開車去。記得我説過的話嗎?我要教會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車子撞毀,就教我吧!”-青説,真的和夢軒換了位子。
坐在駕駛座上,她對着夢軒發笑,夢軒把她的手捉到駕駛盤上來,板着臉,一副老師的樣子,指導着説:“放下手煞車!”
“什麼是手煞車?”-青天真的問。
夢軒告訴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車,然後調整了排檔,夢軒警告的説:“這是自動換檔的車,油門可別踩得太重,當心車子衝出去煞不住,萬一衝了出去,趕快放掉油門,改踩煞車,知道嗎?”
“我試試看吧!”-青説。
車子發動了,-青膽子小,只敢輕輕的踩着油門,雙手緊張的緊握着駕駛盤。但是,車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穩,在寬闊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樣一個龐大的機械在自己的駕駛下行動,-青高興得歡呼了起來:“看!我居然能夠駕駛它,我不是一個天才嗎?”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盤一歪,車子向路左的安全島直衝過去,慌亂中,她把方向盤急向右轉,車子又差點衝進了路邊的田野裏,夢軒大喊:“放油門!踩煞車!”
好不容易,車子煞住了,-青驚得一身冷汗,白着一張臉望着夢軒。夢軒一把攬住她,拍着她的肩,又笑又説:“真是個好天才呵!”-
青驚魂未定,猶疑的説:“剛才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沒有什麼,”夢軒説:“你的速度很慢,頂多只會撞壞車子,不至於傷到人,學車最危險的一點,就是該踩煞車的時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誤踩油門,只要你把油門和煞車弄清楚,冷靜一些,就沒關係了。來吧,繼續開!”
“你有膽量坐我開的車子呀?”-青問。
“為什麼不敢?”夢軒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對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車,也和你死在一塊兒?”
“呸!幹嘛説這種不吉利的話!”
夢軒笑了,説:“怎麼你有時候又會有這種多餘的迷信呢?”
“我不怕談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諱談你的。”她凝視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頂多不過進入無知無覺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簾,低低的説:“那就不堪設想了。”
“哦,-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會失去我,永遠不會,我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上天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堅強的心,為了要我保護你,我會是一個很負責的保護者。”
她對他靜靜的微笑,好一會兒,他振作了一下説:“好了,繼續開車吧!”
她回到汽車的駕駛上,在那杳無人跡的公路上,來回練習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駕駛,深夜兩點多鐘,才回到碧潭的小屋裏。對碧潭這幢靜謐温馨的小洋房和那佔地頗廣的花園,夢軒為它題了一個名字,叫作“馨園”,取其温馨甜蜜而又處處花香的意思。走進屋裏,夢軒説:“你猜怎麼?在度過這樣豐滿的一個晚上之後,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也是。”-青説。
“我想寫一點什麼,”夢軒坐在沙發裏,用手託着腮。“我現在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想,急於要用文字表達出來。”
“為什麼不立刻寫出來呢?”-青坐在夢軒腳前的地毯上,頭倚着他的膝。“你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什麼都沒寫過了,來吧,你寫,我在一邊看着。”
“你會很厭氣的。”他撫摸着她的頭髮。
“我不會,”她慢慢的搖着頭。“只要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厭氣。”
他們走進了書房,-青為他鋪好紙,放好筆,沒有驚醒老吳媽,她用電咖啡壺燒了一壺咖啡。咖啡香瀰漫在室內,和窗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揉和在一起-青坐在夢軒的對面,雙手交叉着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張着一對痴痴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視着他。她的眼光攪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筆,和她對視了起來。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簾,夢軒仍然一字未寫,握着-青的手,他説:“我知道了,人在過分的幸福和滿足裏,是寫不出東西來的,所以,許多文藝作品都產生在痛苦裏,許多作品表現痛苦也比歡樂來得更深刻。”
“因為人不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青説:“卻很容易忘記和忽略幸福。”他們在天已透亮的時候才上牀,枕着夢軒的手臂,-青輕聲的説:“夢軒,我想見見你的孩子。”
“哦?”夢軒有些詫異。
“你知道我不會生育嗎?”
“是嗎?”
“是的,但是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成為母親,而且……”她嘆口氣:“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綜合我們兩個人的優點,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將來他再生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們愛情的紀念就可以永遠不斷的在這個世界上傳下去。”
“哦,”夢軒笑着説:“你説得多麼傻氣!”
“我可以見見你的孩子嗎?”她再問。
“當然,我過兩天就把他們帶來玩,不過,他們是相當頑皮的。”
“我會喜歡他們!”她擔心的説:“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他們善良而天真,他們會愛你的,沒有人能夠不愛你,-青。”
“真的?”
“嗯。”
她滿足的微笑了,翻了一個身,一樣東西從她的睡衣裏滾了出來,是那粒紫貝殼。在她病中。她總是摩挲玩弄這粒紫貝殼,已經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的説:“噢!紫貝殼!”
闔上眼睛,她立即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離身的紫貝殼還緊握在手中。夢軒沒有馬上入睡,回過頭來,他望着她。她唇邊有着滿足的笑意,熟睡得像個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後,自己的唇輕輕的貼向她的額,低低的説:“-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多麼的愛你呵!”
美嬋是個很容易把一切惡劣事實都拋開不管,且圖跟前清靜的女人,她一生最怕的是操心和勞神,即使有極大的悲痛,她大哭一場,也就算了。所以,她倒也是個很能自得其樂的人。她生平所遭遇過的最嚴重的事,就是父母的相繼去世,但是,喪事既有姐姐、姐夫料理,她也就像接受一件必然的事情一樣接受了。自從父母去世到現在,真正讓她痛苦的事,就只有夢軒和-青同居這件事了。
她接受了這件來到的事實,就如同她接受任何一件事實一樣。最初,夢軒的撫慰平息了她的傷心,可是,夢軒變得經常不回家了,由每星期回來三四次,減低到回來一二次,她才發現問題的嚴重。她對夢軒的感情是朦朦朧朧的,像小説裏描寫的那種可以讓人生,可以讓人死的感情,她從來就沒有產生過。她認為男女到年齡就結婚,是一種必然的事情,丈夫對於她,就是一種倚賴,一種靠山,一種伴侶,和孩子們的父親而已。但是,她害怕被遺棄,害怕孤獨,害怕演變到最後,夢軒會要和她離婚,以便娶-青。增加她這種恐懼心情的,是三天兩頭就帶着一羣孩子來拜訪她的陶思賢夫婦。
陶思賢覬覦夢軒的財產和事業,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許多人生來就會原諒自己的失敗,而嫉妒別人的成功,陶思賢就是這樣。尤其當他的生活越過越困難的時候,夢軒的財產就更加眩惑他了。雖然,他每個月都或多或少可以從夢軒那裏弄到一些錢,但是這些小數字是滿足不了一顆貪婪的心的。當他最初發現夢軒另築香巢的時候,他以為抓住了他的把柄,可以得到大大的一番好處,沒料到夢軒完全不受他那一套,竟和盤向美嬋托出,而乾乾脆脆的拒絕了他的要求,這使他不止老羞成怒,簡直達到懷恨的地步。夢軒既然不能聽命於他,貢獻出自己的財產,就一變而成為他的敵人了。
這天晚上。他們一家五口又“闔第光臨”了夢軒的家。正像陶思賢所預料的,夢軒沒有回家,而去了“馨園”。美嬋正煩躁的待在家裏,和孩子們胡亂的發着脾氣。看到了陶思賢夫婦,她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但,當雅嬋第一句話説的就是:“怎麼,夢軒又不在家呀?”
她就按捺不住,立即眼淚汪汪了。招呼他們坐下,孩子們馬上和孩子們玩到了一塊兒,美嬋拭了拭眼淚,嘆口氣説:“他現在那裏還有在家的日子!”
“你就由他這樣下去嗎?”陶思賢問,燃起一支煙,覷眯着眼睛,注視着他的小姨子。奇怪着以她那樣豐腴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膚,怎麼挽不住一個男人的心?何況她唇紅齒白,絲毫未見老態,和雅嬋相比,她實在還稱得上是個美人呢!
“不由他這樣下去,又怎麼辦呢?”美嬋絞着她的雙手,像個無助的孩子。
“美嬋,你得拿出點主意來,”雅嬋説:“瞧吧,他遺棄你就是時間問題了!”
“事實上,現在還不等於已經遺棄了美嬋,”陶思賢和太太一唱一和。“一星期裏只回來一天半日的,八成是為了孩子才回來呢!再過一年半載,那個女人也養個兒子女兒的,看着吧,他還會管你們才有鬼!”
“是呀,”雅嬋説:“你沒有聽説過嗎?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男人都是些饞嘴貓!”
“喂喂,雅嬋,我可不是呵!”陶思賢説。
“你?你也敢!”雅嬋得意洋洋的説,深以自己的“御夫有術”而驕傲。
“我──我怎麼辦呢?”美嬋一個勁的揉搓着雙手,求助的看着姐姐、姐夫:“你們説我怎麼辦呢?”
“你也該拿出點威風來呀!”雅嬋搶着説:“到他那個小公館裏去吵呀,罵呀,砸東西呀,抓住那個女的打一頓呀!現在這個時代又不作興男人討三妻四妾的,你難道還想博什麼賢慧名嗎?去打它一個唏哩嘩啦呀!”
“這──這怎麼做得出來?”美嬋面有難色:“怎麼好意思去吵去鬧呢?”
“你呀,你真是的!”雅嬋的女高音,陡的又提高了八度:“人家好意思霸佔有婦之夫,好意思和你丈夫軋姘頭,你還不好意思去吵呢!”
“老實説,去吵去鬧並不能解決問題,”陶思賢不慌不忙的説,望着美嬋:“最要緊的,你得把經濟大權抓過來。”
“經濟大權?”美嬋愣愣的問,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什麼經濟問題。
“當然,你想,那一個女人會心甘情願的給人做小?還不是看上了夢軒的財產,夢軒現在迷着她,一定用房子啦,金錢啦,往她身上堆。古往今來,為一個女人傾家蕩產的人有的是呢。將來,往好裏頭想,那個女的撈飽了鈔票一走了之,夢軒成個窮光蛋回到你身邊來。往壞裏頭想,他們雙宿雙飛,帶走所有的錢,拋下你們母子三個完全不管,那你帶着兩個孩子,人財兩空,以後的生活準備怎麼過呢?”“那──那──”美嬋越聽越心亂,眼眶熱熱的,只是要掉眼淚:“那我怎麼辦呢?我從來就不管他的錢,怎麼才能抓到經濟大權呢?”
“問他要呀,”陶思賢説:“美嬋,不是我説你,你也真老實得過了頭!你是他正娶的太太,你有權管這檔子事呀,為什麼不去法院告他們一狀呢?告那個女的妨害家庭,這官司你是百打百勝,如果你要打,我幫你介紹律師!要嗎,乾脆和他離婚,讓他付幾百萬贍養費!”
“離婚?”美嬋呆呆的説:“我不要離婚。”
“那麼,你去和他談判,叫他先付你一百萬,你就不告他們,夢軒一定怕你告狀,準會如數付給你。你有了一百萬,也就有了保障,即使他要遺棄你,你也不會餓肚子去討飯了。如果他浪子回頭呢,你們也可有筆重新開始的基金呀,你説是不是?”
“這……”美嬋的腦子完全轉不過來,她從來就沒有任何數字觀念和經濟頭腦。“他……不給我呢?”
“只要你聲言要告狀,他一定會給你,否則你就告他,説他不養家,法院會判決他負擔家庭。”
“可是──可是──他沒有不養家呀!”
“哎,美嬋,你怎麼這樣傻呢!”陶思賢不耐的説:“有了錢你就不怕他甩掉你了呀,如果他的經濟由你控制,你想想看,他還敢和你離婚嗎?”
“我拿了錢做什麼呢?”
“我告訴你,”陶思賢向她俯近了身子:“我去找一個律師,幫你擬一張狀子,你拿這張狀子找夢軒攤牌,要他付你一百萬,他怕鬧成大新聞,毀了他的事業,也怕敗訴之後,賠償得更多,還怕那個女的臉上下不來,一定會答應你。你拿了錢,如果沒地方放,可以交給我,我拿去幫你放利,或者做做生意,夠你吃喝不盡了,你説怎樣?如果你現在狠不下心哦,將來總有一天會帶着孩子去討飯,你看着吧!我們是好意幫你忙,你不能再糊里糊塗了!”
“是呀,”雅嬋好不容易插進嘴來:“告狀只有一年內可以告,一年後就告不着他了,是不是,思賢?”
“是的,要採取手段就得快了。”
“我──我──”美嬋抹着眼淚:“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就依我們的吧,我幫你去找律師,怎麼樣?”陶思賢説:“拿出點骨頭來,美嬋,你有了錢,再嫁也容易得多!是不是?”
“我──我不要再嫁呀!”美嬋哭兮兮的説。
“我也不是要你再嫁,只是要你給自己留一個退步!”
“反正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美嬋毫無主見。“你們怎麼説,我──我就怎麼做吧!”
“那麼,我就去幫你找律師了!”陶思賢忍不住面有得色,濃濃的噴出一口煙。“我告訴你,這樣做準沒錯!”
“我──我──好吧!”美嬋-省了-省鼻子:“我試試看!”
“態度要強硬一點,知道嗎?”雅嬋叮囑着。
“我──知道。”
孩子們都已經跑到卧室裏去玩了,不知道在爭執些什麼,鬧成了一團,忽然間,小楓放聲大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從卧室裏奔進了客廳。美嬋慌慌張張的跳了起來,急急的問:“怎麼了?怎麼了?打架了嗎?”
“媽媽!媽媽!”小楓哭着,撲進了母親的懷裏:“表姐壞死了,壞死了!她騙我!她説的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什麼話不是真的?”美嬋問,抱住小楓的頭。
“她説爸爸不要我們了!她説爸爸有小老婆了!媽媽,”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她切盼的問:“爸爸呢?爸爸到那裏去了?”
美嬋注視着小楓,她的滿懷愁苦全被小楓的一句話所勾起來,再也忍不住,她緊抱着小楓的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母親的眼淚使小楓更加驚慌了,她恐怖的望着母親,跺着腳,嚎啕的喊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呀!”
美嬋泣不可抑,攬緊了小楓,母女兩個,完全哭成了一團-
青仍然沉迷在她的小天地裏,醉意醺然的度着她的歲月。她看不到隱藏在平靜的生活後面的風浪,温暖的感情把她的頭腦和心靈都填塞得太滿了,她沒有地方再容納憂愁,也拒絕接受憂愁,她願意用她整個的生命,去捕捉目前這一份完美的歡樂。
斜陽透過了窗紗,半輪落日遠遠的浮在碧潭水面,花園裏,清香馥馥,微風輕揚-青等待着夢軒,昨夜,夢軒沒有到馨園來,今天,他曾打電話告訴她,下班之後就來。廚房裏飄出了肉香,他喜歡吃紅燒雞翅和鴨腳。看看手錶,他馬上要來了,走進屋內,插上了電咖啡壺的插頭,片刻,咖啡的香氣瀰漫全室,壺蓋在蒸氣下跳動。側耳傾聽,非常準時,三聲汽車喇叭聲,她奔出室內,穿過花園,打開了大門,夢軒的頭伸出車窗,對她揚着眉毛微笑,她歡呼着:“我算好你該到了!給你準備了你愛吃的……”
她猛然停住了説話,一個小女孩兒正從車門裏跳了出來,後面還緊跟着一個小男孩兒。她驚訝的張大了眼睛,望着那一對粉妝玉琢般的小孩,兩個孩子也轉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對她好奇的張望着。
“你不是説想見見他們嗎?”夢軒説:“這就是小楓和小竹。”轉向孩子,他説:“怎麼,傻了嗎?怎麼不叫許阿姨?”
小楓抿着嘴,怯怯的笑笑,掀起了頰上一個小酒渦,低着頭,她軟軟的喊了聲:“許阿姨。”
小竹也跟着喊了句:“許阿姨。”
面對着這兩個孩子,-青驚喜交集,她沒料到兩個娃娃如此漂亮,和他們的父親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他們相見,她竟有些微微的失措,蹲下身子,她把兩個孩子分別攬在兩隻臂彎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忍不住由衷的低喊:“你們長得是多麼的可愛啊!”
夢軒停好了車,和-青及孩子們走進了屋裏,兩個孩子好奇的東張西望,-青急於要找出一些東西來款待她的小客人,搬出了一大堆巧克力、牛肉乾、和果子汁,忙得不亦樂乎。好不容易坐定了,她又把孩子攬向她的身邊,要他們坐在她身子的兩旁,剝了一塊糖給小竹,又轉向了小楓,説:“你真該早一點到我這兒來玩的,你可愛得像一隻小蝴蝶呢!”
“你怎麼不到我家去玩?”小楓天真的問:“我還有一個阿姨,就常常到我家去玩的!”
顯然夢軒並沒有告訴孩子們,她和夢軒之間的關係-青看了夢軒一眼,夢軒顯得有點兒尷尬,彷佛需要解釋一下,他低低的説:“我認為,無需乎讓孩子們知道。”-
青沒説什麼,她並不在意這個,兩個孩子的可愛和天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只一忽兒,她就和兩個孩子親親熱熱的玩到了一塊兒。坐在地毯上面,她帶着他們笑,帶着他們玩,左擁右抱的攬着他們,給他們講述那些塵封在她腦海裏已許許多多年的故事;青蛙王子,睡蓮公主,和金蘋果。
夢軒驚異的發現孩子們在她面前變得那麼柔順,那麼乖巧,竟和他們的父親一般依戀她。悄悄的注視着-青,他在心中感慨的自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大的征服力量!”-
青是不知道,她陶醉在孩子們的笑靨裏,感到滿心充滿了喜悦和温暖。沒多久,兩個孩子已纏繞在她身邊,寸步不離了,孩子們的笑聲中夾着-青的温柔笑語,看得夢軒的眼睛酸澀,他忍不住要想,假如這一對孩子是-青所生,這一幅家庭的圖畫是多麼温暖!
一陣焦味瀰漫在室內,夢軒聳了聳鼻子,又皺了皺眉頭,説:“我打賭,一定是咖啡滾幹了!”
“啊呀!”-青驚跳起來,用手敲着自己的腦袋,嚷着説:“我幫你煮的咖啡!我忘得乾乾淨淨了!”
一邊笑着,她一邊搶救下那燒乾了的咖啡壺,對夢軒抱歉的眨眨眼睛,説:“怎麼辦?給你重煮吧!”
“我喝茶。”夢軒笑着説:“聞聞咖啡香,比喝更好。”
“那麼,可以每天燒焦一壺。”-青説。
在晚餐桌上,-青忙着照顧那兩個小東西,幾乎都忘了自己吃,吳媽在一邊幫忙,心底湧上一股欣羨,如果這是小姐的孩子呵!飯桌上的空氣那麼融洽快樂,夢軒帶着種酸楚的情緒,看着-青那樣熱心的對待孩子們。小楓嚥了一口飯,握着筷子,忽然對-青呆呆的望着,説:“許阿姨,你沒有小孩嗎?”-
青愣了一下,笑着説:“是的,我沒有。你做我的女兒吧,好嗎?”
“我──”小楓認真的側着頭,想了想,嚴肅的説:“我不能,我媽媽會傷心的。”-
青的笑容凝滯了一下,然後她釋然的笑笑,挾了一個肉圓放在小楓的碗裏,説:“那麼,還是做媽媽的乖女兒吧,別讓媽媽傷心。”
“我不會讓媽媽傷心,”小楓的小臉上一本正經:“只有爸爸的小老婆會讓媽媽傷心,那是一個壞人!”
“當!”的一聲,-青手裏的湯匙掉到桌面上,湯潑灑了一桌子,笑容倏然從她唇邊隱去,歡樂霎時間遁走得無影無蹤。她呆呆的望着小楓,面頰變得和桌上的磁碟一般蒼白。吳媽挺直了背脊,正在喂小竹的一匙飯停在半空中。夢軒猛吃了一驚,面色也頓然變白了,放下飯碗,他緊張的喊:“-青!”-
青沒有説什麼,推開了面前全然沒有動過的飯碗,她頹然的站起身來,一語不發的退進了卧室裏。夢軒也推開飯碗,跟着站起來,追進卧室,-青正愣愣的坐在牀沿上,不言也不動,一臉的慘切之色。夢軒的心臟絞痛了,走過去,他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低低的喊:“-青!-青!”-
青仍然不動,他蹲在她的面前,握住了她那因激動變得冰冷的手,勉強的想安慰她:“不要為孩子的話難過,-青!孩子是無心的,他們還完全不懂事!”-
青咬了咬嘴唇,那是她痛苦的時候的老習慣。直視着前面,她幽幽的説:“就因為孩子是無心的,就因為孩子還不懂事,所以,孩子的話也最真實。”
“不要,-青,不要這樣想。”夢軒握緊她的手,一時間竟沒有言語可以安慰她,好半天,才悽然的説:“什麼叫‘是’?什麼叫‘非’?-青,是非是人為的,是人定的,捫心而論,我們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是嗎?”-青悶悶的反問:“你真覺得我們沒有做錯什麼?我沒有使別人傷心?沒有破壞別人美滿的家庭?”
“哦,-青!”夢軒痛苦的轉開頭:“不要作繭自縛,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目前的情況,對你已經是非常非常的委屈了。你應該有權利享受愛情,-青。”“我沒有權利。”她低低的説。
“你有,”夢軒説:“每個人都有。”
“只有一個機會,我們都已經喪失了。”
“上帝應該給人彌補錯誤的第二個機會。”
“或者上帝並不那麼寬大。”
“-青!”他苦惱的喊:“我不該帶孩子們來!”
“不,”-青振作了一下:“你該帶他們來,我喜歡他們!”
站起身來,她提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氣説:“我們出去吧,別嚇着孩子。”
重新回到餐廳,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小楓滿臉惶恐,本能的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嚇得呆愣愣的。看到-青出來,她用可憐兮兮的聲音説:“許阿姨,你是不是生氣了?”
“噢,小楓!”-青低喊:“一點也沒有,我剛剛有些不舒服,現在已經好了,來,你愛吃什麼?我給你拿。吳媽,你給小竹多喝點湯。”
這小小的不快彷佛立即過去了,他們又恢復了歡笑和快樂。飯後,-青和孩子們大講西遊記,聽得兩個小東西眉飛色舞。接着,他們接待了一位客人──程步雲。在馨園,他是僅有的來客。看到滿室歡笑和兩個孩子,這位老先生有些意外,再看到孩子們和-青的親熱,程步雲就更深的湧上了滿懷的感動。
重新煮了咖啡,-青給程步雲和夢軒都倒了一杯,帶着孩子退到卧室裏去玩,因為兩個小東西堅持要知道孫悟空大鬧天宮的結果如何。夢軒和程步雲談得很投機,談了許多問題,許多人生-青走出來給孩子倒開水,無意之間,她聽到程步雲和夢軒的幾句對話:“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昨天我在天使咖啡館裏,碰到陶思賢,你猜他和誰在一起?”
“誰?”
“範伯南。”
看到-青,他們換了話題。陶思賢和範伯南,這是物以類聚-青回到卧室裏,心中忐忑而驚疑,但她並沒有讓這件事太困擾自己,她仍然和孩子們笑得很開心。
夜深了,兩個孩子直打哈欠,夢軒要把孩子們送回台北,順便也送程步雲回家。車子開出了車房,-青站在門口送他們,夢軒説:“別睡,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青含笑點頭。小楓突然從車門裏鑽了出來,拉下-青的身子,在她面頰上重重的吻了一下,用帶着睡意的聲調説:“再見,許阿姨。”
這使-青大大的感動,小竹已經躺在靠墊上睡着了。目送他們的車子消失,-青還在門口站了很久。夜露侵衣,風涼如水,她滿懷激情,也有滿懷悽惻。孩子的一句話,程步雲的一句提示,都是晴空裏的暗影。隱隱中,她朦朧的感到,屬於歡樂的日子可能不太長了。
“-青!”夢軒停好了車子,用鑰匙打開了大門,一口氣衝進了房間裏,揚着聲音喊:“-青!-青!”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青從卧室裏迎了出來,帶着一臉的驚嚇。
“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好消息?”-青微微的抬起眉毛,神色中有着三分喜悦,和七分驚奇。“什麼好消息?”
“我完成了一項很大的交易,賺了一筆錢。”
“哦?”-青遲疑的看着他,他從沒有對她談過賺錢和交易這種事,她對這事也向來沒有興趣。
“這不算什麼,但是,因為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可以喘一口氣,我把業務交代給張經理他們,已經都安排好了,換言之,我有一個星期的假期。”-
青十分可愛的揚起睫毛,用那對清靈的眸子靜靜的瞅着他。
“懂了嗎?-青?我們有一個星期的假日,記得我説過的,我要和你一起去做一次環島旅行,現在,我要實踐我的諾言了,我們明天就出發!”
“明天?”-青吸了一口氣。
“是的,明天!-青,這不是一次單純的旅行,我一直欠你一些什麼。”
“欠我?”
“欠你一場婚禮。”
“夢軒!”她可愛的微笑着:“別傻!我早已不在乎那些了,許多有婚禮的人不見得有我們這樣相愛。”
“可是,我們該補行一次蜜月旅行。”
“這是你的心願,”-青的笑容温柔如夢:“反正,你心心念念要帶我去旅行,我們就去吧!”
“明天一早出發,嗯?”
“自己開車去?”
“是的,你行嗎?我們輪流開車。”
“我想可以。總之,一切聽你的安排。”
“跟我來!”夢軒走到桌子前面,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台灣地圖,攤開在桌面上,用一支紅筆,勾劃着路線,一面劃,一面説:“我們從台北出發,沿着縱貫線公路到台中,再從台中開車到日月潭,在日月潭住兩天,然後再沿縱貫線開車到嘉義,把汽車送到車行去保養,我們換乘登山小火車去阿里山,在阿里山玩兩天,再到高雄,玩大貝湖,墾丁公園,最後到鵝鸞鼻,然後折返台北,如何?”
“你漏了縱貫公路。”-青笑吟吟的説。
“那是另外一條路線,只好下次去了,如果我們折回台北的途中,你還不累的話,我們也可以從台中開往橫貫公路去……”他注視着-青:“你從沒有去過橫貫公路嗎?”
“來台灣後,我除了台北以外,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你帶我去的金山海濱。”夢軒望着她,不住的搖頭,憐憫的説:“可憐可憐的-青!”-
青笑了,説:“既然要去,就該準備旅行要用的東西呀!”
“來吧!”夢軒拉着她的手,把她帶出房間,穿過花園,走到大門口,他的汽車還停在門外沒有開進車房。打開車門,-青驚異的發現車內堆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抬起頭來,她奇怪的説:“這是什麼?”
“路上要用的東西呀!這一大包全是食物,牛肉乾、花生米、葡萄乾、酸梅、糖果……應有盡有。這邊的一包是藥物,以備不時之需的,那一籃是蘋果和梨,還有這個是旅行用的熱水瓶,你不是愛喝茶嗎?我們連茶葉熱水瓶都帶……”
“還有你的咖啡!”
“對了,還有咖啡,我們在搬家呢!這是毛毯,當我開車的時候,你可以在後面座位上睡覺。我們在途中的飯館裏吃飯,每到一站都準備一些三明治,以備前不巴村,後不着店的時候吃。你想,這旅行不是完備極了嗎?”
“噢,夢軒!”-青興奮的吸了一口氣:“我被你説得全身都熱烘烘的!我從沒有這樣旅行過,在夢裏都沒有過,而且,你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只要準備一樣東西!”
“什麼?”
“你的笑容!”
“你放心,”-青掩飾不住唇邊的笑意:“我不會忘記帶它的!”
第二天一清早,天剛濛濛破曉的時候,他們就出發了。曉霧迷茫的浮在碧潭水面上,空氣裏有着清晨的涼爽清新,無數呼晴的小麻雀,在枝頭啁啁啾啾的鳴叫不停-青穿着一件寬腰身的淺紫色襯衫,一條深紫色長褲,長垂腰際的頭髮被一條白底紫色碎花的紗巾繫着。依舊帶着她所特有的那份亭亭玉立、飄然若仙的氣質。夢軒目不轉睛的望着她,幾乎忘了開車-青坐進車裏,和站在門口的老吳媽揮手告別。車子發動了,老吳媽倚着門柱,迷迷茫茫的注視着車後的一縷輕煙,好久好久,才發現自己面頰上竟然一片濕潤了。
車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穿過了大街小巷,滑出了台北市區,馳上了縱貫線公路。公路兩旁種植着木麻黃,兩行綠油油的樹木間夾着一望無盡的公路。霧漸漸的散了,陽光像無數的金線,從東方的雲層裏透了出來。敞開的車窗,迎進一車子的涼風,-青的紗巾在風中飛揚。倚着夢軒,她不住的左顧右盼,一片翠綠的禾苗,幾隻長腳的鷺鷥,一座小小的竹林,和幾椽簡陋的茅草房子……都引起她的好奇和讚美。她渾身奔竄着興奮,流轉着喜悦,而且,不住的把她的喜悦和興奮傳染給夢軒。
“看哪,看哪!一個小池塘!”她喊着。
“噢!那邊有一大羣的鷺鷥,幾千幾萬,全停在一個竹林上,看呀!你看呀!”她又喊。
蟄伏已久的、她身體中活潑的本能,逐漸流露了出來。她的面頰紅潤,眼睛清亮,神采飛揚。夢軒把車子開往路邊,停了下來-青問:“幹什麼?”
“你來開。”
“我行嗎?”
“為什麼不行?你已經開得很好了。”-
青坐上了駕駛座,發動了車子,她的駕駛技術已經很嫺熟,車子平穩的滑行在公路上,風呼呼的掠過車子,寬寬的道路上只有極少的行人。郊外駕駛原是一種享受,只一會兒,-青就開出了味道,加足油門,她把速度提高到時速六十公里,掠過了鄉村,掠過了小鎮,掠過了無數的小橋田野。
她開得那麼高興,以至於當夢軒想接手的時候,她堅持的説:“不!不!我要一直開到日月潭。”
“不怕累嗎?”
“一點也不累。”
夢軒注視着她,她那精神奕奕的神情,那亮晶晶的眸子,那穩定的扶着駕駛盤的雙手,那隨風飄飛的長髮和紗巾,那喜悦的笑容,和那生氣勃勃的樣子……這就是他最初認得的那個許-青嗎?那個不斷要把餐巾掉下地的、可憐兮兮的小婦人?“-青,”他説:“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你改變了許許多多,你知道嗎?”“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是不是?”-青説:“我真不知道怎麼會碰到了你,扭轉了我整個的生命。以前,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會過這種生活,開車啦,旅行啦,跳舞啦,吃小館啦,遊山玩水啦……那時候我的天地多麼狹窄,現在我才明白,生活原來是如此充實,而多方面的!”
“我説過,我要教會你生活。”
“我也學得很快,是不是?”
“確實。”
“可惜我沒教會你什麼。”
“教會我戀愛。”
“你本來不會嗎?”
“豈止不會,根本不懂。”
她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抿着嘴角,對他嫣然一笑。
中午,他們抵達了台中,在台中一家四川館裏吃午餐,拿着菜單,他問她:“要吃什麼?”
“隨便。”
“你知道嗎?”他笑着説:“我將來要開一家飯館,叫‘隨便餐廳’,其中有一道菜,就叫‘隨便’,專門準備了給你這種小姐點的!”
“這道菜是什麼內容呢?”
“雞蛋炒鴨蛋再炒皮蛋,另外加上鹹蛋,和鵪鶉蛋!”-
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説:“好啊!你在罵人呢!”
吃過了午餐,他們沒有休息,就又駕駛了汽車,直奔日月潭。到達日月潭,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在涵碧樓定了一間面湖的房間,他們洗了一個熱水澡,除去了滿身的灰塵。
開了一路的車,-青顯得有些疲倦,但是,當夢軒為她泡上一杯好茶,再遞上一個削好的蘋果,她的精神又來了。和夢軒並排坐在窗前的躺椅裏,他們注視着那碧波萬頃,和那凸出在湖心的光華島,陽光閃耀在水面,幾點遊船在湖上穿梭。
夢軒握着-青的手説:“我們明天一清早去遊湖,今天就在涵碧樓休息休息,如何?”-
青點點頭,在迎面的清風裏,望着那滿山青翠,和一潭如鏡,她有説不出來的一份安寧和滿足。喝着茶,吃着瓜子和牛肉乾,他們兩相依偎,柔情似水。他説:“你現在還有什麼慾望嗎?”
“是的。”她説。
“是什麼?”
“永遠和你在一起。”
黃昏的時候,他們手牽着手,走下了山,沿着湖岸的小徑,他們繞到教師會館的花園裏,小徑上花木扶疏,石板上苔痕點點。這還不是遊湖的季節,到處都靜悄悄的,從石板小徑走到有小亭子的草坪上,除了樹影花影,就只有他們兩個的人影相併。坐在小亭子裏,眺望湖面,落日和水波相映,一隻山地人的小船,慢悠悠的蕩了過去,船孃用布帕包着頭,櫓聲咿呀。天際的雲彩金碧輝煌,湖的對岸,遠山半隱在暮色裏。天漸漸的黑了,暮色掛在龍柏梢頭,他們慢慢的踱了回來,跨上窄窄的石級,走回涵碧樓。一路穿花拂柳,看流螢滿階,聽蟲聲唧唧。
夜裏,她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屋內沒有燈光,但卻有一窗明月。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兩人的心臟靜靜跳動。她微喟了一聲,他立即敏感的問:“怎麼了?”“多麼幸福哪,這種歲月!”她感慨的説:“還記得從初次相遇到現在,受過多少的痛苦,多少的悲哀,也有多少的快樂!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這也就是人生,不是嗎?痛苦也是生命中必定有的一種體驗,對不對?那麼,我痛苦過,我快樂過,我愛過,我也被愛過,這份生命算是夠充實了,當我死亡的那一天,我可以滿足的説一聲:‘我活過了!’”
月光幽幽的射在窗簾上,繁星在黑而高的天際閃動。沉睡的大地上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生;快樂的,不快樂的,幸福的,不幸福的,會享受生命的,以及不會享受生命的-青依偎在夢軒的懷裏,微笑的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僱了一條人工划動的小木船,盪漾在水面上。日月潭分為日潭和月潭,一般遊湖的人都遊日潭,沿途上岸,逛光華島、玄武廟等名勝地區。夢軒卻別出心裁,主張遊月潭而放棄日潭,讓小船沿着湖岸劃,在綠蔭蔭的山影中曲曲折折的前進,四周靜得像無人地帶,唯有櫓聲和風聲。
夢軒和-青並坐在布篷底下,手握着手。兩人都靜靜的坐着,默然無語,只是偶爾交換一個會意的、深情的注視。
然後,他們到了阿里山。
從台灣最有名的水邊來到最有名的山林之中,這之間的情趣大相逕庭。清晨,高高的站在山巔,看那山谷中重重疊疊,翻翻滾滾的雲海,看那一點紅日,從雲層裏冉冉而出,那一剎那間的萬丈光華,那一瞬間神奇的變幻,可以令人目定神移。然後,手攜着手,漫步在有數千年曆史的蒼松翠柏之間,涼涼的空氣,涼涼的露水,和涼涼的雲霧。只一會兒,你會走進了雲中,驚奇的發現不辨幾尺外的景緻,再一會兒,又會驚訝那雲朵來之何快,去之何速。高大的樹木經常半掩在雲中,幾叢松枝,往往騰雲駕霧的浮在半空裏。這所有所有的一切,那樣的引人遐思,把人帶入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裏。
“看呀,看呀,”-青迎風而立,佇立在一棵松樹下面,神往的喊:“雲來了,雲又飄來了!看呀!看呀!我兜了一裙子的雲,挽了一袖子的雲呢!”
真的,夢軒望着她,雲正浮在她的周圍,掛在她的髮梢和衣襟上面,她的腳踩在雲裏,她的身子浮在雲裏,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像閃爍在雲霧中的兩點寒星,她微笑的臉龐在雲中飄浮。她,駕着雲彩飄來的小仙女呵!那樣深深的牽動他每一根神經,撼動他每一絲感情,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迎了過去,伸着雙手。他們的手在雲中相遇,連雲一起握進了手裏。
她的身子依靠着他,她的眼睛仰望着她,那對黑黑的瞳孔裏,有云,有樹,有山,有夢軒。
“噢!”她感動的説:“這世界好美好美好美呀!為什麼有人要説它是醜陋的呢?為什麼有些人不用他們的胸襟,去容納天地的靈性,而要把心思用在彼此傾軋,彼此攻擊上呢?這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就是人類,不是嗎?”
“也是最醜陋的!”
“不,”-青搖頭。“人並不醜陋,只是愚蠢,人類的眼光太窄了,看不出天地之大!許多人不懂得相愛,把感情浪費在仇恨上面……唉!”她嘆了口氣:“我不配談人生,因為我根本不懂人生,但,我是快樂的,滿足的。即使我將來要受萬人唾罵,我依然滿足,因為我有你,還有……這麼美好的一個世界。”
“為什麼你會受萬人唾罵?”
“以人類的道德標準看,我是個……”
他矇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即將出口的話,她掙開他的手,甜甜的笑着説:“你多傻!我並不在意呢!”
“可是,我在意。”他鄭重的説,眼底掠過一抹痛苦之色,她看得出來,他是真的被刺痛了。
“啊,看!”她分散他的注意力:“雲又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雲!還有風!”她吸了一大口氣,衣袂翩翩,長髮飄飛。
仰着頭,迎着風,她念着前人的詩句:“長風萬里送秋雁,對地可以酣高樓!”轉向夢軒,她熱心的説:“我們不回去了,讓我們老死他鄉吧!”
夢軒的興致重新被她鼓舞了起來,他們追逐在山裏、樹林裏和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