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只是,到了晚上,月華沒有回來,胤禎居然也沒有送她回來,這才讓我慌了手腳。
匆忙跑出去,才見她一個人坐在大門口的燈影下,頭埋在膝蓋上,縮成小小的一個球,早晨穿的淺粉底繡百蝶穿花的錦緞小襖,也有些看不出原色了。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襖,因為料子是胤禎送來的,過年的時候,她硬磨着我找裁縫做了,平日輕易是不捨得穿的。
“月華?”我輕聲叫她,卻沒有得到回應,正想着她可能睡了,一邊蹲下身要抱她的時候,她卻忽然揚起小臉,臉上滿是淚水。
“娘,我是野孩子嗎?為什麼我沒有爹?”她忽然問我。
我伸出的手毫不遲疑的抱住了她小小的身子,微笑而堅定的告訴她,“不是,娘和你説過的,你爹是個很好的人,只是……他不在了。”
“我爹是個很好的人,那他們為什麼説我是野孩子,配不上大將軍王?”月華倚在我懷裏,滿眼委屈的淚,“叔叔對我那麼好,但是他現在不理我,是因為他也覺得我是野孩子嗎?”
“怎麼會,娘和你説過了,叔叔做的是大事,我們不要去打擾他。”我抱月華起來,九歲的孩子,已經有分量了,我幾乎沒站起來,不知是她長大了,還是我老了。
“娘,那我將來可以嫁給叔叔嗎?”月華的問題又讓我幾乎被門檻絆倒。
“你為什麼要嫁給叔叔?”我有些驚訝,但還好,月華是九歲而不是十九歲,我還有機會糾正她的思想。
“這裏人人都説,大將軍王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是最好的男子漢。”月華説,臉上有驕傲的笑容,“他們都不知道,叔叔就是大將軍王,他總這樣抱着我的。所以,我決定了,我也要嫁給叔叔,當大英雄的老婆。”
我好氣又好笑,想想決定對她説:“月華,你今年九歲,娘想,你要嫁人起碼還要十年,叔叔今年三十二歲,十年之後是四十二歲,鬍子都長到胸口了,你確定自己要嫁個老人家?”
小孩子自然想不到這裏,愣了一會,才説,“要。”
我皺眉,想想怎麼能讓她把這可怕的想法忘掉,正想着要説什麼,身後卻偏有人説:“十年之後我就那麼老了,你肯定?”
懷裏的月華一聲歡呼,我承受不住她的重量,鬆手,任她蹦下去,跳入身後人的懷中。
“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我回身,看着胤禎,月光下,他含着笑,一邊拍拍懷裏的小姑娘,一邊説:“進屋去説吧。”
月華如同膠皮糖一樣粘在胤禎身上,我叫不下她,也只能先倒了茶給他們。
“皇阿瑪下了旨,三日後,我要進駐木魯烏蘇了。”胤禎抱着月華,喝了口我遞的茶水,“那邊氣候不好,戰事又迫在眉睫,我想,你和月華留在西寧最好,只是出發的日子緊迫,走前怕再抽不出空,今天來和你説一聲,若是有什麼短缺,你儘管告訴我,我叫人幫你備齊。”
“沒有,這裏什麼都不缺,”我搖頭,我對於生活從來沒有野心,有一間遮風擋雨的屋子,一張可以睡覺的牀,三餐温飽,有自由,已經很好了。
“小傢伙睡着了,”胤禎見我搖頭,也不多説,只是懷裏沉甸甸的小腦袋告訴他,月華睡着了。
我過去想接過月華,胤禎卻搖頭,“你抱她太危險,小姑娘這幾個月重了好多,我來,你帶路吧。”
我舉了燭台走在前面,到了月華的小屋子,拉開被,讓胤禎放她躺好,然後蓋好被子,又下意識的坐下來,幫她掖好被角,然後把她的劉海兒撫開,手指輕輕劃過她粉嫩的臉蛋兒,身邊半晌沉靜,我起身放帳子的時候,才想起胤禎還在,忙回頭,卻見他正直直的看着我,兩人目光相接,他卻又渾若無事的移開眼。
我們重回到前廳坐下,有一時的相對無語,耳邊只聽得燭芯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這次進藏,山高水遠,你注意身體才是。”我不想沉浸在這寂靜中,想了會,還是這樣説比較好。
“我現在想,還是小的時候好,婉然,這一年多來每次見你,我都覺得你變了很多。”胤禎轉動手裏的茶杯,悠悠的説出了一個事實。
“你何嘗不是?”我笑笑,看過去,“這些日子,我冷眼旁觀,你指揮的大軍進城出城,竟沒有騷擾百姓分毫,上萬人駐紮城裏,卻沒讓人覺得有山雨欲來的危機。從士兵的氣度,往往可以看清主帥的氣度和能力,如今西寧城中,幾歲的孩子都知道你大將軍王的威名,我聽了,也覺得榮耀。”
“你覺得榮耀?”胤禎忽然問。
“是呀,想想,我十三歲認識的十四阿哥,如今,已經成了頂天立地的英雄,作為朋友,我怎麼會不感到榮耀?”我笑,人生直如夢一場,轉眼間,十九年居然過去了,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不過也好,它只帶走了青澀和稚氣,卻將情誼留了下來。
“你也會説我們朋友這些年,那麼我問你,朋友的生日,你通常都是不記得的嗎?”胤禎眼神一暗,旋又清亮如初,“自己説,該如何罰?”
我想了想,猛然記起,今日居然是他的生日,趕緊拍了拍腦袋,待要説些祝福的話,卻被他打住,只得再想,胤禎卻早出去,又拿了兩罈子酒進來。
“就知道你不會記得,不過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咱們好好喝一杯是真的。”他説。
我酒量不大,更沒見過這樣大罈子的酒,眼見胤禎拍開泥封,也只好做出捨命陪君子的豪氣。他用大碗我用小盅,連小菜也省了,只一杯杯的幹掉,拿彼此少年時的糗事出來,笑一陣,喝一陣。
酒喝到後來,天旋地轉,天亮時被月華推醒,才發覺自己仍舊坐在桌前,身上搭了件披風,是我昨天出去找月華時穿的,當時也沒拿回房,桌上只有兩隻酒杯歪倒在一邊,地上兩隻罈子空空如也,至於胤禎,早不見了,我再三的拍腦袋,也想不清楚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只好笑的想,他喝了這麼多,別出了門趴在外面才好。
三日後,胤禎指揮大軍,進駐青海西南的木魯烏蘇,城裏幾乎所有的百姓都出城相送,兩黃旗的士兵更是一個個盔甲鮮明,神情激昂,大有不破敵軍誓不歸來的感覺。
我混在送行的隊伍中,手捂住月華的嘴,才控制住她沒有在胤禎經過時大喊大叫,有些祝福,放在心裏更好,何況我知道,胤禎這一仗,註定揚名天下。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胤禎出發後一個月,康熙命噶爾弼為定西將軍,率四川、雲南兵進藏,同時還冊封新胡畢勒罕為六世達賴喇嘛。三月,胤禎坐鎮木魯烏蘇,雲南提督張谷貞駐防麗江、中甸。靖逆將軍富寧安進師烏魯木齊,祁裏德領七千兵從布婁爾,傅爾丹領八千兵從布拉罕,同時進擊準噶爾。
西寧畢竟是前線,戰報傳來時,總是滿街沸騰,不少人家甚至專門準備了炮仗,聽見捷報,就燃放慶祝。街上老人們常對小孩子説,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我想,沒有人希望打仗,大家都希望準噶爾能儘快被平定,還大家一個安逸的太平盛世。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到了九月,局勢已經一目瞭然。
第二十九章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阿哥胤禎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
但由於戰線太長,路途難行,加上運輸困難,糧草補給艱難,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消息傳來。
再見到胤禎,已經是這年的十月初了。
這一年,月華十歲,已經出落成一個秀麗的女孩子,仍舊不愛讀書,不過性子收斂了一些,不再張嘴、閉嘴要嫁給大將軍王了。
這一天,我正在監督她讀書,其實我沒想她學問如何出色,也不勉強她讀大學、論語、中庸之類的書,只盡量揀些傳奇、故事來給她看,只是收效仍不大。
胤禎進來的時候,我正準備用戒尺給月華一下,這孩子今天一直安穩的坐着,我還道她轉了性,剛剛過去一看,她正瞌睡着,書拿倒了也不知道。
“伸手!”我提起些嗓門,告誡自己慈母多敗兒,再不好好管教,這丫頭可真不知會如何了。
“叔叔救我,娘要打我了!”月華忽然大叫一聲,趁我不注意就往外跑,過去一年多里,這個方法她用了很多次了,每次不是叫叔叔就是叫爹,第一次嚇得我幾乎想馬上逃走,後來習慣了,她跑到我身後時,戒尺一樣能招呼到她。
“讓你跑,”我也不回身,手向後順勢一揮,“啪”的一聲,戒尺和皮肉親密接觸的聲音就傳到耳中,只是卻沒有正常的痛叫聲,只有人在我身後猛的抽了口氣。
我有些驚訝,這丫頭不僅性格一天天皮起來,就是皮肉也見厚了,而且跑的速度也慢了,按照慣例,我這一下應該只是挨個邊撩她一下,不會落得這樣狠,也難為她捱了一下居然沒哭沒叫。
飛速的回身,眼前的情形讓我哭笑不得。
面前一張放大了的人臉,臉上明明笑着,卻偏偏嘴角有些扭曲,眉毛有些皺,也難怪,我是按照一個拼命向前跑的孩子的速度和準頭打的,他卻正好湊上來挨。
月華躲在胤禎身後,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看我,有些想笑,卻又有些要哭的神態。
“你怎麼忽然來了?仗打完了?”有些尷尬的放下戒尺,我左手握右手,右手捏左手,因為月華淘氣,這種全武行幾乎每天上演,不過歷來只有我們母女兩個,如今多了一個人,倒叫我覺得尷尬起來了。
“是呀,我來看看你們。”胤禎也有些手足無措起來,站了半天才從身後拎出月華,看了看説,“嗯,月華這丫頭一年多不見,長高了。”
“我不是丫頭,娘説我是大女孩了。”月華掙扎,被人拎起來的感覺不舒服,“叔叔,我可以不叫你叔叔嗎?”她問。
“那你叫我什麼?”胤禎笑笑,放鬆下來,到一邊坐下,自顧自從小茶壺裏倒了一杯茶來,喝了一口,皺眉,“這是什麼,味道這樣怪?”
“水果茶。”月華搶先回答,一邊靠近坐着的胤禎,拉着他的衣服左右搖晃,“你還沒説可不可以?”
“可以,你預備叫我什麼?”胤禎皺眉又喝了一口,然後看了看一旁正好笑的我,“也難為你們,平時就喝這個?”
“我叫你十四阿哥吧,不然十四爺也行。”月華開口,我同胤禎皆是一愣。
“這也沒什麼區別吧,好,隨你。”胤禎隨口答應,卻對我説:“我要回京城一趟。”
“出了什麼事情嗎?”想到已經是康熙六十年,我的心一緊,脱口問出。
“沒有,皇阿瑪説想我了,我到西北這幾年,他和額娘都很惦記我,眼前戰事稍息,叫我回趟京城。”胤禎笑笑,眉眼間風華展露,這幾年軍中的生活,讓他眉宇間多了抹英氣,我在西寧住着,無數次看他身穿鎧甲,騎着馬在眾人仰望的目光裏微笑走過,也只有此時,我才覺得,他仍舊是我曾經認識且熟悉的人。
“弘春該成家了吧?”回京城的話題不免牽扯出太多的舊日的往事,我只能隨口問他這個。
“那小子今年十八了,早兩年已經娶了福晉。”胤禎哈哈一笑,“想不到吧,我如今都是爺爺輩的人了。”
我只用奇異的目光看了看他,終究不免大笑,都説歲月催人老,只是這古代的早婚早孕也真害人人不淺,在這裏我與他同歲,今年三十又三,若在我的時代,正常的大約孩子剛剛上小學,少數事業心強的,此刻大約連孩子的影還沒有,在這裏,我們……居然成了爺爺奶奶,好笑,太好笑了。
“有什麼好笑,再有幾年,弘昌也娶了福晉,你也……”胤禎説到這裏,總算收到了我警告的目光,住了嘴,因為月華正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們,發現我也看她,才小小的問了聲,“弘春是誰呀?”
“是十四阿哥的長子,今年十八歲了。”我説,這丫頭有些不尋常,有些念頭,最好想也不要想。
“十四阿哥,你……都當人家爺爺了?”月華有些不敢相信般,愣了一會,自己跑回房間了。
“她怎麼了?”胤禎有些莫名,“好像哭了,哭什麼?”
“那丫頭皮得很,不會哭,大約是覺得我們説的太悶了,自己玩去了,”我心頭雪亮,同時也有些好笑,太熟悉了不覺得,何時胤禎也變成風度翩翩的成年男人了,如果月華的身世……只是,她的心思,註定了是一場空了,還好,她年紀還小,跌得不重,應該沒事。
晚上吃飯了,胤禎賴着不走,“我這裏沒有好吃的,”我恐嚇他,他卻只笑笑,説:“有什麼吃什麼好了,這幾年下來,你以為我還是宮裏那個非珍饈美味不吃的阿哥嗎?”
我嘆氣,在廚房忙活了半天,沒有準備,日常我同月華吃的很簡單,這會也只能切一盤前日我醬好正風乾的牛肉,炒一盤雞蛋,再嫩嫩的燉一碗豆腐,最後想想三個菜待客似乎薄了些,才涼拌了一盤筍乾。
胤禎卻吃的很香甜,同月華一樣,頭埋在碗裏,胡嚕胡嚕的吃着。
大約是胤禎已經是爺爺的消息很打擊月華幼小的心靈,吃了飯,她幫我收拾了碗筷就自己回房間了,我又切了幾塊梨加到沸水中,再添茶葉和糖下去,慢慢的泡我的水果茶。
“我明天就起程了。”胤禎低低的聲音傳來。
“路上小心些,注意身體,”,我倒茶,忽然很想笑,於是加上一句,“畢竟,是做爺爺的人了……”
“死丫頭,你説本阿哥很老了嗎?”胤禎咬牙切齒,外加摩拳擦掌。
“沒有,我只説一個事實罷了。”我繼續笑。
“還説!”胤禎的手橫過桌子,握住了我的,兩個人同時一呆。
我輕輕的一掙,他也放開了手,一時不知説什麼才好。
“婉然,我今天很高興。”胤禎終於説。
“我也是。”我喝茶。
“可我知道,我們高興的不是一件事,你高興,是因為又見到一個老朋友;可是我高興,是因為——這樣的一個晚上,看你為我煮飯,然後一家人圍在桌前吃飯,我忽然覺得,……要是……要是……該多好。”
茶的味道在嘴裏慢慢的散開,苦過後,卻是回甘,少年時的種種,忽又上了心頭,卻終究,雲散風清。
“這樣不也很好?”我問他,也似在問自己。
“我很快就會回來,西北平定不是一兩日的事情,總還要……還要幾年吧。”胤禎飛快的説。
“可是皇上年事以高,你長期在西北軍中……”我想到歷史上關於四阿哥矯詔篡位的種種傳説,再看眼前意氣風發的男子,心仍舊不忍,歷史我無能改變,但是,卻不能因我的存在而影響到一個關心我,在我困難的時候幫助我的朋友。
“皇阿瑪身體還好,我放心,何況,還有八哥、九哥、十哥他們在,”胤禎笑笑,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自信的笑容。
我點頭無語,心裏卻有了計較。
“婉然,你的菜裏放了酒嗎?”送胤禎出去的時候,他忽然説。
“怎麼?”我不解,醬牛肉的時候放過一點,這也能吃出來?
“我好像有些醉了,”胤禎一笑,走出巷子,背影一點點的自我的眼前消失,他來我這裏一貫小心謹慎,就如此時,我知道他的隨從必然在巷子的某處,卻偏偏看不到一個人。
第三十章
康熙六十一年很快就到來了,胤禎一直沒有回來,而我仔細的研究了多時西寧周遭的地圖,也打定主意準備往雲南大理一行了。
很多年中,無論三百年後還是如今,雲南總是一個我向往的地方,如今,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我們住得很好,孃親,我們不能把這裏當做是家嗎?”見我收拾行李,很多年中,這個場景月華已經非常熟悉了,她也開始來來回回把自己的衣裳、小玩具包在自己的小包袱中,只是,這次不同的是,她拉住我的衣襟,有些不捨的問我。
“西北風沙太大,娘想帶你去大理,那裏四季都開滿了花,還有蝴蝶泉,泉水邊有好多好多美麗的蝴蝶,月華去了也一定會喜歡的。”我對她笑笑,“來,乖乖的收拾東西吧。”
“可是十四阿哥還沒回來,他叫我們等他回來的。”月華不死心,走了兩步又回來。
“月華,娘想問你,我們是像從前那樣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好,還是,現在,每天守在一個院子裏的日子好?”我嘆了口氣,放下手裏正收拾的東西,拉過她,在牀上坐下。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等十四阿哥回來。”月華垂了頭,有些無助,片刻後,卻又抬起頭,我在她的眼中讀出了堅定。
“你等他回來,又能怎麼樣呢?”我的心一顫。的
“娘,我想過了,再過幾年我就到了嫁人的年齡,我嫁給他,我要做他的妻子。”月華説。
“傻孩子,且不説他肯不肯要你,你知道嗎,他現在家裏有幾個妻子,他的兒女年紀都比你大,何況,你……”我不算及時的收了口,她的身世,如果可能,我永遠不會告訴她,到我死為止。
“何況什麼,娘,你為什麼不説下去。”
“何況,我們是平民,又怎麼能高攀皇族,齊大非偶的道理,娘早就同你説過的。”
“我們是平民,那十四阿哥為什麼認識你,還有,娘,你告訴我説你是叫司徒曉的,可是我聽十四阿哥幾次都叫你婉然,為什麼?”月華是聰明的,我從不懷疑,因為她有那樣聰明過人的父母,只是,這聰明卻讓如今的我有些不知如何面對。
“娘是叫司徒曉,婉然是孃的小名,”我只能這樣解釋,“娘曾經是宮女,所以認識十四阿哥。”我苦笑,這話倒是真的。
“是嗎?娘,你曾經在宮裏呆過的?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説起,娘,你告訴我,皇宮是什麼樣的,皇帝又是什麼樣的?”我的經歷轉移了月華的注意力,只是,我卻不想多説。
“皇宮,只是屋子多一些,大一些,漂亮一些,其他也沒什麼特別,皇帝嘛,他是十四阿哥的父親,你把十四阿哥想得老幾十歲,更威嚴些,就差不多了。”我説。
“那——娘你是怎麼認識我爹的?這些年你總是不説,我爹是怎樣的人,他也像十四阿哥這樣英俊威武嗎?”月華問。
“你爹,是呀,你爹是個很好的人,他也很英俊。”我敷衍她,但説的仍舊是實話,四阿哥很英俊是真的,但是論威武,他卻是不及十三和十四的。
“娘,愛一個人是什麼樣子?”月華卻在我半陷入回憶時,突然問我。
“愛一個人,就是時時刻刻的想着他,想到他的時候會不自覺的笑起來,全心全意的為他着想,想讓他變得快樂一些……”我説,回過神來時,看見小姑娘若有所思,忙説,“你還小,説這些還早,現在,去收拾行李吧。”
“可是,我也時時刻刻想着十四阿哥呀,娘,我們不走好不好,我想每天都看見他,真的。”月華拉住我的手,很用力的。
“你?”我這才徹底的覺得恐懼,“你什麼時候有這樣的想法的?”
“去年十四阿哥來,你正好打我,看見他進來,我就跑向他,撲在他懷裏,他把我拉到身後,擋在前面捱了你的板子時,我覺得自己很幸福也很難過。”月華説,“我很想像個大姑娘一樣站在他面前,可是偏偏是被娘追着打的時候看見他。”
我只覺得頭暈暈的,一時四肢無力已及,這是什麼狀況?月華歲,在我的眼中、心裏,她根本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可是這個孩子原來已經長大了,知道喜歡別人了,只是,她怎麼可以喜歡胤禎?他是她的親叔叔呀。
“月華乖,先回去看會書吧,讓娘想想。”月華的話已經把我炸暈了,我需要安靜的想想,安靜的想想。
四月,胤禎回到了西寧。
經過再三考慮,我沒有強行帶走月華,少女情懷總是痴,我知道我強行帶走她,以她的性格,恐怕也會自己跑回來,那中間不可預期的事情就太多了,有些事情,順其自然也許會好。
胤禎回來的第二天便來看我們,自然也帶了些京城的特產回來,桌上放的綢緞,我認得其中居然有一塊絢爛如雲霞的料子,正是江寧織造府的雲錦,其他料子的花色和材質都是極好的,只是,這樣的料子,真不知在什麼場合穿來。
月華卻很歡喜,拉了每一匹布在自己身上比較,讓我們看哪一款最漂亮。
“月華穿什麼都漂亮。”胤禎的一句話就輕易的打發了小姑娘,他帶給她不少東西,於是她歡歡喜喜的回自己房間拆看去了。
“我仍舊覺得,月華沒有像你的地方。”胤禎説。
“像我又有什麼好呢?”我淡然一笑,合計着月華的心思還是要同胤禎説,這樣,他肯配合的話,會比較容易讓小姑娘死心。
“這次回去,我見到十三哥了。”胤禎仍舊説的不緊不慢,見我看他,方才説:“這些年,他吃了很多的苦,我去看他的時候,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我忙忙的低頭喝了一大口茶,藉着低頭抬頭的功夫,任茶碗遮住自己的臉,也遮住一滴猝然落下的淚。
“然後呢?”到放下茶碗的時候,我神色已經恢復從容。
“他就住在你原來的屋子裏,身邊總放着一套你原來親手給他縫的衣裳,所以,這些日子我反覆的想,你若想回去,我可以幫你安排。”胤禎靜默了一會,終究還是説了。“你不必擔心其他的,過陣子我回去,到時候大局已定,一切,都有我。”
“可是我並不想回去呢。”我扯了扯嘴唇,終究沒有笑出來,回去,回去哪裏呢?胤祥和我,隔着十幾年的歲月,隔着悠悠的往事,隔着這麼多的人,真不知要怎樣回去。“不過,謝謝你,”我説。
胤禎也只能長嘆一聲。
我開始想,也許康熙選擇胤禎的正確的,他沒有他四哥的狠絕,繼承皇位之後也不會對幾個兄長下殺手,只可惜,他在這樣關鍵的時候,又自京城來到這閉塞的西北,歷史果然是註定的。
“你若不肯回去十三哥那裏,將來,也同我回京城吧,你一個女人,飄蕩在外面終不是辦法,到時候也像現在這樣,你找處民房,帶着月華過日子,我保證不多打擾你。”胤禎想了想説。
我但笑不語,直到目光落在剛才被月華拉得亂七八糟的錦緞上,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胤禎聽了我的訴説,有些啼笑皆非,半開玩笑的説,“既然是你女兒,我便娶了又何妨?”見我拉下臉,才正色説:“不過是小姑娘的幼稚想法,你不要這樣擔心,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交給我好了,我很快就打消她這個念頭。”
“你要怎麼做?”我擔心的問。
“傻丫頭,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是説,她同我的女兒是一樣的,我總有辦法的。”胤禎只安慰我。又因為軍中自他一走,大小事物耽誤了不少,他也沒有久留,又匆匆的走了。
月華仍舊時常跑到胤禎在西寧的住處,我攔不住她,只能靜觀其變。一個多月後的某日,她回來後徑直撲入我懷裏大哭,問她怎麼了,她卻只是哽咽着不肯説。
後來胤禎才説,他也瞧出小姑娘確實有些不對勁,就下了猛藥,趕在月華去的時候,請了女客。説到女客的時候,胤禎神情有些不自在,我忍俊不止,這樣的地方,他的家眷全遠在京城,又能有什麼女客。
“你還笑,這都是為了誰,若是京裏知道了,還得了?”胤禎不滿的用手指重重的敲了幾下桌子,我才止住笑。
月華果然有一陣子不再去,甚至絕口不提十四阿哥這幾個字,直到幾個月後。
該發生的事情,終究會發生,我早已明白這個道理。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的一個深夜,胤禎忽然被急召入京,消息是第二天我才知道的,當時一直負責照顧我們母女的一個侍衞匆匆而來,很謹慎的告訴我,京城出了大事。
這個時候的大事只可能是一件,我心裏明白,不再理會月華的不滿,立刻收拾行李,胤禎這樣的入京,昭示着大局已定,我們這裏是西北邊陲,康熙駕崩,雍正即位的消息不會馬上傳到,也許,我還有些時間。
月華是不能明白我為什麼要匆匆離開的,只是執拗着不肯走,我火了,問她到底要如何,她驚呆了。大約這十一年中,我從未如此對她説過話吧,呆了半晌,終於哭着説:“我知道十四阿哥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我要等他回來。”
“他再也不會回這裏了。”我將最後一件東西塞進包裏,語氣放和緩,“月華,娘同你説過,你們地位懸殊,京城才是他的家,那裏有他的家人,但是我們不一樣。”
“那我就去京城找他。”月華出乎我意料的執着而堅定。
“好吧。”我答應得很爽快,拉着月華就往外走。很多年裏,除了她的身世外,這是我第二次騙她。
“十四阿哥説,若是您想離開,就送您一程。”胤禎留下的親信侍衞居然守在了門口,見我出來,很客氣的這樣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