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動刀了……”
四下裏人聲沸騰,那些鶯鶯燕燕的美人兒紛紛四下逃奔,霎時間逃避一空。
朱由檢一手持劍,全身是血地倚着廊柱子喘息不止。
只以為身邊不再有人跟着了,卻見一個蠕動的人影,膝行而近,用着顫抖的聲音,一面叩頭道:“臣在……皇爺您醒醒吧,讓臣揹着您回宮歇着吧!”
朱由檢瞪着兩隻紅眼,遲疑地在他身上轉着:“是你——王承恩?”
“是臣——臣侍候皇上!”王承恩又磕了個頭,“下雪了——外頭冷,爺穿得少,小心凍着了……”
“嘿嘿……”
像是喝風那樣,朱由檢發出了一串笑聲,低頭看看,可不是,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身上已飄滿了雪花,風打廊檐子那頭,箭也似地直襲過來,惹得三五盞宮燈滴溜溜直打着轉悠。
天交五鼓,敢情是冷得厲害。
朱由檢掙扎着由地上站了起來,王承恩忙上前用力扶着,才覺出皇帝全身火也似地發燙,不由嚇了一跳。
“唷——這可不對……皇爺您病啦——”
一面説,待要回頭去招呼人,朱由檢卻向他擺手道:“用不着……用不着了……這個時候……用不着了……來,跟我到西宮去……”
“是……”王承恩一面打着哆嗦,“爺是説上袁娘娘的宮裏去?”
“對了……就是去她那裏……”
王承恩一面應着,心裏可是七上八下。剛才的那個場面,可是血淋淋如在眼前,要是到西宮袁娘娘那裏再重演這麼一手,那還了得?
“皇爺……您先歇歇氣兒……這天交五鼓了,依微臣看,您還是……”
“住口!”朱由檢大聲喝着,霍地沉下臉,“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我就先殺了你——”
話聲甫落一口青鋼長劍,直指着了王承恩的臉,後者嚇得身子一縮,垂下了頭,想想果真大勢已去,便是皇上這條性命又何能保全?
“臣遵旨……就是……”
一面説,忙自把一件絲棉長罩甲脱下,想為皇上披上,卻被對方劈手搶過來丟在地上。
那一面燈光晃動,司禮太監王之心同着四個內侍遠遠站定,似乎心存驚懼,不敢靠近。
“皇爺要打道西宮,你們頭裏帶路吧!”
説時,王承恩偷偷向對方丟了個手勢。彼此都是在皇帝跟前侍候有年的老人了,自然省得,看見了王承恩的手勢,嘴裏應了一聲,王之心轉身就走,暗中支使了個小太監,飛快地先向西宮報信。
袁妃那一面其實早已得到了消息,皇后的死,固然使她悲衷心顫,皇帝的親手殺人,更令她驚異莫名。
其實,她早也存下了必死的心,先時皇后在未死之前已經知會她了,只是這等大事行來談何容易——
一條白絞早已係好樑柱,只差着那一點“狠心”,真要一鼓作氣,蹬上凳子往繩圈裏一套,也就一了百了,難就難在這霎間之勇。
寒風叩窗,蕊影搖紅。約摸是天已經亮了,那麼慘慘的魚肚白色,灰濛濛地映着窗欞子,“死亡”的陰影,越是沉重地壓迫着她。
這時候,小太監飛奔來報訊兒,説是皇爺拿着寶劍來西宮了。
——像是一支冰冷的利箭,射進了她的心裏。
再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了,哭着蹬上了凳子,往早已係好的繩圈裏一套,腳下一個打悠,踢倒了凳子,便自吊在了空中。
卻在這時,房門“哐”的一聲被踢開來:
朱由檢霍地仗劍而入——
映入他眼簾的,竟是那麼悽慘的一副情景,袁妃空懸的身子,甚至於還在顫抖,長髮披散、水袖深垂……
“噢……”
朱由檢像是兜心着了一錘那樣地震驚住。驀地,他撲過去,抱住了袁妃的身子。
天公像是在有意玩一場死亡遊戲,或許是那個上吊的繩結結得不緊,竟自在這一霎突然鬆脱,袁妃的身子“撲通”跌落直下。
袁妃真的還沒有死,經此一震,竟自發出了呻吟聲,手腳俱在顫動……
一旁目睹的幾個太監都嚇呆了。
王之心嚷着:“還有救——”待將撲前救人,卻為皇帝的一聲斷喝,止住了動作。
“不許動——”
“皇上……”
慘淡的燈光下,他們發覺到皇上那一張白中透青的臉,神態大是有異,那一雙赤紅的眼睛……噯呀……分明又回到了先時怒殺各嬪妃的模樣。
一念未及,朱由檢已搶步而前,瘋了似地向着袁妃揮劍而下,一連三劍,砍在了她的臂上、身上、腿上……霎時間怒血飛濺,慘不忍睹。
“皇上……皇上……”
王之心嘴裏嚷着,待將向皇上撲抱時,卻為朱由檢迎面一劍,刺中左頰,“啊呀”
一聲,倒卧血泊。
“不得了啦——皇上殺人了!”
“皇爺瘋了,殺人啦……快逃命吧……”
幾個內侍瘋了似地奪門而出,霎時間哭叫聲傳遍了六宮。其時宮中凶訊頻傳。一雲太監王相堯已經開了“宣武門”,統率着千餘御林親軍降了闖王,兵眾大舉,即將入宮,再加上皇爺發瘋親手殺人的消息,一經渲染,頓時間整個大內俱為之震動,沸哭如雷,人人意圖逃命,哭號狂奔,真如鬼魅世界。
朱由檢其實並沒有瘋。只是刺激太深,人到了這般光景,已無能自主,他只是執著地去追循一條自己認為當走的路而已。“國君死社稷”,他不但要自己殉國,也要那些屬於他的女人,為免遭賊人的蹂躪侮辱,一同隨他而去。
颼颼寒風,戰慄着他形銷骨立的弱肢,卻是情緒的高亢,已無能自己。
“皇爺……您老就歇歇手,饒過了他們吧!”
一個顫抖的影子,用着顫抖的聲音,在向他哀哀乞求,一面頻頻叩頭。
朱由檢聞聲一愣,只以為身邊的人俱已逃命星散,想不到此時此刻,還有人不怕死地在自己身邊。
“是誰在説話?”
一面説,他奇怪地向這人望着。
其實,對方那熟悉的聲音,早已經告訴他這人是誰了——
“王承恩?是你——”
“是……皇爺……”
一面説,只是痛泣叩頭不已。
是時宮中盛傳李闖王已率眾逼近大內,再加以皇帝發瘋,動刀殺人,幾百名嬪妃、宮女已投河自盡,皇后、袁妃的相繼自殺……這麼多聳人視聽的消息,一經散播開來,莫怪乎整個大內為之沸騰,“三千粉黛”哭號連天,奔走無復門限。大樹一倒,猢猻盡散,形象之慘烈,簡直不忍卒聞。
“您起來……俺們爺兒兩個説話……朕有事交待你……”
“皇上……奴才不敢……”
“起來吧……”
皇上的聲音出奇的鎮定——王承恩驚了一驚,緩緩站起。
“我總算沒有看錯了你,要是文武百官,人人都像你一樣對朕忠心,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了……”
聲音是那麼的低沉、淒涼。、
感覺着皇上已不似先前的衝動,王承恩略略放下了心,卻是大勢已去,敵騎將臨—
—皇上他能倖免嗎?一想到這裏,王承恩只覺着手足發顫。
“皇上……是時候了,您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哼……這個我當然知道!”朱由檢冷冷地説,“你快代我去傳幾道旨意,要張太后、劉娘娘、懿安皇后、李妃、謝妃……叫她們都死,自己上吊吧……不要等着我親自下手……”
“是……奴才遵旨……”王承恩舌頭打顫説:“這事原不應皇爺……自己費心……
奴才這就去……去……”
“快去!”
“是……奴才去去就來!”
他終是放心不下,匆匆找來幾個太監,要他們分別傳旨,隨即回到皇上身側。
“奴才已叫人把皇上的旨意分別傳下去了……皇上,天可是就……您……得快……”
一面説,王承恩眼巴巴地看着皇上。他其實在萬分危急之中,也作了必要的準備,在“中南門”備了八騎人馬,以備緊要關頭,皇上的出亡之用,只是卻不敢事先透露,更不能貿然提起。
果然,朱由檢還有他自己的打算。
“還有一件事!”看着王承恩,朱由檢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走……到壽寧宮去……”
王承恩一楞説:“皇爺是要去看長平公主……”
朱由檢沒有吭聲,一雙眸子閃爍有光。王承恩打了個哆嗦,嘴裏應着,心裏不禁狐疑,莫非他心裏還在動着殺人的念頭?——又豈能向自己親生女兒下手?
思念中,朱由檢已率先而行。
此去“壽寧宮”不過一箭之距,王承恩一面快步迫上,心裏卻頻頻打鼓。
原來皇上居住的“乾清宮”與皇后居住的“坤寧宮”,再加上當中的一個“交泰殿”,即所謂的“後三宮”。至於眾嬪妃居住的東西六宮,卻在“後三宮”的東西二側,分隔着“日精”、“月華”……等八處宮門,這片佔地廣大的深宮內院,再加上各皇子、公主居住的另外五組同式樣的宮殿,即是後來民間俗語所謂的“三宮六院”了。
“三宮六院”事實上正是皇帝居家所在。建築之華麗、庭園之幽美,自是不在話下,御花園裏多的是奇花異石,亭台樓謝,美不勝收,只是眼下,由於義軍的即將入侵,皇上的動刀殺人,傳説紛紛,人心早已大亂,宮娥們相互奔走,大哭小叫,亂到無以復加。
朱由檢一徑來到了長平公主居住的“壽寧宮”時,公主先已有了知會,正由兩名宮女侍候着穿衣出見。
天已濛濛地亮了,卻有大羣的烏鴉,在空中盤旋叫囂不去,飛雪如絮,混合着細小的雨絲,落向地面即為之融化,陰森寒冷,前所未見。
朱由檢方自踏入宮門,長平公主已彷徨出見。
這一夜她連驚帶嚇,哪裏能睡得着?乳母方氏好話哄説,不待天亮,便匆匆起身,打點整理了一些物品,預備聽候父皇的旨意發落逃生。
她今年已經十五歲,生得白皙高軀,平素極得父母的寵愛,是以在乍然聽得父親動刀殺人的消息,還不能相信,尤其不會想到會對自己下手。
這一霎她彷徨出見,乍然看見父親手持寶劍,全身是血的模樣,一時嚇得哭了起來。
朱由檢臉色鐵青地看着她,悽慘苦笑道:“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投生我家,大妞兒——你就認了命吧!”
長平公主只顧低頭大哭,尚還沒有領會出父親話中之意,忽聽得身後乳母方氏的一聲驚呼,慌不迭抬頭一看,父親卻惡煞凶神般來到眼前。
——她這裏才自嚇得驚叫一聲,朱由檢掌中那一口龍泉寶劍,已當面直劈下來。
長平公主驚慌中忙舉左手以格,正中臂腕關節,“咔嚓”一聲,將一隻左腕生生斬斷墜地。
公主慘叫一聲,踉蹌倒地。
她身後的乳母方氏“啊唷”慘叫一聲,驀地撲前搶護,卻為朱由檢第二次揮出的劍鋒,正中後頸,一時怒血飛濺。
長平公主連疼帶驚,早已暈厥。
朱由檢大聲喘息着,踉蹌進前,一面用左手衣袖掩着臉面,一連又揮砍了兩劍,卻都斬空,落向地面……隨即放聲大哭,拋落手中長劍,轉身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