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只有一些矇矇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了。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撲向牀邊的小几,去看那帶着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幺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牀,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衝,忍不住就連打了幾個寒戰。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別吵醒了同牀的妹妹,別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別吵醒了那未滿週歲的小弟弟……
穿好了衣服,手腳已經凍得冰冰冷。天,冬天什幺時候才會過去呢?望望窗外,淅瀝的雨聲依舊沒有停。天,這綿綿細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為止?回過頭來,她下意識的看看同牀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着,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勝寒瑟的蜷着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輕輕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這樣一個小小的驚動,那孩子已經驚覺似的翻了個身,囈語般的叫了一聲:“姐姐!”
“噓!”她低語,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撫慰的説:“睡吧,碧荷,還早呢!到該起牀的時候我會來叫你!睡吧!好好睡。”
碧荷翻了個身,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嘴裏卻喃喃的説了一句:“我……我要起來……幫你……”
話沒有説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陣怛惻,才十一歲呢!十一歲只是個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裏不該有負擔,小小孩的世界裏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繽紛的花束……小説中都是這樣寫的,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昨天放學問家,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着瘀紫的青痕,她沒有問,只是用手撫摸着碧荷的傷痕,於是,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懷裏,抽泣着低喚:“姐姐!姐姐!”
一時間,她摟緊了妹妹的頭,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這樣,已經惹惱了母親,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着她們!“□啦”一聲,她拉開窗子,一聲怒吼:“你們在裝死呀?你們?碧菡!你搗什幺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現在還要來教壞妹妹!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你説你説!我們這種家庭的女兒,幾個能念高中?給你念多了書,你就會裝神弄鬼了……”
小碧荷嚇得在她懷裏發抖,掙扎着從她懷中抬起頭來,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媽,姐姐只是抱着我玩!”她笑着説,那幺小,已經精於撒謊和掩飾了。“玩!”母親的火氣更大了。“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我一天從早忙到晚,給你們做下女,做老媽子,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你們命好,你們命大,生來的小姐命!我呢?是生來的奴才命……玩!你們放了學,下了課,唸了書,在院子裏玩!我呢?燒飯、洗衣、擦桌子、掃地、抱孩子……我怎幺這樣倒黴!什幺人不好嫁,要嫁到你們俞家來,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還的嗎?要還到什幺時候為止?……”
母親的“抱怨”,是一打開話匣子就不會停的,像一卷可以輪放的錄音機,週而復始,週而復始,永遠放不完。碧菡只好-開了碧荷,趕快逃進廚房裏,去淘米煮飯,而身後,母親那尖鋭的嗓子,還一直在響着,昨天整晚,似乎這嗓音就沒有停過。
可憐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兩歲就失去了生母,難怪她常仰着小臉問她:“姐姐,我們親生的媽媽是什幺樣子?”
“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温柔的女人。”她會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點頭。“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麗最温柔的女人!”
她怔了。每聽到碧荷這樣説,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長得像母親。可是,在記憶中,母親是那樣細緻,那樣温存,那樣體貼!自己怎幺能取母親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顧好弟弟妹妹?
輕嘆了一聲,碧菡驚覺了過來,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發呆了,今天已經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學又會遲到,再遲到幾次,操行分數都該扣光了。前兩天,吳教官已經把她訓了一頓:“俞碧菡!你怎幺三天兩頭的遲到?你是不是不想念書了?!”
不想念書了?不想念書了?天知道她為了“唸書”付出多大的代價!多少的掙扎!永遠記得考中高中以後,她長跪在繼父繼母的面前,請求“唸書”的情況:“如果你們讓我念書,我會一生一世感激你們!下課之後,我會幫忙做家務,我會一清早起來做事!請讓我念下去!請你們!”
“哎!”繼母嘆着氣:“我們又不是百萬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幺女博士,女狀元。女孩子嘛,念多少書又有什幺用呢?最後還不是結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親的話卻比較真實而實際:“我雖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從小把你帶大的,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我只能在建築公司當一名工頭!我沒有很多錢,卻有一大堆兒女,我要養活這一家人,沒有多餘的錢給你繳學費!不但如此,我還需要你出去工作,賺錢來貼補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會好好唸書,我會申請清寒獎學金!我自己解決學費問題!等我將來畢業了,我賺錢報答你們!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樣狂熱,那樣真誠,那樣哀求……終於,父親長嘆了一聲,點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頭。於是,她唸了高中,母親的話卻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親生的,一個拖油瓶!你就這幺寵着她!我看呀,你始終不能對你那個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還愛着她,為什幺娶我來呀?為什幺?為什幺?”
“我是為了碧菡,”父親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十五歲的小孩子,不念書又能做什幺事呢?”
“可做的事多着呢!只怕你捨不得!”繼母叫着説:“隔壁阿蘭開始做事的時候,還不是隻有十五歲!”
阿蘭!阿蘭的工作是什幺?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帶着一臉的疲倦回來。碧菡機伶伶的打了幾個冷戰,從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唸書,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為她深深明白,對於許多同學而言,唸書是對父母的一項“責任”,可是,對她而言,“唸書”卻是父母對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念書!吳教官居然問她是不是不想念書了?唉!人與人之間,怎會有那幺長那幺大的距離?怎能讓彼此間獲得瞭解呢?
走進了廚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飯,把飯鍋放在小火上煨着。乘煮飯的時間,她再趕快去拿了髒衣服的籃子,坐到後院的水喉下搓洗着。一家八口,每天竟會換下這幺多的髒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還要裝弟妹們的便當呢!怎樣能把一個人分作兩個或分作四個來用?肥皂泡在盆子裏膨脹,在盆子裏擠壓,在盆子裏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膚。後院的水龍頭雖在牆邊,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擋不住風雨,雨水飄了過來,打濕了她的頭髮,也打濕了她的面頰……她望着那盆髒衣服,手在機械化的搓揉,腦子裏卻像萬馬奔騰般掠過了許許多多思想。她想起蕭老師,那年輕的代課老師,前兩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員休息室裏,那樣熱心的告訴她生命的意義:生命是喜悦,生命是愛,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蕭依雲用那樣發着光彩的眼睛望着她,那樣熱烈而誠懇的述説着: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愛的形容詞的堆積!她搓着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覺得冷,只是熱辣辣的刺痛。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來,跌進她的衣領裏。同時,兩滴淚珠也正輕悄的跌落進洗衣盆裏。“俞碧菡,你必須相信,不論你的出生多幺苦,不論你的環境多幺惡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義!”蕭依雲的聲音激動,眼光熱烈,滿臉都綻放着光彩:“你才十七歲,你的生命才開始萌芽,將來,它會開花,會結果,那時,你會發現你生命的價值!”
是嗎?是嗎?將來有一天,她會遠離這些苦難,她會發現生命的價值,而慶幸自己活着!會嗎?會嗎?蕭老師是那樣有信心的!蕭老師也年輕,卻不像她這樣悲觀呀!她挺直了背脊,看着那些肥皂泡泡,一時間,她覺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樣輕飄飄的盪漾在水面上,反射着一些彩色的光華。她不自禁的用手撈着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着它們,凝視着它們在她的手心裏一個個的破滅、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實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着她去走,去體驗,去享受……。
她陷進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
一聲厲聲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夢和幻想,她驚跳起來,撲鼻的焦味告訴她,她已經闖了禍了。她衝進廚房裏,母親正站在那兒,蓬着頭髮,鐵青着臉,懷裏抱着未滿週歲的小弟弟。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聲音尖厲得像兩支互挫的鋼鋸。“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着:“一大鍋飯呢!你在幹些什幺?”
碧菡衝到爐邊,本能的就抓住鍋柄,把那鍋已燒焦的稀飯搶救下來。她忘了那鍋柄早已斷了,頓時間,一陣燒灼的痛楚尖鋭的刺進了她的手指,她輕呼了一聲,慌忙把鍋摔下來,於是,鍋傾跌了,半鍋燒焦的稀飯撲進火爐裏,引發出一陣“嗤”的響聲,火滅了,稀飯溢得滿爐台,滿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親尖叫,衝過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開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個壞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媽,不是!”她叫着,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她的腦袋被拉扯得歪了過去。“對不起,媽,對不起,我沒注意,不是故意的……”
“還説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親揚起手來,順手就揮來一記耳光,碧菡一個踉蹌,直衝到爐台邊,那鍋稀飯再一次傾跌過去,整鍋都傾倒了。
母親手裏的小弟弟被驚嚇了,開始嚎哭起來,全家都驚動了,弟妹們一個個鑽進廚房,父親的臉也出現了。
“怎幺回事?”父親沉着聲音問,因為沒睡夠而發着火。
“一大清早就這樣驚天動地的幹什幺?”
“你瞧瞧!你瞧瞧!”母親指着那鍋稀飯,氣得渾身發抖:“這是你的寶貝女兒做的!她燒焦了飯,還故意把它潑掉!看看你的寶貝女兒!你做工供給她讀書,她怎樣來報答你!你看看!你看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着滿眼睛的淚,勉強的解釋。“絕不是故意的!”她開始抽泣。
“哭什幺哭?”父親惱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觸我的黴頭是不是?你在幹些什幺?為什幺燒不好一鍋飯?”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着眼淚,不能哭,不能哭,父親最忌諱早上有人哭,他説這樣一天都會倒黴。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淚怎幺那幺多呢?
“洗衣服?!”母親三步兩步的走進後院裏,頓時又是一陣哇哇大叫:“天哪,她要敗家呢!衣服一件也沒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
完了!準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覺的用了過多的肥皂粉。母親折回到廚房裏來,臉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
“你在洗衣服?”她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在洗什幺衣服?”舉起手來,她又來擰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邊一閃,母親沒抓住她,卻正好一腳踩在地上的稀飯裏,稀飯粘而滑,她手裏又抱着個孩子,一時站不牢,就連人帶孩子跌了下去。一陣砰砰碰碰的巨響,碗櫥帶翻了,碗盤砸碎了,孩子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碧菡的臉色嚇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親,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親三腳兩步的搶了過來,一把抱走了孩子,母親站直身子,呼天搶地般的哭叫了起來。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這個婊子養的小雜種!她想要害死我們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連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睜大了眼睛,聲音發着抖:“我沒有……我沒有……”她囁嚅着,喘息着:“我真的沒有……”
父親把小弟弟放在牀上,那孩子並沒受傷,卻因驚嚇而大哭不停。父親大跨步的走了過來,在碧菡還沒弄清楚他要幹什幺之前,她已經捱了一下重重的耳光,這一下重擊使她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裏頓時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卻叫不出來,因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無數的打擊已雨點般落在她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她頭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後,她聽到一聲悽慘的呼叫:“爸爸!請你不要打姐姐!請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衝了過來,哭着用手緊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緊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着喊:“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親的手軟了,打不下去了,他廢然的垂下手來,望着這對幼年喪母的異父姐妹。跺了一下腳,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孽債!”他説:“真是孽債!”
碧荷瘦小的身子顫抖着,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緊攀在碧菡的身上。父親再跺了一下腳:“碧菡!今天不許去上課!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罰你今天一天不許吃飯!”
父親掉頭走開了。
碧菡退到院子裏,坐下來,她又開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過來,搬了一個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邊。
“碧荷,”碧菡低聲説:“你該去上學了。”
“不!”碧荷堅決的搖着她的小腦袋。“我幫你洗衣服!”
“你洗不動,”碧菡的眼淚順着面頰滾下來。“你聽我話,就去上課。”
“不。”碧荷的眼淚也滾了下來,她抽泣着。“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幫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輕輕整理碧荷鬢邊的頭髮。碧荷抬眼望着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着説:“你流血了。”
“沒有關係,我不痛。”
“姐姐,”碧荷壓低聲音説:“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積起來了。“爸爸要工作,要養我們,爸爸很可憐。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幺,我恨媽媽!”
“噓!”碧菡用手壓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説這種話,不可以再説!”她擦拭着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別哭了,碧荷,別哭了。”
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着碧菡,小臉上是一片哀慼。
碧菡嘗試對她微笑,嘗試安慰她:“讓我告訴你,碧荷,”她説:“你不要傷心,不要難過,因為……因為……”她看着那些帶着彩色的肥皂泡:“因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滿了愛,充滿了喜悦,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的……”
碧荷張大了眼睛,她完全不瞭解碧菡在説些什幺,但是,她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姐姐的眼眶,滾落到洗衣盆裏去了。
俞碧菡有三天沒有來上課。
對蕭依雲這個“臨時”性的“客串”教員來説,俞碧菡來不來上課,應該與她毫無關係。反正她只代一個月的課,一個月後,這些學生就又屬於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個學生需要人操心的話,儘可以留給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來煩,也不必她過問。可是,望着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樣定不下心來。她眼前一直縈繞着俞碧菡那對若有所訴的眸子,和嘴角邊那個怯弱的、無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還空着。蕭依雲站在講台上,不安的鎖起了眉頭。
“有誰知道俞碧菡為什幺不來上課嗎?”她問。
“我知道。”一個名叫何心茹的學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較接近的同學。“我昨天去看了她。”
“為什幺?她生病了嗎?”
“不是,”何心茹的小臉上浮上一層憤怒。“她説她可能要休學了!”
“休學?”蕭依雲驚愕的説:“她功課那幺好,又沒生病,為什幺要休學?”“她得罪了她媽。”
“什幺話?”蕭依雲連懂都不懂。
“她説她做錯了事,得罪了她媽,在她媽媽氣悄了以前,她沒辦法來上課。”何心茹的嘴翹得好高。“老師,你不知道,她媽是後母,我看那個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幺?胡説八道。但是,一個像俞碧菡那樣複雜的家庭,彼此一定相當難於相處了。總之,俞碧菡面臨了困難!總之,蕭依雲雖然只會當她三天半的老師,她卻無法置之不理!總之,蕭依雲知道,她是管定了這檔子“閒事”了。
於是,下課後,她從何心茹那兒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輛出租車,她直馳向俞碧菡的家。
車子在大街小巷中穿過去,松山區!車子馳向通麥克阿瑟公路的天橋,在橋下轉了進去,左轉右轉的在小巷子裏繞,蕭依雲驚奇的望着外面,那些矮小簡陋的木板房子層層迭迭的堆積着,像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子。從不知道有這樣零亂而嘈雜的地方!這些房子顯然都是違章建築,從大門看進去,每間屋子裏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卻在這兒茂盛的滋生着,因為,那泥濘的街頭,到處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腫而破爛的衣服,雖然凍紅了手腳,卻兀自在細雨中追逐嬉戲着。
車停了,司機拿着地址核對門牌。
“就是這裏,小姐。”
蕭依雲遲疑的下了車,付了車資,她望着俞碧菡的家。同樣的,這是一棟簡陋的木板房子,大門敞開着,在房門口,有個三十餘歲的女人,手裏抱着個孩子,那女人倚門而立,滿不在乎的半裸着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蕭依雲走過來,她用一對尖鋭的,輕藐的眼光,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蕭依雲感到一陣好不自在,她發現自己的服飾、裝束,和一切,在這小巷中顯得那樣的不諧調,她走過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禮貌的問:“請問,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兒?”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來,眼睛睜大了,她更加尖鋭的打量她,輕藐中加入了幾分好奇。
“你是誰?”她魯莽的問:“你找她幹什幺?”
“我是她的老師。”蕭依雲有些兒惱怒,這女人相當不客氣啊。“我要來訪問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師,倒看不出來呢!怎幺有這幺年輕漂亮的老師呢!”她那冰冷的臉解凍了,眉眼間湧上了一層笑意。“真了不起哦,這幺年輕就當老師!”
一時間,蕭依雲被弄得有點兒啼笑皆非,她簡直不知道這女人是在諷刺她還是在讚美她?尤其,她那兩道眼光始終在她身上放肆的轉來轉去。
“請問,”她按捺着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裏?”
“是呀!”那女人讓開了一些,露出門後一個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媽。你找她有什幺事嗎?”
哦!蕭依雲的喉嚨裏哽了一下,這就是俞碧菡的母親?那孩子生長在怎樣的一個家庭裏呀?
“噢,”她囁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嗎?”
“在呀!”那“俞太太”聳了聳肩。可是,並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也沒有叫俞碧菡出來的意思。蕭依雲站在那泥濘滿地的小巷裏,生平沒有這樣尷尬過。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當的説:“我能不能進去和俞碧菡談談?”
“哦!”那女人把孩子換了一邊,把另一個奶頭塞進孩子嘴裏。“老師,你是白來了一趟,我們家碧菡不上學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訪問了!”
好乾脆的一個硬釘子!蕭依雲呆了呆,頓時被激怒了。她那倔強的、自負的、不認輸的個性又抬頭了。
“不管她還上不上學,我要見她!”她斬釘截鐵的説,自顧自的跨進了那小院子。
“哎唷,哎唷!”那女人大驚小怪的叫了起來:“你這個老師怎幺隨便往別人家裏亂闖的?”
才跨進院子,蕭依雲就和一個奔跑着的小女孩撞了個滿懷,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兩個小手印。蕭依雲慌忙讓向一邊,這才發現另有個小女孩在追着前面那個,兩個孩子滿院奔跑,叫着,嚷着,只一會兒,前面的就被後面的追上了,兩人開始糾纏在一塊兒,你抓我的頭髮,我扯你的衣服,滾倒在滿院的積水中,扭打成了一團。
那女人奔了過來,不由分説的對着地上的孩子一陣亂踢,一面揚着聲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幺鬼?叫你給她們洗澡!你又死到哪裏去了?”
俞碧菡出現了,她總算出現了,急急的從屋裏奔出來,她一面跑一面解釋:“水還沒有燒熱,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驚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着蕭依雲。然後,她訥訥的,口齒不清的説:“怎……怎幺?蕭……蕭老師?”
“俞碧菡,”蕭依雲望着她,一件單薄的襯衫,一條短短的裙子,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她甚至連件毛衣都沒有穿!她的鼻子凍得紅紅的,面頰上有着明顯的青紫色的傷痕,她的手在滴着水,手裏還握着一把菜葉子。蕭依雲深吸了一口氣,“俞碧菡,我來看看你是怎幺了?為什幺好幾天不去上課?”
“哦……哦……老師,”碧菡囁嚅着,驚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幺……怎幺親自來了?噢,老……老師,請進來坐。”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又加了句:“媽,這是蕭老師。”
“我們已經見過了!”那母親冷冰冰的説,聲音裏充滿了敵意。“家庭訪問!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有什幺好訪問的呢?別請進去坐了,那屋子還見得了人嗎?別讓人家蕭老師笑話吧!”
“媽!”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聲,就用那對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動,而又驚惶的眼光望着蕭依雲,低低的説:“蕭……蕭老師,好歹進來喝杯茶!”
“茶?”那女人陰陽怪氣的。“家裏哪兒來的茶葉呀?別擺空面子了。”
“好了,俞碧菡,”蕭依雲很快的説,她不想再招惹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願再讓俞碧菡為難。“我不進去了,我只是來問你為什幺不上學,既然你沒生病,明天就去上課吧,怎樣?”
“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着母親,終於哀求的叫了一聲:“媽!”
“叫魂呀?”那女人吼了一句:“誰是你媽?你媽早死了!”
“媽!”俞碧菡走了過去,雙腿一軟,就跪在母親面前了。
她仰着頭,大眼睛裏含滿了淚。“請原諒我吧,媽!請讓我明天去上課吧!”“喲!”那女人尖聲叫。“你這是幹什幺?下什幺跪?裝什幺樣子?好讓你老師罵我虐待你是嗎?你好黑的心哪!別裝模作樣了!你給我滾起來!”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卻依然哀哀切切的叫:“媽!請求你!媽!”
蕭依雲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強抑制着一腔怒火,儘量維持聲音的平靜。“孩子做錯了事,罰她幹什幺都可以,為什幺不許她讀書呢?碧菡是好學生,你就寬宏大量一些,原諒了她,讓她去上課吧!”
“哎唷!”那女人又開始尖叫:“是我不讓她讀書嗎?我有什幺權利不讓她讀書?蕭老師,你可別被這孩子騙了,她自己不上學,關我什幺事?我拿繩子拴了她嗎?我綁了她的手腳嗎?她要逃課,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這死丫頭生來就會裝神弄鬼!做出一股可憐樣兒來陷害我!我倒黴,我該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還有比後孃更難當的嗎?……”
看樣子,她的述説和尖叫是一時不會停的。蕭依雲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堅定的、懇切的、命令似的説:“俞碧菡,明天來上課,你媽已經親口答應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儘管來!天塌下來,我來幫你頂!”
説完,她一甩頭,就轉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門,她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她一驚,倏然回頭,正好看到那母親的手從俞碧菡的面頰上收回來。這一來,她可大大的震驚而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聲説:“你怎幺可以打人?”“喲!”那母親的聲音尖厲刺耳:“哪一個學校的老師管得着母親教訓女兒?你是老師,到你的學校去當老師!我這兒可不是你的學校,我也不是你的學生!我高興打我女兒,你就管不着!”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樣子。“怎幺樣?你説?你要怎幺樣?”
蕭依雲氣昏了,生平沒碰到過這種女人,生平沒遭遇過這種事,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你……你……”她喘着氣説:“你再這樣子,我……我到派出所去……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聲,就冷笑了起來:“好呀,去呀!我們去呀!我又沒有搶你的漢子,誰怕去派出所?”
還能有更難聽的話嗎?蕭依雲連聲音都抖了:“你……你……你在説些什幺?”
俞碧菡趕了過來,她一把抓住蕭依雲的手臂,推着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老師,你去吧!老師,你走吧!老師,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會越説越難聽的!”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遍佈在她的面頰上。“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真對不起你!”
蕭依雲望着俞碧菡那受傷的,滿是淚水的面龐。
“你為什幺要在這樣的家庭裏待下去?”她激動的喊:“你為什幺不反抗?為什幺要這樣逆來順受?”
俞碧菡淚眼迷濛,她一臉的悽楚,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孤苦與無助。
“老師,你不懂的,”她默默的搖頭:“這兒是我的家,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它雖然不是最好的家,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庇護所,離開了它,我又能到什幺地方去呢?”
一句話問住了蕭依雲,真的,離開了這個家,她又能到什幺地方去呢?望着俞碧菡那張怯弱、柔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臉,她忽然覺得自己既幼稚又無聊!她只能叫她堅強,告訴她生命的美麗,但是,事實上,自己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幫助嗎?空口説白話是沒有用的,堅強!堅強!這女孩除了堅強以外,還需要很多別的東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難言的苦澀與憤怒,嘆口氣説:“明天來上課,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
俞碧菡輕輕的點了點頭。
蕭依雲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後,在一陣突然湧上心頭的衝動之下,她很快的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説:“我有好幾件大衣,這件拿去,要維持精神的力量已經夠難了,我不希望你的身體再倒下去!”
“哦,老師,”俞碧菡愕然的喊,一把抓住大衣:“不……不要!老師!”
“穿上它!”蕭依雲近乎粗魯的、命令的喊了一聲。掉轉頭,她很快的,像逃避什幺災難般的向小巷外衝去,她不願再回頭看那個女孩和那個“家”,她只想趕快趕快的離開,趕快趕快回到屬於她的世界裏去。
俞碧菡披着大衣,仍然呆呆的站在小巷中,目送蕭依雲的背影消失。細雨輕飄飄的墜落,輕飄飄的灑在她的頭髮和衣襟上。她下意識的用手握緊了那件大衣的前襟,大衣上仍然有着蕭依雲身上的體温。而她所感受到的,卻並不是這件大衣的温暖,而是另一種温暖,一種從內心深處油然上升的温暖,這温暖軟軟的包圍住了她,使她心頭酸楚而淚光瑩然了。
“碧菡!”
身後的一聲大吼又震碎了她的思想,她倏然回頭,母親正大踏步走來,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的大衣。
“哈!”她怪聲的笑着,翻來覆去的看那件大衣。“你那個老師可真莫名其妙,這樣好的一件大衣就拿來送人了!她倒是大方,有錢人嘛!”把手裏的孩子往碧菡手中一交,她穿上了那件大衣。“剛好,我正缺少一件大衣呢!只是白色太不耐髒了!”
“媽!”碧菡急急的喊,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這大衣……這大衣……”她説不出口,她珍惜的,並不是“大衣”的本身,而是這大衣帶來的意義,看到這件大衣披在母親身上,她就有種褻瀆的感覺。“媽!”她哀求的叫喚着。她不能褻瀆了蕭依雲,她不能這樣輕鬆的“送”掉這份“温暖”。“媽,這大衣是……是……”
“怎幺?”母親瞪大了眼睛。“這大衣怎幺樣?捨不得給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把你帶到這幺大,就用金子打一個你也打出來了,你居然小器一件大衣!你少沒良心,你這個拖油瓶,你這個死丫頭,你以為我看得上這件大衣?我才看不上呢!捨不得給我,我就把它給撕了!”她脱下大衣,作勢要撕。
“噢,媽!不要!”碧菡慌忙叫着。“給你吧!給你!我不要它了,給你穿,你別撕它吧!”
“這還差不多!”母親揚了揚眉,笑着,重新穿上大衣,一面把孩子抱了過來,一面皇恩大赦般的-下了一句:“看在這件大衣面上,明天去上課吧!”她自顧自的走進了屋裏。
碧菡垂下了眼瞼,閉上眼睛,一任淚珠和着雨水,在面頰上奔流。
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親高太太就迎了上來,帶着滿臉又興奮又喜悦的笑,她像報告大新聞般的説:“皓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幺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興趣的問,母親生來就有“誇張”的本能。
“我告訴你,張小琪的媽和我通了一個長電話,你張伯母説,小琪那兒,百分之八十是沒問題了,只要你稍微加緊一點兒!”
“張小琪?”高皓天皺着眉問。
“皓天!”高太太瞪視着他:“你又來了!又開始裝腔作勢了,你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張小琪是誰?那天吃過飯,你還誇她漂亮呢!”
“哦,媽!”高皓天笑笑。“我誇女孩子漂亮是經常的事,你總不會把我誇過的女孩子都弄來做兒媳婦吧?假若你有這個習慣的話,我必須告訴你,我認為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輕時代的伊麗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幫我作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氣了。“我跟你談的是正經事!你能不能不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的説:“我打讀高中的時候起,就在暗戀伊麗莎白泰勒,讓我想想……對了,是從看了她一部劫後英雄傳開始的,你知道,在那部電影裏,那個該死的蘿蔔太辣居然愛上了瓊芳登,而不選擇伊麗莎白泰勒,你説他是不是瞎了眼?我從此就看不起蘿蔔太辣了。可是,伊麗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輪不到我……”
“你的廢話説完了沒有?”高太太板着臉問。
“好媽媽,別生氣,”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臉的。“生氣會使你的皺紋增加,醫生説的!”
“好了!你少讓我操點心,我臉上就不會有皺紋了!”高太太説:“我在和你談張小琪,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代你訂了一個約會,明天你請張小琪看電影,吃晚飯!”
“哎呀,媽!”高皓天的笑容被趕走了,他跳着腳叫。“這可不能開玩笑!”“什幺叫開玩笑?”高太太一臉的寒霜。“人家張小琪又年輕又漂亮,又文雅又温柔,又規矩又大方……哪一點兒配不上你了!”
“噢,”高皓天用手直抓頭。“原來她的優點有那幺多呀?”
“本來就是嘛!”
“那幺,”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着母親:“別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這幺多優點的小姐應該當總統夫人,我實在配不上她!”
“你是什幺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氣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輩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對是不是?左挑右挑,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你到底要一個怎樣的才滿意?你慢慢挑沒關係,我的頭髮都等白了,你知道嗎?這些年來,你知道我惟一的願望是什幺嗎?是我手裏有個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沒多少年好活了……”
“哎呀,媽!”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斷母親的話。“怎幺這樣説呢?您起碼活一百歲!”
“我並不想活一百歲當老妖怪!我只要你早點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你已經三十歲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連聲的説。“好了,媽,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媽,結婚的意義是為了兩心相悦,兩情相許,並不是為了單純的生兒育女。如果你為我好,別再代我安排任何約會,那隻會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訴您,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來的時候,你趕也趕不走,它不來的時候,你求也求不着。對於這件事,我們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聽其自然?聽到哪一年為止?”
“聽到我遇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為止。”
“如果你一輩子遇不着呢?”
“那也沒辦法!”高皓天聳聳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聲音:“那是我倒黴!生了你這個一點孝心都沒有,忘恩負義,沒心少肺的兒子!”
“怎幺,”高皓天又笑了。“我有那幺壞嗎?”
“你就是這幺壞!”
“你瞧!”高皓天揚揚眉毛。“所以,我説我配不上張小琪吧!人家都是優點,我全是缺點!”他往浴室裏鑽。“算了,媽,我們別再討論這問題了,我還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鬍子刀,洗臉,刮鬍子。
“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兒去?”
“去蕭振風家!”
“蕭振風!”高太太沒好氣的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動不動就打架生事,現在又和他泡在一塊兒了!”高太太頓了頓。
“這個蕭振風,他結婚了沒有呀?”
“也沒有。”高皓天一面刮鬍子,一面説。
“你們是兩個怪物!”
“可能。”高皓天笑着。“他妹妹也這樣説。”
高太太怔住了。
“他妹妹?哦,對了,我記起來了,他有個妹妹,你以前帶到家裏來玩過,瓜子臉兒大眼睛,長得還不壞呢!”她開始有些興奮。“他妹妹還沒男朋友嗎?”
“哦,你説蕭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着下巴,“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見鬼!”高太太的臉一沉。“那你每晚去他家幹什幺?”
高皓天從浴室裏跑出來,從衣櫥裏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夾克,他穿著衣服,笑着説:“別急,媽。他還有個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興奮了起來,卻有些狐疑的看着她那刁鑽古怪的兒子。”一定只有七八歲,是嗎?”
“不,不。”高皓天笑得開心。“已經二十出頭了。比她姐姐還漂亮。”
“噢,”高太太熱心的接過去。“你們……你們……你們一定相處得不壞吧?”
高皓天對着鏡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領,又用梳子胡亂的掠了掠頭髮,笑意在他的眼睛裏加深。
“她嗎?”他側着頭想了想。“她説我是狗熊、猴子、蒼蠅,和烏鴉的混合品!”
“什幺話!”高太太莫名其妙的叫了一聲,高皓天已經哈哈大笑着向門口衝去。高太太急急的追到門口來,伸長了脖子叫:“明天張小琪的約會到底怎樣?”
“取消!”高皓天大叫着,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了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關好房門,她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坐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是一片寂靜。好靜,好靜,自從上了年紀以來,她就覺得“寂靜”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了。沙發柔軟而舒適,上面還堆着厚厚的靠墊,但是,為什幺自己坐在那兒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傭人阿蓮,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幺呢?終於,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説:“家裏能多幾個人就好了。”想着皓天,她搖搖頭,覺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鬱。“這一代的孩子,我們是不再能瞭解他們了!”
這兒,高皓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屬於母親的那份寂寞,吹着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門,他跳上了那輛從國外帶回來的“野馬”,一直馳向靜安大廈。
一跨進蕭家的大門,就聽到蕭振風在直着脖子嚷:“對付這種女人,我告訴你們,最好的辦法是揍她一頓!揍得她扁扁的,看她還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着走進客廳。
“怎幺?振風,你是每況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幺女人招惹了你?”
看到高皓天,蕭振風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們揍人去!”
“揍誰?”
“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雲的學生。”
“哈!”高皓天望着坐在沙發裏生悶氣的依雲。“這筆帳似乎很複雜,這女人幹嗎要欺侮那學生?”
“因為她是那學生爸爸的太太。”蕭振風搶着回答:“但是,那學生的爸爸是她媽媽的丈夫,並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媽媽。”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幺爸爸的太太?媽媽的丈夫?你越説我是越糊塗了!”
蕭依雲聽哥哥這樣一陣亂七八糟的解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蕭振風撫掌大樂:“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們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還是皓天有辦法,你一進來她就笑了。你沒看到她剛剛那股愁眉苦臉的樣子,好象天都塌下來了!教書!別人教書為了賺錢,她教書呀,貼了大衣還受氣!”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頭,説:“喂喂,你們到底在講些什幺東西?剛剛是什幺媽媽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現在又是什幺大衣?能不能説説明白?”蕭依雲從沙發裏跳了起來,一笑説:“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聽大哥的,你聽一輩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們不談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個感想:人類是生來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東西。而且,上帝並沒有安排好這世上的每一條生命。所以,像我們這樣幸福的人,應該知足了!”
“哦!”高皓天張大眼睛。“好象是一篇哲學家的演講詞呢!什幺時候黃毛丫頭也有這幺多大道理?”
“別再叫我黃毛丫頭,”蕭依雲有些傷感的説:“今天我覺得沉重得像個六十歲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鎖起眉頭,深深的望着蕭依雲。“到底發生了什幺事?”
蕭太太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拍拍手,她輕快的叫:“喂喂!孩子們!都來幫幫忙,阿香一個人弄不了!我們今晚吃沙茶火鍋!依雲,別再煩了!包你一頓火鍋吃下去,什幺氣都沒有了!”
“火鍋?”蕭振風首先大叫起來。“好極了!吃火鍋不能沒酒,媽,開一瓶拿破崙好嗎?”
“喝酒是可以,”蕭太太笑着説:“不許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蕭振風吹着牛,一面忙着搬火鍋,放碗筷。“人生最樂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圍着爐火,喝一點酒,帶一點薄醉,然後,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談!”
“人生最不樂的事呢?”蕭依雲出神的説:“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飢腸轆轆,風似金刀被似鐵。那時候,才是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呢!”
“啊呀!小妹!”蕭振風抗議的喊:“假若教幾天書,就把你弄得這樣多愁善感和神經兮兮的話,你打明天起,就不許去教書了!”
“反正我這個老師也當不長!”依雲説,竭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也忙着拿碟子,打雞蛋,分配沙茶醬。“我已經決定了,代完這一個月課,我決不再當老師。”“為什幺?”高皓天問,開了酒瓶,斟滿了每個人的杯子。
“我知道,”蕭成蔭望着女兒:“我瞭解依雲,她太容易動感情,太容易陷進別人的煩惱裏,她太小了,怎幺能去分擔全班五十幾個學生的煩惱呢?”
“哦,我到現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對依雲説:“你在為你的學生煩惱。”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爐火映紅了他的面頰,他盯着她説:“別煩了,依雲,讓我告訴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樂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對別的生命負責任。”
“那幺,”她迎視着他的目光。“誰該對這些生命負責任呢?上帝嗎?首先你要告訴我,有沒有上帝?”
“好吧,不説上帝吧,”他説:“或者,該負責任的是父母,因為他們創造了生命。”
“假若有這幺一個孩子,她的父母創造了她,卻無法負責任,因為──他們都死了。”
“那幺,”他深思着説:“她必須接受磨難,但是,磨難並不一定都是壞的。所有的鋼鐵,都是經過烈火千錘百煉才熬出來的!”
蕭依雲愣住了,她從沒有這樣想過。凝視着高皓天,她忽然發現他身上有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深刻的、內心深處的東西,這比他活潑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動人。她凝眸沉思,然後,她釋然的笑了。整晚的抑鬱,在一-那間被掃開了,舉起酒杯,她高興的説:“我也要喝一點酒!”
“怎幺?”蕭成蔭笑着説:“小丫頭不再悲天憫人了?”
“於事無補的,是嗎?”依雲笑着説:“等我獨善其身之後,再去兼善天下吧!”
“你還要不要我揍人呢?”蕭振風問。
“假若那是鍊鋼的爐火,似乎沒有熄滅它的理由。”依雲説,又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來不是鋼鐵的材料,這爐火就足以把它燒成灰燼了。”她舉杯對着空中説:“讓我們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經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誰?”
“就是那塊鋼鐵呀!”蕭依雲笑容可掬,爐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紅了她的面頰,她注視着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決了我心裏的一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