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皓天並不知道自己幫上了什幺忙,但是,當蕭依雲用這樣一種閃亮着光彩的眼光注視着他時,他只感到心中湧上一陣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緒,頓時間,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從那天在樓梯裏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後,他就被捕捉了!他開始有點暈沉沉起來,整晚,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的面頰上移開,他不知不覺的説了太多的話,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對父母都驚覺到了,而彼此交換着瞭解與會心的微笑。只有那個混球哥哥,居然對高皓天大肆批評:“皓天,你今晚特別嚕囌!”
“是嗎?”高皓天愕然的問。
“還有你,依雲,”蕭振風繼續説:“你魂不守舍,好象害了夢遊病一樣。”“嗯哼!”蕭太太慌忙哼了一聲。“振風,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
“出去?”蕭振風瞪着眼叫:“我為什幺要出去?我到什幺地方去?”
高皓天忽然福至心靈。
“依雲,跟我出去兜兜風好不好?我的車子昨天才從海關領出來!”
“兜風?好呀,”蕭振風大叫:“我也……”
蕭太太一把拉住蕭振風:“你窮吼什幺?”她説:“你給我待在家裏,少出去!”
“怎幺回事?”蕭振風莫名其妙的嘰咕着:“一會兒叫我出去,一會兒又不許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雲望了望父母,於是,蕭太太微笑着説:“外面風大,多穿一點吧!”
依雲嫣然一笑,臉頰紅撲撲的,她跑進卧室,拿了一件紅色的大衣出來,穿上大衣。她注視着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着説。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着她。
“夸人美麗是很俗氣的話,是嗎?”他低語。“但是,我必須説一句很俗氣的話,依雲,你真美!”
依雲的眼睛更亮了,面頰更紅了,笑容更深了,然後,他們手挽着手,雙雙出去了。
這兒,蕭振風瞪着眼睛,還在那兒嘰咕着:“這是怎幺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許我坐他的車子!什幺意思嘛!”
“什幺意思嗎?”蕭太太笑嘻嘻的看着她的兒子:“這意思就是,你是個標標準準的傻瓜蛋!”
“傻瓜蛋?”蕭振風更愣了。“我怎幺得罪你們了?好好的還要捱罵!”
“你呀!你!”蕭太太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什幺時候才開竅呢?等你完全開竅了,你也就討得着老婆了!”
蕭振風傻愣愣的翻了翻眼睛,這才有些兒明白了。
“好呀,”他説:“當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現在這個天好高又在轉我這個小妹妹的念頭了,偏偏他們兩個都沒有妹妹,剩下我這個風在嘯啊,是賠本賠定了!”
一個月好快就過去了。
這是蕭依雲代課的最後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復上課,她也要和這些相處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們説再見了。不知怎的,她始終沒有一分“老師”的感覺,卻感到和這些孩子們像姐妹般親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捨起來。孩子們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這天,她一走上講台,就發現講台上放着一個細小狹長的小包裹,包裝華麗而綁着緞帶,她錯愕的看着那小包裹,於是,孩子們叫着説:“這是一件小禮物,打開它!老師!”
她細心的拆開包裹,小心的不碰壞那根緞帶。裏面是一個狹長的絲絨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們,那些年輕的臉龐上有着甜蜜的,興奮的,期盼的笑。大家異口同聲的嚷着:“打開它!老師!打開它!”
她帶着三分好奇,七分感動的心情,打開了那絲絨盒子,於是,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白金項煉,下面是個大大的花朵形的墜子,那花朵是用藍色的金屬片做成的,帶着一分樸拙而動人的美麗。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後,她翻轉到花朵的背面,驚奇的發現上面還鐫刻着兩行字:“給我們的大姐姐五十二個小妹妹同贈”她抬起頭來,滿教室靜悄悄的,五十二個孩子都仰着臉,靜靜的注視着她。她覺得一股熱浪猛的衝進了眼眶裏,頓時眼眶潮濕而視線模糊了,她用手揉着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來:“不行!你們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們騷動起來,叫着,喊着,鬧着:“老師,戴上它!”
“老師,不要忘記我們!”
“老師,我們好喜歡你!”
“老師,我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項鍊套在脖子上,剛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那鏈子就顯得特別的醒目。孩子們驚喜的譁叫着,又鼓掌,又笑,又嚷。這節課沒有辦法上下去了,這是一小時的告別式。翻轉身子,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你們有任何問題,找我!你們有任何煩惱,找我!你們想交我這個朋友,找我!”她説。
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拿出紙筆,記電話號碼和地址。何心茹第一個發問:“老師,這是你父母家的地址嗎?”
“是呀!”她説。
“那幺,你結婚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
“對了!對了!對了!”全班亂嚷着。“不行,老師,你還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來!”
蕭依雲的面頰上泛上一片紅潮,這些孩子們怎幺這樣難纏呢?但是,她們是那樣天真而熱情呵!她微笑着,開始和孩子們談別的,談未來,談升學,談李老師和她新生的小寶寶……一節課在笑語聲中結束,在依依不捨中結束,在叮囑和嘆息中結束……終於,她含淚的、帶笑的,在一片“再見”聲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個墜子重重的垂着,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壓在她的心臟上。
回到教員休息室,她發現身後有個嬌小的人影在追隨着她,她回過頭來,是俞碧菡!
“老師!”俞碧菡站在那兒,帶着一臉難以掩飾的依戀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熱。她的眼睛閃着光,唇邊有個柔弱的微笑。“老師!”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温柔的説:“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以後,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覺得,當姐姐比當老師,對我而言,是輕鬆多了,也親切多了!”
俞碧菡靜靜的凝視着她。
“您是老師,也是姐姐。”她説:“我只是要告訴您,您帶給我的,是我一生難忘的東西!因為你,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愛心,我才知道,無論環境多困苦,我永遠不可以放棄希望!”
蕭依雲心頭一陣酸楚的苦澀。她注視着這個在烈火中煎熬着的孩子,或者,她會成為一塊鋼鐵!但是,她會嗎?她看來那樣嬌怯,那樣弱不勝衣!
“俞碧菡!”她低嘆一聲。“坦白説,我真不放心你!你們全班,每人都有煩惱和問題,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
俞碧菡眼裏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微笑着。
“我會好好的,老師,我會努力,我也不再悲觀,不再消極。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蕭依雲點點頭,她深思的看着俞碧菡。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個家庭,假若實在待不下去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留着,你來找我,或者,我能幫你安排一個住的地方,安排一點課餘的工作。而且,你要記住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你明白嗎?”
“是的,老師。”她柔順的回答,那樣柔順,像一團軟軟的絲綢。“我會記住的!”
“再有,你那位母親……”她想着那個兇悍而蠻不講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母親,母親,那也能算是“母親”嗎?從她開始認字起,她就知道“母親”兩個字,代表的是温柔,是甜蜜,是至高無上的愛!是一切最美麗的詞彙的綜合!但是,那個“母親”卻代表了什幺?
“哦,老師,”俞碧菡的面頰上竟泛上一陣紅潮,她慚愧,她代母親而慚愧。“我很為那天的事情而難過,我覺得好對不起你。”她低聲的説。
“你用不着抱歉,你並沒有絲毫的過失呀!”
“老師,”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説:“請你不要責怪我母親!”
“哦?”她驚奇的望着她。
“我母親……我母親……”她囁嚅着説:“她是個沒有念過書,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輕就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包括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對母親來説,接受這種事實是很困難的……所以,難怪……難怪她心情不好,難怪……她常拿我來出氣,我們誰都無法勉強別人愛自己,是不是?”
蕭依雲張大眼睛,那樣驚愕的看着俞碧菡,她再也沒想到這孩子會説出這幺一篇話來!她有怎樣一顆靈慧而善良的心哪!這孩子將成為一塊鋼鐵,有這種本質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毀!
“你能這樣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動的説:“但是,答應我,如果你發生了什幺困難,來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閃亮。
“除了你,我不會再找第二個人!”她笑着説。
“我們一言為定!”她説,似乎已經預感,她有一天會來找她。
“一定!”那孩子懇切的點着頭。
上課鐘響了,俞碧菡再看了蕭依雲一眼,就羞羞怯怯的-下了一句:“老師!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師!”
説完,她轉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裏了。蕭依雲卻站在那兒,用手撫摸着胸前的墜子,她對着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書生涯,就這樣,她告別了“教員”的位置。當然,她決不會料到,她以後的生命,竟和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關聯,她更不會料到,這個“俞碧菡”將捲進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難解的恩怨牽纏!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了“無事一身輕”的感覺。走出校門,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陽光所包圍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明亮而刺眼,天上飄浮着幾絲淡淡的雲,雲後面是澄藍色的天空。難得的陽光!雨季裏的陽光!她深呼吸着,覺得渾身洋溢着一份難言的喜悦及温柔。
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野馬”正停在她身邊。高皓天的頭從車窗裏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説:“小姐,要不要出租車?不管你到什幺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鑽進高皓天的車子。
“好哦,”她説:“你又早退了!”
“並沒有早退,”他笑着説:“已經是中午了,人總要吃中飯的。怎樣?我們到什幺地方去吃中飯?慶祝你脱離苦海!”
“為什幺是脱離苦海?”
“從此,不必再為學生煩心了,從此,不必去擔心什幺後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從此,不用記掛什幺俞碧菡了……這還不是脱離苦海嗎?”他盯着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幺東西?”
“從苦海里飄來的花朵。”她甜蜜的笑着。“一朵勿忘我,學生們送的!”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實在沒有一點點老師樣子,真不知道你怎幺樣子教人,你根本就像個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賣老,”她説:“我早已不是當日那個黃毛丫頭了!”
“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駕駛着車子,一面微笑的説:“有人告訴我,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一天會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決不會相信的!”
她斜睨了他一眼。
“主宰你的生命嗎?”她挑了挑眉毛。“像這種過分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會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
“你最好相信!”他説。
“你要幹嘛?”她問:“怎幺在快車道上停車?”
“我要吻你!”他説,俯過身子來。
“你發瘋了!”她叫:“還不開車?警察來了!”
“那幺,你信我嗎?”他笑嘻嘻的問。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這個人,我拿你真沒辦法!”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他説:“彼此信任是夫妻間最重要的事!”
“夫妻?”她驚愕的瞪大眼睛。“誰和你是夫妻了?我可從沒有答應過嫁給你呵!”
他又是一個急煞車。他的眼睛緊盯着她。
“你嫁我嗎?”他問。
“喂,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猛烈的搖着頭。“你這算是什幺?求婚嗎?”“是的,”他一臉的正經:“你嫁我嗎?”
“你好好的開車!”她叫:“從沒有聽説有人用這種方式求婚的!你這人對一切事情都太兒戲,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又俯過身子來,眼睛緊緊的盯着她。
“如果你再不好好的開車,我就要真的生氣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臉上佈滿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人生,有許多事,你不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處理,該嚴肅的問題就不是玩笑。”
他吸了口氣,又發動了車子。一直開着車,他不再開口説話。蕭依雲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着他。
他板着臉,眼光直望着前方,身子挺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有些擔心,有些懊悔,有些煩惱,輕輕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語着問:“怎幺?生氣了?”
他仍然直視着前方,仍然不語。半晌,他把車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廳的前面。熄了火,他説:“我們下車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但是,這兒的情調很適合談話。”
她下了車,望着他。他依然板着臉,一絲一毫的笑容都沒有。這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那幺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更加懊惱了。她想,她已經把一切都弄砸了!
他生來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她卻偏偏要他“嚴肅”!她是沒有權利來改變別人的個性的,如果她愛他,她就應該遷就他!可是,難道他就不該遷就她嗎?難道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板臉了嗎?難道她應該看他的臉色而“隨機應變”嗎?一層強烈的不滿從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沮喪……因此,當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來時,她已經淚光泫然了。
“吃什幺?”他問。
“隨便。”她簡短的回答,微微帶着點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後,他代她點了沙拉和海鮮,他自己點了客通心粉,臨時,他又吩咐侍者,先送來兩杯酒。
酒來了,他注視着她。
“喝酒嗎?”他問。
她端起酒杯來,賭氣的把一杯酒一仰而盡,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幹嗎?”他問,緊盯着她。
“我不要看你的臉色!”她説,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
“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緊抓住她的手。
“坐好!”他説,沉重的呼吸着,他的眼光怪異,一瞬也不瞬的直視着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幺?”她不解的,有點兒糊塗。
“你願意嫁我嗎?”他屏着氣問。
她愕然的凝視他,還有一張臉比這張臉更“嚴肅”的嗎?
還有一種神情比這種神情更“鄭重”的嗎?一時間,她覺得哭笑不得,然後,她又覺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淚直在她眼眶裏打轉,她閃着眼睫毛,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的手指更緊了。他的神情緊張。
“你願意嫁我嗎?”他再一次問,聲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
她含淚看他,仍然答不出話來。
“回答我!”他迫切的説,聲音裏已夾帶着一絲祈求的意味。“我告訴你,依雲,我一生沒有認真過。你説得對,我愛開玩笑,我對什幺事都開玩笑,但是,剛剛在街上,我卻並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覺得我在開玩笑,那是因為我太緊張。第一次,我面臨我生命裏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選擇什幺時機來問才是最妥當的。讓我坦白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從來沒有膽怯過,可是,在你面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卻又害怕,又膽怯!所以,依雲,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憐我,請你答覆我:你願意嫁我嗎?”
依雲注視着他,他的聲音那樣懇切,他的面容那樣莊重,他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的語氣那樣可憐……她用手帕悄悄揮去睫毛上的淚珠。
“你……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嗎?”她輕聲説:“你看,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你錯了,依雲,你的算-太壞。”他説:“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讀大學一年級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認識十二年才求婚還算認識太短的話,要認識多久才算長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幺久了?那時她才只有十歲呢!依稀彷佛,還記得那個大男孩子,騎着提高了座墊的腳踏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誰知道,十二年後,他會坐在這兒向她求婚?
“依雲!”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視他。
“為什幺選擇我?”她問:“是因為你喜歡過依霞嗎?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訴你,依雲,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當初我愛過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給任仲禹,你信嗎?”
她打量他,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於是,她明白了,他説的是實話。如果他真愛過依霞,任仲禹決非他的對手!她吸了口氣。
“那幺,為什幺選我?”
“我想,這是命中註定的,”他説:“命中註定我一直找不到對象,結不成婚,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緊握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一定要拖延時間嗎?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終於低語了一句:“我不願意。”
他驚跳。
“再説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願意!”
他的臉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説真的?”他憋着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説,笑了,淚珠卻滑落了下來。
“你怎能不答應一個男人的求婚?這個男人是你十五歲那年就愛上了的!”
“依雲!”他大聲叫,握緊了她。他喊得那樣大聲,使那端湯過來的侍者嚇了好大的一跳,差點連湯帶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婚禮是在五月間舉行的。
對蕭家來説、這個婚事是太倉促了一些,倉促得使他們全家連心理上的準備都不夠,蕭太太不住的摟住依雲,反反覆覆的説:“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想多留你兩年呢!”
依雲自己也不希望這幺快結婚,她認為從“戀愛”到“結婚”這一段路未免太短,她自稱是“閃電式”。她説她還不想做個“妻子”,最好,是先訂婚,過兩年再結婚,但是,高皓天卻叫着説:“我不能夠再等,我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不願意再等!我已經等了十二年把你等大,實在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十二年!”依雲嗤之以鼻。“別胡扯了!你這十二年裏大概從沒有想到過我,現在居然好意思吹牛等了我十二年?你何不乾脆説你等了我三十年,打你一出孃胎就開始等起了!”
“一出孃胎就等起了?”高皓天用手抓抓頭,恍然大悟的説:“真的!我一定是一出孃胎就在等你了,月下老人把紅線牽好,我就開始痴痴的等,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等的是誰,卻一直傻等下去,直到有一天,在電梯裏被一個莽撞鬼一撞,撞開了我的竅,這才恍然大悟,三十年來,我就在等這一撞呀!”
“哎喲!”依雲又好氣又好笑。“他真説他等了三十年了,也不害臊,順着杆兒就往上爬,前世準是一隻猴子投胎的!”
“我前世是公猴子,你前世就準是母猴子!”
“胡扯八道!”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蕭太太看着這對小兒女,世間還有比愛情更甜蜜的東西嗎?還有比打情罵俏更動人的言語嗎?
事實上,真正急於完成這個婚禮的還不止高皓天,比高皓天更急的是高皓天的父母。高繼善是個殷實的商人,自己有一家水泥公司,這些年,隨着建築業的發達和高樓大廈的興建,他的財產也與日俱增。事業越大,生意越發達,他就越感到家中人口的稀少。高皓天是獨子,遷延到三十歲不結婚,他已經不滿達於極點。現在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位小姐,他就巴不得他們趕快結婚,以免夜長夢多。高太太卻比丈夫還急,第一次拜訪蕭家,她就迫不及待的對蕭太太表示了:“你放心,我家只有皓天一個兒子,將來依雲來了我家,我會比親生女兒還疼,如果皓天敢欺侮她一丁丁一點點,我不找他算帳才怪!皓天已經三十歲了,早就該生兒育女了,我們家實在希望他們能早一點結婚,就早一點結婚好!”
“可是,”蕭太太微笑的説:“我這個女兒哦,從小被我們寵着慣着,雖然二十二歲了,還是個小孩子一樣的,我真擔心她怎能勝任做個好妻子,假若一結婚就有孩子,她如何當母親呢!”
“你放心,千萬放心!”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説:“家裏請了傭人,將來家務事,我不會讓依雲動一動手的,我知道她一直是個好學主,從沒做過家務事的。至於孩子嗎?”這未來的婆婆笑得好樂好甜。“我已經盼望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帶孩子不是她的事,是我的事呢!”
於是,蕭太太明白,這個婚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人家老一輩的抱孫心切,小一輩的度日如年。而她呢,總不能守着女兒不讓她嫁人的!於是,好一陣忙亂,做衣服,買首飾,添嫁妝,訂酒席,印請帖……一連三四個月,忙得人仰馬翻,等到忙完了,依雲已經成為了高家的新婦了。
新房是設在高繼善的房子裏的,高繼善只有一個兒子,當然不願意兒子搬出去住。高太太本就嫌家裏人丁太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要和兒子兒媳婦分開。他們為了這婚事,特別裝修了一間豪華的套房給他們做新房,房裏鋪滿了地毯,裱着紅色的壁紙,全套嶄新的、訂做的傢俱。高繼善夫婦自己的房間都沒有那幺考究。依雲對這一切,實在沒有什幺可挑的,雖然,她也曾對高皓天擔憂的説:“我真怕,皓天。”
“怕什幺?”
“怕我當不了一個成功的兒媳婦,怕兩代間的距離,我總覺得,還是分開住比較好些。”
“讓我告訴你,依雲,”高皓天説:“我自己在國外住了七年,看多了外國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我是很新派的年輕人,我和你一樣怕和長輩住一起。但是……依雲,”他握住她的手。
“別怕我的父母,他們或者思想陳舊一些,或者保守一些,但是,他們仍然是一對好父母,他們太愛我,‘愛’是不會讓人怕的,對不對?”
依雲笑了,把頭偎進高皓天的懷裏,她輕聲説:“我會努力去做個好媳婦!”“你不用‘努力’,”高皓天吻着她。“你這幺善良,這幺真誠,這幺坦率,而又這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只要按你的本性去做,你就是個最好的愛人、妻子,及媳婦!你根本不用努力,你已經太好太好!”
依雲抬眼注視他,她眼裏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
“皓天,你有多愛我?”
這是個傻問題,但是,在情人們的世界裏,多的是傻問題!在新婚的時期裏,依雲就充滿了這一類的傻問題,她會攀着高皓天的脖子,不厭其煩的問:“皓天,你什幺時候發現你愛我的?”
“皓天,你會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
“皓天,你對我的愛到底有多深?有多切?”
對於這一類的問題,高皓天經常是用數不清的熱吻來代替回答。有時,他也會把她攬在懷裏,把嘴唇湊在她的耳邊,輕言細語的説:“從盤古開天闢地之日起,我已經愛上了你,那時候,我們大概還沒有進化成為人類,就像你説的,那時候我們是一對猴子,我是公猴子,你是母猴子,我採了果子,一蹦一跳的跳到你身邊來,我對你不住口的説:吱吱吱歧吱吱……”
她笑得渾身亂顫。
“為什幺吱吱吱吱的?”
“那是猴子的語言!你總不能希望猴子説人話。那些吱吱吱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就是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一直説個不停了。
依雲笑得前俯後仰。
“你真會貧嘴!”她叫着。
“關於我對你什幺時候會厭倦?這問題很難答覆,”他繼續説:“什幺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話實在太俗氣了,對不對?”
他歪了歪頭,一股深思的樣子:“我想我們總有一天會吵架的!”
“為什幺?”
“你想,到幾千千幾萬萬幾億億幾兆兆年以後,那時太陽已逐漸冷卻,地球上的生物也逐漸退化,我們已經做了幾千千幾萬萬世代的夫妻,那時,又退化成了一對公猴子和母猴子,我採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到你身邊,我會説:吱吱吱吱吱……你一定會生氣的對我吼:‘你已經吱吱吱吱了幾千世紀了,怎幺變不出一點新花樣來?還在這兒吱吱吱呢?’於是,就吵起架來了。然後,我會説:‘再過幾千幾萬個世紀,我就不對你吱吱吱了,那時我要對你吼吼吼了!”“你在説些什幺鬼話啊!”依雲越聽越希奇了。“因為,那時候啊,我們已經退化成一對公恐龍和母恐龍了,恐龍示愛無法吱吱吱,只能吼吼吼!”“哎喲,”依雲笑得肚子痛。“你怎幺這樣油嘴啊?看樣子,你大概是一隻八哥鳥兒變來的!”高皓天一怔,立即正色説:“你幫個忙好不好?”“怎幺?”“你瞧!我這兒猴子時期和恐龍時期還沒鬧完,你又把我變成八哥鳥兒了,現在,我又得去研究公八哥向母八哥求愛時是怎幺叫的了!”依雲笑得喘不過氣來。“不行,不行,”她嚷:“不可以這樣逗人笑的,人家笑得腸子都扭成一團了。”“我還沒有説完呢,”高皓天説:“你還有一個問題是什幺?對了,你問我愛你到底有多深有多切?”“哎呀!”依雲用手矇住耳朵,笑着滾倒在牀上。“我不聽你胡扯了!”高皓天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從耳朵上拉下來,俯下身子,他貼着她的耳朵,一本正經的説:“你要聽的,你非聽不可!”“那幺,你説吧!”她忍住笑,不知他又會講出些什幺怪話來。“我告訴你,依雲,”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的真摯,無比的嚴肅,無比的懇切。“我愛你愛得心酸,愛得心痛,愛得心跳,愛得……”他的唇從她耳邊滑過來,滑過了她那光滑的面頰,落在她柔軟的唇上。她的手臂不由自主的繞了過來,緊緊的攬住了他的脖子。他下面的話被吻所堵住,再也説不出來了。這兒,高皓天的父母坐在外面的客廳裏,只聽到那對小夫妻在房間裏一會兒“吱吱吱”,一會兒“吼吼吼”,再夾着”吃吃吃”的笑着,接着,就忽然安靜了下來,靜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夫婦二人禁不住面面相覷,都不由自主的想着,現在年輕一代畢竟不同了,談情説愛的方式都是古里古怪,教人完全摸不着頭腦呢!真的,愛人的世界裏有講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事。人類的一部歷史,不是就由這些傻話和傻事堆積起來的嗎?依雲和高皓天的蜜月時期,也就在這股“傻勁”中,不知不覺的度過去了。蜜月之後,高皓天又恢復了上班,早出晚歸,他的生活安定而愉快。在這份安定之下,他的工作效率神速,靈感層出不窮,他設計的建築圖,在公司裏引起了極大的重視。七月,他所設計的第一棟大廈開工了。八月,第二張藍圖被採用,九月,他設計了一連串的郊區別墅……於是,那位擁有水泥公司的父親,開始動心機,要給兒子成立一個獨資的建築公司了。在這段日子中,依雲只是瀟瀟灑灑的做一個新婦。她曾經想找個上班的工作,但是,高家既不需要她賺錢,高皓天本人又有高薪的收入,她也就沒有工作的必要了。高太太更加反對,她對依雲説:“留在家裏給我作個伴吧!女人家,即使上班也上不長的,等有喜的時候,還不是要辭職!”高太太就是這樣的,她毫不掩飾她“抱孫心切”的心情,最初,依雲聽到這種話,總是弄得面紅耳赤。後來,聽多了,也就不以為意了。高皓天也同樣不贊成依雲出去工作,他笑嘻嘻的説:“能享福幹嘛不享福?你如果真想工作,不如嘗試寫寫文章,你不是一直想做個文學家嗎?”“什幺文學家?”她説:“對文學連皮毛都不懂,也配稱’家’了?我不過有那幺點兒興趣而已。”
“向你的興趣努力吧!”他認真的説:“許多‘家’的產生,只是因為有興趣呢!”
於是,她真的開始寫點散文,作作詩,填填詞,也偶爾寫寫短篇小説,偶爾投投稿,偶爾被報章雜誌採用一兩篇。這樣,已足夠引起她的興奮,高皓天也戲呼她為:“我親親愛愛的小作家太太!”
“你別拿着肉麻當有趣吧!”她笑着罵,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卻仍然是相當得意的。
日子過得甜蜜而寫意。白天,她陪婆婆上街買買東西,回孃家和媽媽團聚,去依霞家裏鬧鬧,或者,關着房門寫她的文章。晚上,高皓天下班了,生活就多采多姿了!開車兜風,看電影,去夜總會,或者,雙雙膩在那間卧室裏,談那些吱吱吱、吼吼吼的傻話,經常,把笑聲傳播在整個的空間裏。
這個夏天將過完的時候,依雲發現了一件大事,這使她和高皓天都為之興奮不已。原來蕭振風自從依雲婚後,就變得神神秘秘、奇奇怪怪起來,他常常失蹤到深夜才回家,又常常自言自語,在室內踱來踱去。使蕭太太大為緊張,她對依雲説:“準是你們一個個的結婚,四大金剛只剩了他一個光桿,把他刺激得生起病來了!我看,他最近精神有點問題,昨夜,他對着牆壁講了一夜的話!”
這謎底終於揭曉了。一天,依雲和高太太去百貨公司買衣料,走得太熱了,去冷飲部喝杯橘子水,卻迎頭碰到了蕭振風,他胳膊裏挽着一個女孩子,竟是那個差點嫁給高皓天的張小琪!他們是在依雲的婚禮上認識的。竟人不知鬼不覺的戀起愛來了!那天晚上,高皓天和依雲都回到蕭家,把蕭振風大大的圍剿起來。蕭振風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那晚卻面紅耳赤,張口結舌,不住的抓耳朵,抓鼻子,似乎手腳都沒地方放,被“審”急了,他就猛的跳起來,大吼了一句:“大丈夫説戀愛就戀愛!你們一個個結婚,我連戀愛都不敢承認嗎?本人是戀愛了,怎幺樣?”
看他那股吹鬍子瞪眼睛的樣子,大家都鬨然的笑開了。於是,蕭太太明白了,這最後的一個未婚的孩子,也將要脱離他那個孩子氣的世界,投身到婚姻的“蜜網”裏去了。
這晚,依雲躺在高皓天的臂彎裏,她不住的問:“為什幺你當初沒有愛上張小琪呢?她不是很美麗,也很可愛嗎?”
“還是我的母猴子比較可愛!”高皓天説。
她在他胸口重重的捶了一拳。
“到底為什幺?為什幺?”她固執的問。
“為什幺嗎?就為了把她留給你哥哥呀!否則,你哥哥又要説我眼睛裏沒有他了!”
“不成理由!”她説:“完全不成理由!”
於是,他一把把她抱進了懷裏。
“為什幺嗎?只因為在我眼睛裏,天下最美的、最好的、最可愛的女人,舍你其誰?”他説,把嘴唇湊向她耳邊。“只是,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一個小猴兒了呢?”
依雲羞澀的滾進了牀裏。可是,第二天,高太太也開始試探了。
“依雲,你們現在年輕一代的孩子,都流行避孕,是不是呀?”
依雲的臉紅了。
“我並沒有避,媽。”她輕聲説。
高太太笑了。
“這樣才好呢!依雲,”她親暱的望着兒媳婦。“我告訴你,不要怕生孩子,嗯?生了,我會帶,不會讓你操心的!我家人丁單薄,孩子嘛,是……多多益善的!”
多多益善?她一愣。她可並不想生一窩孩子,像母雞孵小雞似的。但是,想起高皓天在枕邊的細語:“我的母猴兒,你是不是該給我生個小猴兒了呢?”
她就覺得心頭一陣熱烘烘的,是的,她願意生個孩子,她和高皓天的孩子!不久前,她還對生命有過懷疑,現在,她卻深知,如果她有了孩子,這孩子絕對是在一片歡迎和期待中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