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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晚,“寒星”和往常一樣高朋滿座。

    雅晴也和往常一樣,坐在靠牆的一個位子裏,喝着那濃洌而略帶苦味的咖啡。自從常來寒星,她才瞭解咖啡那種苦中帶甜的滋味。萬皓然也和往常一樣在唱歌,唱許許多多古怪而迷人的小歌。當桑爾旋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他説歌名叫《有個早晨》:

    “有個早晨我坐在一棵梧桐樹下,

    不為什麼只是彈着我的吉他。

    她忽然從晨霧間向我奔來,

    露珠兒濕透了她小小的鞋兒,

    晨曦染亮了她烏黑的頭髮。

    她帶着滿臉的光彩向我訴説,

    一些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瘋話,

    我不該聽她,我不該看她,我不該理會她,

    (可是呵,見鬼的!)我聽了她,我看了她,我理會了她,

    從此我眼前只是閃耀着那早晨的陽光,

    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掛!”

    他唱着,他唱這支歌的時候根本沒有看雅晴。但,雅晴已為那歌詞而醉了,用她全心靈去體會他那句“那金色的陽光早已將她全身披掛”的意義。她覺得心跳,覺得狂歡,覺得滿心都閃爍着金色的陽丘

    就在這時,桑爾旋進來了。

    雅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門口,對那喧鬧紛雜的咖啡館環視着,找尋着。他找到了雅晴,毫不猶豫的,他對她走了過來,排開那些擁擠的人羣,他徑直走向她,徑直在她對面坐下來,甚至不理會那兒還放着萬皓然喝了一半的咖啡。

    “看樣子,你的日子過得很豐富!”他冷冷的説。

    雅晴皺了一下眉,煩惱着。

    “不要來找麻煩,爾旋。”她説:“我想,我有自由來咖啡館喝杯咖啡吧!”“當然,你有自由。”爾旋悶聲説:“但是,奶奶已經在疑艉F,我希望你並沒有忘記,你來桑園最主要的目的是什麼?”

    “哦!”她一怔,有些不安,有些擔憂,而且有了份微微的犯罪感。是的,她這一陣子,昏昏沉沉的什麼都沒注意,每晚吃完晚飯,就急着往外跑。奶奶,我要進城去!奶奶,我去看電影!奶奶,你早些睡!奶奶,我出去散散步……奶奶的眼睛是半瞎了,耳朵是半聾了,但是,她的心智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哦!”她再哦了一聲,咬咬嘴唇:“是奶奶要你來找我的嗎?”“奶奶沒有要我來找你,她只是把我和大哥都叫到面前,問:桑丫頭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噢,”她煩惱的握着咖啡杯,“你怎麼説?”

    “我説──”他深呼吸了一下。“桑丫頭這次回來,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小毛孩子,她的思想感情應該都已經成熟了。我要奶奶放心,迷過一次路的孩子不會再迷第二次!但是,”他掃了萬皓然一眼,他仍然唱着他的歌,對於桑爾旋的出現,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想我錯了。”

    “你是錯了!”她冷漠的接口,因為他語氣中對萬皓然的“歧視”而生氣了。“是嗎?”他懷疑的問。

    “我不會迷路,”她説:“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真的嗎?”他再問,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裏去。

    “真的。”她避開他的眼光,去看萬皓然。

    萬皓然剛唱完一支歌,大家掌聲雷動,照樣的尖叫,笑鬧,呼嘯,拍着桌子,叫安可。萬皓然對大家鞠躬,然後懶懶的調着弦,一面漠不經心似的看着雅晴和桑爾旋。雅晴隨着大家鼓掌,笑着,給予了萬皓然熱烈的注視和微笑。於是,萬皓然又唱起那支名叫《一直》的歌。這支歌是那些年輕人最愛的,大家瘋狂的和着,瘋狂的幫他打拍子,有個十八九歲的小女生擠上前去,丟了一朵玫瑰花在萬皓然的懷裏。大膽呵,今天的女孩子!雅晴有些緊張的看着萬皓然,看到他在一陣急促的和絃中,讓那朵玫瑰花落到地上去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微笑了。桑爾旋的手突然重重的蓋在她手上。

    “跟我回去!”他命令着。

    她一驚,本能的抗拒了。

    “不!”她説。“跟我回去!”他重複着,命令的意味更重了。“不是為我,是為奶奶!”她看看手錶,快十一點了。

    “奶奶早已睡了。”他握緊了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了。

    “好,”他吸着氣説:“是為我!跟我回去!”

    “不!”他伸手來扶她的下巴,因為她的眼光始終不肯和他接觸。他握住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那轉動不停的頭。

    “看着我!”她被動的看着他,在那暗沉沉的燈光下,在那氤氲的煙霧中,她忽然驚覺到他的憔悴和消瘦。這使她的心又驀然一陣抽痛,她做了些什麼?是她使這張年輕漂亮的臉孔變得如此抑鬱嗎?她還記得跟蹤她的那個桑爾旋,在“花樹”裏的桑爾旋,第一次吻她的桑爾旋……老天哪!這是第一個闖入她心扉深處的男孩子,事實上,他還是那麼打動她,他那憔悴的眼神依然讓她心痛,那麼善良、真摯、温柔而細膩的桑爾旋!可是,你不能命令我,你不能輕視別人,你要讓我選擇!“我有很多很多話要和你談,”他低語着,帶着股請求的意味:“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我們已經談過太多太多話了,”她低哼着。“我連你的祖宗八代都背清楚了,我想,我們不需要再談什麼了。該談的,都談過了。”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緊捏着她的下巴。

    “你和桑桑一樣,被這個流氓所誘惑了。”

    他犯了一個最嚴重的錯誤,他不該攻擊萬皓然。雅晴的背脊又開始僵直起來,她對他的同情和柔情全飛走了,她緊盯着他,聲音幽冷而清脆:

    “他不是流氓,也沒有人誘惑過我。你放開我,讓我去!你管不着我!”“我管得着,”他狂怒而激動了,激動得失去理智:“你是我的妹妹,你要跟我回家!”

    “不不不!”她嚷着。“我不是你妹妹,你少管我!放開我!”

    “我不能放你!”他啞聲低吼,眼睛漲紅了。“再任憑你自由下去,你會失去理智!跟我走!”

    “不!”“跟我走!”“不!”歌聲停了,吉他聲停了。萬皓然放下了他的吉他,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他把一隻手放在爾旋的衣領上,冷冰冰的,打鼻子裏哼着説:“放開她,她不歡迎你光臨!”

    桑爾旋抬頭看着萬皓然。他的聲音幽冷而清晰:

    “你已經殺死過一個桑桑,是不是準備再殺第二個?你知道她是誰嗎?你知道你已經快變成一個職業劊子手了嗎?你專門扼殺那些最最純潔稚嫩的生命……”

    他的話沒説完,因為,驀然間,萬皓然一拳就對着桑爾旋的下巴揮過去。他打得那樣用力,爾旋的身子直飛出去,落在後面的桌子上。一陣大亂,一陣驚呼,一陣唏哩嘩啦乒乒乓乓的巨響,桌子倒了,杯子、碟子、糖罐、奶杯……全撒了一地,摔成粉碎。雅晴尖叫着,不停的嚷着:

    “不要打!不要打!萬皓然,求你不要打……”

    可是,爾旋站起來反擊了,他也一拳揍上了萬皓然的肚子。戰爭是開始了,而且,一開始就無法收拾。他們兩個像兩隻已被激怒的野獸,彼此都想撕碎對方,彼此都想吃掉對方,彼此都想毀滅對方……雅晴立刻發現,桑爾旋完全趨於劣勢,因為,那些觀戰的年輕人也瘋狂了。他們高叫着,又鼓掌又呼嘯,不停的喊:“萬皓然,揍他!萬皓然,加油!萬皓然,用力!萬皓然,打得好!萬皓然,左勾拳,萬皓然,用腿,踢他!踹他……”這兒是萬皓然的地盤,這兒充斥了萬皓然的歌迷和擁護者。雅晴發現,只要爾旋一倒下去,總要吃一些暗虧,有人去踩他的胳臂,有人踢他的腿,甚至有人扯他的頭髮,按住他不讓他站起來……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爭,在幾分鐘之內,雅晴已經看到血從爾旋的嘴裏、鼻子裏湧出來……她尖叫,不停的尖叫:“不要打!不要打!求你們不要打!住手!萬皓然,你在謀殺他!住手!萬皓然………”

    但,她的尖叫聲淹沒在那些瘋狂的羣眾聲裏了。咖啡館的經理老闆全出來了,但是,場面早已無法鎮壓。就在這時,警笛響了,有人報了警,那些年輕人大喊着:“警察來了,萬皓然,快跑!”

    同時,他們一個個紛紛奪門而出,場面更加混亂了。混亂中,萬皓然已經一把抓起自己的吉他,一面衝到雅晴身邊,抓住雅晴的胳膊,急促的説:

    “我們快走,我有前科,不能被他們抓住!”

    不!雅晴望着那躺在地板上流血的爾旋。不能把他一個人這樣扔在這兒不管。她掙開萬皓然,奔向爾旋。她聽到萬皓然堅決而有力的説了句: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她驚愕回顧,眼裏充滿了淚水。但是,她不能讓爾旋躺在這兒流血至死,也不能讓他被警察捉去。她不能丟下爾旋不管,她絕不能!她想解釋,可是,沒有時間給她解釋,她繼續衝向爾旋,萬皓然毅然的一揮頭,轉身就消失了蹤影。她匆匆的扶起了爾旋,急急的説:

    “起來!爾旋,我們趕快離開這裏。”

    爾旋抓着她的手,費力的撐起了自己,他的胳膊重重的壓在她肩上,她挺直背脊,用力撐着他,他們走出了那亂成一團的“寒星”。幾分鐘以後,雅晴已經跟着爾旋坐進了他那部雷鳥。爾旋發動了車子,他還在流血,整個衣襟上全染上了血跡。他駕車駕得像個醉漢,車子歪歪斜斜的衝出去。遠離了是非之地以後,他把車子停在郊區荒僻的路邊,頭無力的垂在方向盤上。雅晴立刻扭亮了車裏的燈,她被那些血嚇怔了。他全身都是血,她自己的衣服上也是血,這晚,她偏偏穿的是件白色麻紗的洋裝,她原有件同色的薄呢外套,慌亂中,她的外套也沒帶出來。現在,她那白麻紗的洋裝上沾了無數的血跡,斑斑點點,鮮紅刺目,她覺得頭暈目眩而心慌意亂起來。從小,她就怕見血,血使她反胃而且昏暈。可是,理智和感情征服了她的恐懼,慌忙的,她伸手去扶起爾旋的頭,發現他的嘴唇裂了,鼻子破了,大量的血正從他鼻子裏流出來。她找自己的手帕,才發現連皮包帶手帕都遺留在寒星了。她不假思索的低下頭去,撕開自己的裙襬,她用它按在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她顫抖的、含淚的叫:夢的衣裳20/30

    “爾旋!”“嗯。”他哼着。還好,他沒有死,沒有暈倒。她看着那幅白麻紗迅速的被血浸透,她哽塞着説:“聽着,爾旋,你必須去醫院,我……我不會開車,你……能開車到醫院嗎?否則,我下去攔計程車!”

    “不要動!”他含糊的哼着。“我死不了,我也不去醫院!”

    “可是,你在流血……你……你……”她哭了,又急又怕又難過,眼淚不住滾出來。她抽泣着,再撕了一塊衣襟,去堵住他的鼻子。“你……可能受了內傷,可能斷了骨頭,你的臉色好白,爾旋,求你……你要去醫院……”她哭得更兇了。“求你!”“收起你的眼淚!”他恨恨的説:“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説過了,我死不了!”

    他用一隻手捂着鼻子,另一隻手發動了車子。她驚愕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像紙,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憤怒卻使她打了個冷戰。她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可是,眼淚就是不聽命令的滾出來。她低下頭去,繼續撕着自己的裙襬,抽噎着把那白麻紗遞給他。她不敢再説話,也不敢解釋,只怕任何言語都會更深的觸怒他。我不想傷害你,爾旋,她心中在狂喊着,我從來都不想傷害你!我一直那麼喜歡你,怎麼會忍心傷害你!車子歪歪倒倒的開進了桑園,停在大門前。雅晴哭着去扶他,想把他扶出車子,他揮手就摔開她了,筋疲力盡的靠在椅墊上,他咬牙説:“我不用你幫忙!去叫蘭姑來,叫爾凱來。如果你吵醒了奶奶,我會掐死你。”她閉了一下眼睛讓成串的淚珠無聲的墜落在那撕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上。她一句話也沒説,就轉身奔進大門,她叫醒了蘭姑和紀媽,在她們驚慌失措的凝視下,只哭着説了句:

    “爾旋在車裏,他需要醫生。”

    然後,她又去叫醒了爾凱。

    爾旋被抬進了他書房,他們不敢上樓,怕驚動奶奶。半小時後,李醫生已經接到電話,帶了一位外科醫生來了。雅晴站在一邊,看着兩位醫生忙着給他上藥,包紮,她這才發現他的頭上還被碎玻璃劃了個大口子,手臂上有幾乎十公分長的裂口。渾身傷痕累累。醫生縫好了傷口,洗乾淨了血跡,抬起頭對嚇壞了蘭姑和紀媽説:

    “還好,都是些外傷,他不會有事的,我留下了止痛藥,最好有人陪着他,如果痛得厲害,就給他止痛藥。別擔心,”醫生微笑着:“沒有骨折也沒內傷,他只是流了太多血,我保證,幾天後他又會生龍活虎了。”

    醫生走了。紀媽清理掉了所有的髒衣服和帶血的棉花繃帶。爾旋躺在那本來就可當牀用的兩用沙發上,神志清醒,卻四肢無力的閉着眼嵩爾凱關上了房門,他嚴厲的看着雅晴,問:

    “怎麼回事?”“他……和萬皓然……打架。”她抽噎着説,淚珠仍然不聽命令的滾落。“為了你?”爾凱像在審犯人。

    “是……是的。”她吸着鼻子。

    爾凱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就掉頭去看蘭姑和紀媽。

    “這件事情瞞得住奶奶,爾旋的傷也瞞不住。”他説:“我等會兒把爾旋的車開到修車廠去換坐墊,明天告訴奶奶,他出了件小車禍,窗玻璃碎了,打在身上。”他環視每一個人。“大家最好説法一致。”他的目光停在雅晴身上。“你似乎可以把你這身亂七八糟的衣服換掉!”他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雅晴還在耍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眼淚。她走向爾旋的牀邊,低頭看着他,她想告訴他,她有多抱歉,她有多難過,她有多焦慮……她的淚珠滴在他手背上,他立刻睜開了眼睛瞪視着她。“爾……爾旋。”她哭泣着説:“都是……都是我不好……我……我………”“滾開!”他低聲説:“去找你的英雄!去找你的明星!去找那個會彈會唱的天才!去!我説過,桑家的人從不求人,我已經求過你兩次,不會再求第三次!走開!離我遠遠的!桑爾旋或者會需要愛情,但是,卻絕不會需要同情!你走!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你!”她哭着奔向房門口,立即,蘭姑衝過來,用手環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的拍着她的背脊:

    “孩子,別傷心,”她好心的説,聲音也酸酸楚楚的。“不要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受了傷,他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不,蘭姑,你不瞭解!雅晴的心在痛楚着,在絞扭般的痛楚着。他知道他在説什麼,他是認真的!他捱了揍,戰敗的不止是身體,還有意志。蘭姑,你不懂。她抽噎着,只吐出一句話來:“他……他知道他在説什麼。”

    打開房門,她衝了出去。

    跑上了樓,進了房間,她在鏡子前面審視着自己。老天,她多狼狽,多糟糕!那頭亂糟糟的頭髮,那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那滿身的血跡,那撕得支離破碎的衣服………她望着自己,驀然間,耳邊響起了萬皓然在“寒星”所説的那句話:

    “雅晴,如果你現在選擇了他,我和你立刻斷絕來往!”

    不不不!她對自己搖頭,瘋狂的搖頭,讓頭髮整個披散在面頰上。鏡子裏的人像個瘋子。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慢慢的握起一把梳子,她下意識的刷着頭髮,對自己説:

    “他也不是認真的,他也失去了理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説些什麼。”她瞪着鏡子,鏡子裏有對充滿驚懼和疑惑的眼睛,她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她輕聲説:“你錯了。雅晴。他也是認真的。你遇到了兩個世界上最倔強的男人,你在一個晚上之間,失去了他們兩個!”

    怎麼有人可能在一個晚上之間,失去了兩份感情?這兩份感情,原都如此深切,如此強烈,如此真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拋下梳子,走到牀邊,軟軟的躺了下去,把面頰深深的埋在枕頭裏。不行!她在枕頭中輾轉搖頭,明天,我要去跟他們解釋,明天,大家就不會這麼激動了,明天,我要改變這種情勢,明天!夢的衣裳21/3011

    第二天早上,雨在窗玻璃上清脆的敲着,窗外的風在呻吟歎息。一夜無眠,雅晴披衣下牀的時候只覺得頭重腳輕,腦子裏像有一百個人,在用錘子劇烈的敲打,震動得她每根神經都痛。她跌跌沖沖的去浴室梳洗,鏡子裏的人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那麼蒼白,那麼瘦削,她在一夜之間就憔悴了。眼睛是浮腫的,面頰是深陷的,下巴顯得更尖了。她用冰涼的水撲上了臉龐,試着讓自己恢復一些精神。可是,不行,她的頭痛得她不能不彎下腰去,用手抱住腦袋,痛得她的胃都在翻攪,使她幾乎想嘔吐。

    我是感冒了,她想,昨晚從“寒星”衝出來時,沒有穿外套,而天氣早就變得好冷了。她最好是回到牀上去,她看來神色壞透了。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個忙碌的日子,她有好多事要做,首先,她要去看爾旋。

    她費了半小時來梳洗化妝,她特意撲了點胭脂,想遮掩住自己那副病容。她把頭髮刷得又黑又亮,穿了件粉紫色的套頭毛衣和白呢長褲。走出房間的時候,她已經很有信心了,她要告訴爾旋一些事。告訴他,她一直是那麼關心他的,她不要傷害他,她喜歡他………告訴他她有多抱歉,告訴他她瞭解他的感覺,但是……但是……我不能和萬皓然絕交,桑爾旋,你有奶奶,有哥哥,有蘭姑,有温暖富裕的家庭,萬皓然卻是個孤獨飄蕩的遊魂!桑爾旋,請你給我時間,不要逼迫我,如果我必須在兩個男人中選一個,你要給我時間,讓我更深的認識你們,也更深的認識自己,否則,這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爾旋,相信我,你在我心裏的地位並不小,否則,我怎會在必要的時間仍然撲奔了你?是的,她忽然愣住了,認真的問着自己:你為什麼撲奔了他?因為他受傷了?因為他在流血?還是因為他確實在你心裏的份量超過萬皓然?

    她的頭更痛了,她不能思想。推開房門,在走廊裏,她就碰到匆匆忙忙奔來跑去的奶奶,她一把抓住雅晴,急切而憐惜的報告着:“桑丫頭,你知道嗎?爾旋昨晚撞了車,撞得他頭破血流,我就説呢,那車子開得飛快,怎麼可能安全呢!唉唉!真要命,真把我嚇壞了!”“他──他──”雅晴結舌的、困難的問:“他現在怎樣?在睡嗎?好些了嗎?”“李大夫説他沒妨礙,躺兩天就好了,他們怕我知道,居然讓他在書房裏躺了一夜,剛剛我們才把他扶到卧房裏去了。你猜怎麼,”她拉着雅晴的手,在憐惜中笑了。“他綁了滿頭的紗布,眼睛也腫了,臉也青了,他還跟我説笑話呢!他説,奶奶,你別擔心,我這個人是鐵打的,別説一個小小的撞車,就是用鋼鋸來鋸我,也不見得鋸得開呢!你瞧這孩子!”

    那麼,他又能説笑話了,那麼,他的心情已經恢復了!那麼,他不再生氣了。她立刻放開奶奶,轉身向爾旋的卧房裏跑去,一面急促的説:“我看看他去。”爾旋的房門開着,蘭姑正在那兒整理着爾旋的牀單被褥,一面和爾旋説笑。雅晴毫不思索的衝了進去,蘭姑抬頭看到雅晴,立即識相的轉過身子,笑着説:

    “噢,小桑子,你來陪陪你二哥,兄妹兩個好好談呵,可不許吵架!”蘭姑對雅晴鼓勵的一笑,轉身就走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房門。雅晴停在爾旋的牀前了,他看來還不錯,雖然頭上綁着繃帶,氣色已經比昨晚好多了。她凝視着他,用手指怯怯的去抓着棉被一角,下意識的卷弄着那棉被。她有幾千幾萬句話要説,但是,他的眼色怎麼忽然就陰暗了呢?剛剛蘭姑在這兒,他還在笑呢!現在,他那受傷而腫脹的嘴唇緊緊的閉着,瞪着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冷漠,這眼光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她的心臟上。她的頭好痛呵!她真希望能阻止這頭痛!

    “爾旋!”她沙啞的開了口。

    他立刻轉開頭,把臉對着牆壁,狠心的閉上了眼睛。

    她張着嘴,怔在那兒。她有許多話要説,但是,她知道他不要聽!他根本不想聽,這種冰冷的態度像對她兜頭澆上了一盆冷水,她渾身都像冰一樣冷了。

    “你……還在生氣,”她喃喃的説,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講什麼。“又……又不是我要他打你,如果你當時不那麼兇,也不會引起這場混戰……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那麼,我……我……”她覺得眼眶又濕了。“我回家去!”

    他轉回頭來了,他的眼光憤怒而兇惡。

    “你回家去?”他喘着氣,低啞的説:“你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後,你就預備撒手不管,回家去!你想殺了奶奶嗎?你這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的混蛋!你真是個好學生,你雖然沒有跟萬皓然學吉他,卻學會了他的冷酷殘忍和卑鄙!不!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她的身子晃了晃,天氣很冷,她卻覺得額上在冒汗。她想思索,想説話,可是,她根本無法思索,她費力和自己的眼淚掙扎,費力和自己的頭痛掙扎,費力和爾旋那不公平的“責備”掙扎……“萬皓然並不冷酷殘忍,也不卑鄙!”她好不容易,總算説出一句話來。“你這樣説,才是冷酷殘忍的……不要因為他打傷了你,你就……”“請你出去!”他惱怒的低吼着。

    噢,不要!不要!我並不是來和你辯論萬皓然的為人,我更不是來找你吵架的!她心中像打翻一鍋沸油,滾燙而炙熱,背脊上卻像埋在萬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爾旋,”她掙扎着説:“我……我要告訴你……”

    “不用!”他飛快的説:“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只是我僱用的一個職員,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除了你必須在奶奶面前扮演桑桑以外,你願意和任何妖魔鬼怪交朋友,都是你的事。我很抱歉,”他咬了咬牙,“我破壞了你昨晚的歡樂!”

    她看了他一會兒。所有要説的話都不必説了!她只是他僱用的一個職員!所有內心深處的言語,所有的柔情關懷和歉意……都用不着説了!他已經認清了她:一個和妖魔鬼怪交朋友的,沒有心肝、道義、感情的混蛋!他已經認清她了!不用再説了,什麼話都不必説了。她閃動睫毛,為自己眼中的淚霧生氣,然後,她僵硬的轉過身子,向門口奔去。她恨自己為什麼要走進這房間,恨自己為什麼要自取其辱。她轉動了門柄,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呼喚:

    “雅晴!”她停了幾秒鐘,想回頭,想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但是,這一定是她的幻覺,他不會用這樣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她,這是她的幻覺!他恨她,他輕視她,他侮辱她,她只是一個僱用的職員……她打開了房門,很快的出去了。

    她一直跑下樓,心裏有個茫然而急迫的念頭,她要逃開這幢房子,她要逃開桑爾旋!她穿過了空無一人的客廳,再穿過雨霧紛飛的花園,打開大門,她跑出去了。

    走到哪條小徑上,她才迷糊起來,自己要到那兒去呢?雨珠打在她身上,很快的濡濕了她的頭髮,她耳中好像又響起一個歌聲:“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

    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動,

    鳳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麼瀟灑……”

    哦!她明白了。她要去找萬皓然。

    萬皓然會了解她為他受的委屈,萬皓然會懂得她的茫然無助,萬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情的人,他會帶她遠走高飛,離開這些紛擾和屈辱。她快步的走着,心裏亂糟糟的,幾乎是在憑一種直覺,而不是憑感情或思想。在這一瞬間,她是個受了挫折的孩子,在一個人這兒受了氣,只能在另一個人身上去找安慰。噢,她要去找萬皓然。萬皓然會了解她,萬皓然會疼她,萬皓然會安慰她!

    梧桐樹下空空如也,小樹林裏也靜悄悄的。是的,誰會在雨天跑到梧桐樹下來?她要去找他,到他家裏去找他!轉了一個方向,她穿過小樹林,她知道這兒有條捷徑,可以通往那些違章建築的木屋區。萬皓然告訴過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他説政府要把它們拆除,改建市民公寓……她奔過了小徑,地上全是泥濘和落葉,她那白色的褲管已經又濕又黑了,她的頭髮上滴着水。她終於找到了那片住宅。

    一間又一間的小木屋毗鄰而建,密密麻麻的像許多雜亂堆積着的積木。地下是厚厚的泥漿,大大小小的泥潭,她踩了過去,褲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濘裏。許多小孩在雨中踢着足球,渾然不管那地上的積水和天上的雨霧,一個球飛上了她的胸口,打得她好疼好疼,毛衣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漬。

    “對不起哩!”孩子們嚷着。

    她沒有生氣,只是焦灼的問:

    “萬皓然住在什麼地方?”

    “那邊!那邊!那邊!”十幾只小手指着十幾個方向。她困惑了。

    有個年輕女人走近她,她手裏拿着個大鋁盆,盆裏是才洗過的衣服。她這才注意到,空地上有個水龍頭,許多婦女正在那龍頭下洗着衣服。難道,這麼多住户只有一個水龍頭?她迷惑的看着。“我們要共用水龍頭。”那年輕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本來,市政府也決定要改善這兒的供水問題,但是,房子反正快拆除了,自來水廠也就不管了。”

    她正視着這年輕女人,思想和理智都回來了。這年輕女子大約只有二十幾歲,長得似曾相識,那濃眉,那明亮的眼睛……她心裏恍恍惚惚的,那女人笑了笑。

    “我是萬潔然。”她説:“我聽到你在找我哥哥!”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她為什麼看來如此面熟了,他們兄妹長得很像。她注視着萬潔然,穿着件簡單的棉布洋裝,已經被雨水淋濕了,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

    “你哥哥──”她有些緊張的問:“在家嗎?”

    “在。”萬潔然打量着她,目光和萬皓然一樣的鋭利。雅晴覺得她已經看穿了她,一個淋着雨來找男人的女人,她會輕視她嗎?她的臉在發燒了。“跟我來!”萬潔然説,不經心的加了句:“你很像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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