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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哦。”她一怔,本能的問:“你認識桑桑?”

    “當然。”萬潔然盯着她。“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麼會不認識她?”她在一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檐下,讓她不會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視着雅晴:“為什麼要找我哥哥?”她單刀直入的問。“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兒。“唉!”萬潔然輕嘆了一聲,那水靈靈的眼睛裏充滿了智慧。“我哥哥是個天才,他會彈吉他,會唱歌,還會──吸引女孩子。總有女孩子找他,從他十六歲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們每一個玩,但是不動真感情。直到他遇見桑桑……”她頓了頓,緊緊的注視她,忽然問:“你就是雅晴?那個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

    雅晴的心怦然一跳。“他告訴了你?”她問。

    “是的,我們兄妹之間沒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裏有着真切的寥落與無奈。“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説:“我會離他遠遠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為什麼?”她問。“我們兄妹……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尤其哥哥,他受的苦難比我多,他又有天才,於是,他也驕傲。你不會了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男人是什麼?他……”她對她深深的搖頭,親切而誠懇的説:“他不是你心目裏的神。他心中有個魔鬼,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使他變得暴躁而兇狠。他不適合你,就像當初不適合桑桑。”她凝視她,問:“真要見他嗎?”“要。”她迷茫的説。“好。”萬潔然帶她走往另一幢木屋,繞過正門,她拍着旁邊的一扇邊門,嚷着:“哥哥!有人找你!”

    木板門“呀”的一聲開了,萬皓然只穿着一件運動衫,赤着胳膊,挺立在門口。一眼看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鋭利而陰沉起來,他的臉板着,沒有喜悦,沒有驚奇,也沒有任何詩情畫意的關懷和柔情,他怒聲問:

    “誰要你來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語。

    萬潔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請她進去,她又濕又冷又怕又沮喪。她忽然懂得了一些萬潔然的意思,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絕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情的天才,而是個陌生人,她幾乎完全不瞭解他,他的身子像尊鐵塔,他的臉色冷得像塊寒冰。“我説過,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其勢洶洶的説:“你為什麼還要找我?”“因為──因為──”她咬咬牙衝口而出。“我們之間並沒有完,我來這兒,向你解釋,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兒,我必須幫助他,即使他是個陌生人,我也要幫助他!”

    “他不是個陌生人!他是個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着他。“你在吃醋了。”她説。

    “哈!”他怪叫,臉色鐵青,眼神兇暴:“我吃醋!我他媽的在吃醋!你講對了,我是在吃醋!別以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麼特點讓我吃醋!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愛上了你!我唱那些歌根本不是為你,而是為那些聽眾,那些掌聲!他們喜歡聽這類的歌,我就唱這類的歌!你説我吃醋,也有道理,因為,你當時選擇了有家世,有學問,有品德的上流紳士,而放棄了那個天生的壞種,那個不務正業,不學無術的流氓!”“不是的!不是這樣!”她急切的説:“我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現實,那麼虛榮,那麼……”

    “好的!”他打斷她,衝出門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進房間來:“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房間!”

    她睜大眼睛看着,房裏相當陰暗,一股潮濕的、腐敗的黴味撲鼻而來,房裏有一張木板牀,上面雜亂的堆着一牀髒兮兮的破棉被,房間大約只有兩坪大,地上堆滿書籍、樂譜、吉他、報紙……和各種雜物,然後,就是四壁蕭然,再有,就是屋頂在漏雨,有個盆子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發出單調的、規則性的“噗噗”聲。

    “很有詩意吧?”萬皓然説:“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很有詩意吧!這裏是我的家。隔壁躺着我的母親,因為風濕病發作而不能動,我的妹妹只好去幫人洗衣服。而你,嬌貴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着他,頭又開始撕裂般疼痛起來。她急急的、熱心的、激動而真摯的説:“萬皓然,這並沒有關係,貧窮不是克服不了的敵人!你有天分,有才華,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變環境!聽我説,萬皓然,桑園當初也是桑爾凱他們的父親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蓋一座桑園!”

    “哈!”他怪笑着:“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憋着氣,忍耐的説:

    “不,萬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夢娃娃,桑桑或者是個夢娃娃,我不是。萬皓然,我説的都是真話!你不要輕視桑爾凱和桑爾旋,他們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認真,他們並不完全靠父親留下的事業來撐場面,他們是……”

    “住口!”他厲聲喊:“我知道他們優秀,他們偉大,他們努力,他們是傑出青年!所以,去找他們!去選他們!何必跑到我這個流氓窩裏來!你走!你給我馬上走!”他指着門口,臉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厲而冷酷,他吼得那麼響,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刻知道她又錯了,她不該提起桑家兄弟,不該用他們來舉例。她掙扎着,頭昏昏而目涔涔,心裏有種深刻的、慘切的悲哀。桑爾旋曾憤怒的叫她去找萬皓然,那個英雄,那個明星!萬皓然卻憤怒的叫她去找桑爾旋,那個偉人,那個傑出青年!“萬皓然,”她悽切的説:“你不要生氣,請你別生氣!我希望能幫助你……”“幫助?”他更怪聲怪氣起來:“你有沒有弄錯?我萬皓然從小自己打天下,我會需要你這個嬌小姐的幫助?你不要讓我把牙齒笑掉!”“不。”她固執的説:“你需要幫助,你又孤獨又寂寞又自卑,你像個飄蕩的遊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標,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幫助。就算我是個夢娃娃,讓我幫你去做夢,有個作家説過,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萬皓然,”她把發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説:“允許我幫助你!”他像觸電般跳起來,漲紅了臉:

    “我是沒有夢,我是什麼都沒有!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昨晚我已經説過,我要和你斷絕交往,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痴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你為什麼不滾得遠遠的!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假若你認為我愛過你,那你是瘋了!你對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現在,趁我把你丟出去之前,你這個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她倉促後退,再也無法在這小屋子裏待下去,再也無法在這詬罵和侮辱中待下去。她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喊,就逃出了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爾旋的房間一樣。

    雨更大了,嘩啦啦的下着。她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她的腳踩進了水中,她跑進了樹林,樹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來。她的手指被荊棘刺傷了,在流血了。她的白長褲已經又濕又髒,她的頭髮水淋淋的披散在臉上。她跑着,跑着,跑着……最後,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跑,因為,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閃耀,在跳舞。她耳邊像敲鐘似的迴響着桑爾旋和萬皓然兩人給她的咒罵,她喘着氣,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腦子裏還有一句對白,一句清晰而惱怒的對白:

    “……你要殺了奶奶嗎?……不,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是的,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戲。

    她就這樣跌跌沖沖,蹌蹌踉踉的奔進了桑園,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聽到驚呼聲,聽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憐愛的狂呼聲:“桑丫頭,你怎麼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雙粗糙的、滿是皺紋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一般。“奶奶!”她呼喚着,努力想阻止自己的頭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我……沒有走,我回來……演完我的戲!”

    她倒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奶奶在一迭連聲的狂喊:

    “打電話給李大夫!打電話給李大夫!”夢的衣裳23/3012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牀上躺了好幾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從小她就結實而健康,從不知道什麼叫暈倒,什麼叫休克,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而現在,病勢卻來勢洶洶。有好幾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狀況裏。隱隱約約的,她也知道自己牀邊來來往往穿梭着人羣。奶奶、紀媽、李醫生、爾凱、爾旋、宜娟……是的,爾旋也來過,她確定這一點。但是,在那周身燒灼似的痛楚,和腦袋裏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着,喊着,説着,説些什麼,喊些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覺得一忽兒像沉溺在幾千萬丈深的冰淵裏,一忽兒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的哭出來,叫出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奶奶,他們燒我,撕碎我,冰凍我,他們兩個!奶奶……讓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她哭着,説着,汗水濕透了頭髮和衣襟。

    然後,她慢慢的清醒了。

    隨着這份清醒,她驚懼而擔憂,她想,她穿幫了。她叫過爸爸,不是嗎?她一定穿幫了。可是,奶奶撫摸着她的時候只有憐愛,只有深切的關懷和心疼,她把她擁在懷中,搖撼着,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嘴裏喃喃的、不停的唸叨着:

    “好了,寶貝兒,你瞧,病來得兇,去得快,你沒事了。我讓紀媽餵雞湯給你喝。寶貝兒,你好好的哇,別嚇壞你奶奶哇!有誰讓你生氣了,你告訴我,是爾旋,是嗎?奶奶幫你出氣,奶奶一定幫你出氣!”

    於是,她知道,她並沒有穿幫。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話當作病中的“囈語”。她沒穿幫,所以,她這場戲還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寵愛與憐惜下,這戲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之後,就摔開手不管了!爾旋説的。她不能沒有責任感,沒有道義,沒有感情……殘忍而冷酷!爾旋説的。於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牀上,不想動,不想説話,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什麼都不去想。但,思想是個無孔不入的敵人,你永遠逃不開它。她的神志一旦恢復,她就能清楚記起從打架以後發生的每件事。她無法把那兩個男人的影像從她腦子裏剔除。桑爾旋和萬皓然!奇怪,這些迷亂的日子裏,她從沒有好好的分析過自己的感情,到底桑爾旋和萬皓然那一個在她心裏的比重大?她從不願想,從不去想,她只知道,爾旋使她親切,安定,滿懷充滿了柔情。這份感情像涓涓細流,潺□輕柔而美麗。萬皓然卻使她窒息,燃燒,激動而興奮,像一場在黑夜中燃燒的大火,強烈炙熱而帶着燒灼的痛楚。雅晴從沒戀愛過,她不知道愛是什麼,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卻清楚的明白,她喜歡他們兩個……可是,她也失去了他們兩個!

    躺在那兒,她的病已經沒什麼了。她卻不願下牀來,在內心的底層,她深切的體會到自己的落寞、失意、沮喪與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説話,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李醫生曾笑着拍打她的肩膀:“怎麼?病好了還想賴牀啊?又不是小時候要逃學!你必須起牀活動活動,要不然,你會越睡越沒精神!”

    李醫生走出去,關上房門後,她就聽到李醫生在對蘭姑他們説:“不要告訴奶奶。你們必須設法振作起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體,她受了打擊。她非常消沉,所以,她不想吃也不想動,再這樣下去,情況會變得很嚴重,我建議……”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雅晴聽不到了,她也不想聽。在這種徹底的消沉和絕望裏,她認為什麼事都不重要。她腦子裏始終迴盪着爾旋對她説的話:

    “……我想,我已經認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從此,你只是我僱用的一個職員……”

    然後,就是萬皓然的話:

    “……我們之間完了,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痴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她閉緊眼睛把臉埋在枕頭裏。她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女孩曾像她這樣受盡屈辱!她恨這兩個人!她恨透了這兩個人!她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這兩個人!她昏昏沉沉的躺着!有些時候,她會覺得聽到吉他聲,她就憤怒得要發狂。也有些時候,她聽到桑爾旋在低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個棉被矇住頭,讓自己幾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開萬皓然,她也絕逃不開桑爾旋。

    一天深夜,她從那一直在吞噬着她的冰流中醒過來,茫然的皺着眉頭,寒顫着想攀援一件比較温暖的東西,她總覺得冷,在高燒之後,她總是冷,那冷氣從內心深處冒出來,擴散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凍死了。她聽到牀邊有聲音,她伸手抓着,嘴裏訥訥的説着:

    “蘭姑,我很冷。”她的手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驚,迅速的睜開眼睛於是,她看到桑爾旋正握緊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温暖的雙手緊捧着,試圖用自己的體温去温暖她那冰涼冰涼的手。她環室四顧,房裏沒有人,只有她和爾旋!這一定是蘭姑刻意安排的。她驚慌的要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心裏在發瘋般的狂喊着: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一個輕視我,侮辱我,咒罵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掙扎着,身子往牀裏退縮,眼睛大大的瞪着他,裏面明顯的流露着驚慌與抗拒。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緊盯着她,裏面盛滿了祈諒、求恕、痛苦,與憐惜。

    “雅晴,”他低喚着:“不要退開,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麼困難才能避開奶奶,和你見面。你知道我在你門外守過多少夜,在你牀前站過多少時間……不要閉上眼睛!我知道你很清醒。聽我,雅晴,我一生沒有如此真心的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邊,用嘴唇壓着,他的眼睛閉了閉,再張開的時候,那眼裏竟閃着淚光。“原諒我!雅晴。如果你不能原諒,你罵我,詛咒我……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她咬嘴唇,頭轉向牀內,她恨自己,因為眼淚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他放開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頭,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淚痕。她掙扎着往牀裏躲去,低啞的嚷着:

    “不許碰我!”他立即縮回手去,含淚看着她。他眼裏有着忍耐與順從,懊惱與哀愁。“好好,”他急促的説:“我不碰你,只請求你聽我解釋……”“我不聽!”她啜泣着説:“我不聽!當我要向別人解釋的時候,也沒人聽過我!所以,我不聽!你走!你也不要再來煩我,反正我只是你僱用的一個職員!……你走,不要來煩我!”他盯着她,臉色蒼白。他看來又憔悴又絕望。

    “你知道什麼叫嫉妒嗎?”他忽然問。

    她瞪着他。“你知道我已經被嫉妒燒昏了頭嗎?你知道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我就不會説那些話嗎?你知道我已經為這些話付出了代價嗎?……”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蒼白的臉因激動而發紅了。“當他們告訴我你病了,當我在你牀前看到你在高燒中昏迷囈語,你一直説:我恨他們兩個,我恨他們兩個!我……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發燒,只要你能復元過來,恢復你的活潑天真,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橋上對電影看板齜牙咧嘴的樣子,想起你在花樹對侍者瞪着眼睛説:你沒見過不節食的人嗎?那時你雖然煩躁不安,卻那麼天真,那麼自由,那麼充滿了青春與活力。是我把你弄到這兒來的……”他輕輕的用手撫摸她披在枕上的髮絲,卻不敢去“碰”她。“我給了你那麼多壓力,要你扮演桑桑,又愛上你,在你還弄不清楚愛情是什麼的時候,我又打架,鬧事,受傷……還把這一切責任歸諸於你。罵你,責備你,詛咒你,發瘋般的説些莫名其妙的混帳話……哦,雅晴,”他熱烈的低喊:“我受過懲罰了。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邊或不在你身邊,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撲向她,嘗試的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來,她想給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滾出去……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他那些話,那些充滿感情、歉疚、熱愛和痛楚的話……使她內心全被酸楚所漲滿了,使她喉嚨哽塞而淚霧模糊了。她終於哭了出來,眼淚一發而不可止,她啜泣着,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裏卻仍然在喃喃的、嘰哩咕嚕的説着:“我不要聽你!我不要聽你……你好壞好壞,你故意説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聽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聲了。“好,不聽我!不要聽我!”他哽塞的説,一下子就把她的頭抱在胸口,她緊貼着他,把眼淚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緊她的頭,不停的説:“不要聽我,不要聽我,我太壞了!我是天下最壞最笨最該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來包紮我的傷口……而我,我用什麼來回報了你?我是太壞了,太壞了,壞得不可原諒……”

    她哭得更傷心了。原來,任何人內心深處的委屈,一旦被説破了,瞭解了,會使人真正放聲一慟的。她就“放聲一慟”了。甚至顧不得會不會驚動奶奶。他讓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淚,她的淚水那麼多,使那條小手帕簡直不管用了。於是,他一任她把眼淚沾濕在他的衣服上。

    好一會兒,她哭停了。經過這樣一次大慟,她覺得心裏反而舒服多了。這些日子來,一直堵塞在那兒的一口怨氣,似乎舒散開來了。他低頭看着她,用手扶着她的頭,然後,他熱烈而激動的輕喊了一聲:

    “雅晴!”俯下頭來,他想吻她。她立即把頭一偏,閃開了。他眼裏掠過了一抹受傷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聲問:“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還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她躺回牀上,轉開了頭,拒絕回答。

    他嘆了口長氣。“我又錯了。”他説:“我不問你,不逼迫你,不再給你任何壓力。”他拉上棉被,蓋好她,温柔的凝視她。“我能不能在這兒陪着你?”她輕輕搖頭,伸手去輕觸他的面頰。夢的衣裳24/30

    “你瘦了。”她低語。“你該睡覺!”

    他眼裏閃過一道光彩,因她的“關懷”而滿心感動了。他不由自主的側過頭去,吻了她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説:“不過,我要讓你很快胖起來。雅晴,快些好起來吧!”他緊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壞了。奶奶去廟裏給你燒香,她堅持你是衝犯了什麼鬼神。”

    “奶奶──”她怯怯的問:“懷疑了嗎?我有沒有穿幫?”

    他搖搖頭。“你沒穿幫,我卻差點穿幫了。”

    “怎麼?”“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厲害,我坐在你房門口扯頭髮,被奶奶撞到了。”“哦?”她驚愕而擔憂:“奶奶説了什麼嗎?”

    “她説:傻小子,扯光頭髮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間去睡覺,你妹妹會好起來的。她很感動,因為我們‘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着她,眼眶濕了。

    “怎麼了?”她不解的問。

    “你笑了。”他屏息説。“你不知道這笑容對我的意義!”他跳起來,因為自己流露的熱情而狼狽了。“我聽你的話,我去睡覺。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覺,明天就可以下牀了。嗯?”他望着她。

    她含笑又含淚的點頭。他轉身想走,又回過頭來,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小心翼翼的俯下頭來,在她額上印下了輕輕一吻,他耳語般的、飛快的説了幾句:

    “希望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時機到了還是沒到,我必須讓你瞭解,我愛你,雅晴。”

    站起來,他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間。

    她卻躺在那兒,清醒而感動,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情緒算是什麼。但,她在這一瞬間,深深體會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麼叫“愛”,你最起碼該瞭解什麼叫“被愛”。她閉上眼睛滿胸懷都為這“被愛”的“喜悦”而漲滿了。

    她很快就恢復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經下牀了。第三天,她已樓上樓下的奔跑了。第四天,她在花園裏採花捉蝴蝶了。奶奶笑着揉眼睛把她摟在懷裏,又摸她頭髮又摸她脖子又摸她面頰:“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説,又唉聲嘆氣起來:“唉唉,你們這些讓人操心的孩子,一會兒撞車了,一會兒又生病了!把我這幾根老骨頭都快折騰斷了!”

    雅晴忍不住摟着奶奶的脖子,吻着她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鄭重的、發誓的説:“保證不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彎了腰,一面笑一面忙着叫紀媽,給桑丫頭燉雞湯,煮當歸鴨,好好的“補一補”。

    生活又恢復常態了,兩兄弟也開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連三天都聽到吉他聲,像一種呼喚,一種魔咒,使她心慌意亂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執的不理會這吉他聲,在經過那小木屋前的折辱之後,她不能再理會那個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於是,有一天,當桑爾凱和桑爾旋剛出門不久,門鈴就響了,紀媽急急的來找她:

    “樓下有人找你!”“是誰?”“一個女孩子,我看……很像是萬家的女孩!”

    萬潔然!她奔下樓,在花園門口看到了萬潔然,她站在鐵門外,一身素淨的白衣服,頭上戴着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着萬潔然,問:“怎麼了?”“我媽死了。”萬潔然説:“一個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萬潔然臉上並沒有悲哀。

    “她總算走完了她這痛苦的一生,對她來説,死亡是個喜劇而不是悲劇,自從父親犯案入獄,她就沒有笑過,現在,她總算解脱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來找你,他説,他在梧桐樹下面等你!”她的心臟不規則的亂跳起來。

    “我不去。”她咬牙説:“請轉告他我不去!”

    “他説,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門來了。不管會不會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會不會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説得到做得到的!”這簡直是威脅,但,她瞭解萬皓然,如果他這樣説了,他真會做到。於是,她去了梧桐樹下。

    這是從小屋前吵架分手後,一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再見面。他坐在梧桐樹下的橫木上面,正在彈着吉他,彈着一支她從沒聽過的、陌生的曲子。調子很緩慢,很哀怨,很淒涼。他緩緩的彈着,對於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短短一個月,他唇邊多了兩條深深的刻痕,他瘦削而憔悴,濃黑的頭髮雜亂的豎着。他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仍然傲慢而目中無人。她站着,等待着他把一曲彈完,終於,他彈完了,抬起頭來。他問:“知道這支曲子嗎?聽過嗎?”

    “不,沒聽過。”“這就是《夢的衣裳》!”他説:“我並不喜歡這些做夢呀,衣裳呀的歌詞,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認它很美。尤其最後兩句: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無夢也無情的!”她説,冷冷的看着他,想着那個被驅逐的下雨天。“你也不會去珍藏一件夢的衣裳!”

    “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他説,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臉上。“我想,我應該學着去尋夢,去追求一些東西!也珍藏一些東西!”他把雙手伸給她,命令的説:“過來!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會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聽説了你母親的事,”她説:“我很遺憾。”

    他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動作突兀而野蠻。她嚇了好大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談我母親!”他粗魯而喑啞的説。

    “那麼,就不要談吧!”她説,突然體會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着多麼深切的悲哀。

    “我曾經想讓她過幾天好日子,”他自己談了起來。“曾經想闖一番事業,打一個天下送給她,曾經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會尊敬的對她脱帽鞠躬,喊一聲:萬老太太,您好!可是,她──沒有等我。”他的頭垂着,眼睛注視着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啞的説:“我並不是沒有夢,我也有。只因為那個夢太遙遠,我就必須用粗魯野蠻和放浪形骸來偽裝自己。”

    她不説話,她不敢也不能説話,她發現他第一次這樣坦率的剖白自己。這使她感動,使她充滿了憐恤與同情。下雨天的爭執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得像幾百年前的事了,她幾乎不復記憶了。她舉起手來,輕輕的撫摸他的頭髮,就像奶奶常常撫摸自己的頭髮一樣。

    “我聽説你病了一場,”他繼續説,仍然沒有抬頭看她。“我想,我要負一些責任。我曾經坐在這兒連夜彈琴給你聽,我不知道你聽見沒有?這兩天,我天天在這兒彈,只希望能讓你見我一面。你不來,那麼,你是不願意見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闖到桑家去,但,我不想驚嚇奶奶………那是個幾乎和我母親一樣偉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讓潔然去了。我在走以前必須見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驚,在他身邊坐了下去,她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你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尋找着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視着她的眼光。清晰的説:“我不想再做個飄蕩的遊魂。這些年來,從沒有人用這種棒子來敲醒我,除了你,雅晴。”

    “你預備怎麼開始?”“首先離開那個木屋區,然後我要去唱歌,我從不認為歌唱是個男人的職業,尤其像我這種男人!所以,那是個過渡時期,我要好好的、認真的唱一段時間。你信嗎?如果我認真而努力,我會成為一顆‘巨星’!”

    “我相信。”她誠摯的説。

    “等我賺到一些錢,我要去辦個牧場,或是農場。今天,我在報上看到任顯羣辦農場的經過,我很感動,不論他做錯過些什麼,他從一個顯赫的大官變成個開墾的農夫,這需要毅力和勇氣,是不是?”她默默點頭。“我媽死了,潔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為了媽和我才拖延着婚事,現在,她也該嫁了。我已經一無牽掛,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視着她了,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説:“你也不會成為我的牽掛。”

    她仍然不説話,只是瞅着他。

    “我有一條遙遠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來如何,這可能是條漫長而辛苦的道路,我必須自己去走!我不能讓你來扶我……”她輕輕的揚着睫毛,輕輕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牽累。”她説,温柔的望進他眼睛深處。“我想,我終於有些瞭解你了。有些男人,生來就屬於孤獨,生來就不是家庭的附屬品。你就是那種男人,所以,當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結婚。雖然你很愛她。”

    “是的,我不知道這樣會殺了桑桑。”

    “放心,”她低語:“我不是桑桑。”

    “你確實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愛我,你並不愛我。”

    她驚愕的瞪他。“你怎麼知道?”她坦率的説:“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愛過,你就會知道什麼是愛。”他説:“桑桑永遠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對她的呼喚,桑桑會追隨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氣頂多只能維持三分鐘……最主要的,如果我叫桑桑跟我走,她不會撲向別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着他,發現他説得非常冷靜,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這樣清爽明亮,而不帶絲毫凌厲與陰沉。“我剛剛坐在這兒彈《夢的衣裳》,我在憑弔桑桑。你知道桑桑為什麼自殺嗎?因為她知道我是個情場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麼純潔而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聲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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