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維珍似乎都和頌超混在一起。他們三人一起去醫院換的藥,傷口的情況並不好,醫生説有輕微發炎的傾向,又打了一針消炎針。從醫院出來,佩吟還要趕去學校,她下午還有課,晚上還要去給纖纖補習。她畢竟沒有説服趙自耕,這個生活在廿世紀,似乎很開明,很解人意的大律師,卻固執到了極點。對佩吟來説,這是個相當忙碌的日子。
離開醫院,又回到佩吟的校門口,維珍才想起她找佩吟的主要原因,把握那剩餘的一點空隙時間,她把佩吟拉到一邊,對佩吟説:“你知道趙自耕和××航空公司也有關係嗎?”
“是嗎?”佩吟微鎖了一下眉。“沒聽説過。”
“他是負責人之一。每家航空公司,都需要一位律師當顧問,他的身分不止是顧問,他還負責所有法律問題,和買賣飛機的簽署。”“噢,”佩吟驚愕的。“你對他似乎很瞭解。”
“有人告訴我的。”“恐怕不確實吧!”“一定確實!是程傑瑞告訴我的,傑瑞在××航空公司當空服員,他認識琳達,琳達對他説的。”
“程傑瑞?琳達?”佩吟越聽越迷糊。“琳達又是誰?”
“哎呀,你連琳達是誰都不知道嗎?”維珍大驚小怪的説:“虧你還在趙家做事!”“我真的不知道。”“琳達是國外總公司派到台灣來的,××航空公司的女經理,也是──”她拉長了聲音:“趙自耕的情婦!你──難道沒在趙家見過她嗎?”“噢!”佩吟深呼吸了一下。“沒有。我連趙自耕都不常見到呢!那個琳達……是外國人?”
“是呀,是一個馬來西亞女人和英國人的混血兒,標準的肉彈,挺風騷的,不過,倒真的是個美人。都三十幾歲了,還是一股風流浪漫相。她有個外號叫布丁雞蛋。”
“什麼布丁雞蛋?”“佩吟,你少土了!”維珍叫着説:“珍娜露露布丁雞蛋嘛!琳達長得很像珍娜露露,所以大家叫她布丁雞蛋。懂了嗎?”
佩吟楞楞的點了點頭,心中有些迷糊。
“好吧!就算趙自耕是××航空公司的負責人,你預備做什麼呢?”“我現在胸無大志,”維珍聳了聳肩:“只想當一個空中小姐。”“你要我去幫你當説客嗎?”佩吟有些失笑了。“據我所知,空中小姐都是考進去的!”
“你又土了,考試只不過是煙幕彈而已,沒有人事關係還是不行的!”“維珍!”她嘆了口氣。“我想,你找了一個最沒有力量的人,我只幫他的女兒補習,跟他本人,並沒有什麼談話的機會,即使談話,話題也離不開他的女兒。我想,你既然知道琳達,為什麼不要琳達幫你安插這工作呢!”
“我不認識琳達呀!”“你認識的那個空服員呢?他可以介紹你認識琳達,對不對?”維珍對她瞪了幾秒鐘。
“我想,”她慢吞吞的説:“你對人情世故是一竅不通的!程傑瑞既不會把我介紹給琳達,琳達也不會錄用我。琳達對女性排斥得很厲害,尤其是像我這種女人!”她頓了頓。“這樣吧,我不要你為難,只要你安排一個機會,讓我見見趙自耕,工作的事,我自己對他説!”
學校的鐘響了,上課時間到了。遠遠站在一邊的頌超實在不耐煩了,他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在講什麼悄悄話?”
佩吟看了看維珍,匆匆説:
“讓我想想看吧,我要去上課了!”
“我等你電話,我家的電話號碼,你總沒忘吧?”
佩吟點點頭,往學校裏走去。跨進校門,她還聽到頌超和維珍的兩句對白:“你們有什麼秘密?要避開我來講?”頌超在問。
“我和佩吟呀,”維珍細聲細氣的,聲音裏似乎都汪着水,她整個人都是水水的,女人是水做的。“我們在談我哥哥呢!當然不能給你聽!”
佩吟搖了一下頭,大步的走進校園深處。
晚上,佩吟又準時到了趙家。距離大專聯考,已經只有一個月了,越來越逼近考期,佩吟的情緒就越來越不安,她深深明白一件事,纖纖的錄取機會,幾乎只有百分之十。她報考的是乙組,第一志願就是台大中文系,可是,她對所有的文言文,都弄不清楚,所有的詩詞歌賦,都背不出來,佩吟真不知道她怎能念中文系?她曾問趙自耕:
“如果纖纖這次又落榜,你預備怎麼辦?”
趙自耕望着她,不慌不忙的説:
“反正纖纖學齡就早了一年,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明年落榜,後年再考!”佩吟沒辦法再去和趙自耕爭論,心裏也曾有過很“阿Q”的想法:讓纖纖去左考一次,右考一次吧,她樂得做長期家庭教師,多賺一點錢!平常,她給纖纖上課,都在樓上,纖纖的卧房裏。今晚,她一跨進趙家的花園,就看到纖纖並不像平常一樣,在房間裏等她,而正在花園中,彎腰察看一株植物。在她身邊,是她所熟悉的蘇慕南,他和纖纖站在一塊兒,也在研究那株植物,花園裏的燈亮着,月光也很好。一眼看過去,蘇慕南的黝黑和纖纖的白尷,成為一個很鮮明的對比。而蘇慕南在男人中,應該是屬於漂亮的,纖纖呢?當然不用説了。一時間,佩吟有了種敏感的聯想。怪不得蘇慕南會住在趙家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纖纖站起身子,看到佩吟了。她高興的笑了起來,喜悦的招呼着:“韓老師,你快來看!”
什麼事情他們那麼新奇?她走了過去,就一眼看到,在月光及燈光下,有棵像鳳凰木一樣的植物,羽狀的葉片,像傘似的伸展着。通常鳳凰木都很高大,這株卻很矮小,現在,在那綠色的羽形葉片中,開出了一蓬鮮紅色的花朵。佩吟有些驚奇,她以為,只有南部的鳳凰木才開花。她看着,那花朵是單瓣的,伸着長鬚,花瓣周圍,有一圈淺黃色的邊,像是故意的鑲了一條金邊。微風過處,花枝搖曳,倒真是美而迷人的。“哦,我從不知道鳳凰木的花這麼好看!”佩吟由衷的讚歎着。“噢,這不是鳳凰木!”纖纖可愛的微笑着。“鳳凰木是好高好大的。這是‘紅蝴蝶’,你仔細看,那花朵是不是像一隻蝴蝶?不但有翅膀,有身子,還有鬚鬚呢!”
經她這一説,佩吟才發現,確實,那花朵像極了蝴蝶,一隻只紅色的蝴蝶,圍繞成一個圓形,傘狀的向四面散開,美極了。“我去年種的,”纖纖解釋着。“今年就開花了。我真喜歡,真喜歡!”她驚歎着,又指着另外一種有細長葉子粉紅色花朵的植物説:“韭蘭也開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花都開得特別好;松葉牡丹開了,文珠蘭開了,朱槿花是一年到頭開的,百日草開了,木芙蓉開了,曼陀羅也開了,還有鹿葱花!啊,韓老師,你看過鹿葱花嗎?在這兒,我用盆子種着呢!”她牽住佩吟的手,走到一排盆栽的面前,抱起一盆植物。佩吟看過去,那花朵是粉紫色的,窄長的花瓣,放射狀的散開,嫩秧秧的,好可愛好可愛的。纖纖放下花盆,又指着其他的花盆,陸續介紹:“這兒是鳶尾花,這兒是仙丹花,這兒是繡球花,這兒是……哦。你一定會喜歡,這一盆,”她再抱起一盆來,竟是一蓬紅葉,紅得醉人,葉片長長的披散下來,“這個不是花,是葉子,但是很好看,對不對?它的名字也很好聽,叫‘雁來紅’,我不知道它為什麼取這樣的名字,大概雁子飛來的時候,它就紅了。”佩吟驚奇的望着纖纖,從來不知道她對植物懂得這麼多。她轉頭去看蘇慕南:問:“是你教她的嗎?蘇先生?”
“才不是呢!”蘇慕南笑着説:“她正在教我呢!我對這些花呀草呀實在是外行,總是記不得這些怪名字,像那株垂下來的紅色毛毛蟲……”“唉唉!”纖纖嘆着氣:“那是鐵莧花呀!”
“鐵莧花,你看,我就是記不住。”蘇慕南笑着,他面部的輪廓很深,皮膚黑中泛紅,眼珠在燈光下有些奇怪,似乎帶點兒褐色,大雙眼皮好明顯,而且眼睛是微凹的;有些像混血兒。混血兒,佩吟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但她沒説出來。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纖纖的花花草草上。
“誰教你的?纖纖?”她問。
“沒人教呀!”纖纖天真的説。
“你不可能無師自通。”佩吟説,想着她對課文的接受能力。“一定有人告訴過你這些名字!”
“她呀!”蘇慕南插嘴説:“她全從花匠那兒學來的,你看這整個花園,全是她一手整出來的,她從十二三歲就開始種花,每次花匠來,她跟人家有説有笑的,一聊就聊上好幾小時,她愛那些花比母親愛孩子還厲害,什麼花該幾月下種,幾月施肥,幾月開花,幾月結種……她都會告訴你!而且,我看這些植物的葉子都差不多,她一看就知道有些什麼不同……”佩吟新奇的看着纖纖。
“是嗎?”她問:“整個花園裏的花你都認得嗎?”
“嗯。”纖纖應着。“你怎麼記得住?”“怎麼會記不住呢!”纖纖柔聲説:“它們都那麼可愛那麼可愛呀!”佩吟指着一盆金黃色的小菊花:
“這個菊花該幾月下種?”她問。
“那不是菊花,”纖纖睜大眼睛解釋:“它也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金盞花。要春天下種,秋天也可以。本來,金盞花是春天開的,到夏天就謝了,可是,我把凋謝的花都剪掉,它就會開很長,一直開到夏天。”
佩吟呆呆的望着纖纖,開始沉思起來。
蘇慕南看看佩吟,又看看纖纖,大概想起這是“補習時間”了。他對她們微微頷首,很職業化的交代了一句:
“纖纖,韓老師要給你上課了,別去研究那些花兒草兒了,大專聯考不會考你金盞花幾月開花的!”
纖纖又嘆了口氣,她是非常喜歡嘆氣的,每當無可奈何的時候,她就嘆氣。她慢吞吞的把手裏那盆“雁來紅”放好,又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花盆,再慢吞吞的站起來,幽幽的説了句:“韓老師,我們上樓吧!”金盞花13/37
佩吟仍然呆呆的注視着纖纖。蘇慕南已經轉身走開了。她深思的望着纖纖那白尷的面龐,看得出神了。
“韓老師!”纖纖不安的叫了一聲:“怎麼了?”
佩吟回過神來,她忽然有些興奮,很快的問:
“你爸爸在家嗎?”“在。”“在哪兒?”“樓下書房裏。”“好。”佩吟下決心的説:“你先上樓去等我,我要和你爸爸談點事,然後再到樓上來找你!”
纖纖順從的走進屋裏去了。
佩吟彎下身子,左手抱起那盆金盞花,右手抱起那盆雁來紅,她走進客廳,奶奶和吳媽都在樓上,客廳裏竟杳無人影。佩吟徑直走往書房門口,連門都沒有敲,她抱着那兩盆植物,很費力才轉開門柄,她直接走了進去。趙自耕正在打電話,他愕然的瞪着佩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佩吟把手裏的兩盆花放在書桌上,傷口因為花盆的重壓而又開始疼痛。她反身關好房門,站在那兒,等待着趙自耕説完電話。
趙自耕無心打電話了。匆匆掛斷了電話,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看佩吟,又看看那兩盆盆裁。
“這是做什麼?”他問。
佩吟指着那盆金盞花,問:“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
“雛菊。”趙自耕毫不猶豫的回答。
“這個呢?”她再指那盆雁來紅。
“紅葉?”趙自耕抬起眉毛,詢間的面對着佩吟。“怎麼啦?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這不是菊花,這是金盞花,這也不叫紅葉,它叫作雁來紅。”佩吟清晰而穩定的説。
“是嗎?”趙自耕推了推眼鏡,對那兩盆植物再看了一眼。“管它是菊花還是金盞花,管它是紅葉還是雁來紅,它與我有什麼關係?反正它是兩盆觀賞植物,我觀賞過了,也就行了。”
“你不知道它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蘇慕南也不知道,我猜奶奶、吳媽、老劉……都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在你們全家,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纖纖。”
“哦?”趙自耕凝視着她。
“纖纖不止知道這兩盆的名字,她知道花園裏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而且,知道它們的花期,栽種的方法,下種的季節,以至於修剪、接枝、盆栽或土栽的種種常識。你從沒告訴我,這整個花園是她一手整理的。”
“又怎樣呢?”趙自耕困惑的問。“她從小愛花,愛小動物,什麼鳥啦,狗啦,貓啦,松鼠啦……她都喜歡,我想,每個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並不是每個女孩都一樣。”佩吟深深搖頭。“我要告訴你的是,她背不出四書,背不出祭十二郎文,背不出洛神賦,背不出白居易最簡單的詩……而她分別得出花園裏每棵植物的不同,知道紅蝴蝶不是鳳凰木,金盞花不是小雛菊……而你,你是她的父親,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國文學系!”
趙自耕定定的看着佩吟,他終於有些瞭解了,他動容的沉思着。“你總算找出她的特長來了。”他沉吟着説:“她應該去考丙組,她應該去學植物。現在再改,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你又錯了!”她直率的説:“不管她考那一組,都要考國文、英文、數學……各門主科,她一科也通不過,所以,她還是考不上。而她現在對植物所知道的常識,可能已經超過一個學植物的大學生了。假若你不信,我明天去找一個學農的大學生,你當面考考他們兩個人!”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對你説過好幾次了,她根本沒有必要考大學!許多知識,也不一定在大學裏才能學到。你猜她是從那兒學到這些有關植物的知識的?是從花匠那兒!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沒讀過大學!”
趙自耕緊緊的盯着佩吟。
“你為什麼要千方百計的説服我,不要纖纖考大學?”他問。“因為我喜歡她。我不忍心看到她失敗。”她迎視着他的目光,她眼裏有兩小簇火焰在跳動,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臉龐上,有股奇異的、哀傷的表情,這表情使他不自覺的又撼動了。“趙先生,你一生成功,你不知道失敗的滋味,那並不好受。那會打擊一個人的自信,摧毀一個人的尊嚴……你不要讓纖纖承受這些吧!要她考大學,只是你的虛榮感而已。”
“你怎麼知道失敗的滋味是什麼?你失敗過嗎?”他敏鋭的問。“我──”她頓了頓,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頭輕蹙了起來,眉間眼底,是一片迷濛的哀思。“是的,我失敗過。”
“是什麼?”“你曾經提過,我有一個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他一震,深深的看她。
“那不是失敗,而是失戀。”他説,近乎殘忍的在字眼上找毛病,這又是他職業的本能。
“不止是失戀,也是失敗。”她輕聲説,眼光濛濛如霧,聲音低柔如絃音的輕顫。“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覺得蒼老得像個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使我不敢接受愛情,也不相信有人還會愛我……”她深吸了口氣:“我覺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獨,又自卑,又老,又醜,又不可愛……”
“你錯了!”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身邊,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你完全錯了!對我而言,你就像一朵金盞花,有雛菊的柔弱,有名稱的高雅,而且……人比黃花瘦。你從一開始就在撼動我,吸引我……”
他沒有説完他的話,因為,忽然間,他就覺得有那麼強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濛濛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顫動的嘴唇……他擁她入懷,驀然間把嘴唇緊蓋在她的唇上。
她有好一會兒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似的震撼。那男性的懷抱,那帶着熱力的嘴唇,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膚的相觸……她本能的在反應他,又本能的貼緊他。可是,在她那內心深處,卻蠢動着某種抗拒。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對的……他抬起頭來了,仍然環抱着她,他看到有兩行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眼睛慢慢的張開了,她望着他,依舊恍恍惚惚的。
忽然間,她的眼睛睜大了,她明白什麼事情不對了。這男人是趙自耕,一個頂頂大名的人物。他要什麼女人就可以得到什麼女人,他絕不可能愛上她。他有個叫布丁雞蛋的情婦,或者還有其他的情婦……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憐憫?是佔便宜?他那麼自信,那麼咄咄逼人,又有那麼強的優越感……韓佩吟啊韓佩吟,她在內心裏叫着自己的名字;你已經失敗過一次,如果你要和這個男人認了真,你就準備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吧!你這個渺小,卑微,憔悴,孤獨……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渾身的力氣,一把推開了他,掉轉身子,她往門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的跑過來,一把攔住了她。
“你要幹什麼?”他問。
“讓我走!”她冷冷的説,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為什麼?”“雖然我渺小孤獨,”她憋着氣説:“我也不準備做你這種大人物的玩物!”“你以為……”他皺起眉頭,正預備説什麼,卻看到有個人影在窗外一閃,有人在外面偷看!他高聲喝問了一句:“什麼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開窗子察看。
佩吟卻已經看清了是什麼人:蘇慕南!他在偷看他們,他一定以為她有意在投懷送抱了。纖纖的家庭教師怎麼會跑到趙自耕的書房裏來了?恥辱的感覺燒紅了她整個臉,打開房門,她飛奔而去。“佩吟!”他大叫着。但她已經跑出了客廳,穿過了花園,直奔到外面去了。金盞花14/378
趙自耕一夜沒有睡覺。
坐在書房裏,他幾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對着那盆雁來紅和金盞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緒混亂。這是他妻子去世以後,他第一次認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來,他從不認為自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沒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遊戲過人生,也曾擁有過各種年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女性的青睞和崇拜。在這一點上,他似乎特別有魅力,女人幾乎都喜歡他。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長:出眾的儀表,尖鋭的辭鋒,瀟灑的個性,和他那揮金如土的慷慨……這些,在在都成為他誘惑女人的本錢,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麼人呢?他想起琳達,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輕得可以當他女兒的小酒女──雲娥。突然間,他打了個寒戰,面對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盞花,他大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或者,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尋尋覓覓。又或者,自己的靈魂早已腐爛,早已墮落,只剩下一個軀殼,而自己居然還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説的話:
“雖然我渺小孤獨,我也不準備做你這種大人物的玩物!”
聰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飄然出塵,傲世獨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見到佩吟,就曾經被她那鋒利的對白打擊得幾乎無法應對。她多麼特殊呵!當他坐在那轉椅裏,深深的沉思時,佩吟的臉龐,談吐,風度,儀態……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轉。是的,今晚,他吻了她,為什麼?因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為她也一直在反對他?因為她孤苦無依而又正好敍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僅僅是吻了她,他有沒有認真想過,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雲娥,佩吟更不是那遊戲人生的琳達!他深吸了口氣,燃上了一支煙,坐在椅子中,他望着那縷煙霧裊裊上升,緩緩擴散。他開始認真的,非常認真的分析自己。而在這份分析中,他越來越惶惑,越來越慚愧,越來越寒瑟了。“除非你對那女孩認了真,否則,你沒有權利去碰她,那怕是僅僅一吻,也是對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問着,自審着,他的自我,分成了兩個,一個在審判自己,一個在辯護自己。
辯護?他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護。當天色矇矇亮的時候,他才悚然而驚,他嚇走了佩吟!他“趕”走了她!以後,她不會再來了。因為她自尊、自重、自愛而且自卑。他傷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來面對這件事,去請她回來,不是當纖纖的家教,而是──當纖纖的後母。
這念頭使他嚇了一跳,多年以來的單身生活,他已經過得那麼習慣,那麼消遙,那麼自在。他沒有妻子的拘束,卻能享受各種女性的温柔。如果他“認真”到這種地步,他就是要把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個總結束!佩吟,她只是個年輕的小女子,一個單純的中學教員,她和他根本屬於兩個世界,而且,他認識她的時間也太短,做這樣的“決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煙,桌上的煙灰缸裏已堆滿了煙蒂,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裏踱着步子,心思越來越混沌不清了。然後,他聽到房子裏有了動靜,吳媽起來打掃房間了。接着,是趙老太太──他的母親,纖纖的奶奶──在和吳媽有問有答。然後,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纖纖下樓了,她那嬌嫩的聲音,在大廳中響着:“奶奶,你昨晚有沒有看到韓老師?”
“沒有呀!老劉不是開車去接她了嗎?”
“是呀!老劉把她接來了,她要我在樓上等她,可是,後來她沒有上來,我不知道……”纖纖的聲音憂愁而擔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你的書背出來了嗎?”奶奶問:“準是你又背不出書,又沒把韓老師留的功課做完,惹韓老師生氣了。……”
“唉唉!”纖纖又習慣性的嘆氣了。“那些書好難好難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時候的人説話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咬着舌頭説!”“怎麼咬着舌頭説呢?”奶奶不懂。
“好好兒的一句話,他們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來上一大堆,我怎麼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麼‘嗟哉’呀?”奶奶糊塗了。
“嗟哉是古時候的人嘆氣呀!”纖纖天真的説:“您瞧,奶奶,他們嘆氣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於戲’……我聽起來,好像是黑小子生氣的時候打喉嚨裏發的聲音,大概古時候的人還不怎麼開化……”
“當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時候的人,在畫本上都是半人半獸的,他們還吃生肉,住山洞哪!説的話當然跟我們現在不同呀……”要命!趙自耕又好氣又好笑,這一老一小非把人氣死不可!他走往門邊去,又聽到奶奶在發表意見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學裏學這些古人説話嗎?”
“是呀!韓老師説,中文系裏唸的東西都是這樣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嗚呼’了!”
“什麼‘嗚呼’呀?你這孩子,怎麼説的話我全聽不懂呢?”
“嗚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奶奶連呸了好幾聲:“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如果唸了大學,就學得這樣説胡話,我看你還不如在家種種花兒,養養鳥兒算了。趕明兒嫁了人,還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麼多書幹什麼?”
“奶奶!”纖纖撒嬌的。“您説些什麼,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奶奶笑嘻嘻的説:“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當然的事呀!你爹是昏了頭了,他的毛病就是沒兒子,把你當兒子待了。他聰明點的話,也不用要你去唸書,正經點該給你找個男朋友。他自己也該趁年輕,再娶一個,我還想抱孫子呢!”
“奶奶,”纖纖輕笑着,低聲説:“我聽蘇慕南説,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哦?”奶奶的興趣全來了。“真的還是假的?趕快叫蘇慕南來,讓我問問他……”
胡鬧,越弄越麻煩了。趙自耕立即打開房門,一步就跨了出去。他這一出現,把奶奶、纖纖、和吳媽都嚇了好大一跳。奶奶直用手拍胸脯,嚷着説:
“你怎麼起這麼早,躲在這兒嚇人!”
“媽,”趙自耕似笑非笑的看着母親。“您少聽別人胡説八道吧!”他轉頭望着纖纖,命令似的説:“纖纖,你進書房裏來,我有話要和你談!”纖纖有些心虛,在背後批評爸爸,亂髮議論,這下好了!全給爸爸聽去了。她求救的看了奶奶一眼。
“自耕,”奶奶果然挺身而出了。“我和纖纖説閒話兒,你可別去找她麻煩!”“您放心吧!”趙自耕又好氣又好笑。“有您護着她,我還敢找她麻煩嗎?”他再看了纖纖一眼。“進來吧!”
纖纖低垂着頭,用她那細小的牙齒,輕咬着下嘴唇,一股“犯了罪”的可憐兮兮相。她慢吞吞的跟着父親,“挨”進了書房。一股香煙味對她撲鼻而來,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就一眼看到,滿屋子的煙霧騰騰,而在那氤氲的煙氣中,桌上,一盆“雁來紅”和一盆“金盞花”都顯得有些憔悴了。她驚呼了一聲,就徑直走過去,低頭察看那兩盆植物,喃喃的問:
“爸,你把它們搬進來幹嘛?它們要露水來滋潤,你用煙薰它們,它們就會枯萎了。”
趙自耕關上了房門,回到書桌前面來,他在自己的椅子裏坐下,深深的凝視纖纖,和那兩盆植物。
“這是你那位韓老師昨晚搬進來的!”他説。
“哦?”纖纖睜大了眼睛,困惑的看着父親。“你昨晚是不是在我窗外看到了?”
“沒有呀,我在樓上等韓老師,她沒有來。”她不安的扭動着腰肢,用手指在花盆上划着,嘴裏哼哼般的低問:“你是不是把韓老師辭掉了?其實,韓老師教得很好,她對我好有耐心好有耐心,她比魏老師好多了。魏老師常罵我笨,韓老師從不罵我,反而總是原諒我,安慰我,叫我別急,慢慢來。其實,”她抬起那長長的睫毛,直望着父親。“是我不好,我念呀唸的,就是記不住那些東西。韓老師也沒辦法呀,她不能代我念呀!爸,”她小心翼翼的、擔心的、憂愁的問:“是不是你怪她了?罵她了?所以她不教我了?”
“咳!”趙自耕輕咳了一聲,有些慚愧,他幾乎不敢正對纖纖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沒有。”他説,沉吟着,不自禁的又燃起一支煙。纖纖慌忙走到窗前去,打開了窗子,她跑回來,把那兩盆花全搬到窗子外面的窗台上去放着。放好了,她再細心的拉好窗子。
他點點頭,深思的看着這一切,想着佩吟説的話,他更加慚愧了,他對纖纖的瞭解,顯然沒有佩吟來得多。
“纖纖,”他柔聲説:“你很喜歡韓老師嗎?”
“是的。”纖纖坦白而真誠的説:“從小,你就幫我請家庭教師,但是沒有一個像韓老師這樣的。她……她和別的老師都不同,她……她好像並不完全在教我書,她……她也瞭解我,疼我。當我背不出書來的時候,她總是説:‘不怪你,這對你太難了。’她瞭解我!真的!”她微微皺起眉頭,思索着該用怎樣的句子來解釋,她終於想出來了:“可以這樣説,一般老師都用‘知識’來教我,韓老師是用‘心’來教我!”她的臉上閃着光彩。“爸爸,她很好,真的!”
趙自耕動容的注視着女兒,這篇話使他驚悸而感動。
“你知道嗎?她昨晚來看我,幫你求情。”
“哦?”纖纖疑問的應了一聲。
“她説,大學裏沒有你可以學的東西,她認為你根本不用考大學。”“哦?”纖纖的眼睛更亮了,她熱切的看着父親。“怎樣呢?怎樣呢?”她急促的追問着。金盞花15/37
“所以,”趙自耕粗聲説:“韓老師不再教你了,魏老師也不用來了,你不需要考大學了。只是,聽着!我發現我們竹林後面那塊草地太荒蕪了,我把它交給你,你既然從此不念書,也不能就這樣閒着,你給我……”他掃了窗台一眼,順口説:“去把那片草地變成一個花園,要把花朵培養得又大又好,不能瘦津津的!”纖纖不能呼吸了,她屏息的站在那兒,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閃耀着那樣美麗的光彩,使她整個臉龐都發亮了。她似乎不太能相信這個好消息,站在那兒,她只是睜大了眼睛,又驚又喜又懷疑的瞪視着父親。
“你聽清楚了嗎?”趙自耕不能不大聲的重複了一句。“大學,是饒了你了!誰讓我生了你這個小笨丫頭!可是,花園是交給你啦!”纖纖終於相信了。她張開嘴,輕輕的呼叫了一聲,就一下子撲奔過來,用胳膊緊緊的、緊緊的抱住了趙自耕的脖子,把面頰貼在趙自耕的面頰上。她那嬌嫩、柔細、而光滑的肌膚引起他一陣強烈的感動。纖纖,他那嬌嬌柔柔的小女兒,有多久沒有這樣親近過他了。然後,纖纖抬起頭來了,她那美麗的大眼睛裏竟含滿了淚水,而唇邊帶着個甜蜜的笑。她注視着父親,似乎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來表現她的歡樂,終於,她開始一連串的輕呼着:“爸爸,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不知道叫了多少個“我愛你”,在趙自耕滿懷激盪的時候,她又閃電般在父親面頰上印下一吻,然後,她翻轉身子,像一隻穿花蝴蝶般,翩翻着飛出了書房。立即,趙自耕聽到她在又哭又笑的宣佈着:“奶奶!奶奶!爸爸説我不用考大學了!我不會再落榜了,我也不用去唸那些嗚呼哀哉了!”
趙自耕驚奇的深靠進椅子中,原來,她居然如此“害怕”考大學,“不願”考大學,“懷恨”考大學……他想起幾個月前,佩吟就對他説過的話:
“……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為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佩吟,佩吟,佩吟……他的心在低喚了,那個“人比黃花瘦”的小女人……她能看進人類內心深處的東西,而他,他這個“自命不凡”的大律師,辦過那麼多案子,見過那麼多世面,面對過那麼多鈎心鬥角的問題,經歷過那麼多大風大浪的事件……結果,他居然趕不上那個小女人;他無法透視人心!佩吟,佩吟,佩吟……他的心在低喚了。很快的,他打開記事簿,找出佩吟的資料,還有,她家居然有電話,他想,她很可能窮得連電話都沒有。撥了兩個號碼,他又怔住了,他要在電話裏説什麼?經過了昨晚那種事,他預備在電話裏對她怎麼説呢?掛上電話,他很快的站起身來,穿上西裝外套,他一面走出去,一面一疊連聲的叫老劉。
蘇慕南先趕來了。平日,趙自耕上班的時候,蘇慕南雖然自己也有車,但是卻常常和趙自耕同車去辦事處,因為趙自耕連車上的時間都要利用,常常要交代許多事情。今天,趙自耕卻匆匆對蘇慕南説:“你自己開車去辦公室吧,不要等我,你先把人壽公司那件案子拿出來研究研究,我不一定幾點鐘來,如果有人找我,你錄上音等我來處理吧!”
蘇慕南點點頭,沒多説什麼,他注意到,平日那麼愛整齊與修飾的趙自耕,甚至沒有刮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