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説,這樣的距離,這樣的砸法,唐時完全可以避開的。誰知道,他整個人居然像老僧入定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靠在樹幹上。那塊石頭説大不大,説小又不小。加上柯佳樂在氣頭上,用了十成的力道,只聽“嘭”的一聲,唐時的腦門上頓時紅了一塊,緊接着可以迅速看到他腦門上腫起一個紅色的包。
“你……”柯佳樂愣愣地看着唐時,雙唇囁嚅着:“你幹嘛不躲?”
唐時仍舊不説話,只是靠着樹幹,他略有點長的頭髮因為剛才的衝突而略有些凌亂,但是這絲毫無損他的英俊,散落在枯黃草地上的火紅楓葉和他身後深色楓樹樹幹的映襯下,反而使他更像那些漫畫裏的主人公一樣,全身都散發着誇張卻又真切的凌亂美感。
“你別以為這樣我就不敢罵你了。你説你看起來這麼大的人,平時還有事沒事就把自己搞得老氣橫秋的。怎麼對你爸媽的那點破事就是理解不了呢?當初你爸的死對你媽的打擊也很大啊,只是她一個女人,如果想好好地活下去,自然還是想找個男人依靠的。可是你那時候太小,那個男人又不喜歡你。她這樣放棄你,從人道上來看雖然有些過分,但是如果換位思考一下,其實人都是自私的嘛!就好像你,別人看不出來,我可是瞧出來了。你根本就不是不喜歡楚歌,你只是不敢接受她。但是你怎麼不想想,就因為你自己的懦弱和陰影就這樣拒絕她,傷害她,這樣對她公平嗎?”
沉默,仍是沉默。
柯佳樂喃喃地抱怨了一大通:“你要不要去醫院看一看?要不然去我家擦點藥酒啊。萬一你有什麼腦震盪,我可不想帶着你這麼大個累贅。現在可沒有孤兒院敢收留你,到時候我要把你往哪送?”
唐時仍是不説話,看着火車站出站口的眼睛卻忽然亮了起來。
發現他的異樣,柯佳樂也跟着望了過去。
只見火車站外有一輛白色的敞篷車才剛剛停穩,就見何詩施和韓錦鵬分別從車裏出來,急急地往車站裏跑去。
柯佳樂的臉色一下白一下紅的,不時地看着唐時,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天空中懶洋洋地吹着有意無意的風,有火紅的楓葉飄飄灑灑地從樹枝上分離開來,輕飄飄地在空中打個小旋,然後落在草地,還有,唐時的肩頭。
唐時的眼光一陣閃爍,直到那輛白色的敞篷車駛出他的視線,才緩緩的抽回他的目光。
“走吧!”
“啊?去哪?”
“回家!”
“回家?你確定你不要去醫院看一下嗎?”
唐時轉身的剎那,一片紅得有些枯脆的楓葉從他的肩頭飄下,蕩過他的眼前,又轉了幾轉,才落在地上。
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唐時的臉色忽然大變,猛地轉過頭去,衝出樹林望向街頭的盡頭。
而人頭攢動如潮,哪裏還有他想看到的影子?
韓錦鵬一邊幫我抽着紙巾,一邊低聲地安慰着:“沒事了沒事了,別哭了啊!”
“就是啊!不就是捱了頓罵嗎?你看我媽天天罵得我狗血淋頭的,我也沒怎麼樣啊。又不會少斤肉,別哭了啊!”
我抬起頭迎向他們:“我沒哭!”
“眼睛都腫得跟小核桃似的,還沒哭!”
“可我現在沒哭了!”我臉上只有淚水消失後留下的緊繃痛疼,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再流些眼淚,至少,我的胸口不會堵得這麼慌。
詩施頓了頓時,一臉擔憂地看着我:“你別這樣好不好?”
“我道歉,事實上這一切的事情我都可以阻止的。其實我和爸爸完全可以把那條消息壓下來,不必告訴uncle。可是我當時也有些私心,希望可以藉助這次的事情,讓uncle意識到我和你之間的危機,併為我再創造些機會。只是,我太低估你對唐時的感情了。畢竟,你們才認識一個來月……”
我搖頭,極順利地綻出一個笑容:“不怪你,不關你的事。就算你不想,韓伯伯也會這樣做的,你無需自責。一切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誰,真的!”
“小歌!”韓錦鵬輕輕拉住我的手,“不管怎麼樣,我都希望你能夠快樂開心。至少,至少不是像現在這樣的表情。你知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這樣。如果我對你的感情真的困擾到你了,我想,我想我會努力試着不再侵入你的世界……”
“別説了!”我無力地將頭靠到他的肩膀上,“對不起,錦鵬,我知道這陣子我傷到你了。我向你道歉,也向我的自私道歉。我其實應該更早告訴你,而不是一直這樣自私地依賴你。不管怎麼説,你一直都對我這麼好。只是可惜,對於愛情,我們都只能束手無策。”
“糟了,你忽然説些這樣的話,聽起來真的很不對勁耶!”詩施説着,撫了撫我的額頭,“你真的確定你沒事嗎?會不會傷心過度導致語無倫次,神智不清啊?”
錦鵬聞言輕笑着從前座拿出一個粉色的盒子:“老何説你昨晚回來後一直也沒有吃東西,剛才經過採蝶軒時,我特意下車買的,是請他們現烤的,你最喜歡吃的黑麥提子麪包,吃一點好不好?至少精神會好些。”
我點點頭,抿嘴輕輕地笑,接過蛋糕盒輕輕打開。黑色的蛋糕上撒了不少青色的提子乾,特有的麪包香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謝謝!”我抱着盒子,輕輕拿起一塊往嘴裏送。
詩施和韓錦鵬相視一眼,眼中都有着心頭大石終於落地的放鬆表情。
我低下頭,嘴裏苦得像在反覆咀嚼一堆白蠟似的,又幹又澀,唇角卻又像有自主意識般地向上揚起。
如果,如果面前這個為我費盡心機的人是你的話多好?唐時,如果是你,如果是你……
車子直接開到了家門前,媽媽正在門邊焦急地打轉,看見我出來時,表情是乍驚還喜,又帶着幾分薄怒。
“你……你這孩子!”媽媽上前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胳膊,“你讓媽媽説你什麼好?”
“對不起!”我伸手摟過她的脖子,媽媽身上仍是淡淡的香奈兒5號的味道,淡定而又温暖,散亂的髮絲在風中輕輕揚起,拂過我的臉龐,醖釀了好一會兒,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爸爸坐在客廳裏,手裏端着八成滿的杯子,正來回地踱着步子。看到我回來,張了張唇,卻還是沒有説話。
媽媽拉着我的手在正中間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詩施則坐在了一旁的單人沙發上。
“uncle,小歌回來了就好了。其實她也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沒有別的意思,你就別生氣……”
“不是的!”我起身站了起來,大膽地迎視着爸爸的眼睛:“我不是散心。事實上,我是想跟唐時私奔!”
“天!”媽媽尖叫一聲,一副差點要暈過去的樣子。詩施則張大嘴巴,眼鏡垮垮地滑到了鼻尖。
錦鵬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你瘋了……”
“我買了兩張去芳草鎮的火車票,我把他騙上了火車,可他還是扔下我走了。”我苦笑着揚起手中兩張車票:“所以,請你們放心。我拐不走他,他根本對我毫無興趣。別説我們楚家只是比人家有錢一點,就算時間倒退一千年,我是個金枝玉葉的公主,他也照樣對我不屑一顧。”我頓了頓,聲音已經有些哽咽:“我這樣説,你們明白了嗎?”
爸爸遲疑着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讓我看不出他是否生氣。
錦鵬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旁邊的沙發上,整個人沒有半點精神的樣子,眉頭緊鎖,表情落寞。
“你真的這麼喜歡他?”爸爸灌了一口氣酒輕聲問道。
“是!幾乎到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這麼説,短時間內,你也很難忘記他了?”
我無語,錦鵬卻倏地站了起來:“uncle,你該不會……”
“沒錯!”爸爸把酒杯一放:“我在美國那邊幫你聯絡一家學校,大概半個月的時間就可以安排好一切。至於錦鵬是否隨行,你們倆自己決定。有沒有問題,你自己決定。”
“小歌!”詩施的聲音裏透着明顯的緊張,伸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略有些暴出的上牙因為緊張而被緊抿的嘴唇遮住。
“好,我答應!”我用力地點頭,不給自己考慮的機會。
“很好!”爸爸上前,用力地抱了抱我:“這才是我楚辭的女兒,這才像我。你要知道,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除了希望你嫁得好之外,也希望你能多學點東西,將來好好地管理我們楚家的事業。你現在還小,等以後你接觸的人多了,你就會知道,事實上,感情這種東西,説輕不輕,説重也不重。拿還是放,全是你自己説了算的。”
我低頭不語,只是輕輕地靠在爸爸的肩頭。
半個月,半個月的時間,應該足夠讓我記清你的樣子了吧?唐時!
“你真的決定去美國?”詩施拉着我的手,臉色一反常態的凝重。
“嗯!”我輕輕舒展着身體,伸了個懶腰:“其實爸爸的建議對我來説未嘗不是最好的。如果一直在華梵呆下去,試想一下,每天都能看到唐時的情況下,要我忘記他,太難了!”
詩施聞言臉頓時垮了下來:“我就知道你這傢伙一點良心都沒有。完全都不考慮我的感受,以後你走了我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是是是,對不起對不起,我太自私了,我對不起你。不過你放心,只是一兩年而已,等我忘了唐時,我還是要回來的。”我故作輕鬆地整理着昨晚新剪短的頭髮。
“得了吧,一兩年?別人我不敢肯定,像你這種死腦筋的人,要你一兩年內忘了他,只怕是不太可能的了。”詩施嘆了口氣,“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跟着柯佳樂那個白痴起鬨。還幫你們牽什麼線,搭什麼橋。要是我一開始就極力勸你的話,沒準事情會是另一番境地。”
我輕輕笑了笑,並不説話。事實上,我們都很清楚,感情這種事情,一旦有了感覺,是很難用得上“如果,早知道”這樣的字眼的。
“暴牙妹,暴牙妹!”柯佳樂喘着粗氣,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看到我時臉色略有些異樣:“楚、楚歌!”
我笑着點頭,看着他一臉不自然地把詩施拉到一邊,小聲地問:“楚歌真的決定去美國?”
詩施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難不成還會是煮的嗎?這還不都怪你?沒事亂牽紅線,現在好了?要不是你那個好朋友鐵石心腸,害得小歌徹底失望傷心的話,她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佳樂!”我含笑上前,“你別聽詩施胡説,事情與你們無關的。事實上,我還是要謝謝你們,真的。”
柯佳樂的眼眶微微發紅:“都這樣了,你還説些這樣的話!其實……其實唐時他……”
“我很抱歉!”唐時不知何時站到了我們不遠處的陽台前,平時有些隨意披散的頭髮,今天卻有些刻意地整理了一番,並留了一小絡在額前。不難從髮絲中窺見一點黃色的不明物體。
“你的頭……”話剛出口,我又頓住了。這樣的情不自禁,頓時又讓氣氛陷入一種異樣的曖昧尷尬中。
我囁嚅着,喃喃道:“對不起!”
“沒什麼,昨天不小心碰傷了。”他聳聳肩,無所謂地看向柯佳樂,“我待會兒有課,先走了。”
柯佳樂咬牙切齒地看着他:“唐時,你……”
“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懂嗎?”唐時一臉正色,轉身走向走廊的另一邊。他低着頭,擦着我的肩膀離開。
我強忍着想哭泣的衝動,腦子裏卻還是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情形。
詩施看了看我,大概是猜出我心裏的想法,又是同情又是生氣地拉着我就走。柯佳樂在後面急忙跟上來,卻被詩施大聲吼得不敢動了。
“你跟上來做什麼?我們跟你很熟嗎?”
我沒有回頭,雖然想讓柯佳樂知道我真的沒有怪他的意思,但是更加害怕看到唐時的背影。所以,只是任由詩施拉着,小跑地向教室走去。
“我告訴你,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你一定要堅強一點。什麼唐時宋時的,管他老幾。人家都能這樣無情無義,你還想着他的好做什麼?為這種懦夫難過,根本就是浪費自己的眼淚。懂不懂?”
我點頭,沒有反對詩施的話。心裏卻開始隱隱約約地擔心,是否還要把這半個月的課繼續上完。
在這個半個月裏,我有多少勇氣,足夠讓我每一次都能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唐時身邊走過?
過了中秋,深秋的痕跡也益發的濃重。
學校種滿了各種樹木,到了秋天自然隨時都可以看到風中飄落的葉子。清潔工們都穿着誇張的長袍子,在學校裏揮着大掃把。
我一個人抱着一本書,低着頭往前走着。
“咦,這不是楚歌嗎?”
“真的耶!真是難得看到她一個人喔。平時不是有何詩施陪着,就是有韓錦鵬跟着的。看她這個樣子,不會真的是失戀了吧!”
“那又怎麼樣,那個唐時還真是酷死了。也該着有人給她點顏色看看,要不然她還當真不知道她自己是誰了。”
我充耳不聞,心裏再一次慶幸自己只需要在這裏再呆十幾天。而一旦去到美國,那裏的一切對於我來説,必然都是全新的開始。
“天哪,是唐時耶!”剛才那個聲稱“該有人給我點顏色”看的女生忽然低聲驚呼道。
我腳步一頓,順着她們的聲音向前望去。
唐時穿着深藍色的校服外套,清瘦的臉頰正呈現二十五度角望向地面。又長又彎的眉毛在這樣的角度下呈現出一種淡淡的陰影,卻將他的眼晴映襯得分外明亮,如同一汪清澈卻望不見底的深潭,閃爍着異樣的光澤。
他顯然聽到那個女孩子的驚呼,抬起頭,對她們微微點頭:“學姐好!”
我看着他的笑容,一陣心慌意亂,居然想閃身躲到身旁的一棵樹後面去,但是顯然已經遲了。他的視線已經轉到了我的身上。
我就這樣隔着幾步的距離與他對視着,他的眸子靜靜地轉動,依然流轉着讓人怦然心動的感覺。
我看見他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他並不説話,只是向這邊走過來。
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他好像是要跟我説什麼,甚至,我覺得他是向我走過來的。可是事實上,他只是悄無聲息地從我的身邊經過。
我們就像一對完全不曾認識過的陌生人一樣,毫無牽連地從彼此身邊走過。
我深吸一口氣,對着空氣擠出一個微笑。他對並不熟絡的人微笑,打招呼。但是對我,卻吝嗇得連個微笑都不肯給。
“小歌!”有一聲熟悉的呼喚忽然在我身後響起,我連忙神經質似的回頭,看到韓錦鵬熱切的笑臉,這才反應過來:唐時他是不可能這樣叫我的。
“我已經跟爸爸商量過了,他答應考慮讓我陪你去美國的事情。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