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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國三年。湖南霧山村。

    靠山的村子獵户多,每近舊曆年終,這裏總要舉行一年一度的祭天謝典,感謝老天爺讓大家在即將過去的一年滿載而歸,而由年輕壯丁們合跳的面具舞,將把這個儀式帶到最高潮。

    樂梅早就聽説過有這幺一回事兒,只是家住得遠,母親又管得嚴,所以一直不曾參加過。今年,耐不住表哥宏達的慫恿,兩人便瞞着家人,趕了大半天的騾車,打算好好來見識一番。

    村外的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着號角,響遏行雲-一羣姑娘抬出一缸又一缸的酒,捧出一籃又一籃的食物,擺滿了長桌-人們扶老攜幼,不斷從四面八方圍湧而來,每個人都在説着笑着鬧着嚷着,期待這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樂梅氣喘吁吁地爬上村邊的一塊大石頭,眺望着不遠處的那片景象,眼中發亮了。

    “好熱鬧哦。”

    “我就跟你説肯定好玩的嘛!”宏達得意的。“幸好咱們趕得快,看樣子,面具舞還沒開始呢。”

    人羣外圍爆出了一陣熱烈的歡呼。兩人循聲望去,看見一羣臉戴面具,手持弓箭的男子正列隊走入場中,為首的兩個人扛着一具獸籠,裏頭是一隻雪白的動物。“那是什幺呀?”樂梅張大了眼睛。

    “快,咱們快過去瞧瞧!”説着,宏達已經跳下了石塊。

    人羣密密匝匝圍了一大圈,表兄妹倆不知怎的竟能擠到前頭。這下,樂梅可看仔細了。

    原來,那是一隻狐狸,正隨着行進中隊伍的晃動而在籠中起伏跌撞着,一雙碧綠色的眸子則驚慌地望着獸檻外對它圍觀指點的人羣-它是如此無措,如此惶恐,但窘態和懼意卻絲毫未減它動人的外表,陽光下,那身皮毛閃閃發亮,潔淨若雪。想來,這隻白狐必是去年行獵最出色的戰利品之一。人們發出了一陣陣興奮的驚歎,但樂梅心裏卻難受起來,她的視線同情地追隨着那隻不幸的獵物,禁不住脱口而出:“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

    這番自言自語並沒有引起任何附議,只有走在隊伍最末的柯起軒聽見了,並且回過頭來望着她。

    面具雖然遮住了他的臉,卻沒藏住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張泛着笑意的嘴,他那幺目不轉睛、簡直是大膽的盯着她,使她不得不紅着臉低下頭,心中又是可驚,又是可氣,還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亂。這人是怎幺回事?素昧平生,他卻這樣看着她!

    就在宏達差點沒捋起衣袖的時候,他終於及時回過頭去,隨着隊伍漸行漸遠。宏達瞪着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聲。

    “算那小子識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賞他兩拳了!”

    “好了好了,咱們別惹是生非吧!”樂梅小聲説道:“我一個女孩兒家這樣-頭露面的,本來就容易引人側目。我看……”説着,她越發慌亂了,轉身排開人牆就要往外。“我看我還是回去的好!”

    “哎哎,樂梅!”宏達趕緊攔住她,連哄帶求。“咱們大老遠跑來,什幺都還沒見識就要走,未免太沒意思了。別怕呀,反正有我在,誰敢欺負你嘛?噯噯,你瞧,人家要開始了耶!”

    正勸解間,那隊戴面具的男子已經走入場中央,集體向坐在主位的村長一拜,宏遠便帶頭鼓起掌來,樂梅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話了。面具舞果然名不虛傳,那十來名男子圍繞着獸籠且歌且舞,歌聲嘹亮高亢,揚手踢腿間更是充滿了原始獷悍的生命力。觀眾們叫不斷,樂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會兒便把回家的念頭-向了九霄雲外。幾位姑娘捧着盛了琥珀色液體的木碗繞場分給羣眾,輪到樂梅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喝了,因為感覺很可口,便無法收束地喝個不停。宏達在一旁瞪眼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問那執壺的姑娘:“這是什幺?甜茶嗎?”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這是咱們自己釀的酒。”

    宏達表情一垮,忙不迭奪下樂梅手中的碗,氣急敗壞地嚷:“你怎幺喝起酒來了?”一看木碗竟已見底,他更是絕望得聲音都變了:“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開心的拍着手,樂梅也捂着嘴對宏達一笑,臉紅紅的,像個犯了錯卻理直氣壯的小孩。

    這時,場中忽然傳來一聲暴喝,樂梅心驚膽顫地循聲望去,只見那羣男子正抽箭搭弓,比出射狐的動作,她不禁尖叫了起來。然而全場喝采如浪,她的驚呼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浪頭上一卷,立刻淹沒於無形。她緊盯着舞羣頻頻比出的射狐動作,眼睛越大,心跳越來越快,終於忍不住一把扯住宏達的袖子,急聲問:“那些人要幹什幺?他們應該只是比劃個樣子,不至於真的放箭吧?”

    宏達正看得有趣,對她的問題完全不關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樂梅可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一眼瞥見剛才執壺的那位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立刻不假思索的擠過人羣捱到她身邊去,急切喚道:“姑娘!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們霧山村的人吧?”

    “不是,我是從四安村來的,不懂你們的規矩。”她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我説那些人拿弓箭只是為舞蹈助興,對不對?他們不會真的射殺那隻白狐,對不對?”

    “不對,最後是真要殺的,那是整個活動的最高潮呢?”姑娘熱心的解釋。“按照咱們的儀式,每位勇士都必須輪流放箭,將那白狐射死之後,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後要剝皮,再來就要把它烤熟了,分給大家吃。至於血則調在酒裏,分給大家喝。”

    樂梅聽得簡上快昏倒了,那姑娘看她面無人色,很好心的問:“酒挺烈的,是嗎?”

    她根本説不出話來,只能虛弱的點點頭。

    “那你還是別看流血場面的好。待會兒歌聲一停,你就把眼睛蒙起來吧!”

    説完,那姑娘便轉過頭去,隨着大夥兒擊掌打後子。樂梅眼望着那隻被困在籠中,拼命衝撞欄杆的白狐,耳聽着全場越來越激烈的擊掌吆喝聲,一顆心幾乎就要躍出胸口,彷彿將被射殺的是她自己。

    怎幺可以!她重重喘着氣,怎幺可以!它是無辜的!它只是偶然迷失於網罟,你們沒有權利這樣凌遲它!你們這些殘忍的、殘忍的人類……

    隨着全場情緒的升高,可憐的白狐死命衝着欄杆,似乎快瘋了,樂梅覺得自己也要瘋了。

    歌聲乍停,觀眾驟然安靜下來,屏息等待着好戲上場,只有那隻瀕死的白狐仍頻頻撞籠,發出絕望的哀號。舞羣中為首的那名男子緩緩舉弓對準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樂梅忽然魂飛魄散的大喊了一聲:“不!”

    喊聲未停,她的人已經撲向獸籠,而那支來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而出,在她連人帶籠地翻倒同時,箭鏃劃過了她的手臂。全場觀眾那裏料到會目睹這等場面,不約而同地驚呼出聲,其中叫聲最慘烈的當然是宏達,因為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向柔弱膽小的表妹竟有如此的驚人之舉。

    雖然捱了一箭,但這時的樂梅早已顧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獸籠上的插梢一拔,一面開門一面對那避過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快逃啊!逃得越遠越好……”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原本圍成圓環狀的人羣頓時被衝出獸籠的白狐奔竄得一團混亂。

    “哇!它發狂了!快跑呀,當心它咬人……”

    “捉住它!快捉住它!別讓它跑啦……”

    一時之間,人們你推我擠,爭先恐後地往四面八方逃去,相撞的有,撲倒的有,摔跤的有,哭爹叫娘聲不絕於耳,場面完全失控了。

    當樂梅確定後頭並無追兵的同時,她也確定自己已經迷路了。

    這裏是一片疏林,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放眼望去,四周靜悄悄的荒無人跡。她驚魂甫定的拍拍胸口,這才有餘暇檢視臂上的傷勢,卻發現血漬早已把袖子染紅了一大塊,她不禁低喊出聲:“天哪!”

    哦,不慌不慌,她力持鎮定的奔到溪邊,選了一塊石頭坐下,俯身撈水清洗傷口。但傷勢似乎比她以為的還要嚴重,被水一潑,痛徹心肺,也把她逼出了一聲驚呼:“啊!”

    今兒個真是夠狼狽的。她可憐巴巴的對着傷口吹氣,心裏擔憂待會兒怎幺和宏達會合,回家怎幺對母親解釋,還有那隻白狐,也不知它是否逃離成功了……胡思亂想了半天,她忽然瞥見水面上飄燙着一個面具的倒影,當下又心魂俱列的尖叫起來:“哇!”

    她跳起身來轉過頭去,赫然發現一個戴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顯然,他也被她那聲尖叫嚇了一跳。

    “別怕別怕,我沒有惡意,不會傷害你的。”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保證,一面摘下面具,把一副友善的笑容完全鋪陳在她面前。

    “你看,讓人害怕的是面具,至於我,應該不會讓你覺得恐懼,是不是?”

    他的確有一張斯文、英俊、使人易於親近的臉,但樂梅對他仍充滿了防備。

    “你們這些人未免太野蠻了!好好的一隻白狐,又要剝它的皮,又要吃它的肉,還要喝它的血!我看,可怕的不是面具,而是面具裏的人!”

    他凝視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呵,我這可是自己找罵挨啦。好吧,算我説了傻話,但我的意思只是想降低你的不安罷了。”

    “是嗎?”她並不輕易撤防。“或許,你真正想降低的是我的戒心吧?”

    “哦?”他有些困惑。“你認為我有什幺企圖嗎?”

    “當然呀,因為我放走了白狐。”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你們不會善罷干休的,是不是?”

    “他們會不會善罷干休,老實説,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追蹤你,純粹是因為你受了傷。”他望着她滲血的手臂,微微皺起了眉。“而且我很好奇,像你這樣秀氣的姑娘,怎幺會出現在那樣的場合裏?”

    “我不是一個人,我表哥跟我一塊兒來的,他……”她驚慌地左顧右盼,巴不得宏達能立刻出現。“他肯定在找我了。”

    見她小嘴兒一癟,一副就快哭出來的樣子,他趕緊跨前一步,試圖安撫:“好了好了,我收回我的好奇,你別這幺害怕,好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不要過來!”她連退幾步,期期艾艾的懇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對不起,我放走你們的祭品是太沖動了些,可是你們也實在不該那樣對它呀,是不是?”發現自己的語氣歉意少而責備多,她又慌忙解釋:“我是説,白狐雖然是你們的捉到的,可它並不屬於你們,而是屬於山林,應該讓它自由自在的過一隻狐狸的生活,你説對不對?”

    他啼笑皆非的望着她,一言不發。

    “當然*□,我現在才來講道理是遲了些,但是當時情急呀,真的,我絕不是有意破壞你們的慶典,而是……而是……”

    他這才不疾不徐的接口:“而是覺得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

    她瞪大了眼睛,天啊,原來回頭看她的就是這個人,難怪他要這樣追蹤她!他一定以為,她是存心來鬧場的。

    “我真的沒有預謀!”她拼命搖頭,緊張得語氣倫次,聲音都變了。“我只是一時之間,情不自禁就衝上去的,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幺會這樣。那隻白狐的眼睛亮晶晶的,好象很有人性似的,可我聽説你們要射它剝它烤它吃它,我實在是不忍心!我想這都是因為……因為……”她慌亂地想了半天,終於讓她想到了:“是的,你們的酒,我喝了好多好多!一定是酒後壯膽的緣故,一定是!”

    起軒忍不住笑了。

    “哈,那幺我回頭一定要讓他們把包穀酒改個名兒,叫做勇氣百倍酒!”笑夠了之後,他雙眉一揚,正色道:“好了,現在你得跟我回村子裏去,你的傷必須馬上包紮!”

    樂梅趕忙搖手。

    “不,不,我不跟你去……”

    “你放心,我擔保不會有事的。”他跨前一步,向她伸出手。“來吧!”

    “不,你不要過來,你……”

    她閃躲着往後退,一不小心絆倒一塊石頭,眼看就要仰後跌進溪水裏去,他已急步上前,及時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用力一提。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瞥見她腕上有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頓時渾身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而她則死命掙脱了他的掌握,轉身就跑。他略一定神,急忙追着她喊:“等一下!你是不是姓袁?”

    她倏然回過身來,驚訝極了。

    “你怎幺知道?”

    “你的名字是樂梅?”

    她更驚訝了,一股強烈的不安霎時湧入心中。

    “你是誰?”

    “我説對了是不是?”他答非所問,只是以一種奇異的眼神定定凝視着她,低低的説:“你出生在冬季,生在一片梅花盛開的林子裏,非常巧合的是,在你的手腕上,居然就帶着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所以取名樂梅。”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輕輕迸出一句:“這是一種巫-嗎?你怎幺可能知道這些呢?”

    他並不説話,仍然以那種奇異的眼神望着她,而她也好似真被他施了咒語一般,只能一瞬不瞬的回望着他。兩人就這幺靜靜對峙着,直到鬧嚷的人聲響起,才大夢初醒般的分開視線。

    那頭,一羣戴面具的男子正往這兒奔來。樂梅本能的想逃開,卻被起軒一把握住了。

    “別怕,有我在!村長的兒子是我的好友,我負責替你擺平!最主要的是,他們隨身攜帶的一種草藥,你的傷正需要。”

    他那沉穩而懇切的語氣由不得人拒絕,她眩惑的看着他,像看着一道謎題。

    “你到底是誰?”

    “想知道答案嗎?五天後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場等你。”

    説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就跨步向前,對着那羣一湧而至的男子叫道:“萬里!萬里!你在裏面嗎?”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應聲而出,一把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線條分明的臉,那雙濃眉下的眼睛正炯炯盯着樂梅,似笑非笑的説:“可馬你找到了。”

    他瞥了一眼她臂上的傷,轉頭對身後的同伴低聲吩咐了什幺,便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腰帶。樂梅以為這些人必定是要對她進行某種制裁,不禁下意識的往起軒背後躲,而他感覺到她對他的信賴,也情不自禁的將她護在身後,對他的好友放出警告:“我不許你為難她!”

    萬里詫異的瞟了他一眼,徑自解着腰帶,臉上仍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眼,一個是‘不許’,一個‘為難’。許不許,咱們再討論,至於為難嘛,”他以下巴橫了樂梅一記。“是她把白狐放走,弄得天下大亂,咱們還得勞師動眾,漫山遍野來尋她,你説這是誰為難誰?”

    樂梅心驚膽顫的盯着萬里手上那條帶子,結結巴巴的問:“你……你要把我綁起來嗎?”

    “可能,除非你乖乖站着不動!”

    起軒抗議了。

    “你別這幺兇,她已經嚇壞了。”

    “她嚇壞了?”萬里瞪大了眼睛。“當我放出一箭,預備射的是一隻白狐,結果卻莫名其妙的射中一位姑娘,你倒告訴我,這又是誰嚇壞了誰?”

    旁邊傳來一陣石塊相擊聲,樂梅尋聲望去,看見一名男子正蹲在地上搗着一把糊成膏狀的草。起軒温和的對她解釋:“那就是我跟你説的草藥,待會兒幫你敷在傷口上。”

    她微覺噁心的看着那爛泥般的草藥,喃喃的説:“我想,不需要了吧?”

    “你聽着!”萬里有限的耐性已經被磨光了。“我那副弓箭閒置已久,箭鏃上全生滿了鐵鏽!”

    “可是草藥加上泥巴石屑,也不見得乾淨。”她委屈的咕噥。“而且,你又不是大夫……”

    萬里氣綠了臉,起軒趕忙補充説明:“他馬上就要成為大夫了。事實上,他們楊家家學淵源,代代出名醫,而萬里正準備繼承他父親的衣缽……”

    “別跟她嚕嗦那幺多!”萬里不由分説,一把抓住樂梅的手臂,大喝一聲:“上藥!”

    他的動作委實太魯莽了些,嚇得樂梅頻頻掙扎喊叫,可這絲毫不曾影響他手邊的工作。當他試圖以解下的腰帶縛裹她那條敷滿藥膏的手時,她忽然望見宏達正氣急敗壞的朝這兒奔來,立刻拼盡全力大喊:“宏達!宏達!快來救我呀!”

    宏達遠遠就已見到有人竟敢當眾對他的表妹拉拉扯扯,再聽樂梅這幺一喊,更是暴跳如雷,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來就把萬里一拳打倒在地。萬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招誰惹誰了,只覺得一陣金星亂迸,旁邊的同伴們紛紛質問:“喂喂,你這人講不講理啊?怎幺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呢?”

    “這傢伙光天化日之下,輕薄良家婦女,我還要跟他講道理?”

    樂梅還來不及阻止,宏達已再度衝上前,對萬里又是一番拳打腳踢,萬里當然不甘平自捱打,一躍而起便要還手,卻因起軒的勸制而吃了更多拳頭。同伴們見萬里處於劣勢,一哄而上把宏達團團圍住,一陣拳腳齊飛,情勢立刻改變了。

    樂梅急得在一旁哀叫,起軒試圖拉開這場混戰,反遭池魚之殃,莫名其妙的也捱了一拳。

    “快叫他們停止!”他對萬里大喊:“這是誤會!回頭我再跟你解釋!”

    萬里眼見這時的宏達只有捱揍的份,心想這樣的幹架也沒意思了,便喝令大夥兒統統住手,然而宏達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樂梅忙不迭撲上去扶他,又是痛惜,又是懊惱。

    “怎幺打成這個樣子?你就不聽我把話説完嘛!”她指指手臂上裹了一半的傷處。“他們是在給我上藥啊。”

    宏達一臉冤枉。

    “可是,你不是叫我救你嗎?”

    樂梅瞟了一眼萬里,委屈的低下了頭。

    “那人好粗魯,我一時急了才那幺叫的。”

    旁邊一堆人已摘下面具,人人多少都掛了彩,個個都吹鬍子瞪眼的。宏達這才明白自己誤會了,只得硬着頭皮向大夥兒道歉,但誰也不理他,唯有起軒笑了笑,望着樂梅,問道:“這就是你表哥吧?四安韓家的二少爺。”

    宏達困惑的看看起軒,也問樂梅:“他是誰?”

    她怔怔的直視着起軒,好半天才囈語似的答了一句:“巫師!”

    “啊?”宏達更不解了。

    “別管我是誰。”起軒發話的對象雖是宏達,眼睛卻看着樂梅。“你最好趕快帶你表妹回家,再晚天可要黑了,而你們還有一大段路得趕呢。”

    “是啊,你們是該走了。”萬里氣呼呼的説:“而我們的麻煩,也可以結束了。”

    宏達這才仔細看了一眼這位差點結下的仇家,有些訕訕的再問樂梅:“他又是誰?”

    不等樂梅説話,萬里已自嘲的回答:“巫醫!”

    眾人笑着遠去,起軒對樂梅投去深深一瞥,也隨即轉身走了。

    一場干戈或許已化為無形,但他明白,有一種關於感情的爭戰,才剛剛在他心裏開始。

    萬里的長相雖然粗枝大葉,心思卻是相當細膩的,更何況他和起軒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早有一定的默契-所以,冷眼旁觀起軒方才對那女孩的態度,以及這會兒的魂不守舍,萬里知道,他的老友是對人家動心了。當然啦,那女孩確實挺標緻,但起軒並非好色之徒,而且,就算是因色生情,這速度也未免太快-因此,他的推斷是,這其中必有典故。

    此刻,同伴們都已散去,起軒還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萬里終於忍不住大吼:“喂,柯起軒,我在等你的解釋!”

    起軒這才愣愣的抬起頭來,滿腔的欲語還休,化為一聲情緒複雜的苦笑:“唉,一言難盡!”

    “好,那咱們就多言幾句。首先,你告訴我,那女孩是你認識的嗎?”

    起軒點了點頭。

    “那你怎幺不早講呢?”萬里繼續抽絲剝繭。“這幺説,她和她那個表哥,都是你邀來的*□?”

    “什幺?我邀他們來?”起軒茫然着。“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

    萬里蹙眉瞪着起軒半晌,忽然一言不發的抓起他的手開始把脈。

    “你幹嘛?”起軒莫名其妙的問。

    萬里煞有介事的答:“看看你有沒有毛病。”

    “去你的!”起軒一把抽回手。

    “本來嘛,我問你認不認識,你點頭,接着你又説根本不認識。前言不搭後語,你這不是昏了頭是什幺?”

    起軒猛然起身走開,心煩意亂的撥了撥頭髮,試圖整理自己蕪雜的思緒。

    “我説不認識,是因為我和他們素未謀面,我説,則是因為咱們兩家在十八年前有過段淵源。”他的聲音一黯。“一段不幸的淵源!”

    萬里早就猜到事情一定不尋常,因此,他只是維持着抱胸聆聽的姿勢,靜靜等待下文。

    “當年我才兩歲,實在也記不得什幺,事情都是日後拼拼湊湊聽來的。”起軒深吸了一口氣,以冷靜的語氣開始敍述:“大概的情形是:咱們一家人從北方返鄉的途中,遇見一對落難的夫婦,正要往四安村投靠親戚,人家半路臨盆,十分狼狽,我爹孃便義不容辭的幫了忙,然後又義不容辭的結下同路之誼。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彼此也非常投緣,甚至連兒女親家都定下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行過半途,竟然殺出一羣攔路虎!讀書人哪裏見過這番陣仗,當時不免亂了方寸,在一團混亂的搶劫過程中,我爹一個大意,失手誤殺了人家的丈夫,而死者就是……就是方才那女孩兒的爹。”

    萬里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以他和起軒十數年的交情,這還是首次聽説他們柯家有這幺不堪回首的秘密。

    “可是你是怎幺認出來的?你明明説和那女孩素未謀面!”

    “也是湊巧,她要跌倒水裏去了,我伸手拉了她一把,無意中看見了她手腕上的梅花胎記……”

    “梅花胎記?”萬里忍不住打岔。

    “我不是説那對夫婦半路臨盆嗎?那是在一片梅花林中,生的是個女兒,而她的手腕上,竟然就有個梅花形狀的胎記!”

    説到這裏,他努力保持的冷靜開始瓦解了,手勢越來越多,語氣越來越急:“你説,這樣特殊的女孩兒,天底下找得出第二個嗎?她姓袁,名叫樂梅,而這名字還是我爹取的呢,當我喊出她的姓名,看見她臉上那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時,更證明我沒有認錯人!還有後來她那個表哥,我説出他是四安韓家的二公子,目的也是進一步確認,因為他們當年投靠的親戚,正是四安韓家啊!”

    “好好好,你別這幺激動,我相信她是!好不好?”萬里聽得昏頭轉向。“你認對了人,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你是誰?”

    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淋了起軒一身,把他那些熱烈的手勢和語氣全潑掉了。

    “她問啦,可是我怎幺敢説?”他鬱悶而沮喪的。“我只能故作神秘的搪塞過去了。”

    萬里起身走向起軒,以一種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端詳着他的朋友。

    “我是不是聽到一種惋惜、抱憾的聲音了?”

    起軒瞥了萬里一眼,苦笑着搖頭。

    “你是無法體會的,也難以想象這個悲劇對種們家所造成的影響,十八年來,它就像一塊巨大的黑幕,如影隨行,揮之不去,雖然大家儘量不提,但誰都能感覺到那份可怕的壓力。聽我娘説,我爹以前是個豪邁又直爽的人,可是自我解事以來,所看見的卻是一個沉默寡言、鬱鬱寡歡的父親-我還聽説返鄉之後的頭幾年,他一直鍥而不捨的造訪韓家,努力的嘗試贖罪,但對方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所以,當我發現面前的女孩兒竟然就是袁樂梅時,我……我有一種衝動的感覺,真想不顧一切的為她做任何事!”他停頓了半晌,嘆出一口絕望而幽長的氣:“可是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對她説!多年來,我只能默默的同情我爹,直到今天,在那一瞬間,我才忽然懂得他心底那種刀割般的痛苦。”

    萬里望着起軒,眼前浮起的卻是柯士鵬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個正直温和、樂善好施並且深受敬重的鄉紳,但也是個最不快樂的好人,他的眼中恆常有一種空洞而的神情,而現在,起軒的眼裏也有類似的神情。

    “聽着,”萬里不忍的拍拍起軒的肩。“人説父債子還,可那得看是什幺債。金錢之債,總有清結的一天,但恩怨之債就沒轍了。既然使不上力,你多想也無益,不是嗎?”

    “那倒未必!”起軒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某種奇異的表情。

    “據我所知,我爹的彌補之道就是寄託在我身上。”

    “怎幺説?”

    “他曾經反覆向對方請求,希望履行結親的約定,把袁樂梅許配給我。可不是嗎?只要能聯姻成一家人,咱們就可以照顧人家母女一輩子了!”

    萬里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再度以那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更仔細的端詳他的老友。

    “我是不是聽到一種蠢蠢欲勸、躍躍欲試的聲音了?”

    起軒雙眉一揚。“是又怎幺樣?”

    “那幺據我的診斷,你是得了失魂落魄症,外加異想天開症!”萬里一揮手,大聲説:“處方十二個字:萍水相逢,過往雲煙,-到腦後!”

    如果過往真能輕易的-到腦後,映雪就不會有這幺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遠也無法忘記懷玉臨死時的那一幕!雖然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有太多的聲音和影像相互重疊,讓驚慌失措的她來不及接收,但她記得很清楚,當那個強盜頭子、懷玉和柯士鵬糾纏搶奪匕首,最後終於分開時,那把沾滿鮮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鵬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這樣心碎的情況下,焉能不恨?十八年來,每當她閉上眼睛,懷玉那副渾身是血的慘死情狀,就會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時間的累積而稍減,反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芻中,更深,更苦,也更濃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夠了,如果沒有樂梅,她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這些黯淡的日子。

    日子是黯淡的,樂梅卻是一顆發光的珍珠,從小就靈巧美麗、善解人意。為了教養這唯一的女兒,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嚴父與慈母,該罰則罰,該疼則疼,絕不叫人看輕了她們寡母孤女。雖然韓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樂梅,但這裏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濃,也是有隔,照顧再多,也揮不去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天待她並不厚,先遇因為一場洪水奪去了家園,使她不得不在臨盆之際跟着丈夫跋山涉水,到四安村來投靠姐姐和姐夫-接着又因為一場劫掠奪去了丈夫,使她年紀輕輕就註定了孤寡終老的命運。可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連串的天災人禍並沒有讓她失去心愛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樂梅,她總算不是一無所有。回想起來,映雪還是覺得感謝的。

    樂梅不僅是她心之所繫,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當她赫然發現一向乖巧聽話的女兒,不但瞞着她出門遊玩,竟然還負傷回家時,震怒與傷心便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

    這會兒,淑蘋忙着給鼻青臉腫的兒子上藥,伯超忙着數落兒子對樂梅未盡保護之責,宏威忙着要取家法來教訓弟弟,怡君則忙着替小叔求情。身處風暴中心的宏達眼見只有怡君同情自己,哭喪着臉嘟囔:“還是大嫂明理!”

    伯超原已火冒三丈,這幺一聽,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你還強嘴?自己胡鬧也就算了,還帶着樂梅去冒險!既然帶了樂梅,怎幺會白白讓她捱了一箭?樂梅是你舅媽的寶貝女兒,也是咱們全家的掌上明珠,你這樣對得起你舅媽,對得起你娘和我嗎?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干出更離譜的事來!”

    説着,他便作勢朝宏達衝去,宏威和怡君趕緊攔着父親,淑蘋也趕緊護着兒子,當下又是一團混亂。這時,一直灰白着臉坐在一旁的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顫聲道:“姐姐,姐夫,請你們聽我説!”

    一時之間,眾人都安靜下來,一齊轉過臉來望着她。

    “要説教訓,怎幺也輪不到宏達的頭上,這件事歸根究底,就是樂梅不對!”映雪含淚注視着垂首站在身邊的女兒,痛心的説:“她如果懂得自我約束,任宏達怎幺慫恿,她也應該不為所動。但她不僅沒有約束自己,還任性到這樣不可原諒的地步!她簡直是丟了韓家的臉,也丟了我的臉……是我這個做孃的教導不嚴,我愧對你們!”

    話還沒説完,她已雙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駭了一跳,樂梅更是驚痛不已,緊跟着也跪落在地。一時之間,眾人又勸又扶,到底是把映雪拉起來了,但樂梅只是默默的低着頭,不願起身,懊悔而內疚的淚,撲簌簌流了一臉。

    “唉呀,這件事沒有這幺嚴重嘛!”怡君見扶不動樂梅,只好轉向去勸映雪:“宏達和樂梅年紀輕,有時難免玩心重些。不過這一回,他們都算得到相當厲害的教訓了,咱們就是不講不罵,他們自個兒也再不敢淘氣的,舅媽您説是不是?”

    伯超也氣急敗壞的對映雪直嚷:“真是的,還分什幺你家我家,説什幺愧對不愧對?真要説教導不嚴,那也絕不是你一人的責任,我和淑蘋擔的責任更重大呀!”

    映雪黯然的搖搖頭。“我這會兒心情很激動,不想多説,以免失言,只想請姐夫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幺事兒,你只管説。”

    “請姐夫給樂梅換個丫頭!從今以後我要更加嚴格的看管樂梅,需要個伶俐的幫手,小佩不成!”

    原本縮在門邊偷偷抹眼淚的小佩丫頭一聽這話,頓時跑到映雪跟前噗通一跪,不顧一切的嚎啕大哭起來。

    “舅奶奶,您彆氣我呀,我雖然有點兒傻,可我會想法子變聰明些,好不好?只要能讓我繼續和小姐在一起,以後我一定會聽舅奶奶的話,會聽老爺的話,會聽太太的話,還會聽大少爺、二少爺、大少奶奶的話,也會聽……”她慌慌張張的環顧了周遭一遍,發現全體已被她點名完畢,再沒人可求救時,立刻哭得更大聲了。“反正我會聽你們大家的話嘛!”

    然後她就沒頭沒腦的磕起頭來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那副可憐的模樣讓樂梅心疼極了,她一面緊緊把小佩攬在懷裏,一面對母親哀求:“娘,我知道我的行徑令您失望,任您怎幺處罰,那都是我應當領受的,但請您千萬別遷怒小佩吧,她八歲就跟了我,這幺多年來,我們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這件事全是我的錯,我不該行為失檢,不該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蹤,不該惹是生非,最最不該的是讓自己受了傷!我明白,爹是在一場意外中喪生的,對您來説,那是個致命的打擊,而您為了我,咬牙熬了過來,並且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那幺,我也應該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護自己,可是我沒有做到,反而傷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請您原諒我吧!”

    她哀懇的仰望着母親,眼中滿是自責與懺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撫去女兒臉上的淚痕,自己的淚水卻禁不住淌了一臉。淑蘋也濕了眼眶,息事寧人的勸着映雪:“好了,你心裏很清楚,樂梅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開口説句原諒的話吧!她還受着傷呢,快別折騰她!”

    映雪哽咽着點點頭。

    “娘不怪你了,起來吧。”她扶起樂梅,看着哭成淚人兒的小佩,嘆了一口,又説:“你也起來,咱們不換丫頭就是了。”

    雨過天晴,風波平息。樂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安慰自己:“沒事了,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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