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天禧年間。
在開封城內外,如果有人問開封府府尹是誰,路人可能一時答不上來,但若問開封府首富是誰,則連稚子都可脱口而出,當然是白府。
從城中心宣德樓門前的御街往南,到南門大街一路東行,經過大相國寺,高陽正店,第二甜水巷,桐樹子韓家,十三間樓,出了舊宋門依着汴河往東南面不遠處,便是獨佔一隅地逾百畝的白府。
白府府內最有名的不是佳木葱蘢,奇花灼閃,不是白石雕欄,九曲遊廊,也不是清流迂迴,階石甬路,而是五座錯落相間佈局精妙的園囿樓台,每一處院落的結構和築造都巧奪天工。
時人有詩云:府乃清樾中,飛檐見千里。
白府的發家自有其淵源。
已過世的白老太爺是當朝劉太后義兄劉美的表舅,在劉太后還是年輕的劉皇后時,老太爺已在汴梁城裏擁有不少物業,當其時剛剛上位的劉皇后想攬後宮大權,無可避免需大筆銀子來打點籠絡人心,而財路來源正是她最頭疼的問題。
當朝有律法后妃不得與外戚往來過密,羽翼未豐的劉皇后為免落人話詬,找到並非直系皇親國戚的白老太爺,與他如此這般密談了幾個時辰。
未久,白老太爺便神不知鬼不覺承攬了京畿附近的幾大瓷窯。
在白老太爺大量秘密送入宮中的金錠銀元的支持下,劉皇后終於得償所願,沒幾年便獨霸後宮,乃至問政朝野。
白老太爺去世後,白府的營業在白老爺手中快速擴張。
不但在熱鬧繁華的開封府內擁有大量酒樓、客棧、食肆、茶坊、廄苑,京城附近幾個畿縣更有數不清的田地屋契隸屬白府名下,在開封之外的大名、真定等七府也置下了無數物業。
白老爺不僅專營瓷窯,還奔赴江南之地太湖之濱,羅納了最出色的繡女技師作錦繡織造,同時出錢出力支持宗族內有才之士或孔武之夫入朝為官,每逢旱澇季節或莊稼失收,更響應朝廷號召廣開糧倉善濟鄉民,。
歷經白老太爺和白老爺兩代人的積德福廕,白府在開封的地位已是無比尊崇,僅次於皇宮之下,連朝官都禮讓三分。
天禧二年,劉皇后取侍女李氏所生為己出的皇子被冊封為皇太子,時年太子趙禎七歲。
深謀遠慮的白老爺向皇后請求,欲把與太子同年且是白家三代單傳的獨子白世非送進宮裏作太子侍讀,劉皇后當權後曾貶謫不少重臣,但一直沒忘記白家當年援助她的恩情,當即下旨接白世非進宮。
小兒白世非不但聰智過人,更兼才藝超羣,進宮後很得皇后寵愛。
乾興元年,先帝崩於延慶殿,十二歲的太子即位是為聖德皇帝,尊稱劉皇后為皇太后,於勤政殿一同處理國事,如此這般又過幾年光景,劉太后已是權傾天下,唯我獨尊。
而在劉太后垂簾執掌朝政大權之後,白老爺卻婉言拒絕了太后欲給白世非的封銜進爵,反把他接回府來,讓他開始學習營商之道。
此時的白府,已富甲天下,舉國無人能及。
卻説這年入冬之後,開封連日颳起朔風,天空彤雲密佈,紛紛揚揚下了幾日幾夜大雪,雪片如漫天飛花,到處瓊檐玉枝,樓台銀裝素裹。
天寒地凍,暮色早暗,未及黃昏城內已近無行人,惟巷子深處似隱隱見一縷炊煙,薄絲嫋嫋地隱在大雪中,融成灰濛濛的一片。
此時無人的南門大街上,一位約莫十五歲揹着包袱的青衣少年正由東往西而行。
在他前方不遠,有位披着絲襖撐着綠傘的少女向他迎面走來,在少女的身後跟着一個手中挽着籃子的小丫鬟,籃裏裝着供品酥果,可見是剛從大相國寺祈福出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馳騁之聲。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急促的馬蹄聲伴隨着清脆的呼喝由遠而近,“駕!駕——”
少年抬眼望去,一匹神駿馬駒在茫茫大雪中疾馳而來,由於馬匹來勢太快太急兼有雪花遮眼,使人一時看不清半伏在馬上之人的容貌,只依稀可見被嘯風揚起的雪色貂裘下也似是年少身影。
就在駿馬飛速奔至少女身後時,一道小身影忽然從小甜水巷裏橫穿出來,那扎着丫鬢的小稚童邊跑邊不停回頭,驚惶慌張中根本沒注意到巷子出口處人煙稀渺的大街上竟恰好有快馬馳來。
不意有童子突然從旁衝出,馬上少年大驚,眼看一童一馬就要撞上,説時遲那時快他手中繮繩閃電般猛然一勒,“喝——”
伴隨小童收勢不住的細稚尖叫,疾馳的白馬被驟然止步發出一聲厲嘶,前蹄被硬生生扯向半空,整個馬身幾乎豎立,強大沖力把馬背上的少年甩起兩尺高,在他被拋得血氣衝湧頭暈目眩的瞬間,不意手中緊勒的繮繩使馬身偏了方向,躍落的馬蹄竟朝着被響聲驚擾後正回過頭來的少女踢去!
少年大急,足下猛蹬,手中繮繩疾扯,卻無法控制馬匹下落之勢。
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近在少女咫尺的小丫鬟忽然被人一掌拍向旁邊雪堆,與此同時已嚇得花容失色的少女驟覺腰間一緊身子一輕,原本就要踩落在她前額的馬蹄剎時遠在眼簾丈外,嘽地一聲落在她原先站立處,將一地瓊雪踏得碎亂濺射。
馬上之人飛身躍落地面,年少清俊飄逸的面容露出佩服之色,衝青衣少年抱拳施禮,“多謝兄台相助,不然小可今日定闖下大禍。”又彬彬有禮地向少女道,“小可一時鹵莽,衝撞了姑娘,萬請姑娘見諒。”
青衣少年放下少女,作揖還禮。
那少女定下神來,臉色仍微微發白,向兩人各福了一個萬福,眸光從白衣少年順手自雪堆中扶起的丫鬟身上轉向撲倒在路面的小童,她輕步走過去,蹲下身來,伸手欲相持一把,卻忽然遭對方推開。
她這才注意到小童粉嫩的手背泛起青烏之色,不禁怔了怔,依這厚厚的積雪,即使摔倒也不應有碰傷擦傷才是,再看那孩子,似未滿十歲,如粉妝雕琢的小臉上充盈着敵意,大大的童稚的雙眼內蓄滿恐懼的晶瑩淚光。
白衣少年和青衣少年一同走了過來,關心地問,“怎麼了?”
“是不是摔着了?”
此時巷子中忽然遠遠傳來驚呼,“着火了!着火了!”
有人開門出來,關心地問,“誰家着火了?”
“右諫議大夫家!”
“真稀奇,這大雪天怎的起火了?”
“少説些閒話,趕緊去幫忙罷。”
不多會各家各户執桶拿瓢出來,沿路奔走相告,一齊湧去救火。
兩少年不無愕然地相視一眼。
少女的目光落在小童頸間戴着的打造精緻的金鎖片上,彷彿想起什麼,輕輕啊了一聲,半憐惜地道,“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