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你説,慕容大小姐會選誰當夫婿?”武林大會前夜,紅綠趴在桌子上整理江南寄來的最近的帳目,莫西北照舊躺在牀上似睡非睡的休養。
“有緣人。”莫西北迴答。
“可聽説武林大會什麼事都是比武決勝負,她的有緣人要是不懂武功怎麼辦?”紅綠搖搖筆桿,對莫西北的敷衍很不滿意。
“你也説是比武決勝負,還問我這些沒用的問題。”莫西北皺眉,“你是想我説,楚俊風的勝算很大是不是?”
“討厭,你明知道我不是……”紅綠臉色微紅,她對楚俊風的感覺很奇怪,自己明明不喜歡,但是想到別人會嫁給他,又覺得惋惜,這時被莫西北一口道破,不免有些覺得自己跳進黃河也解釋不清的窘迫。
“好,我知道,你對他純粹是欣賞。”莫西北笑着躲過紅綠丟過來的兩本帳冊,趕緊告饒,卻在下一刻忽然沉聲問道:“誰在外面?”
紅綠嚇了一跳,也不知是莫西北在嚇唬自己,還是外面真有人,手舉最後一本帳冊動作停滯,片刻,正在她覺得上當的時候,卻聽窗外有人幽幽的嘆了口氣,很輕微的腳步聲響了幾下,便又寂靜無聲。什麼人來了又走?紅綠搖搖腦袋轉頭看莫西北,卻又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方才還懶散的躺着的人,居然就不見了,她不遠處,一扇窗子不知何時竟大開着。
這一夜月色皎潔,映得墨藍的天空下,羣星都失了光彩,莫西北匆匆追出,只見不遠處,一個窈窕的人兒正獨自倚在樹下,她有意放重腳步,走了過去。
“連雲,這麼晚了,你為什麼一個人出來?”見慕容連雲遲遲沒有出聲,莫西北只得問了一句。
“明天,你會來嗎?”慕容連雲也不轉身,只抬頭看着圓月。
“當然了。”莫西北微笑,彷彿看見乾菜鴨在衝自己揮舞着翅膀。
“那,你會上擂台嗎?”慕容連雲又問了一個差點讓莫西北被自己的口水嗆死的問題。
“哈哈……”她只能乾笑兩聲,然後想了想説,“來的武林高手據説很多,這個……那個……哈哈……”
“你不上擂台是不是?”慕容連雲猛的轉過身來,眼中淚光晶瑩,“其實是我傻,這些天我來找你,你總有各種理由不見我,可見你心裏並沒有我,只有我才這麼傻,居然相信你是喜歡我的。”
莫西北皺着眉撓了撓頭,聽着慕容連雲問自己,“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冒着生命危險來救我,為什麼?”
“連雲……”莫西北想,我救你的原因可以很多,然而,慕容連雲卻忽然笑了,很純很美的笑着:“你不必説了,我只要你去打擂,然後,贏了所有人。”
莫西北猛然意識到不對,連忙趕回客棧,自己的屋子空蕩蕩的只有燭光搖曳,卻已不見了紅綠的影子。她微微呆了半晌,一時又是氣又是好笑,這算是威脅自己嗎?莫西北只得靜觀其變。
次日,武林大會開幕,慕容松濤登上高台。
莫西北本有心補眠,昨天夜裏睡得太晚,不符合她的生活規律,不過,同桌的人卻連連敲桌,暗示她應該對盟主恭敬些,不要惹人注意是莫西北的原則,於是,她坐起身子,雖然仍懶洋洋的靠在桌上,不過沉重的腦袋,總算是被勤勞的手支起來了。
慕容松濤看起來精神飽滿,説話嗓音洪亮,這擂台實際是支在後園外的一片空地上,前面擺了總有二、三百張圓桌,莫西北坐在非常靠後又靠邊的位置,放眼一看,前面黑黑的一片小腦袋,這讓她愉快的回憶起上學時的開學典禮,就連站在台上,正向到場的江湖朋友表示感謝的慕容松濤,看起來也有幾分校長正在致辭時的模樣。
慕容松濤説:“老夫今日請諸位江湖朋友來,為了什麼事,可能大家有了解的,也有並不知情的,外間都説,此次是為小女選婿,其實,小女選婿只是小事,本也不敢為此就勞各位大駕,今天,老夫主要是有兩件事宣佈,其一就是,老夫蒙江湖朋友抬愛,恬居這武林盟主之位,如今已有一十二年整了,俗話説的好,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人老了,就要服老,就該給年輕人讓讓位置,諸位説是也不是?”
“盟主何以忽然這樣説?如今武林初定,大家還仰賴盟主指引方向。”少林方丈首先雙手合十,回應了一句,其他前排就坐的各大門派掌門也紛紛點頭,直説:“慕容盟主是武林泰山北斗,江湖人人仰望倚重,如今正值盛年,實在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咱們大夥可都不能答應。”
“各位掌門且聽老夫一言,各位的心意老夫領了,各位的信任讓老夫只覺得慚愧,只希望大家不要挽留老夫,老夫去意已決,在江湖上闖蕩了這些年,也是時候享點清福了,激流永退,咱們老了,江湖是這些年輕孩子們的,也是時候給他們一個施展的空間了,不然,可就是咱們不知道進退了。”慕容松濤笑着繼續説道:“今年,老夫請了大家來,就是希望藉此機會,再推舉一位新的武林盟主出來,統領武林。推舉的方法是早有規矩的,相信大家也都瞭解,品行是最基本的考量方法,老夫醜話放在前頭,這擂台人人都可以上,但是如果是品行有虧,即便贏了也不做數,最後勝者,六大派掌門都公認為品行無差,就是下一任的武林盟主。”
“那比武招親又是怎麼回事呢?”一箇中年男子朗聲問道。此人正是青城派的掌門柳如塵。
“此事算老夫徇私,想借這次武林大會,給女兒找個合適的人家,老夫打算在武林盟主賽前,舉辦一個選親賽,也算是預熱。為了避嫌,老夫對最後選定的女婿附加一個條件,今日比武勝出者,不能參與明日的武林盟主比試。所以,各位遠道而來尚未婚配的少俠們,可以自願上擂台比武,輸了不要緊,明天還是一樣可以去參加武林盟主的比試,至於條件嗎,就是人品正直,年紀在28歲之下者,即可報名。”
看來噱頭還真不少,原來這年代就有選秀活動了,搞得還如此盛大。遠比什麼男生女生的選秀震撼多了。不知道在台下的可不可以來個選票支持什麼的,莫西北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她四下張望,很想看看楚俊風的勁頭怎麼樣。
楚俊風其實在落座的時候,就已瞧見莫西北了,此時見她東張西望,也就猜到了她是在找自己。不過他卻有意往人羣裏掩了掩身子。這一行人中,只他有希望把江山和美人一併拿在手中,只是,現在看來,似乎不能兼有,這樣他反而輕鬆了,之前擔憂的種種都已不復存在。
自然,比試一開始,場子底下就亂了,慕容家的家丁陸續的端上酒菜來,除了躍躍欲試的年輕人和他們的父母師長仍緊緊的盯着擂台不放外,那些上了年紀,娶了妻子無心參加比試的人已經開始大吃大喝,到各個桌上敬酒豪飲,酒令聲一浪高過一浪,倒把台上的比武顯得兒戲了。
莫西北在第一道菜上桌後,就把精神集中到了眼前,慕容家這頓飯看起來處處平常,不過在行家眼中,就很不平常了,莫西北發現,即使是切在一碗菜上調色的青葱,也是精選了一棵嫩香葱葱心裏不過一寸長的一段,更不用説菜式的選擇搭配,其講究程度,也不過自己的寫意樓差一點點,這一點點就在於配菜的容器,好菜也要與好的盤盞相配才能相得益彰,不過,放眼四周,埋頭苦吃的人多,喝酒摔杯砸碗的人也多,那些貴得要死的瓷器、琉璃,甚至玉器,確實經不起這樣的糟蹋,於是莫西北釋然,抓緊時間,品嚐美食。
終於盼到乾菜鴨上桌,莫西北手疾眼快,筷子一伸,卻不留神,端菜的家丁手一顫,盤子微微一偏就換了方向,莫西北再接再厲,落空,又一次,繼續落空,眼見着盤子如長了腿般,在桌子上來回直竄,每一次,都落在莫西北筷子的盲區。
盼望着、盼望着,家丁的手終於離開了,莫西北伸手,筷子卻夾到了迎面飛來的一個金色的物體,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定睛一看,是一隻金燦燦的大耳環,點翠花紋,圖案熟悉,似乎正是前年,她送給紅綠的一件禮物。
送菜的家丁匆匆的在莫西北身邊低聲説:“有人讓我告訴您,您上擂台,人送回來,您若是還不上去,一會就送一隻耳朵過來給您下酒。”
莫西北苦笑,她只聽説過“宰相門前二品官”,還不知道原來武林盟主家的家丁也都這麼不好惹,幸好家丁説的是上擂台,沒説一定要贏,反正莫西北三個字,在江湖上一文不值,輸也不算什麼,她想想,那就上擂台去,丟次人好了。
決定了上擂台去丟人,莫西北反而放心了,對着將自己從江南引到河南府的乾菜鴨大快朵頤,當然,在吃之前她也留神觀察了一下擂台的情況,上面打得很激烈,兩個人自己都不認識,看功夫還算不錯,地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人也很多。等吃飽喝足,他們應該還沒分出勝負,稍晚點去,不打緊,莫西北這樣想。結果,又上了幾道菜後,她短暫的忘記了一小會自己必須做的事情,待到一陣如雷般的掌聲響起時,她猛然抬頭,才發現一個灰溜溜的影子下擂台,而一個光鮮的人站在台上,半晌,台下已經沒有人有上擂台的意思了。
“哈哈,果然英雄出少年呀,還有哪位英雄要上台挑戰嗎?”片刻後,見無人應戰,慕容松濤也站到了台上,看情形,就要宣佈女婿的人選了。
“我!”莫西北聽見自己的聲音壓倒一切的在場內盤旋,然後,在眾人的注目禮下,丟下手裏的筷子,一步三挪,走向擂台。
“莫兄,有禮了。”擂台之上,楚俊風不待莫西北站定,已經抱腕當胸,揖了一下。
“有禮,有禮。”莫西北也有樣學樣,心裏卻在痛苦的想,這次實在不該帶紅綠來,不然也就不用這麼麻煩的到這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來丟人了,關鍵是丟人事小,顯露了武功,將來麻煩的事情恐怕還在後頭。不過眼下,想不了這麼多了,想到這裏,她悄悄衝楚俊風眨眨眼,表達的中心思想是,“一會,意思、意思過幾招就好,我輸你贏,結局不變。”
楚俊風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不驚奇,見莫西北眨眼,就也眨了眨眼,莫西北分析了半天,如果是收到或是明白的意思,為什麼他嘴角的笑容那麼賊溜;如果是不明白自己説什麼的意思,那他該眼神木訥而不是現在這樣靈活。
當然,她是沒有什麼求證的時間的,鑼聲一響,比試開始。
兩個人都盤算着對方先出招,然後再動手,結果,鑼聲過後,他們同聲説了個“請”字,反而是誰也沒動一下,只互相盯着對方。
一盞茶的功夫,台上的兩個人居然都沒有動,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對面站立,台下的吃喝酒令聲於是就漸漸的低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猜測。
“看來那個敢最後上擂台的小子很有門道呀,楚俊風這麼半天不動手,肯定是沒有找到他的破綻,不簡單。”有人這樣説。
“我看他是虛張聲勢,要真是高手,還能站着這麼半天不動,瞎扯。”有人那樣説。
當然,更多的人不説話,他們只是不自覺的放下手裏的酒杯、盤碗,筷子,牢牢的盯着擂台,眼睛閃閃發亮,一個學武的人,一生夢寐以求的,除了武林至尊的寶座,更多的還是一場江湖高手的巔峯對決,他們更願意相信,眼前的對峙,是為了在可能馬上就會發生的一招一式間,決定生死勝負。
莫西北長嘆,她武功最大的弊端就在於,她擅長見招拆招,見勢拆勢,遇強則更強,但是唯獨就不擅長,面對一個可能根本不會動的人或東西出手。師傅説,一個人最佳的防禦姿勢就是不動,然後以不變應萬變,守也是一種攻,而且是最有效的攻。但是因為她懶,對敵經驗有限,所以還沒有想到,當她面對一個和自己同樣想法的高手,該怎麼解決第一招的問題。
“咳!”又一盞茶後,慕容松濤也糊塗了,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就這麼相持着,誰也不動,只能輕聲咳一下,權做提醒和催促。
楚俊風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麼莫西北遲遲不出招。他上擂台的本意,也不過是為了輸一場而已,因為紅綠的失蹤,他算準莫西北必然會上擂台,而他也必須要走這個過場。
武林第一美人和武林盟主的位置,其實他已經有了選擇,但是,運河舟上,聽了慕容連雲的話,楚俊風也猜到慕容松濤大約是很屬意自己,所以,擂台這個過場還要走的,這是場面上該對慕容松濤的交代。當然,雖然這個過場,輸給誰都是輸,不過自己還要參加第二天武林盟主的比試,所以也不能輸得太難看,自然,這樣看來,莫西北實在是最好的對手。畢竟,莫西北武功確實不錯,真正動手,他也未必能佔到什麼便宜,同時,莫西北基本沒在江湖露過面,瞭解其武功深淺的人更幾乎沒有,自己即便輸了,也不會太難看,怎麼想,這都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聽到慕容松濤的咳聲,楚俊風冷眼瞧去,見莫西北滿臉愁苦,也不去猜測,只是説了聲“小心”,左掌便已伸出,半途手掌一翻,掌心向外,同時右手抽劍,劍鋒迎光閃爍着點點寒光,罩住了莫西北上下的全部退路。
終於等到了對方先出手,莫西北的心情反而一下鬆弛了下來,楚俊風是名副其實的高手,通過幾次並肩禦敵,對這一點她已經完全不懷疑了,所以,她並沒有急着抽兵器,反而是腳下一轉,身子急旋。楚俊風的劍快,她轉得也絲毫不慢一點,就這樣,她飄蕩的衣袂如同雪下飛舞飄落的一片紅梅的花瓣,在下落的某個瞬間,被劍鋒托住,於是,那花瓣便緊緊粘於那冰冷的劍鋒上,並隨之旋轉着,以眾人絕想不到的姿勢與弧度,自那無處不在的劍影中,輕緩的,就這樣,驀地飛了出來。
台下一片沉寂,莫西北等了片刻,居然真的無人喝彩,這讓她小小的遺憾了一下,這梅落的身法,還是她出師以來第一次使用,為了這擂台上的轉瞬,她苦練了多少個年頭,沒想到,施展出來雖然自我感覺效果不錯,不過觀眾反應平平。看來師傅是誇大其詞了,居然説,他的師妹、她名義上的那個母親,當年就是將這套身法溶於舞中,一舞傾城,也傾了當年二十歲出頭的帝子興王爺的心,從此紅塵追隨相伴,不離不棄。
莫西北從來沒有問過師傅,既然這麼喜歡自己的師妹,又為什麼眼睜睜的看着她投入別人的懷抱?當然,這個問題她也不會去問,每個人對愛的定義不同,師傅就是這樣去愛的,十數年雖然不肯露面卻在暗處時刻守護着自己的愛人,甚至還心甘情願的救下愛人拋棄欲至於死地的孩子,再傳授武藝撫養長大,如今千帆過盡,卻平靜無悔,心中沒有一份大愛,是做不到如斯地步的,誰能説,這樣的人生就不幸福呢。
楚俊風的劍,來得快而凌厲,一波過後,一波又至,莫西北也不是第一次看他出手,私下裏,她認為楚俊風的劍招如同煙波浩淼的大海一般,深邃而不張揚,但是今天看來,他的劍卻大沒有平時風範,顯得毛躁疾進,凌厲得如同錢塘大潮。
她沒有把握空手對抗這摧枯拉朽的潮頭,於是,她的劍也出鞘了,僅是出鞘,含而不動,等待時機。
台下先前的喧囂早止住了,沒什麼人刻意的要求這些三山五嶽的豪傑閉上嘴巴,但是,他們確實是發不出什麼聲音來,台上的兩個人都未見如何動,但是那雪光一樣無處不在的劍影同飄忽到難以琢磨的人影,亦足以讓他們眩目到根本合不攏先前因為説話、喝酒吃菜而張開的嘴巴,自然,也沒有人想到應該叫一聲好,生怕自己的聲音一發出,就震碎了眼前這亦真亦幻的場景。
足足有好半天,才有人想到台上動手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會成為現任武林盟主的女婿,從而無緣明日一戰,不免心裏冒出些竊喜的感覺。
按照莫西北的打算,她原想速戰速決,早早敗陣,但是楚俊風的劍太強勁了,竟然沒有一步退路留下,一點退讓,非死即傷,開始的時候她以為是自己的暗示表錯了意思,讓楚俊風把自己當成了想爭奪慕容連雲的敵手,但是幾次退讓,幾次驚險百出之下,莫西北猛然想明白了楚俊風的用意,武林盟主和武林第一美人,原來,在一個男人的心目中,美人的地位也不過如此。有一刻,她的心微微的酸了一下,説不出是為那傾城風姿的慕容連雲,還是為了別的什麼,楚俊風的劍卻已如蛟龍一般,矯健的竄到眼前。
她側頭急忙避讓,劍尖堪堪擦着她的耳畔蹭過,她甚至感覺到了那一瞬的涼意,順着皮膚,猛的闊散開來,完全是處於自保的下意識動作,她的劍撩起,刺向楚俊風肋下的空門。
身行交錯,一切原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莫西北毫髮無傷,但是她的劍,卻在楚俊風的衣衫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