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門響,有人推開了房門,來到牀邊,他睜開眼睛,霜霜正含笑的立在牀前,低頭望着他。
"哈!"霜霜叫着説:"真難得,大少爺這個星期六居然會在家裏!"
"唔,"魏如峯哼了一聲:"同樣難得,你居然也會在家裏。"
"你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幺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搶白的問:"其實,我近來最乖了,你問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嗎?"魏如峯問,望着霜霜。真的,霜霜好象有些改變。穿著件淺綠的秋裝,頭髮上繫了根同色的髮帶,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竟有股温柔沉靜的味道。"不錯!"他讚美似的説:"很有進步。"
"別那幺老氣橫秋的!"霜霜説。在魏如峯牀前蹲了下來,研究的審視着他説:"氣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沒有呀!"
"看你近來魂不守舍的,怎幺回事?我會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為什幺?""沒有呀!"
"和誰生氣了嗎?"
"沒有呀!"
"有心事嗎?"
"沒有呀!"
"沒有呀,沒有呀!"霜霜學着他説:"那幺,為什幺不高興?可別再對我説沒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興。是為了公司裏的事嗎?爸爸昨天還在説,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説你對商業有天才。"
"商業!"魏如峯感慨的説:"我正準備改行呢!"
"改行?為什幺?公司裏有人得罪了你嗎?"
"別胡思亂想了!"魏如峯坐起身來:"只是我對商業沒興趣,想去教書!""教書!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來,走到魏如峯的書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張攤開的紙,上面潦草的寫着字,她拿起來一看,字跡是魏如峯的,雜亂無章的寫着些詩詞中片段的句子,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裏無尋處!"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除了這些句子以外,還有兩個希奇古怪的句子:"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早上的一顆小小的孤星!"
霜霜舉起這張紙,挑着眉毛説:"表哥,這是一張什幺玩意?你那裏跑出來這幺多閒愁呀?"
魏如峯走過去,一把奪下那張紙來,揉成一團,往字紙簍一丟説:"我愁我的,你別管閒事!"
"告訴我,"霜霜坐在書桌上,凝視着魏如峯説:"是不是想要個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説,你該成家了!"
"哦?"魏如峯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給我介紹嗎?"
"我試試看,把你的條件告訴我!"
"算了,"魏如峯説:"你那些朋友,一個賽一個的野,沒興趣!"
"怎幺樣的就有興趣?"
魏如峯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開玩笑的説:"像你!"
樓下電話鈴又響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峯聽電話,魏如峯閃身出房,跑下樓梯,躲開了霜霜的掀眉瞪眼。電話機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的望着聽筒,微蹙着眉。這電話顯然是何慕天接聽的。魏如峯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來的,握起聽筒,他沒好氣的喊:"喂!什幺事?"
對方一陣沉默,他不耐的連喊了兩聲"喂喂",對方才有個清脆而細嫩的聲音,怯怯的問:"是──是──魏──如峯嗎?"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峯皺起了眉,驚異的問。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説三點半嗎?"
"什幺?"他的心狂跳了起來,握緊了聽筒,他緊張的喊:"你是──""楊曉彤。"
"喂喂,"他嚷着説:"你在哪兒?"
"鈴蘭。"
魏如峯屏住了氣,握着聽筒的手竟有些發顫。霜霜已經下了樓,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峯接電話,一面玩着茶几上的一隻玻璃小馬。魏如峯還沒有回過氣來,對方又怯怯的開了口:"這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出來,先是該我辦牆報,後來又考月考……"
"喂!你聽着!"魏如峯已恢復了精神,他對着聽筒大叫着説:"我三分鐘之內就趕到,你千萬別離開!"
摔下了聽筒,他顧不得再去換衣服,摸摸口袋,派司套裏還有錢,就放心的向門口衝去。一面嚷了聲:"姨夫,別等我吃晚飯!"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峯,急急的問:"什幺事?發生了什幺事嗎?"
魏如峯掙脱了霜霜的拉扯,笑着説:"什幺事都沒有!只是要出去一會兒,"説着,他揚着眉毛,用手擰擰霜霜的面頰,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説:"再見!好妹妹,別為我的閒愁擔心了,現在什幺都好了。你要我晚上給你帶什幺回來嗎?巧克力?怎樣?好,再見!"揮揮手,他迫不及待的衝出房去,奔下台階。立即就響起喧囂的摩托車馬達聲,呼嘯着走遠了。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廳中央,一隻手撫摩着被魏如峯擰痛了的面頰,眼睛呆呆的望着魏如峯跑出去的門口,心裏佈滿了疑惑和不解。這是怎幺回事?從來沒有看到魏如峯如此失常過,和如此興奮過。他碰到什幺事了,剛剛還躺在牀上無精打采的,現在一個電話就又精神大振,簡直是發神經!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裏,默默的望着她,眼睛裏有一抹深思而悵惘的神情。她聳聳肩,對何慕天説:"你看錶哥是怎幺回事?大概是神經失常了,什幺事值得他那幺緊張?平常天塌下來他也愛管不管的。"
何慕天沒有説話,仍然望着霜霜出神。他在想着他接電話時所聽到的那個細細的,嫩嫩的聲音,清脆嬌柔,還帶着點兒軟軟的童音。一個女孩子,一個少女,不會比霜霜更大,卻有力量使魏如峯擺脱掉杜妮的糾纏?這事有點不可思議而耐人尋味了。但是,事實擺在這兒,何慕天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什幺事情發生在魏如峯的身上,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幺?"
霜霜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麗的濃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難道不夠美,不夠可愛嗎?但是,人生的事情並不是件件都能預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
他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説:"我在想如峯的事。"
"他怎幺了?"霜霜問:"近來他不是挺奇怪的嗎?一忽兒唉聲嘆氣,一忽兒興高采烈,還寫些怪里怪氣的紙條,什幺這個愁,那個愁的……"
"奇怪?"何慕天搖搖頭,有些悵惘的笑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都會害的病。"
"爸爸,你説什幺?"
"我説,如峯一定在戀愛。"
"戀愛?"霜霜瞪着何慕天,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表哥在戀愛?和誰?""和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子。"
"那是誰?"
"我怎幺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煙,望着煙頭上繚繞的青煙,沉思的説:"聽聲音,年紀一定很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
霜霜蹙起眉頭,怔怔的望着父親,腦子中是紛紛亂亂的一團,好象有人在她頭腦裏塞進許多棉花似的,脹得很滿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峯戀愛了?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隨手摸了一張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憑着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須好好的想一想。想什幺?她又抓不住任何具體的東西,腦中只有一個比較成形的思想:魏如峯戀愛了!這是可能的嗎?魏如峯?不,這並不可能。他曾和許多女人玩過,卻從不動真情!這只是父親的臆測而已,魏如峯不會如此容易墮入情網!不,不,絕不會,反正她不信……
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驚,抬起頭來,發現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着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對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視她,低沉的説:"對付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淡一點,你是個灑脱的孩子,自會處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總會遇到一些打擊的。"
"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頓時帶着一臉受傷的倔強喊了起來:"你説這些話是甚幺意思?你以為我愛上了表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我的男朋友那幺多,他算得了什幺?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戀愛!"
何慕天默默的搖搖頭,説:"他是在戀愛,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如峯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懷疑了!"
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峯桌上的那張紙條,有些什幺句子?"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不是寫明瞭嗎?她瞪視着牆上的一幅畫,手指發冷,心臟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着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女兒,心中隱隱作痛,女兒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讓他難過。這幺多年來,他一直期望着的事終成泡影,霜霜竟沒有力量繫住這個年輕人的心?面對着漂亮的霜霜,他為她不平!魏如峯太沒有眼光了!又嘆了口氣,他無奈的説:"別難過,霜霜,如峯並不是天下唯一可愛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見得就絕瞭望……"
顯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握着拳,暴跳着對何慕天狂叫了起來:"爸爸!你説這些做什幺?誰告訴你我愛上了表哥?我根本不愛他,一絲一毫都不愛他!他愛上誰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幺要難過?為什幺要絕望?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一點都不關心!不關心!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關心!"
喊着喊着,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臉色由白轉紅,呼吸急促,頭髮搖得零亂的披散了下來。終於,喉頭哽住了,再也喊不出聲音。她發狂的踢翻了一張椅子,掉頭向樓上跑去,奔進了自己的房裏,"砰"的碰上房門,就撲進牀裏,把頭埋在枕頭中,氣塞喉堵的痛哭了起來。
何慕天木立在客廳裏,樓上,霜霜不可壓抑的哭泣聲透過了門,一直傳到樓下。何慕天的心收緊了,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張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會兒。霜霜的哭聲沒有平定,反而越來越沉痛了,他無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樓,走到霜霜的門口,推開了房門,他看到霜霜正發狂的撕咬着枕頭,捶打牀墊。他走過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摔了開去,同時哭叫着説:"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牀邊,無可奈何的望着痛哭的霜霜,然後,他嘆了口氣,走出霜霜的房間,帶上了房門。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裏,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揉了揉額角,喃喃的自語的説:"如果她有個母親就好了!"
母親,一想起她的母親,那些連鎖着的回憶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裏,臉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後,他聽到霜霜有了動靜,她的腳步穿過走廊,到樓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張望,只一忽兒,他就看到他那輛灰色的小轎車如箭離弦般向街頭狂馳而去。他嘆息着坐回椅子裏,他知道這以後會是什幺:闖紅燈、超速、沒有駕駛執照。他又該為她準備罰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煙,他按鈴叫來了阿金,吩咐着説:"魏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到我房裏來一趟!"
無論如何,他要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須儘量挽回這件事,必要時,他不惜恩威並重,對如峯稍稍施一些壓力,他深深瞭解,魏如峯對他這位姨夫,是十分敬愛和順從的,為了霜霜,他顧不得其它了。
魏如峯迴來的時候並不太晚,只有九點多鐘,他吹着口哨走上樓梯,阿金叫住了他,轉告了何慕天的話。
"OK!"他説。
回到卧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個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着口哨。曉彤,多幺惹人憐愛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喔,別碰我,記住,我們才是第四次見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四十年了。"
她笑了。
"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錯,"他坦白承認:"我曾經有過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嗎?"
"或者是她們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內?"
"霜霜?"他一愣,盯着她問:"你聽到些什幺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動而活潑。
"是-流言-嗎?"她問。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這樣,好象已經解釋清楚了什幺,她不再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不再保持兩人座位中那一尺寬的距離,當他用手攬住她的腰的時候,她也沒有退縮,只抬起她那兩排長長的睫毛,用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凝視他。這凝視使他那樣心動,他竟想在眾目昭彰的燈光下吻她,但他畢竟沒有那樣做。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細細的髮絲輕輕的拂着他的面頰,她低低訴説的聲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邊輕響:"我騙了媽媽,我告訴她我是到顧德美家裏去做功課,媽媽相信我一切的話,因為她永遠把我看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單純得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長於説謊話,可是,在我向她説謊的時候,我説得那幺自然,就好象是真的一樣,我不明白我怎幺會如此?這使我對自己懷疑。"她停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腕上,仰頭注視着他:"你也曾對自己懷疑過嗎?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與壞的思想,堅強與懦弱的個性,常會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於是你就沒有辦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
他凝視她那跳動的睫毛下藏着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嗎?"
"有時,我試着去分析。"她又笑了,用兩隻手交叉着枕在腦後,靠在沙發椅裏,那股慵散勁兒更其動人。"可是,不分析還好,越分析就越糊塗。"
"每個人都是如此,"他説:"分析自己和了解自己都是一件難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單純,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錯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着他:"世界上沒有一件單純的東西!"他沉默了,他們對望着,時間在雙方恆久的注視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説:"我奇怪,在你這小小的腦袋裏,怎幺容得下這幺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認為,女人是最現實的動物,你這小腦袋裏的東西,好象還非常複雜和豐富哩!"
"你想發掘嗎?"
"你讓我發掘嗎?"
"如果你是個好的發掘工人。"
"我自信是個好工人,只要你給我發掘的機會和時間。"
"你有發掘的工具嗎?"
"有。"
"是什幺?"
他捉住她的手,把那隻手壓在他激動而狂跳着的心臟上。
"在這兒,"他緊緊的望着她:"行嗎?"
她的大眼珠在轉動着,像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慢慢的,將眼光在他的臉上來回巡逡,最後,那對轉動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視着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着,呼吸短而急促,温熱的吹在他的臉上。他對她俯過頭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會是對她的褻瀆。拿起了那隻手,他把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額頭上,最後,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他無法再抬起眼睛來看她,因為,在自己充滿幸福和激動的心懷裏,他忽然覺得要流淚了。而當他終於能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時候,他只看到一張蒼白而凝肅的小臉,隱現在一層莊嚴而聖潔的光圈裏。
懷着這些温馨如夢的回憶,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經太久了。
洗過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來到何慕天的房間裏。房裏又是煙霧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神情看來又遭遇了問題。他對魏如峯仔細的審視了兩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説:"坐下來,如峯。"
魏如峯坐了下去,注視着何慕天,等着他開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煙,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後從容的説:"昨天公司裏開了董事會議,關於你那份增產計劃,大致是通過了,預備明年一月份實施。至於在香港成立門市部一節,也預備明年春天再考慮。最近,胡董事説業務部的施主任有紕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時,就把施主任調到別的部門去。"
"好,我儘量注意。"魏如峯説。其實,泰安紡織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它的董事不過握着一些散股,所謂董事會議,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實上,只要何慕天有所決定,會議開不開都無所謂。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沉思了一下,微笑着説:"公事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該談談私事了。"
"私事?"魏如峯愣了愣。
"嗯,"何慕天點點頭,親切的説:"如峯,有沒有出國的計劃?"
"怎幺?"魏如峯有些困惑。"公司裏想派人出去嗎?我並不合適,我學的不是紡織,又不是商業。"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對未來的計劃。你已經二十─六?還是二十七?"
"二十七。"
"對了,二十七歲,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有霜霜了。"
"姨夫是在問我的終身大事?"
"也有一點是,我聽説你和一個交際花過從很密,有這回事嗎?"
"哦,"魏如峯笑了笑,這並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纏住我,我可沒對她動感情。"
"雖然沒有動真情,一定也有來往吧?"何慕天鋭利的盯住魏如峯問。
魏如峯點點頭,笑着説:"假如我説和她沒有關係,就未免太虛偽了,是嗎?姨夫,你一定了解,和這種歡場女人來往,如同交易,誰都不會動真情的。而且,對於送上門來的女人,只要她長得不錯,我也不會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
"唔,"何慕天把煙從嘴裏拿出來:"我喜歡你這股坦率勁兒。那幺,告訴我,為什幺最近一個月以來,你把這些女人全斷絕了?"
魏如峯一怔,接着就脹紅了臉,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説:"姨夫,你對我的事好象清楚得很呢!"
"當然清楚,"何慕天微笑着,深思的説:"你想,你將來會繼承泰安,這幺大的一個公司即將落在你的肩上,對你的事,我怎能不關心?"
"什幺?"魏如峯吃了一驚。"我?繼承泰安?為什幺?"
"你是我的親人,又有商業天才,公司在你手裏,比在我手裏更安全。而且,近來我對商場中的追逐傾軋,已經覺得疲倦了,很想把這個重擔交卸下來,然後過幾天清靜日子。假如你沒有什幺出國讀書的計劃,我就希望你把時間多放在公司裏一些,工廠裏也去跑跑。兩三年後,你就可以變成實際的負責人了。"
"姨夫,"魏如峯皺皺眉頭,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給我,我應該感激你,可是,説實話,姨夫,我並不想負責泰安。"
"為什幺?"
"我和你一樣,我厭倦商場的這些競爭和欺詐。我自己是學文的,商業和紡織都不是我的興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裏,完全是因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會結婚,那時候……"
"慢慢來,如峯,"何慕天打斷了他。"你對這筆財產一點不動心嗎?"
魏如峯苦笑了。
"當然動心,"他説:"如果我説對財產金錢不動心,我就太矯情了。但是,我不願繼承泰安,這應該屬於霜霜……"
"屬於霜霜──"何慕天沉吟着説:"和屬於你,這不是一樣嗎?"
"什幺意思?"
"我是説──"何慕天噴了一口濃煙:"如果你和霜霜結婚的話。"
魏如峯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結舌的望着何慕天,後者正平靜而從容的吐着煙霧。他站了起來,盯着何慕天的臉,詫異的説:"你開玩笑嗎?姨夫?"
"一點也不開玩笑,你們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彼此瞭解,又彼此親愛……"
"但是,我不愛霜霜,霜霜也不愛我!"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幺不可能?"
"因為──"魏如峯深吸了口氣説:"我一直把霜霜當親妹妹看,而且,我現在也正在戀愛。"
何慕天震動了一下,在煙灰缸裏揉滅了煙蒂,故意輕描淡寫的問:"是嗎?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像杜妮那樣的嗎?你預備和這女人-戀愛-多久?"
魏如峯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何慕天會用這樣的語氣來侮辱他的戀愛,而且還連帶侮辱了曉彤。這使他無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緊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騰的怒火。半天后,才顫抖着嘴唇,冷冰冰的説:"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給霜霜買一個丈夫?你找錯了對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隨便去拉一個,告訴他你那優厚的條件,他們一定會趨之若鶩的!至於我,你罵我不識好歹吧!"
説完這幾句極不禮貌的話,他掉頭就向門口走,何慕天呆了幾秒鐘,然後猛然惱怒的大聲喊:"站住!如峯!"
魏如峯站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何慕天面對着一張倔強而堅定的臉。他逐漸泄了氣,怒容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樣的一個青年!霜霜何其無緣!他嘆了口氣,對魏如峯擺擺手,乏力的説:"好,你去吧!"
魏如峯遲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等一下,如峯!"
魏如峯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視着他,慢吞吞的問:"告訴我,你的女朋友叫什幺名字?"
"楊曉彤。早晨的那個曉字,彤雲的彤。"
"很漂亮嗎?"
"哦,"魏如峯怒火已消,熱心的説:"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
何慕天悽苦的一笑。
"好,你去吧,如峯,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這個神奇的女孩子。"
魏如峯也笑了。
"你一定很快就會見到她,我會帶她到家裏來玩。"他説,望着何慕天,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快已經過去了。
樓下,突然間,尖鋭的喇叭聲又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在夜色中鋭利的狂鳴起來。
明遠面對着自己那張"浣紗圖",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煩,這已經是今晚畫的第三張了,竟連個美人臉都畫不好!"天才"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他在自己的畫裏找不到一絲才氣,別説才氣,連最起碼的工力都看不出來。他皺皺眉,"重拾畫筆",多荒謬的想法,徒然浪費時間精力和金錢!一陣煩亂之下,他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的對牆角扔過去,紙團擊中了正坐在牆角補衣服的夢竹身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怒目。
"又畫壞了?"夢竹柔聲問,小心翼翼的。"慢慢來,別煩躁,現在就算是練練筆,筆練順了,就可以畫好了!"
"廢話!"明遠叫:"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該聽王孝城的話,畫畫!他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明遠呢!殊不知我早已變了一個人,藝-家的夢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畫了!把這些畫筆顏料全給我丟進垃圾箱去!"
夢竹帶着幾分怯意站起身來,她實在怕極了明遠的砸顏色碟子和摔筆摔東西。她走過去,代他把顏料收拾好,笑着説:"今晚別畫了,明遠。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畫畫,休息一晚吧!明遠,我們也好久沒出去走走了,乾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嗎?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滿天下,一小張橫幅賣個兩三千,大家還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畫……"
"明遠,"夢竹鎖緊了眉:"你變了!孝城是我們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説起他來口氣中充滿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們不錯……"
"是的,他待我們不錯!"明遠乾脆大叫了起來:"每隔兩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頭什幺的來,他現在闊了,他送得起東西,他的東西使你對他五體投地……"
"明遠!"夢竹叫。
"他對我們施捨,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着!他闊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楊明遠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濟,我告訴你,夢竹!你不許再接受他的禮物……"
"我並沒有要他的禮物,只是他的誠意使人難以拒絕,每次提了東西來,還陪盡笑臉,又怕給我們難堪,又怕我們拒絕!人家是一片好心。"
"好心!"明遠咆哮着:"我楊明遠就要靠別人的好心生活嗎?是的,我窮,你嫁給我了,你就要跟我過苦日子!我的運氣不好,我倒黴,你就只好跟了我倒黴!……"
"明遠,你別把話扯得太遠好不好?難道我嫌你窮了嗎?收孝城的禮是不得已,你為什幺一定要把別人的好意當惡意呢?人家又沒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沒有惡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覺得壓迫,你懂不懂?無時無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分地位來壓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對我的評價都比他高!現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禮物,用那些同情的憐憫的眼光來堆積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嗎?我受不了他那種把我當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樣子……"
"他成功了,這並不就是他的過失,是不是?"夢竹問。
"你不能因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們的友誼呀!"
"友誼!"明遠嗤之以鼻:"這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夢竹呆呆的站着,沉痛的望着明遠,好半天,才幽幽的説:"明遠,你變得太多了。"
"是嗎?我變得太多了?"夢竹的話更加勾起了明遠的怒火,他逼視着夢竹説:"是的,我變了,你知道是什幺讓我變?你知道我一點都不愛這份生活嗎?你知道我厭倦得想死嗎?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幺都知道!"夢竹叫着説,被明遠逼迫得忍無可忍:"就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壞脾氣,忍受你的囂張和無理,忍受你的怪僻!你還要我怎幺樣呢?"
"你後悔了嗎?後悔嫁我了嗎?"
"我有什幺資格後悔!"夢竹神經緊張的大叫了起來:"你娶我是你對我的恩惠,我還有什幺資格後悔!十幾年來,我必須時時記住這一點,楊明遠,你是個偉人!你偉大!你在我落魄的時候──"猛然間,她縮住了口,瞪視着房門。在門口,曉彤正張皇的站在那兒,恐懼的望着爭吵中的父母。夢竹泄了氣,她費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淚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動得發燙的面頰,低低的對明遠説:"對不起,我,我是太激動了!"
明遠沒説話,沉默了片刻,才用陰沉的眼光,掃了曉彤一眼,冷冰冰的説:"你下了課,怎幺到現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學校做功課。"曉彤囁囁嚅嚅的説。
"曉白呢?"明遠又問。
"我,我沒有看到。"
明遠調回眼光來,冷漠的看了夢竹一眼,説:"我們的兩個孩子,都連家都不要了!放了學不回家,吃晚飯也不回家!"
他的口氣,好象孩子們不回家,都應該是夢竹的責任似的,夢竹想説什幺,又忍耐的嚥了回去。孩子們是最敏感的小動物,家裏的氣氛一不對,他們就會最先領略到。近來,明遠的壞脾氣籠罩着全家,動不動就要咆哮罵人,連小鳥都知道巢裏是否温暖,又怎能怪孩子不願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這不是孩子的過失,而是父母的過失。怎幺能讓正在求學的孩子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家中做功課?準備考大學?
在夢竹的沉默中,明遠換了一件襯衫,準備出門。
"你到哪裏去?"夢竹問。
"看電影去!"明遠沒好氣的説。
夢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説出話來,只睜大了眼睛,目送明遠走出房門。
聽到大門闔上的聲音後,夢竹渾身無力的坐回椅子裏,用手支撐着疼痛的頭。疲倦、懊喪,和絕望的情緒像潮水般對她湧了過來,她感到自己像只無主的小船,正眩暈的飄蕩在這潮水之中。曉彤遠遠的望着母親,看到夢竹一直不動也不説話,她走了過去,把手放在夢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聲:"媽媽!"
夢竹抬起頭來,接觸到曉彤一對不安的、關懷的眼睛。她不願讓女兒分擔她的煩惱,勉強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氣説:"你吃過飯沒有?"
"吃,吃過了。"
"在那裏吃的?"
"學校福利社。"曉彤説着,臉微微的發起燒來,由於説了謊話而不安。福利社?那些地方和福利社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近半個月來,魏如峯帶着她,幾乎跑遍了全台北市的小吃店,每天,他們都要換一個新的地方,他總是笑着説:"我要讓你見識見識台北市,領略各種不同的情調!"
有時,她的一襲學生制服,出現在比較大的餐廳裏,顯得那幺不倫不類。而他卻豪放如故,驕傲得如同伴着他的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貴婦人,這種種作風,使曉彤既感動又心折。
她常常想,魏如峯是個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廳裏,傍着一個大的熱帶魚的玻璃櫃子,他告訴她每種魚的名稱:電光、孔雀、黑裙、紅劍、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着她,一股調皮的神情,説:"神仙魚是取神仙伴侶的意思,因為這種魚總是捉對兒來來往往,不肯分離。有一天,我們也會像她們一樣嗎?"
"曉彤,在想什幺?"夢竹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路。
曉彤吃了一驚,惶恐的説:"沒,沒有什幺呀!"
"曉彤,"夢竹嘆了口氣:"從明天起,回家來做功課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別三天兩頭的往顧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福利社吃飯總不是辦法。你爸爸的心情不好,你們就別再惹他不高興了。"
"噢!"曉彤悵悵的應了一聲,頓感若有所失。下了課就回家,放棄那兩小時的歡聚?兩小時,每次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這兩小時卻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牀,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為想到有放學後的那兩小時,而覺得歡欣鼓舞。坐在教室裏,聽着老師冗長而乏味的講述,因想起不久之後,就可以有那兩小時而心情振奮。放學前的清潔掃除,握着掃把,在揚起的灰塵中,看到的是他扶着摩托車,倚在路口轉彎處的電線杆下的神情!揹着書包,和顧德美跨出校門,一聲"再見",難得會有那幺輕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腳底下踏着的是雲是霧,整個身子都那幺輕飄飄的。
心裏面懷着的是夢是情,全心靈都那樣盪悠悠的。然後,一張充斥着生氣的臉,一對期待而狂熱的眸子,一聲從心靈深處竄出來的呼喚:"嗨!"這就是一切!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現在,必須放棄這兩小時?生活將變得何等空虛和乏味!
"曉彤,你怎幺了?發什幺呆?"夢竹詫異的望着冥想中的曉彤。
"哦,沒──沒有怎幺。"曉彤一驚,回覆過心神來。
夢竹凝視着曉彤,這孩子有些不對勁,那對眼睛朦朧得奇怪,那張小小的臉龐上有些什幺嶄新的東西,使她看起來那樣煥發着夢似的光彩──這變化是從何時開始的?她無法確定──但她能確定一點,這孩子渾身都散放着青春的氣息。
她有些眩惑,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怎幺會忽然在一夜間就長大了?除了眩惑外,還有更多的,類似感動的情緒:曉彤,一個多幺美麗而可愛的女孩!母性保護及愛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嚀了幾句:"以後,還是一下課就回家的好,一個女孩子,回來太晚,讓人擔心。現在社會風氣越來越壞,晚上摸着黑回家,如果遇到壞人怎幺辦?"
"噢,不會的,媽媽顧慮太多了。"曉彤説,有些不安。
"唉,"夢竹又嘆了口氣:"所有的媽媽都是嚕囌的,所有的女兒也都厭倦聽這些話。在你做女兒的時候厭倦聽,等你做了母親卻又不厭其煩的去説了。如果每一個母親,都能知道她孩子的未來是怎樣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門,夢竹停止了説了一半的話,説:"去看看,大概曉白又把他那份鑰匙弄丟了!"
曉彤高興這敲門聲打斷了母親長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王孝城,曉彤叫了聲"王伯伯",一面揚着聲音喊:"媽,王伯伯來了!"
王孝城提着一大堆奶粉牛油罐頭等東西,走上了榻榻米,夢竹迎上來,一看到孝城手裏的東西,就皺起眉頭,埋怨的説:"孝城,你怎幺又帶東西來?你這樣子實在讓人不安,我説過……"
"好了好了,夢竹,"王孝城打斷她説:"以前在重慶的時候,你也和我這幺見外嗎?我常在你們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現在我給孩子們帶點東西,你就叫得像什幺似的,時間沒有加深彼此的友誼,倒好象弄得更生疏了──咦,明遠呢?""出去了。"夢竹説,一面接過王孝城手裏的東西,拿到後面交給曉彤,低聲對曉彤説:"找個地方藏起來,別給你爸爸看到。"再走出來,王孝城已經坐在藤椅中,正在看牆上用圖釘撳着的一張明遠畫了一半的畫,看到夢竹,他問:"明遠最近怎幺樣?畫得很多?"
夢竹默默的搖搖頭,遞給王孝城一杯茶。
"沒完成過一張,都是畫了一半就撕了。"
"脾氣好些了嗎?"
夢竹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
王孝城深深的看着夢竹,想説什幺,又沒説出口。把眼光在室內轉了一圈,啜了兩口茶,終於,忍不住的開了口:"夢竹,你無法改善你們的生活嗎?"
"改善?"夢竹迷惘的抬起眼睛來:"都是你建議他畫畫,想改善。結果,更弄得閤家不安,畫沒畫出來,整天聽他發脾氣,最近,連孩子們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談何容易!明遠的個性是……"
"我覺得,"王孝城插嘴説:"你有點過份對明遠讓步了,才會弄得他要發脾氣就發脾氣,他以前也不是這樣不近情理的,你處處讓他,他就會越來越跋扈……"
"這都是因為──"夢竹頓了頓,才又輕聲説:"你是知道的,這幺多年來,我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何況,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學了藝-,卻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這些,好象都是我牽累了他。"
"你的思想就不對!"王孝城説:"你想,當初──""噓!"夢竹警告的把手指壓在嘴唇上,指了指後面的房間低聲説:"別談了,當心給曉彤聽見。"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衝到嘴邊的話,卻仍然默默的望着夢竹發呆。好半天,夢竹抬起頭來問:"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曾經提起有個人在台灣,是──誰?"
"哦,"王孝城一怔,接着,就有點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夢竹好幾眼,才吞吞吐吐的説:"沒,沒有誰。只是聽──聽人説,小羅現在在南部,不知是屏東還是嘉義,在做生意。"
"哦──"夢竹拉長聲音"哦"了一聲,幾個月來壓在心上的一副重擔突然卸下了,於是一種解脱感和輕鬆感包圍住了她,揚起頭來笑笑,用近乎愉快的聲音説:"是小羅?他好嗎?在做什幺生意?"
"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機會可以託人打聽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灣,那真不錯,是不是?應該找機會大家聚聚。他怎幺會做起五金生意來的?"
"唔,唔,這個……"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來,他看看手錶,大發現似的説:"哦!差點忘了,我八點鐘還有一個約會,不多坐了,你代我問候明遠!"夢竹有些詫異,但她也沒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後,她在椅子中坐了下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用手託着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為王孝城説的是另外一個人,原來是小羅,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亂想,什幺都要和那件事纏在一起。她坐了許久,才驚覺的站起身來,八點半了,曉白怎幺還不回家?她推開曉彤的紙門,曉彤正在書桌前做功課,聽到門響,她似乎猛吃了一驚,迅速的拖過一本書來,蓋在自己的練習本上。夢竹並沒有注意她這個小動作,只擔心的問:"曉彤,你知道曉白這兩天在搞什幺鬼?每天都弄得那幺晚回家?"
曉彤定了定心,説:"不清楚,大概在練籃球吧,他好象被選進校隊了。"
"籃球!籃球!"夢竹不滿的説:"只知道打籃球,功課怎幺辦?靠籃球來考大學嗎?"説着,她憤憤的拉上紙門,回進自己的房中。
曉彤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開蓋在練習本上的書,看了看寫了一半的那頁,就不滿的撕掉了,提起筆來,她重新寫:"如峯: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我們的-黃昏聚會-要結束了。今天,媽媽限制我放學就回家,不許在外多事停留,我……"
信又只寫了一半,一聲巨大的門響使她嚇了一跳,準是曉白!她想。預備繼續寫信,可是,夢竹的驚呼聲就傳了過來:"明遠!你怎幺了?你從哪兒回來?誰灌你喝酒了?"
再拖過一本書來,遮在筆記本上。她打開紙門跑出去,一眼看到明遠正搖搖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襯衫釦子散着,滿頭亂髮,臉紅得像豬肝,酒氣逼人。他一面打着酒噎,一面扶着牆,跌跌沖沖的向前走,在門口的榻榻米上,他差點被紙門絆倒,夢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時叫曉彤:"曉彤!快來幫我扶扶爸爸!"
曉彤跑上前去,和夢竹一邊一個攙住了明遠。明遠醉眼迷糊的看着夢竹,又轉頭看着曉彤,露出一臉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就傻傻的笑了起來。曉彤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她知道父親向來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幺回事?夢竹滿臉的惶惑和緊張,焦急的説:"你到哪兒去喝了酒?明明不會喝,你這是何苦嘛?"
明遠瞪着夢竹,不停的傻笑,等夢竹説完,他就摔摔頭,用手托起夢竹的下巴來,斜睨着夢竹的臉,笑嘻嘻的説:"別多説話,小粉蝶兒!哈哈,小粉蝶兒,沙坪壩之花,我楊明遠何等運氣!窮書生一個,卻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兒!"
"明遠,你怎幺醉成這樣子?"夢竹皺緊了眉頭,和曉彤合力把明遠扶到椅子上坐下。明遠倒進椅子裏,卻一伸手抓住了夢竹的胳膊,乜斜着醉眼,盯着夢竹説:"那幺美,那幺沉靜,那幺温柔,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我楊明遠是走了什幺運?桃花運!哈哈!桃花運!他們告訴我:-那是個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會倒黴!-哈哈,小妖精,現在已經變成老妖精了……"
夢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曉彤惶恐的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明遠一轉頭髮現了曉彤,就伸手把她拉了過來,一隻手抓一個,瞪着眼睛輪流在她們臉上看,然後就點頭晃腦的説:"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拉住曉彤説:"你是個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總會有一個男人為你着迷,記住!小妖精小姐,抓一個有錢的,要抓牢一點,別上了當,富人沒嫁着,嫁一個窮人來受苦……"
"明遠!"夢竹喊:"你説些什幺?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遠打了個酒呃,點點頭説:"該醒一醒了,我楊明遠該醒時不醒,該睡時不睡!呃!"又是一個酒呃。
"你為什幺要喝醉嘛?"夢竹説,試着想走開去給明遠弄一個冷毛巾來,但明遠抓着她不放。
"醉?我才沒有醉呢!"明遠打着酒呃説:"是那一個作家説過的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願用痛苦來醉自己!世界上沒有一種酒能讓人糊塗,除非人自願糊塗!一個真正糊塗的人,就是一個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塗,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夢竹凝視着明遠,聽着他這幾句似糊塗卻清楚的話,她有些懷疑他的酒醉是裝出來的,懷疑他在借酒裝瘋來罵人。但是,明遠才説完這幾句話,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從椅子裏向前撲倒下來。夢竹伸手沒扶住,他已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響亮的打起鼾來。夢竹蹲下去,喊了兩聲,又推推他,他卻紋風不動。無可奈何的,夢竹嘆了口長氣,從牀上拿一條毯子蓋住了他,對站在一邊發愣的曉彤説:"你去做功課吧,爸爸沒什幺,只是喝醉了,讓他就這樣睡睡好了。"
曉彤"嗯"了一聲,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親,轉身回進了自己的房裏。
夢竹望着通曉彤屋裏的紙門拉攏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矇住了臉,喃喃的説:"天哪!這是什幺生活?什幺日子?"
把頭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彎裏,她有一份強烈的,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語了一句:"但願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沒有一種酒能讓人醉嗎?"
曉彤回到房裏,再也寫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課,面對着枱燈,她怔忡的發着呆。父親喝醉酒的樣子使她受驚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話,老妖精與小妖精!這是什幺話?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在輕敲後門,豎起了耳朵,她側耳傾聽,於是,她聽到曉白在低聲的叫:"姐,姐!給我開一下後門!"
她詫異的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裏去,打開了後門。曉白一閃而入,立即,曉彤差一點驚叫起來,曉白的左眼下腫了一大塊,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從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傷痕累累。曉彤正要叫,曉白就一把矇住了曉彤的嘴,低聲説:"別叫!不要給爸爸媽媽知道!"
"你,你是怎幺弄的?"曉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問。
"和人打了一架。"
"為什幺?"
"那個人欺侮我們的小兄弟。"
"小兄弟?"曉彤皺着眉説:"什幺小兄弟?"
"結拜的。"曉白簡單的説:"我們有十二個人,結拜為兄弟,我是老三。""啊呀,"曉彤變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幺太保組織了?"
"胡扯八道!"曉白説:"我們正派極了,就是看不慣那些太保,才組織的。我們就專打那些太保,那些無事生非的人,看他們還敢不敢橫行霸道!"
"可是……"曉彤覺得這事總不大對勁,又講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看了看曉白,她暫時無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來了:"你受傷沒有?"
"才沒有呢!我的身體那幺棒,怎幺會受傷!那小子又不經打,才那幺兩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沒有打出人命來吧?"曉彤提心吊膽的問。
"沒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懲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曉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着嘴唇考慮了半天説:"怎幺辦呢?給媽媽看到怎幺説呢?一定要罵死──這樣吧,脱下來給我,晚上我悄悄的補好,洗乾淨晾起來,下次媽媽發現的時候,就説打球的時候撕的,媽媽看到已經補好了,一定不會太怎幺樣。"
曉白立即把制服脱了下來,交給曉彤,一面悄悄的在曉彤耳邊問:"姐,帶你騎摩托車的那個男人是誰?"
曉彤迅速的抬起頭來。
"你怎幺知道?"她盯住他問。
"我看到你們的!在西門町。那人挺帥的,是你的男朋友嗎?比顧德美那個哥哥漂亮多了。"
"噓!説低一點,"曉彤説:"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曉白説着,對曉彤會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間溜去。曉彤抓住了他叮囑的説:"記住,一進房間就矇頭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媽媽如果問起你來,我就説你是在爸爸説醉話的時候回來的,反正我會應付。明天見着爸爸,別忘了説你臉上的傷痕是打球摔的。"
曉白一個勁的點頭,又問:"爸爸怎幺會喝醉酒?"
"我不知道,"曉彤搖搖頭。"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議他畫畫,從他畫畫以來,就天下不太平了。"
曉白輕輕的溜進了他的房間。曉彤眼望着他回房了,就關好了後門,幫母親把煤球爐接上一個新煤球,再關掉廚房裏的燈,躡手躡腳的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曉白的房間時,想來想去,覺得有件事還是不對頭。輕輕拉開曉白的房門,她伸進頭去,對正在鑽被窩的曉白警告的説:"曉白!你以後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傷怎幺辦?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訴媽媽了。"
曉白挑挑眉毛,望着曉彤走開了,聳聳肩,對自己滿不在乎的一笑,自語的説:"女孩子!總是膽小一些。"
翻開牀墊,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俠小説"原野俠蹤",他躺在牀上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曉彤拿着曉白撕破的衣服,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面,對着一燈熒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滿了各種複雜的問題:爸爸的、媽媽的、曉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簡單!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孝城從明遠家出來,迎着秋夜涼爽的晚風,心頭似乎輕鬆了不少。夢竹的幾個問題,差點使他泄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謊,每次撒一點小謊都會弄得自己面紅耳赤,冷汗淋淋。尤其在夢竹面前撒謊,他總覺得,夢竹那整個的人,由內在到外表,都使人聯想到最純潔最乾淨的東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可是,命運對夢竹,卻未免太殘忍了!他眼前浮起明遠家中那份寒傖貧苦的陳設,浮起夢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夢竹模樣-大而無邪的眼睛,烏黑的兩條長髮辮,和那輕快的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經常如流水般輕泄出來的笑聲。如今呢,只有在曉彤的身上,還可以發現當年夢竹的影子,夢竹自己已經渾身都刻滿了困苦、悲愴的痕跡。他搖搖頭,自語的説:"不應該是這樣的!根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嫁給明遠就是個錯誤,假如當初……"
假如當初怎幺樣?他站在巷口,瞪視着街頭來往的車輛。
假如當初是他娶了夢竹呢?會有怎樣的結果?又搖了搖頭,他喃喃的説了聲:"荒謬!"
真的有些荒謬,這幺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想它做什幺呢?
可是,那另一個人呢?這世界實在有些不公平,為什幺夢竹該獨自承擔一切痛苦,而夢竹又是那樣一個善良而無辜的人!
另一個人呢?生活得那幺舒適,事業那幺成功,這世界上的事簡直無法可解釋!
一輛流動三輪車從他面前經過,他揮手叫住了,跨上車子,憑着一時的激動,大聲的説:"中山北路!"
何慕天靠在沙發裏,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望着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的霜霜。霜霜穿著件黑紅相間的條子襯衫,和一條緊身的牛仔褲,頭髮燙過了,亂蓬蓬的拂在額前。下了樓,她走到何慕天身邊,從何慕天嘴裏,把香煙拿了下來,擺出一副電影中學來的派頭,吸了一口煙,再對着何慕天的臉噴出去。何慕天皺皺眉,躲開了一些説:"好,煙也學會抽了,什幺時候學的?"
"哼!"霜霜哼了一聲,老練的吐出一個大煙圈,又吐出一連串的小煙圈,笑笑説:"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對於孩子的長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這叫做-長大-嗎?"何慕天問。
"這叫做-成熟。"霜霜説。
"成熟?"何慕天搖搖頭:"你下錯定義了!"
"別説教,爸爸!"霜霜再噴出一口煙:"如果你覺得抽煙不好,你自己為什幺要抽?"
"我是男人……"
"那幺,我是女人!"霜霜搶白着説,對何慕天擺了擺手向門口走去:"再見,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幺呢?"霜霜站住問:"和你一樣,坐在沙發椅子裏吐煙圈?或者,你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僅僅靠思想來打發空餘的時間,我不行!爸爸,我年輕,我必須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何慕天怔了一下説:"霜霜,這四個字太重了,你可能要為這四個字付出極大的代價!"
"別──説──教!"霜霜一個字一個字的説,走到了大門口,扶着玻璃門,她又停住了,慢慢的回過頭來望着父親,大眼睛裏逐漸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的問了一句:"爸爸,告訴我,如何可以找到快樂?"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凝視着霜霜,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霜霜似乎也並不真想獲得答案,轉過身子,她走下了台階,只一會兒,一陣汽車喇叭響,她又駕車出去開始了每晚定時的夜遊。
何慕天用手支着頤,沉坐在沙發深處。"如何可以找到快樂?"誰能回答這問題?燃上一支煙,他在煙霧中尋找答案,快樂,他曾有過,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陣門鈴響,阿金帶進一個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來,有些詫異,也有份薄薄的驚喜,無論如何,在台灣,老朋友並不多。雖然他不喜歡"話舊",但他卻欣賞王孝城──一個熱情而灑脱的藝-家,絲毫不沾染時下的市儈氣息。又不是一個喜歡沉湎於舊日生活中的人,應該屬於半現實半夢想的人物,時而灑脱不羈,時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樣,聽他豪放的談談藝-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兩支煙都是很愉快的事。
"是你?孝城,好久沒看到你了。"何慕天説,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遞上一支煙。
"是有好久沒來了,讓我想看看,大概三個多月吧。"王孝城説着,燃上了煙。最後一次來,還是和明遠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個月了嗎?透過煙霧籠罩的空間,他下意識的打量着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朧的眼睛,清瘦的臉龐,其漂亮和神韻一如往年!只是,當年的他豪放熱情,愛喝酒,幾杯下肚,則擊築高歌,詩思泉湧,經常即席為詩。所以,那時大家稱他作"小李白"。而現在的他,神情舉止,已經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穩持重了。將近二十年來,他的改變也相當的大,那時是世家才子,現在是商業鉅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還作不作詩?面對着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遠和夢竹。時間,無情的踐踏着一切,每一個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個人了。
"你最近忙些什幺?想開畫展?"何慕天問。
"畫展,沒興趣了。"王孝城搖搖頭,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你今天有點特別,有心事嗎?"
"沒有。"王孝城深思的説:"剛剛從一個老朋友家裏出來,頗生感觸。"
"老朋友?"
"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三個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沒説話,他對於王孝城的朋友不感興趣,世界真小!本來嗎,轉來轉去也轉不出天地之間。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過於做一個落魄的藝-家!"王孝城頓了一下説:"凡藝-家,都有太多的夢想,和太敏鋭的感性,假如這份夢想硬被現實毫不留情的打破,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情!"
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幺回事?為什幺王孝城會有這幺多的牢騷?
"無論如何,"何慕天笑笑説:"你總不是一個落魄的藝-家!"
"我不同,我原不是個完全的藝-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會像──"他猛的縮住了口,望着何慕天發呆,半天后,才沒來由的長嘆了一聲,説:"撫今追昔,總給人一種不勝滄桑之感。"
"你嗎?"何慕天不解的問:"你還有什幺感慨?"
"我懷念重慶。"王孝城幽幽的説:"和那一段雖貧困卻有歡笑的日子。我還記得你在沙坪壩的小茶館中喝醉了酒,然後拿筷子敲着茶壺,大念那首羅貫中的詞:-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現在,才真是青山依舊在,而幾度夕陽紅了!"
何慕天凝視着王孝城,兩縷煙蒂上的青煙在裊裊上升,依依繚繞。他微微的-起眼睛:沙坪壩,小茶館,酒、瓜子、花生米、嘻嘻哈哈笑鬧着的一羣,還有──還有──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悄悄的跟蹤着他,而等他略一注意,這眼睛就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煙蒂上的火燒痛了他的手指,他一驚,醒了過來。把煙蒂丟進煙灰缸裏,他勉強的笑笑,説:"那幺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幺?那還是尋夢的年齡。"
是的,尋夢的年齡!現在呢?已經是夢想幻滅的年齡了。
而今,"夢"該屬於霜霜和魏如峯那一羣了!霜霜和魏如峯!
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來,在室內無意義的兜了一個圈子,再走回到沙發旁邊,重新燃起一支煙。有門鈴響,然後是摩托車駛進院子的聲音,"尋夢者"之一回來了,另一個還不知在何處瘋狂呢!
"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猶豫的開了口,吞吞吐吐的説:"有個人──你──你還記得嗎?"
"誰?"何慕天不經心的問。
"楊──"王孝城剛吐出一個字,魏如峯吹着口哨,輕快的跑了進來,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開了個愉快的笑容,叫着説:"嗨!王伯伯,好久沒看到你!你好象又重了兩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説:"就是你!專挑人忌諱的説!你怎幺知道我又重了兩公斤?你稱過我嗎?"
"用不着稱,我的眼睛最準!"魏如峯笑着説,吸了吸鼻子:"當心點兒,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煙店就開心了,今天報上才登的,抽煙會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峯,你一回來就給人精神威脅,"王孝城説:"挑人愛聽的説説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峯笑了一聲,向樓梯口跑去,一連衝上了三四級樓梯,才又回過頭來。笑着説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見曉彤嗎?我已經約了她下個星期天來玩!"説着,他徑自吹着口哨,隱沒在樓梯盡處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煙,帶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搖搖頭説:"説實話,我欣賞這孩子,多年以來,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會……"聳了聳肩,他嘆了口氣:"唉!反正兒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
"他──他──"王孝城發怔的説:"他剛剛説──有誰星期天要來?"
"楊曉彤,一個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幺?你──再説一遍。"王孝城跳了起來。
"怎幺了?這有什幺希奇?"何慕天詫異的説:"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聽説是×女中高三的學生,如峯似乎非常為她傾倒。這並沒有什幺奇怪呀,你幹嘛那幺緊張?"
"一個女孩子?楊──""是的,楊曉彤。"
王孝城愣愣的瞪着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説:"曉──當早晨解釋的那個曉字,彤──是彤雲的彤,是這兩個字嗎?"
"大概是吧,"何慕天説:"你認識這個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個朋友的女兒。"王孝城口吃的説,猝然的站了起來:"我還有點事,要告辭了。"
"那幺忙幹什幺?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疊連聲的説,逃難似的向門口走去。"我要──我有──我還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門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過院子,走出大門。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才轉回身子來,帶着幾分錯愕,自語的問了一句:"這人是怎幺回事?"
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曉彤靠着窗子站着,胳膊支在窗台上,雙手託着下巴,默默的凝視着掛在椰樹梢頭的那輪明月。柔和的夜風正輕拂過來,椰樹上闊大的葉片在風中搖擺。窗口近處,有一棵鳳凰木,細碎的小葉子合成一片片雲狀的大葉,篩落了風,也篩落了夜。她幾乎可以聽到樹葉在風中的低吟,那樣柔和,那樣旖旎。似乎是他的聲音,在反覆的輕喚:"曉彤,你在哪兒?"
"四天沒有見面了,你知道嗎?曉彤,曉彤?"
四天?是的,好漫長的四天!為了媽媽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黃昏的約會。現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鈴蘭"之約的過程中,時間變得多幺緩慢和冗長!
秋天的夜風,夾帶着涼意,片刻佇立,已有瑟縮之感。她戀戀的離開窗子,回到書桌前面坐下。桌上攤着數學練習簿,一本大代數橫放在台燈之前,用手託着頭,她又對着燈悶悶沉思,好久好久,才無情無緒的嘆息一聲,勉強振作着把那本大代數拉到面前來。懶懶的翻開書頁,在今天教到的那頁上,有她上課時心不在焉的寫上去的兩個句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
這兩個句子旁邊,她發現不知何時,顧德美在上面寫了一個英文字:"Who?"面對着這個英文字,她微微的失笑了。
顧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峯認識的關鍵!但她還矇在鼓裏呢!有好幾次,她都考慮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顧德美,但終於缺乏勇氣,而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