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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病變,結束

    穿着襯衣牛仔褲,垮着大大的帆布袋,戴上淺啡色纖維片的眼鏡,胸前掛着數碼相機和錄音筆,手中一塊方帕捂着鼻子和嘴連聲咳嗽,遞上請柬後温暖就這樣混進了人來人往的記者招待會場內。

    牡丹廳里人頭簇擁,熱鬧的景象讓每位新入場的人都如她一樣怔了怔。

    “不是説才邀請五十位記者嗎?這裏怎麼看都超過兩百位啊。”身後傳來低聲議論。

    “開玩笑,這可是佔南弦第一次正式接受媒體採訪,有哪個同行不擠破腦袋想辦法鑽進來?就算沒有獨家新聞,回去寫一兩版花絮也能提高不少銷量。”

    大廳中央的主位是以百褶紫藍天鵝絨團簇着的長桌,長桌前為記者而設的十排軟椅早座無虛席,就連兩旁過道也已被扛着攝像的職業人士搶佔一空,大家都在等待的空隙中交頭接耳。

    温暖移步到一個幾乎是死角的角落,這荒僻一角不起眼到別説前面的人不會回望,就連偶爾從她身前走過的人,都不會有意識偏過頭來看她一眼。

    準三時正,當幾道人影從長桌旁邊的側門走進來時,全場起立。

    站在所有獻給他的熱烈的掌聲背後,那一刻她只想落淚。

    思念彷彿走了十萬光年,又彷彿從地球誕生走到了毀滅,她已經追尋了他那麼那麼那麼久。

    射燈交織下長桌明亮,居中而坐的他連外套都不要,只見式樣別緻線條簡潔的白襯衣,映得俊美面容似阿修羅又似天使,懾人的眼瞳依然閃耀着清亮星光,便連習慣性微彎的唇角都絲毫無變,渾身上下雍容淡冷,貴氣閒雅。

    伴在他身邊的薄一心美顏令人驚豔,笑眯的眸如兩泓水月,望向他時柔情萬千,這對金童玉女令温暖想到一個古典的詞,賢伉儷。

    長桌後,薄一心臉上笑顏完美如昔,只是壓低了聲音,“你怎麼會臨時改變主意?”

    “恩?”漫不經心地應着她的話,佔南弦的眸光停在右手掌心,手機屏幕上左下方有個小紅點正一閃一閃地發着提示,他打開,接收從衞星發來的信息,然後把衞星拍攝到下傳而來的圖片一一看完。

    明白到他不想多談,薄一心只得改變話題,“美國那邊都談好了?”

    他抬首,梭巡的眸光最後落在人羣中的某一點,“大方面我已經敲定,細節留給歐陽慢慢去談,再過一個月對方會來香港,到時候我去簽約就可以了。”他收回淡冷視線,轉頭問薄一心,“如果女人突然把長髮剪短,這意味着什麼?”

    薄一心一怔,“通常是想結束過去,重新開始吧。”

    佔南弦勾起薄唇,“結束過去?”

    放下手機,他環視全場,微微一笑。

    待位的工作人員馬上遙控打開擴音系統,一切在幾秒內迅速就緒。

    佔南弦揚聲道:“感謝各位來參加一心和我的招待會,今天主要想講兩件事情,第一件就是——最近大家都很關注的一心和潘家二公子的吻照事件。”

    現場有記者插話,“有知情人説,薄小姐和潘維寧的照片是朱臨路提供給報社,想籍此報復佔總裁之前和温暖鬧出的緋聞,不知道佔總裁對這個説法怎麼看?”

    “朱臨路先生有沒有給報社提供過照片我不清楚,不過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各位,報紙上所登的那一張照片是假的。”

    薄一心微笑着接過他的話,“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整件事其實是一個人為錯誤,電影公司未經我同意就擅自把我和潘維寧先生的照片用電腦合成,然後發給了報社,想以此為我擔綱的新片進行炒作。”

    場下譁然,沒想到紛紛擾擾那麼久,原來不過是招老套的冷菜翻炒。

    只有站在角落裏的温暖,似發呆又似瞭然地遠遠看着長桌後的兩人。

    不能怪她會踩進他的陷阱,實在是他的圈套設得無懈可擊。

    那麼巧,他和她年少時的合影被披露了,彷彿在向她暗示他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又那麼巧,薄一心和潘維寧的照片同時也登上了報紙,彷彿在向她暗示他和薄一心其實毫無瓜葛。

    他就象一簇憑恨而燃的火焰,別有用心地向她這隻愚蠢的飛蛾發出種種誘惑信息,而她,竟真的信了,就那樣奮不顧身地撲去洛陽道,此刻她終於想起克里斯蒂筆下大偵探波洛的台詞:世界上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

    那個在鎂光燈照耀下勾出絕世微笑清智鋭睿的男人,那個對記者們花樣百出的問題答得凝練得體幽雅自如的男人,那個為了他的女人站出來應對全世界的男人,根本無法與記憶中深夜裏在她窗外守候的痴心少年重疊。

    他的眸光不經意間掃來,彷彿是種錯覺,似乎定睛看了她幾秒。

    而她的視線回落在他交握於桌面的雙手上,他左手無名指戴着的那枚鉑金淨戒閃過一線亮光,在那剎深深刺傷她的眼,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確然來錯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明悟,為什麼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曾與她暗示,他不再是她的弦,蘇軾的詞無端湧上悲涼的心口,十年生死兩茫茫,他與她,在此刻縱使相逢,也已應不識。

    原來,一個男人和他的少年,隔着記憶被紛亂的塵世拉開,會遠至不僅只是三萬英尺的距離,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不肯面對的現實,他已不再是,早已不再是她的弦。

    “小姐?你沒事吧?”有人壓低聲音問。

    無意識地回首,直到對上旁人訝然的注視,她才恍覺自己在流淚,方帕迅速掩臉,隔阻了數道疑惑的目光。

    “佔總裁,請問你和温暖到底是什麼關係?”現場有記者揚高聲音問。

    她轉身離開,答案是什麼,已經不再重要。

    如同外頭是晴天還是陰天,不管她知道與否,它都不會改變。

    “温暖——”

    身後從遠處傳來的熟悉嗓音低如魔咒,迎着一張張陌生的臉,她在擁擠的人羣裏執意前行,離門口還有五米,再過五米她就可逃出生天,“借過。”她不住輕道,説話出口才發覺全場都在屏息等一個人的答案,自己細微的聲音在寂靜中惹來小範圍窺望。

    “她是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人。”

    她在突發而來的喧譁聲中閃身穿行,徑直走向門口,還有三米。

    “佔總裁,能不能講詳細一點?”

    “我們是彼此的初戀。”

    情緒適度的和悦聲線從空氣和人羣中傳導而來,聽進她耳中感覺那麼陌生,且覺得好笑,又一個美麗的圈套麼?還是早就事先演習的標準答案?忽然記起有個作家寫過兩本書,曾經深愛過,如何説再見。

    “佔總裁,可以談談你和温暖的戀愛經歷嗎?”

    “認識她時我才十六歲,那段感情沒維持多久,三年後我們就分了手。”

    他的説話似遠在天涯,又似近在咫尺,嗓音中一抹顯而易辨的懷念和遺憾與她心頭信任毀滅後的衝擊形成奇特交織,明知答案已經不再重要,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腳步。

    她慢慢回首,看向人海的另一端。

    那整整半個多月來拒絕不肯見她的人,眸中兩簇星光似一直定定盯着她的背影,看見她回身,面帶冷色的他微譏微誚,還微惱微恨地彎了彎唇,她的心口控制不住微微一顫。

    “佔總裁,我想問在那段純真的戀情裏,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印象最深?讓我想想……有一次我們聊電話,從晚上七點一直聊到十二點,兩個人都捨不得掛掉,不過十二點是她必須休息的時間,再晚她第二天會起不來,所以我還是強迫自己放下了話筒。”

    “可是掛了後心裏卻想着她鬱悶的嘟囔,人怎麼也安定不下來,於是索性坐車到她家,因為太晚了怕影響她休息,所以我沒上去,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就站在樓下,看着五樓她的房間,有一種——異常滿足的感覺彌滿心田,記憶很深,但是——難以形容。”

    半垂眼睫的身影揉合着唇邊淺笑,彷彿陷入回憶。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忽然看到她的窗户被推開,她穿着睡袍出現在月光中,微微仰起腦袋看向天空,當時我心裏蓬地一聲,象有什麼非常美好的東西很激盪地炸了開來,只覺得此生再不會有別的一刻更能讓我狂喜的了。”

    有女記者發出輕微嘆息,似被他所描述的情景打動。

    佔南弦抬起了頭,很輕很輕地道,“然後,她看見了我。”

    這一次温暖終於肯定不是她的錯覺,他的眸光確是向她遠遠掃來。

    那夜看到他時,她快樂得幾乎蹦起三尺高,馬上飛撲下樓,與他緊緊擁抱誰也不肯放手,然後她把他偷偷帶回房裏,那是她第一次在他懷內入眠,單純的相擁而眠,翌日他便改口叫她……老婆。

    “佔先生,既然你們感情這麼好,為什麼會分手?”女記者惋惜地問。

    回憶帶起的微暖瞬間從他臉上消失,他勾唇,漾出一絲迷離的笑,“分手是温暖提的。”

    “是什麼原因導致她提出分手?”

    “這些陳年往事我們可以稍後再説。我今天要談的第二件事是,和温暖分手之後我經歷了一段非常黑暗的時期,在這段讓我受盡折磨的日子裏,是一心一直陪在我身邊,可以説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

    “佔總裁——”

    佔南弦作了個暫請安靜的手勢。

    “其實今天召開這個招待會的目的,是想告訴大家——”隱藏了淡冷的眸光不期然飄向門口,唇邊微笑似滲入一絲外人不明的寒涼,“一心已經有兩個月身孕,我們的婚禮定在九月九日,屆時希望各位賞臉光臨。”

    幾句話驚得全場起立,不知是誰率先反應過來,帶頭熱烈鼓掌,剎那間廳內掌聲如雷,所有人滿臉堆笑連聲道喜。

    在影影幢幢的一排排背影后,温暖一步一步後退。

    這就是他給她的答案。

    時間對受傷的人而言是撫慰傷口最好的良藥,對於愛戀的人卻是致命的分離毒藥,十年滄海桑田,他與她的緣分不知不覺已消磨殆盡。

    陪伴在他身邊和他一起走來的早是別個女子,她説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她,他同樣説沒有她就沒有今日的他,那十年時間已使他們的生活和生命糾纏成團,再也容不下別人,哪怕舊人。

    “佔先生,還是有一個問題,温暖到底為什麼提出分手?”

    眸光掠向已退至門邊的那道瀟湘身影,佔南弦靠向椅背,唇弧一彎,“你們何不問她本人?”

    這句話無疑引起極大震撼,所有人無不回頭,視線沿着佔南弦望去方向的朝温暖洶湧射來,一雙雙凝聚成火眼金睛逼人現形。

    旁邊的記者迅速向她包圍過來。

    “温小姐,你今天為什麼會來參加這個招待會?”

    “請問温小姐,當初你和佔南弦分手的原因是什麼?為了朱臨路嗎?”

    “温小姐——”

    温暖一手掩耳一手遮睫,無措地想避開淅瀝不斷的鎂光燈和人潮。

    慌亂中從指縫間仍然一眼看到,那個與她分隔在人海兩端的肇事踴者,臉上正掛着淡而遠的神色冷眼旁觀,薄一心依在他身邊,輕輕挽着他修長手臂,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兩人都堪稱完美絕配。

    紛繁嘈吵中忽然湧進一聲無奈到極點的嘆息,“暖暖。”

    漂浮無依的心終於遇到了救命稻草,她發狂地推開所有人,衝過去偎進朱臨路懷內,她緊緊抱着他,臉埋在他胸前,嘶聲啞語,“我們結婚吧。”為什麼……為什麼會有人以為她堅強得足以承受這一切……為什麼……黑暗中她想發問,張了張嘴,卻問不出來。

    朱臨路輕輕嘆息,説不出憐愛地輕撫她的後腦,“都是我不好,沒有早應承和你結婚。”精瞳迎上廳內那道目光森冷的白色身影,他怒意和嘲諷共生,“如果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是有因緣的,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上天安排他與你相識,最終不過是為了成全你和我?暖暖,我們現在就去結婚。”

    她在他懷裏無意識地應道,“恩……”

    模糊中在頰邊摩擦的柔軟面料變成了白色棉恤,熟悉的懷抱和紮實肌理與當年無異,青春蓬勃的心在他胸腔內一下又一下地跳動,和着血液汩汩溢出愛意,腦後再度被他暖熱的掌心憐愛地撫住……不需要毛巾嗎?她痴然而笑,“最喜歡你幫我擦頭髮了。”

    “暖暖!”她的身子猛然被人推開一臂之距,一聲驚惶暴喝如閃電劈入她不清的神志。

    似有精氣從四肢百骸往外遊走,腦袋暈旋不堪,她用力甩了甩頭,幻覺停頓,魔影和魅聲變成了清晰的嘈雜,她抬眼,勉力接收從頭頂灌入的一絲清明,茫然不解為何朱臨路臉色大變。

    “你怎麼了?”為什麼她好象很想笑,膝頭一軟,已被他攔腰抱起。

    “醒醒!快睜開眼睛!”朱臨路氣急敗壞的聲音鑽入她越來越模糊的意識,“我帶你去看醫生!暖暖!暖暖你醒醒!佔南弦!你最好祈禱她沒事!!”

    要過十天,十天之後温暖才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病情。

    從入院伊始她就昏迷低燒,吊了一夜藥水熱度也不退,連續三天沒睜過眼,只是嘴裏不停地發出模糊的囈語,温柔被嚇得半死,只差沒逼迫看着她們兩姐妹長大的世交叔叔主任醫師周世為,要他二十四小時守在温暖的牀前。

    直到第四天,温暖才勉強能認出人來。

    第五天她稍微清醒了一點,但仍無法起牀,只覺全身上下沒一處正常的地方,扁桃體,咽喉,上呼吸道和支氣管全部腫痛,連吞嚥口水都困難,聲帶完全失聲,要什麼不要什麼,除了點頭就是搖頭。

    熱度退後轉成傷風,眼淚鼻涕一起來,塞得她腦袋悶痛難當,身上還發出大片紅疹,而由於除了藥和水連續多日吃不下東西,胃已變得神經性淆亂,不吃就痛,一吃就吐,完全無法進食,只能靠輸液維生,由是雙手手背全是青紫針痕。

    她虛弱得連抬手抹虛汗這樣的動作,都象足了電視裏的慢鏡頭,是一秒一秒,異常吃力遲緩,喘着氣完成。

    無法離牀,活動範圍只限於是躺着還是靠着牀板稍微坐起,半躺的時間超不過十分鐘,因精神無法支持,復又得躺下去,意識間歇性混沌,彷彿魂魄早已離體飛昇,徒餘一身皮囊不肯腐壞,在人世間作最後抗爭。

    到了第七日,半夜忽然在虛夢中醒轉。

    看到自門縫外往房內投下一線白光,光上有人影閃動,她以為自己眼花,把眼睛閉上再睜開,果然什麼也沒看到,再閉上睜開,依然什麼都沒有,迷糊中人復沉沉睡去。

    再醒來已是清晨,見到已好幾天不休不眠的温柔趴伏在她的病牀牀沿,臉色灰白,頭髮凌亂,衣服皺痕明顯,過往一切如潮水般湧上温暖的心田,凝視温柔疲憊中沉睡的臉孔,在該剎那温暖完全放下了往事。

    第八天她的胃翻江倒海,吐得腸子都翻了卻只吐出一口苦水,奇異的是,吐完之後胃腹反而平穩下來,人漸覺精神,中午和晚上已可以吃下五分之一碗的稀粥。

    同樣的情景在下一日重複上演,胃裏鬧騰,惡吐,吐完反常地精神轉好,勉強可以進食——每頓她只吃得下幾調羹的流質食物。

    夜裏依然不平實,漫長夜半,每兩小時即從夢中咳醒,睡睡咳咳。

    清晨朦朧,翻身間兩眼驟開剎那再次幻覺凝聚,似見一道人影立在她蓋着牀單的腳邊,半透明的長身,幽然淡黯的眼眸,心裏想不可能的,復眨眼後也不知是幻影消失還是她又沉迷睡去,翌日清早醒來,只覺依稀一夢。

    仍然無法象平常一樣飲食,但已感覺精神好轉良多,晚飯後温柔用輪椅推着她出去散步,從前所熟悉的自己的身體,大病初癒後仿似已成陌生之軀,此時再見花草人樹,恍惚中只覺如同隔世。

    她想站起來,膝蓋卻痠軟無力,腿輕飄飄的似沒着體。

    紫藤架下,晚風習習,右手指尖習慣性拂向鬢邊,落空時才記起,早在上一世已剪掉三千煩惱絲,忍不住微微失笑,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原來,已成今古。

    經歷有生以來最大病劫,靈魂往他世轉過一趟後人似被點化,心胸豁然徹悟,只覺世間種種都不重要,即使景再好,情再深,呼朋喚友或樹仇立敵,再怎麼投入,若註定無福消受,所謂良辰美景也不過是一場鏡花水影。

    夜半時分,深靜悄暗,月光從窗外灑進來。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温暖被驚醒,迷茫中看向站在門口的暗影,有兩道幽如淵潭的眸光落在她微微驚惶的臉。

    佔南弦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她從迷朦中清醒,臉上驚懼的神色慢慢退去,他才緩步踱到牀邊,拉過椅子坐下在她跟前。

    “南弦。”她輕聲道,右手從白色被子裏抽出,抬起向他。

    他伏下身來,握着她的手,把臉頰貼上她的掌心,合上眼輕輕摩挲。

    好半響,他才輕柔道,“我真的恨你。”

    微微沙啞的聲線帶出無人知曉的悽酸,埋在心底已多少年。

    她苦澀地輕裂嘴角,“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輕吻她的指尖,每一根,然後逐一噬咬,“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記住,在你對我的恨如同我恨你一樣深之前,你不能死,不能走,不能有事。”

    她驚惶,不安地看着他,“你要我……恨你?”

    “單方面的愛無法維持太久,很容易就會被時光沖走,如果愛和思念沒有變成又深又痛的恨,也許我早已經遺忘了你……”他俯身,微悄氣息在她的唇邊徘徊,如同亟欲勾魂,“恨我吧,用你愛我的心來恨我,用你的恨來牢記我,用我曾痛徹肺腑的思念,來還給我……用你的恨,來還我的恨吧。”

    “南弦……”她惶惑無助地抓緊他的手,為什麼要她恨他?他明知她無法做到,恨他,最痛的那個人只會是她。

    他喃喃細語,“暖……你不明白,只有當你象我一樣,愛一個人愛到無比痛恨,恨到自己幾乎發狂,恨到了錐心刺骨萬念俱灰求死不能,只有嘗過那種滋味你才會領悟,我曾經愛你多深……只有當你恨我,當你的心經歷我所經歷過的,你才會瞭解,這些年來我等你等得多苦,曾多痛和多絕望……”一滴冰涼透明的水珠,從他一動不動的長睫,滴落在她的掌心。

    “就算是千針齊刺,也比不上你離開後我心頭萬分之一的慘傷……你知道嗎?如果你不回來,這一生我無法復原。”

    她作聲不得,胸腹中湧起的痛楚堵得心口幾乎不能呼吸,只想牽他的手去就自己的臉,無能為力地想籍此讓他心安,想告訴他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傷他這樣深,想擁抱他撫慰他,想和他傾談很多很多説話。

    他反握她的手,站了起身,手掌既眷戀不捨又決然絕然地,輕輕從她的指縫間滑走,只有語聲依舊輕柔,“恨我吧,只有這樣我才知道,這一次,你愛我有多深。”

    “南弦……”她驚惶地看着他悄然後退的身影,急聲叫了起來,“別走!南弦……我知道我錯了,這次一定不會再和以前一樣,我再也不會離開,我發誓!再也不會,求你信我一次,不要走……南弦……南弦……”

    西下的斜月隱入黑雲,寂夜中詭異地“砰”聲一響,玻璃碎裂的清脆聲尖鋭得驚魂,令人從牀上紮起。

    黑沉沉中温暖左右望望,不知自己在何世何方,直至感覺到手背上傳來扯痛才恍然明白,是她彆着針帶的右手打翻了牀頭的水杯。

    靜悄中忽然聽見緩慢的輕微的嗑吱聲,象是有人從外面合上還是擰開了門鎖。

    她馬上緊張地瞪向門後,離奇的夢境仍然清晰地盤踞腦海,還沒來得及感到害怕,電光火石間已脱口輕喚,“是南弦嗎?”

    門外一片死寂。

    她傾耳細聽,黑暗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她一動不動,定定看着門板,靜等良久,直等到精神疲乏,終於確定那細微聲響不是夢中殘餘就是錯覺,重新躺下縮回被子裏,睏意湧上,潛入睡界時她嘴中無意識地輕輕喃道,“南弦……”

    不知過了多久,微風穿窗而入,與迴廊的風息連成氣流,將門扇輕輕扯開一線,廊道里的燈光沿着門縫切入,在房中投下細長的白光,過了會,似乎微風又過,那一掌寬的白光慢慢收縮為三指寬,然後兩指,接着細成一線。

    最後伴隨着一絲微不可聞的合上門的咯嚓聲,全然消失。

    病牀上温暖在囈語中不安穩地翻了個身。

    發作得毫無緣故如山倒來的一場兇猛大病,在去時似抽絲。

    恢復緩如一點一滴,又過幾日,温暖感覺元氣終於回來了百分之六七十,雖然説話鼻音仍然沉重,身體仍時出虛汗,咳嗽還在繼續,嘶啞的聲帶也未完全恢復,但已有精神看看電視。

    新聞裏説淺宇的代中收購案已發展到白熱化階段,原本計劃周詳且進展順利的案子,因朱令鴻不知從哪裏拉來了大財閥的支持而陡生波折,雙方持股不相上下,已成近博之勢。

    此外,因收受佣金而鬧出醜聞的原大華老總楊文中已被正式落案檢控,目前保釋侯審期中,等待開庭日的到來。

    佔南弦在洛陽道的房子也終於被媒體刊出大幅圖片,極盡文字奢華地介紹,可同時容納五百人的宴會廳預備在他和薄一心的婚禮當日首次對外公開宴客。

    温暖正看得專心,不意有個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了進來。

    仔細一看,竟然是杜心同,在她的身後還跟着郭如謙。

    温暖意外而驚喜,“幾個月了?什麼時候結婚的?怎麼連消息都沒有?”

    郭如謙牽來椅子小心地侍侯杜心同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還沒結婚,心同不肯。”

    杜心同白他一眼,轉而對着温暖嘖嘖連聲,“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那時對我不是很兇嗎?怎麼,現在鬥不過薄一心了?那天的報紙真是精彩啊,看得我簡直心花澎湃,如果不是温柔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在哪個醫院,我早想過來當面對你表達景仰之情了。”

    温暖無奈地搖了搖頭,“別告訴我你的新工作是靠這條毒舌混起來的。”

    “奇了怪了,我明明和你不是很熟,你怎麼就那麼瞭解我。”

    温暖莞爾,看向郭如謙,關心地問,“郭經理還在代中?”

    朱臨路辭職時帶走的全是業務和管理人才,技術那邊並不曾動,如果淺宇成功收購代中,那麼郭如謙的身份可能有點尷尬,不知是否已提前作打算到時何去何從?

    就見郭如謙和杜心同對視一眼,神情顯得略為窘迫。

    温暖微微一笑,“原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就直説吧,毒婦。”

    杜心同抗議,“我現在可是孩子的娘,別把我叫得那麼不積德好不好。”説完瞥了郭如謙一眼,悶聲道,“你自己説吧。”

    郭如謙不安地低着頭,“温小姐,對不起,其實……我,我一直和管學長有聯絡。”

    温暖怔了怔,心念電轉,淺宇、代中和益眾的種種剎時在腦中飛掠而過,漸漸全部歸位串成一條清晰的線,頃刻後她恍然大悟。

    佔南弦越是不給任何解釋地以郭如謙個人請辭為由讓他離開淺宇,業界就越想知道郭如謙出走的真正原因,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招欲蓋彌彰反而會使眾所周知郭如謙其實是被革職,由是朱令鴻也就越相信他和淺宇確實是撕破了臉。

    郭如謙的技術才能在業內小有名氣,在朱臨路把他引進代中後,朱令鴻就算未必盡信,但在人手告急的情況下也不得不暫時倚重他,由是他便乘機建議朱令鴻和ODS合作——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解釋,為什麼佔南弦可以先發制人,在代中和ODS簽定合同前就已經無聲無息地把ODS買了下來。

    就算朱令鴻選的不是ODS而是別的公司,結果也會是一樣,只要郭如謙把消息告訴了管惕,佔南弦都會想方設法把該公司買下來,造成代中對益眾最終違約。

    杜心同愧疚非常,“對不起,温暖,我也才知道不久,沒想到會是這樣,當初你幫了大忙才把他介紹進代中,誰想到他卻……我覺得真是很對不起你,為了這件事我已經和他吵翻了天,我跟他説了,如果沒有取得你的諒解,我決不會同意結婚!”

    温暖側頭想想,問郭如謙,“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幫淺宇做事的?”

    郭如謙紅了紅臉,“是在我和心同陷害你之後,其實離開淺宇前的最後那天管學長有幫我向佔總裁求情,佔總裁已經答應只是撤去我副經理的職務,薪資減三分之一,但還是可以讓我繼續留在淺宇工作,我知道後還沒來得及告訴心同,沒想到她去找你幫忙,那麼巧她回來和我説時剛好被管學長聽到了,所以,所以就……”

    温暖理解地點點頭,“所以管惕和佔南弦就順水推舟。”

    “什麼順水推舟?”人沒到聲先到的朱臨路大踏步從門外進來。

    “朱、朱總。”郭如謙緊張得結舌,和杜心同兩人神色侷促到了極點。

    朱臨路的眼光在他們三人臉上狐疑地掃過,笑了笑,坐下在温暖的病牀邊上,不説什麼。

    温暖微笑着對杜心同道,“你們先回去,趕緊去補辦喜酒,別等孩子滿月了還沒寄請柬給我。”

    杜心同囁嚅一下,温暖已搖了搖頭,“沒關係的,他不會介意。”

    在兩人離去後朱臨路才捏捏她的鼻尖,“誰不會介意?説我嗎?”

    “恩,你當初答應我讓郭如謙進代中時,是不是已經猜到了他會幫淺宇做事?”

    “不算百分百猜到,但確實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為什麼你會想到有那個可能?佔南弦也不過是臨時起意而已。”

    “所謂知己知彼,在生意場上了解對手的性格很重要,我覺得有可能的原因很簡單,郭如謙實際上並沒有給淺宇帶來實質性的損失,以管惕和郭如謙的交情不可能不為他説話,更別説管惕本來就有能力保住他,佔南弦又一向不過問主管的職權行使,在這種情況下,郭如謙卻毫無懸念地迅速從淺宇離職,多少會讓我覺得蹺蹊。”

    温暖感喟,“我對你們這羣人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所以我才説,以你這種還沒入門的道行,怎麼可能鬥得過佔南弦?”

    温暖微澀,“在感情裏有必要鬥智鬥勇嗎?”

    到最後也許不過是兩敗俱傷。

    “你不想,但對方偏要,你怎麼辦呢——”朱臨路忽然打住,笑了笑,改口道,“其實也沒什麼難辦。”

    “哦?你有好主意?”

    “我已經決定了,不如一次過把你以後的難題全都解決掉,免得你什麼時候再來一場這樣的大病,簡直把我嚇個半死。”

    温暖輕輕一笑,“臨路——”

    “暖暖。”朱臨路打斷她,一臉嚴肅,“我決定同意你的求婚。”

    笑容瞬間凍結,温暖呆看着他。

    “你沒忘記還欠我一件事吧?我現在就向你要求,暖暖,我們結婚。你要麼和我結婚,要麼繼續發蠢對他痴心不改,這次你必須二選其一,再沒有商量餘地。”

    温暖出院那天,温柔早早到來幫忙收拾東西。

    “檢查報告都出來了沒?周叔叔怎麼説?”

    “今天還沒見到周叔叔。你放心,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已經全好了。”

    “我拜託你下次玩什麼也別再玩這個,你才住了十天醫院,我已經覺得自己短命了十年。”

    “讓你擔心了。”温暖垂頭,猶豫了一下,才緩聲道,“對不起,那一次……沒去看你。”

    温柔有點不置信地定睛看着她,“你確定你病好了?”

    温暖啼笑皆非,“我確定我沒再發燒。”

    温柔陡覺眼眶有些潮潤,“你知不知道,你有時真的很讓人受不了?”

    以前一百次想談時,她一百次都拒絕,在她生病之後,自己已決定把往事全部用血液纏成結石,永遠埋在心臟最深處,想着只要她健康,只要她沒病沒災就行了,還有什麼好懺悔好求解的呢。

    好不容易才打定主意遺忘一切,她偏偏這個時候卻挑起話端來。

    “姐,你怪我嗎?”

    “如果説我心裏一點都不介意,那是假的。”她自殺呢,唯一的妹妹竟然從始至終不去醫院看她一眼。

    “那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所以就藉着籌備爸爸的追悼會給自己籍口不去。我總在想,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躺在醫院裏,我很怕,怕再見到我會讓你情緒又變得動盪,姐,如果那時你再出什麼事,我不是短命十年,我想我們一家四口……會在天堂相聚了。”

    温柔沉默許久,然後自嘲地笑笑。

    “是啊,該怎麼面對呢?一方面很失望你對我不聞不問毫不關心,另一方面心裏也很矛盾,在想如果你真的來看我了,我們又能説什麼呢?”兩姐妹面對面無話可講,那情形會更讓人難過吧,所以相見還確實不如不見。

    頓了頓,她別過頭望向窗外,“你呢,温暖,你怪我嗎?”

    温暖毫不猶豫地搖頭,“我發誓,從來沒有,整件事從頭到尾是我自己處理不周。”薄一心説得很對,她太嬌縱,自以為是,把佔南弦對她的感情當成了理所當然,以至後來弄成那樣……

    “我真的很後悔很後悔。”

    只是,一切都不可能重來了。

    她的聲音低下去,“還有,關於爸爸,我想告訴你——”

    “温柔!你別太過分!”未完的説話被一聲暴喝打斷。

    兩人愕然看着從門口大步走進來的陌生男子,那神色不豫線條稜剛的五官和高大身影,依稀給温暖一種似曾相識感,思維飛快往記憶庫裏搜索,曾在哪裏見過?

    她正在迷惑中,温柔已驚訝脱口,“執隱,你怎麼來了?”

    凌執隱一把將她抓到面前,臉容隱惱,“下次別再讓我找不到你。”目光移向坐在她身旁的温暖,微微怔了怔,下一剎恍然想起什麼,神色間迅速浮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厭嫌,“原來是你。”

    温柔張圓了嘴,“你——你們認識?!”

    温暖輕拍腦袋,終於想了起來,微微一笑,“不認識。”

    只不過是曾經有過一次交通摩擦而已。

    “這就是你妹妹?”凌執隱隔膜而無禮地把温暖從上到下打量一遍。

    温柔語氣不悦,“你想死了是吧?給我客氣點。”

    凌執隱一臉不以為然,“你口口聲聲説因為要照顧妹妹,所以一直不肯跟我回新加坡,可是以我曾親眼所見你這個妹妹的惡劣,我實在看不出她有哪一點需要你照顧的地方。”

    “你胡説什麼!”温柔狼狽地狠踢他一腳,“快給我閉嘴!”

    凌執隱手一勾將她攔腰攬進懷內,完全當温暖不存在,“我還以為你妹妹是什麼十幾歲不良少女,非得你每個週末都去盯着,原來已經是成年人,她自己不會對自己負責嗎?要你管那麼多,你快跟我走!”

    温柔尖叫,“你瘋了!快放開我!”

    温暖正看得目瞪口呆,一隻手指直直指到她的鼻尖前,凌執隱毫無感情地道,“我不知道你和温柔之間發生過什麼,不過她已經用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珍貴的三年時間來還給了你,我希望你到此為止。”

    “凌執隱!你有完沒完!温暖你別聽他胡説!”温柔火大地手腳並用對他又打又踢,“你要發瘋滾到外面去!我要和你分手!現在!你給我滾!”掙扎中手掌揮過,凌執隱的臉馬上被尖尖的指甲刮出幾道貨真價實的紅痕。

    他再次強行扣緊她的雙手,怒氣被惹了上來,“你竟然打我?”

    温暖直看得輕輕嘆氣,“這位先生,拜託你先放開她,她手腕都紅了。”

    再不放別説温柔打他,連她也要動手了。

    真後悔,那天就應該撞死他,看他還這麼囂張地來搶人。

    凌執隱這才注意到温柔的手腕已通紅一片,而她不知是氣紅還是急紅了眼眶,睫內已經湧上霧氣,遲疑一下,他鬆開了手,温柔毫不猶豫一記直拳擊向他的小腹,令他發出一聲悶哼。

    在凌執隱發作前,朱臨路和主任醫師周世為一同走了進來。

    “我把出院手續辦好了,你們可以走了嗎?”目光掠過一臉暗鬱站在温柔身後的凌執隱,朱臨路裂嘴笑笑,對方向他點了點頭。

    一直低頭看着手中報告的周世為並沒有察覺現場四人之間氣氛微妙,徑直對温暖道,“檢查結果都出來了,基本上沒什麼,和上次一樣,只是心臟下壁ST-T有點輕度改變。”

    温柔一驚,“周叔叔,什麼改變?嚴不嚴重?”

    周世為抬首看她,有些驚訝,“温暖沒告訴你嗎?她之前來做過檢查,她以前患有心肌炎,引起心肌缺血而造成了心壁輕微損傷,導致心電圖上ST段和T波抬高,不過不用驚慌,只是輕度沒什麼事的。”

    “不如她還是先別出院,等全好再説。”温柔直接將温暖按回牀上,含怒責備,“你躺下休息。”

    周世為和顏悦色道,“温暖的身體已經沒事,至於ST-T輕度改變,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任何有效的治療藥物,也沒有治癒的先例,它只是心肌損傷的一個後遺症狀,對日常生活不會構成任何影響,只要每年定期檢查,別發展成重度就沒事。”説罷轉頭看向温暖,神情略顯困惑,“温暖你沒收到體檢報告嗎?你以前那個小男朋友還來要走了一份副本呢。”

    温暖原本乍聽之下有點怔然,她雖然拆了醫院寄來的大信封,卻沒有細看裏面大大小小的十幾頁紙,再聽到周世為説佔南弦來過,不禁愕了一愕,似乎無法理解他嘴裏説出來的話。

    她側頭,目光從温柔擔心的臉迷茫地轉到微微皺眉的朱臨路臉上,彷彿這才醒悟過來自己的身體狀況,眼角眉梢慢慢轉向放鬆,悄然牽出一朵微笑,笑容慢慢擴大,最後在所有人的愕然注視中她大笑出來。

    温柔只覺十分氣惱,“你還笑得出來!”

    温暖笑不可抑地挽起她的手步出病房,朱臨路從後面跟上來,一把勾過她的脖子,凌執隱也毫不客氣地把温柔扯到自己身邊,四人一字排開,霸佔了整個走廊。

    “你笑什麼?”温柔追問。

    温暖點點自己的胸口,“心臟ST-T輕度改變,無藥可治,那意思是,從此以後,這一生我都有一顆傷了的心。”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些心傷是無法醫治,無法復原。

    彷彿領悟了一個天大的諷刺,她臉上的笑容有如春風拂面。

    而她那滿不在乎的樣子令温柔雙眼剎時通紅,她戈然止住腳步,“你這樣,是不是想我再短命十年?”

    温暖收斂起笑意,輕輕擁抱她,“對不起。”

    不經意間抬頭,看見廊道的拐角處走出兩道人影。

    一雙黑深無底的瞳眸在那一剎撞入她的眼睛,薄煙之色説不出是否藴涵什麼意緒,垂眼時她的掌心全是細汗,仿似整個人從頭到腳已走過一趟生死輪迴。

    朱臨路馬上將她摟進懷內,然後温柔也見到了佔南弦和薄一心,臉即時一沉,只有不知就裏的凌執隱出聲招呼,“佔總裁,這麼巧?”腳腕忽然又捱了一踢,他極度不滿地瞪向身邊的温柔,這女人今天怎麼回事!

    佔南弦微微一笑,“是啊,凌總,沒想到這麼巧。”

    朱臨路的目光掠瞥過薄一心身上的孕婦裙,往温暖額頭輕輕一吻,柔聲道,“機票我已經訂好了,過兩天我們就飛拉斯維加斯。”

    温柔一怔,“你們去拉斯維加斯干什麼?”

    “註冊結婚。”朱臨路擁着温暖與佔南弦迎面走去。

    一絲久違的獨特氣息飄入嗅覺,她的手肘幾乎挨着他的袖管,就這樣擦肩而過。

    朱臨路側過身來笑着拋下一句,“南弦兄,有空不妨來觀禮。”

    “温暖。”

    足下一滯,目不斜視的她沒有回頭。

    薄一心説,“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

    朱臨路直接將人推進電梯,轉過身來冷嗤出聲,“下輩子吧。”

    佔南弦回過頭來,不比平時更暖或更冷的眸光帶着隱約淡寒的警示意味投向電梯內的兩人,精瞳一眯,朱臨路忽然俯首,裂出一抹惡意的彎唇就那樣印在了温暖唇上,完全無備的她呆在當場。

    “臨路兄。”適時插入的説話喚醒温暖的神智,條件反射地飛快推開朱臨路,只見佔南弦臉上展出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神色,彷彿與她和朱臨路全不相識,“觀禮我就不去了,不過我早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本來還怕你沒機會拆封——温暖,新婚之夜別忘了告訴他,我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凌執隱吹了聲口哨。

    還沒等朱臨路開口,站在凌執隱身旁的温柔忽然一掌掃向薄一心腹部,薄一心驚得後退,跌入手疾眼快的佔南弦臂內,温柔還想攻擊已被凌執隱制住,“你瘋了?!”

    “你放開我!”

    佔南弦寒眸帶冰,直視在凌執隱臂內掙扎的温柔,“別太過分。”

    “我過分?!”温柔恨急攻心,睫眸一垂,她猛地掙開凌執隱抬腿踢向薄一心,然而下一剎已被凌執隱再次從背後攔腰抱住,將尖叫中的她死死拖向電梯,他大吼,“你冷靜點!”

    “你放開我!我要殺了他!他是垃圾!他害死我妹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醫生説我妹生病導致胚芽發育不良!才懷了一個月的孩子就被逼拿掉了你知不知道?!”

    就象這場爭鬥完全不是為了自己,温暖靜靜而帶點茫然和驚惶地旁觀着,直到温柔被凌執隱強行架進了電梯她似乎才清醒過來,意識到鬧劇已經結束,她抬手按下關閉鍵,梯門合上的那剎長睫下流露出蒼茫的悲涼,輕輕一抬,便映入了佔南弦陰鷙暗沉的瞳子。

    無縫閉合的梯門將凝結的視線切斷,有人還站在原地,有人已飛馳墜落。

    一切已經結束。

    其實,從來就沒有重新開始過。

    愛與恨,都不過是一場歸零破碎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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