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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心結,情潮

    朱温蜜月歸來,佔薄婚期在即。

    周湘苓合上手中圖文並貌大幅報道的報紙,抬頭望向歡姐,“南弦呢?”

    “下班回來進了視聽室就沒出來,都大半個月了還是每天如此。”歡姐不無憂心,“看上去好象什麼事也沒有,除了很少説話,吃飯休息都正常,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他搬回來住那日起就讓人覺得怪怪的。”

    周湘苓輕輕嘆口氣,“這孩子,都十年了,怎麼也沒改變一點。”

    “他是不是真的要娶薄小姐?”

    “他心裏未必是真的,我就怕他會把事情做成真的。”

    周湘苓拿起電話,“你再去看看他。”

    歡姐應聲而去。

    她撥通温暖的號碼,“小暖嗎?”

    “佔媽媽?”聽到對方的聲音,正在家裏整理東西的温暖不自覺翹唇,那善良慈愛的老人家,是她在世唯一的長輩了。

    “我一會要回老房子,你能不能過來我們見一見?”

    温暖遲疑了一下。

    “怎麼,你不方便?”

    她想了想,微笑應道,“好的,佔媽媽,我過一刻鐘到。”

    放下電話後温暖靜靜坐在沙發裏。

    有人在一夜之間暴富,有人在一夜之間白髮,有人在一夜之間成長。

    如果説過去十年時光裏她的心靈始終在靜止中沉睡,那麼與佔南弦重逢後的這幾個月,則彷彿是封閉的力量再壓制不住有些什麼東西破繭而出,如藤蔓瘋狂攀生將她拉扯得失重暈旋,又似一波波海潮不斷衝擊使她猶如被拋在浪口風尖,跌跌宕宕回不到實地。

    直到出國,半個月漫遊,換了世途空間,複雜繁亂不能適應的心緒得以慢慢平復下來,從前當局之中不自覺迷情,直到終於走出局外才能夠靜下來思考,關於從前,關於現在。

    長吁口氣,她起身出去。

    還是那個老社區,還是那些她十年前就已熟悉的林蔭路。

    還是十六層,也還是那扇她曾敲過捶過踢過的鐵門,入眼彷彿沒有太大變化,可是卻經不起細看,視線只要停留多幾秒便不難發覺,各處都顯出了歲月流逝後抹下的陳舊斑駁。

    物是人非,有什麼可能永恆?便是天若有情,也一樣漸老。

    當週湘苓應聲開門時,温暖完全想不到,竟會看見遲碧卡坐在內裏。

    兩個人不約如同地朝對方笑了笑。

    周湘苓牽她坐下,“小暖你真的結婚了?”似有些不解,還有些不信。

    温暖笑笑,“是,改天再給佔媽媽送喜糖。”

    原以為她鬧着玩的周湘苓一下子受到了打擊,她呆了呆,看向遲碧卡,“怎麼會這樣?那時丁小妹不是説他們已經很好了嗎?前陣子鬧不開心我還以為小兩口只是拌拌嘴而已,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遲碧卡有些尷尬地看向蹙眉不解的温暖,“請別怪我多事,周老師一直想撮使你和佔總複合,所以——”

    温暖一愣。

    某個一直懸而未決的疑問在那一剎一閃。

    記憶的齒輪往回轉過一百年。

    腦袋象被人敲了一記悶棍,震得魂飛魄散。

    張圓了嘴,她不置信地驚惶地看向面前兩人。

    周湘苓輕嘆,“雖然這些年來南弦一直不肯和我説什麼,但我知道他始終沒有忘記你,大概是兩年前,有一天我無意中見到他在看你的照片,他説你快畢業了,那時我就動了心思,讓碧卡想辦法把你招進他的公司裏。”

    温暖結舌,“我……我一直以為是南弦……”

    遲碧卡搖頭,“不關佔總的事,是周老師私下對我授意,他不知情。”

    “包括讓我升上六十六樓——也是你?!”

    “是,周老師覺得你們分開了那麼多年,是時候應該在一起了。”

    温暖傻在當場。

    幕後促使她走上淺宇那段歷程的人竟然不是佔南弦?並非如她原來所想那樣他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地要把她戲弄於指掌?原來篤定的結果一下子被推翻,她心亂交加。

    周湘苓神色擔憂,“南弦這段時間的狀態很不對勁,就和你們以前分手時一樣,每天除了上班,其餘時間他全把自己關在視聽室裏,連話也不多説。”

    長睫控制不住微微顫抖,温暖再聽不進她在説什麼,“佔媽媽,我……我想靜一靜。”

    説完徑自起身,下意識走向佔南弦原來的房間。

    垂首坐在牀沿,她只覺腦子裏一片空白,想想點什麼,卻什麼也想不出來,躺下去,枕着枕頭,蹬了鞋子連人帶薄被蜷成一團。

    門外傳來遲碧卡的聲音,“温暖,周老師還約了醫生,我現在陪她過去,麻煩你走的時候鎖門,要是方便,你——還是去一趟洛陽道看看佔總吧。”

    整張臉埋在枕頭裏,她一聲不應。

    為什麼?為什麼會不是她一直以為的他?

    她煩躁不安地翻身,扯高被子想蒙過頭去,不覺意觸到枕下硬物,摸索着抽出來,入眼心口微微一震,那相冊的封面她並不陌生,打開來,一頁一頁,全是當年他們的合照。

    慢慢看完最後一頁,合上相冊,眸光轉向房內,終於明白為什麼周湘苓始終希望她回來看看。

    門後放着他當初買給她的網球拍。

    牆上貼着她初學國畫時的拙作,那時他嗤之以鼻説就算烏鴉沾一身墨水在紙上塗一塗都會比她畫的好看,她氣惱不過,把十指張成九陰白骨爪狀逼他非把她認為最得意的一幅山水習作貼在他房內最顯眼的位置。

    電視機機身的兩個頂角各放着一隻小小的粉紅豬,那本來是一對接吻豬,一向擺在電視機正上方的中間位置,有次她和他鬧彆扭,一賭氣就把兩隻小豬遠遠分開在機角的兩端,威脅他説如果他再欺負她,她就和他這樣遠遠地再不相見。

    她記憶中最後一次見到這對小豬時它們還吻在一起,如今卻相望不相親……不知道它們這一分,是否也整整過了十年……她起身走過去,憐惜地把它們擺回接吻的樣子。

    書櫃裏一半是書一半是CD,她的鋼琴琴譜隨意地擺在某個架子上,琴譜上還放着她舊時束髮的髮帶,灰紫的顏色看不出已用過多久,那樣閒散地擺着,彷彿女主人隨時會回來順手把它拿走。

    電腦桌上,顯示屏四周滿滿貼着兩人的拍紙快照,什麼樣精靈古怪的樣子都有,有他偷親她,有她回頭時撞到了他的下巴,有用鼻尖打架然後比誰的睫毛長,還有他從背後抱着她兩人十指交握笑顏如花。

    她把房內每一處全看過一遍。

    手指往書桌桌面輕輕一揩,乾淨得纖塵不染。

    這間房就象是一間小小的博物館,把十年前的一切保留如初,什麼都沒有改變,就連牀前兩雙一模一樣只是號碼不同一大一小的米奇拖鞋,也來自於遙遠當年。

    明明應該早已過去、改變、湮滅的地方,卻完整地保存了十年前的那一段時空,在這刻給她一種強烈錯覺,彷彿中間已過去的時光並不存在,她只不過是出去客廳轉了一圈就已經回來。

    可是,可是牀上卻沒有那一個人,那個在她推門進來時總會以一雙漆黑星眸凝定她的眼睛,即使她已走到他身前也還久久捨不得移開視線的人。

    忽然間她很想知道,到底是她愛他更深,還是他愛她更深?想知道答案的念頭在萌生之後即刻往腦中每一個細胞蔓延,強烈得她一秒也無法再多作停留。

    奔跑下樓,她飛駛而去。

    當歡姐從裏間匆匆出來開門起時佔南弦正從二樓下來,温暖走進來的第一眼就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歡姐身後。

    佔南弦倚着牆壁站在樓梯口。

    合上門,歡姐悄悄退了下去,安靜空間裏只剩下遠遠對望的兩人。

    他沒有走過來,她也沒有走過去。

    華貴的沙發,精緻的落地燈,插着大把乾花的藍釉高頸瓶,以及寬闊潔白的大理石磚,構成Kloveniersburgwal大道從中央破開的水面,時光早已把他們分隔在遙不可及的塵世兩端。

    他垂首,掏出一支煙,手中多了個打火機,嚓一聲亮起藍曳火點,火光清晰映出他如精雕細刻的五官,夾在薄薄唇角的煙被點燃,徐徐呼出一口透明霧氣,把火機收進褲袋,他轉身一步一步上樓。

    她望着他拾級而上的背影,直到他踏上最後一格樓梯,轉進走廊,消失在她的視線。

    要到這一刻,她才肯真正承認,自己對他的傷害有多深。

    為了温柔,她不想做夾心餅乾,所以不給任何理由地和他分手。

    離開那麼多年,不肯回來,不肯給他一點音信。

    即使回來之後,也總是未求證就認定他對朱臨路使用惡劣手段,對他全不信任,還因為薄一心,就算她已在他的公司裏直至調到他的身邊,也始終不肯主動和他親近。

    又因了他不肯見她,她負氣剪掉一頭長髮,其實那時她並未死心,她不信他真的就這樣和她一刀兩斷,她只是……恐懼自己會是首先受傷的那一個人,所以率先祭出從頭開始的旗幟,向他宣示以後情如發斷。

    就連他説要結婚,她也先下手為強。

    因為不想自己更痛,所以通通由他去痛。

    然而其實,她那麼……那麼愛他。

    如果這次回來還有未了之事,那就是她還欠他一些必要的解釋。

    欠誰也沒有揹負他多,還不完,所以不打算還了,誰讓他愛上她呢……只是,如果他心頭也有着如她一樣的巨大黑洞,哪怕撫不平,離開前她也該盡力為他打開一些死結,還他此後應有的平靜。

    逐級上樓,走進主卧,穿過會客廳和起居室,她推開睡房的門。

    他和衣躺在牀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支長腿無緒地擱在牀沿地面。

    她走到旁邊的貴妃榻上坐下。

    寂靜中可以聽見兩人的呼吸聲。

    “温柔曾經和你一樣,認為我不愛她。”她説。

    在温柔眼中她可以為他付出一切,對自己的姐姐卻十分吝嗇,而他,她知道,想法大致和温柔一樣,覺得她為了姐姐竟連這份感情也不要,可以就這樣沒有任何解釋地把他扔在傷害的深淵。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我想一定有些地方是我做錯了。”所以才會讓這世上與她關係最密切的兩個人,都以為她對她或他不愛。

    良久,他終於緩慢開口,“對於當時的事,我從來沒期望過一個十五歲的女孩會比你處理得更好。”

    “如果在這點上你不怪我,那告訴我,我做了什麼讓你那麼介意?”

    他翻身側躺,眸光落在她臉上,黯淡而憂傷。

    “你走後我曾委託偵探社查遍英國所有高中,都説沒你這個人。”

    在她離開之後,他曾經發狂地想滿世界找她。

    到最後卻無能為力,年輕的他沒有足夠的錢,沒有號令天下的勢力,為此他才創建了淺宇,他不要求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男人,但一定得是他想做什麼,就可以做到什麼。

    她想説話,嗓子卻被酸澀堵得作不了聲,滿腔歉意最後化成了最尋常卻也最難開口的三個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你就這樣消失,連讓人保留一絲幻想的餘地都不留。”

    她低低垂下眼眸。

    再開口時,聲線已然微沙,“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卻不知道,我也恨你,恨之入骨,恨到……無法和你面對。”

    指間的煙一滯,他定了定,然後再慢慢彈去煙灰,微彎的唇角帶上難以言喻的苦澀,“你終於肯説了麼?”

    想愛他,卻又下意識抗拒,想放開他,卻又看不得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種種矛盾至極的舉措,除了恨,還有什麼可以解釋?

    “你知道……我爸爸為什麼會在那架飛機上嗎?”

    他定睛看向她。

    “他本來和朋友在瑞士玩得好好的……是你,是你白天當着我的面……吻薄一心,所以晚上爸爸打電話回來時……”當聽筒裏傳來父親熟悉親和的聲音,她那段時間裏過度的壓抑,終於有了依憑崩潰,“我什麼都不説,只是……只是對着電話大哭,一直一直哭……你知道他有多疼我和温柔,當時他被嚇壞了,説他馬上……馬上趕最快的航班回來……”

    她緊緊掩臉,再也説不下去。

    他慢慢擰熄了煙。

    “才剛剛知道爸爸出事……還沒等我真正接受他已經不在人世,温柔竟然……竟然自殺,當臨路把門撞開的那剎我看到一地的血……她躺在地上,半邊臉浸在血裏,但……但她的眼大大地睜着,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好象……好象在説,都是我,都是因為我這個罪魁禍首……”

    他從牀上坐起,走過去半蹲在她面前,執着她的手輕輕牽下。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背。

    “爸爸過世時我真的很恨你,很恨很恨……可是沒想到上天會如此弄人,當知道佔爸爸也在那趟失事的飛機上之後,我就沒想過還能和你聯繫……有時候夜裏想你想得快瘋了,卻怎麼也不肯、不敢打電話給你,我很怕……怕你不會原諒我,我……我……我也不想原諒你……”

    他抬手,輕輕拭去她臉上淚痕,卻止不住她眼內洶湧而出的淚波。

    “沒有人發覺我已經不説話了,爸爸的追悼會上我一個字也沒有説,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追悼會一結束臨路就安排我離開,我是去了英國,但第一年不在那裏,在愛爾蘭……還記得嗎?我喜歡愛爾蘭的音樂,你説總有一天會帶我去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當時自己一個人是怎麼過去的,只記得……我在都柏林看了整整一年心理醫生。”

    她的男朋友和她最好的朋友談上了戀愛,她的父親因她的一通電話過世,緊接着她的姐姐在她面前自殺,全然崩塌的世界不剩下哪怕一根最微小的支柱,而這一切,皆因她而起。

    “我無法找你,那時的我……哪怕是一根髮絲那麼輕被你怨恨的重量都承受不起……過了半年我才再開口説話,一年後情緒總算穩定下來,我離開了都柏林,漫無目的地在愛爾蘭各大城堡莊園和一些音樂節上游走。”

    他把她從貴妃榻上抱下,一同坐在白色開司米純羊絨地面,將她整個人擁入懷裏,柔憐撫拍着她抽泣中的脊背,帶着慰籍意味的唇瓣疼惜不已地在她耳際悄而綿長地輕輕吮蹭。

    “後來臨路安排我返回倫敦重讀高中,我全心全意投到了課業上,在我大學臨畢業那年,有一天臨路告訴我報紙上登出了你和薄一心訂婚的消息,聽到這個我很怕……很恐懼,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最後我回都柏林……去找了從前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師幫她做了一個深層的意象映射。

    讓她進入自己被意識強行封閉的內心世界,把她心底最真實渴望的東西呈現在她出竅的靈魂前。

    催眠中,她去到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依山倚海而建高低兩層的無人泳池,她從來沒見過的仿如天上才有的純淨藍水從高池流入低池,然後溶入無垠大海,四周景緻美得似置身天堂,流動的透明水色使心靈被盪滌無塵,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浸滿了平和愉悦,整個人從每根頭髮到腳趾都蔓延着舒暢。

    這個時候,佔南弦出現在海邊。

    他的臉和身影那麼清晰,即使站在山上她也能看到他眸中的星光,她踏着池水狂喜地向他飛奔過去,但還沒等她跑到他面前,已眼睜睜看着他走向海里,水從他的腳踝淹到膝蓋,再從腰部蔓延到肩,她肝膽俱裂,然而不管她怎麼吼怎麼叫他始終不肯回頭,她的心象被鋒利的錐子扎出三角形血洞,痛得無法形容。

    就在此時她被醫師喚醒,潛出眠夢的那幾秒聽到自己肝腸寸斷地大喊大叫着他的名字,睜開眼時全身仍劇烈抽搐,不知何時早淚流滿面,醫師説她的意象沒有做完,因為她在催眠中的反應太過激烈,他擔心繼續下去她會有危險,所以決定臨時終止。

    在聽完她的夢境後醫師沉思良久,最後建議她順應自己的心,回自己想回的地方,去見自己想見的人。

    返回倫敦後她申請作交換學生,終於趕在他訂婚宴那日出現。

    雖然很惆悵他身邊有了別的女人,內心卻又不自覺鬆了口氣,太過沉重的人命和負疚烙在心口,往事糾成最淒涼的死結,那時的她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只想着,此生還能讓她見到他,對她已是極大恩賜。

    他將她緊抱在懷,輕緩地撫摩着她的後背,靜默良久。

    半響,唇瓣微蹭在她耳際,“温柔説……你曾有孩子?”他問出心頭那絲懸了許久的微微不安。

    “沒有,她只是想刺激你。”

    明知那話當不得真,但也還是從她口中確認了,他才算真正放下一顆心。

    “對了,佔媽媽怎麼會認識遲碧卡?”她問。

    “爸爸去世後我怕她一個人在家會胡思亂想,就讓她開了一個才藝館教插花,碧卡是她班上的學生,後來她把碧卡介紹進了淺宇。”他説着,執起她的手,轉着她指間造型象一彎弦月的戒指,眸內閃過柔和星芒,“我從沒在任何場合聽到過你承認自己是朱臨路的女朋友。”

    “臨路帶我出席你訂婚宴那天故意誤導記者的。”當時她沒有否認,事後朱臨路也沒有澄清,由是外間一直以為她是他的固定女友,“有天他陪我上街,我無意中看到這個戒指,他説哪有女人給自己買戒指的,所以幫我付了錢。”

    他將她的手牽高,咬她的手指,她強忍,到最後實在忍不住,逸出輕微痛呼。

    無名指通紅一片,已留下觸目的凹陷牙印,邊上滲出細線一樣的血絲。

    她微弱解釋,“我之所以結婚——”

    “又是為了温柔?”他淡勾唇角。

    報紙上鋪天蓋地全是她和朱臨路在異國的蜜月旅程。

    她垂首,如果她的幸福是温柔唯一肯放手的理由,那麼她願意以此去讓唯一的姐姐放下她遠走高飛,“我已經拖累她陪着我活在往事裏太久。”

    眸色淡黯,他輕哂,“我在你心裏,永遠也排不到第一?”

    她眼眶一紅,搖了搖頭,“有件事你一直錯了。”

    “什麼?”

    “在我生命中你比任何人都親,是我心頭最血脈相連的那部分,所以我才會犧牲你。”因為,那如同犧牲的是她自己,雙臂環抱他的頸項,她伏在他的肩窩,“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必須恨你,你明白嗎?原諒你就意味着原諒我自己,可是我害死了爸爸,我有什麼資格得到幸福?”

    她的説話因哽咽而變得模糊不清,“對不起,南弦,對不起……請你相信我,這個世界上……不會,真的不會……還有人比我愛你更多……”

    瞳內迅速閃過一絲震動,他倏然將她拉起緊緊壓在軟榻上,薄唇懸在她唇上一線之隔,“再多説一些。”

    細顫嗓音似泄露出再承受不起的微懼,又似帶着亟欲誘哄更多的焦慮,他全身每一寸肌理都凝聚着高熱,蓄成強大氣場,彷彿再多一些觸動的火點就會劇烈爆發。

    “臨路給你寄了一封信?他故意氣你的,我和他沒有。”

    “這個我知道。”他煩躁不安地擠進她腿間,強健體魄壓出她胃內微薄的空氣,淡冷隱去的魅然眸色浸沉着凌亂和迫切,“別的,寶貝,我想聽剛才那些,多説一點。”

    心口有一個角落漫起愛憐的酸意,她流淚輕吻他白襯衣內的胸膛。

    “你的心,是我去到地盡頭也想回來的地方。”

    他心滿意足地合上驟然星光璀璨四射的眼,彷彿那絕妙感覺美好到他捨不得一次回味完畢,狂疾地扯開她的衣物他迫不及待地對準她,然後以極端折磨人的緩慢一點點擴張研進。

    薄唇輕輕覆上她沾淚的柔軟粉唇,他吻她,那樣輕,那樣細緻,無比耐心地安撫她酸楚的情緒,逐漸誘引出她幾不可察的羞澀回應,唇舌纏綿中他暖熱雙掌撫刷過她全身肌膚,極度動情而無限憐愛地輕柔逗引,將她惹得不由自主地失魂微囈。

    他抬起上身,這動作直接導致密合處的驟然深入。

    她的身子在難以覺察的咿唔中動了動,被他交握十指扣於枕邊的雙手無措地抓緊了他手背,她睜不開眸子的迷亂難耐在那刻將他孤獨半世的心柔化成水,再度吮上她情不自禁微咬的唇,撬開她的貝齒與她深深纏吻,他開始輕憐蜜愛般來回送入。

    慢慢地,當她變得柔滑,他逐漸加註力度和速度。

    無比舒暢的快意迅速堆積,他在勉力控制的喘息中抬首,映着她美麗容顏的暗眸狂熱而專注,一絲不漏地收入她所有動人表情,腰下越來越強勁,彷彿每次蜿蜒抽出都為凝聚他無法出口的鬱結,每次貫穿撞擊都為傾注他守侯了幾乎一生的愛念,萬般刻意地,要讓她全身內外乃至每一寸靈魂,都被他以銷魂蝕骨持久烙印。

    迴旋,緊揪,快速,激盪,柔婉,她美妙得如同被他帶上了天堂。

    無邊絞裹而來的壓力讓他的飽滿欲裂飆穿臨界,狂潮激射中她柔致腰脊被他的掌心掬起,令她緊緊抵磨他欲死欲仙的快活,細微而尖鋭的一抹冰涼劃破她肌膚上的連綿熾熱,電光火石間她腦裏躍出他無名指上的信物,貼在他發線的唇邊再牽不出哪怕一絲微笑。

    雙手卻自有意識,如同曾經那樣,輕輕把他舒緩的身軀環腰抱在懷裏。

    匍匐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有些純真的東西已經冰封,密藏在萬年冰川的黑暗底下從此不再顯露,唯一隻想無止盡地汲索,以彌補他心口在多年前的缺落,即使此刻兩軀交頸纏腰深入糾結至無法拆解,然而時光流逝,只怕……她已不再是他心愛到想娶的人。

    不知第幾回酣暢結束後,已是月上中天。

    佔南弦下牀覓食,她蜷在牀上癱軟如泥,兩頰的嫣紅蔓延至睜不開的眼睫和滲過汗意的鬢邊,體力和精神俱透支到近乎虛脱。

    不知何時傭人已在會客廳擺好點心,佔南弦端進卧房。

    “起來吃些東西。”

    “不要。”渴睡中的她直接拒絕,軟慵嘟囔令他莞爾。

    他抱她起來,掛上他頸的皓腕不到十秒已無力下垂,扶緊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借出胸膛讓她柔裸的揹着力,調整她的坐姿使她在他懷內倚得更為舒適,所有動作熟練得自然而然,之後他端起杯子。

    就着他的手,她小口地飲下牛奶,然後被他咬去半塊的藍莓甜點也遞到了她唇邊。

    在多年以前,週末的時候,他總就是這樣坐在她牀沿,陪她吃早餐。

    枕着他肩窩的腦袋側滑向他的臂彎,她回眸,閃起他久違的晶淘亮光,“我也餵你好不好?”

    唇邊勾起一抹拭目以待的笑,他把手中糕點遞向她。

    她沒取,卻是俯首咬了一口,忽然將他推倒,滿塞的嘴往他的唇直印下去。

    他慌忙躲閃,可是一手牛奶一手點心,不管怎樣擺頭側腦,根本招架不住她的追身緊纏,下巴和耳根都已失守,眼看菱唇就要不保,情急生智他斜身往下躺去,唇一側吮住她胸前惹眼晃盪的嫩蕊,於齒間惱意輕噬,警告她別再輕舉妄動。

    被驟然反制的她在笑顏下輕呼出聲,拿過他手中杯子將牛奶飲盡吞淨,這樣置他不理的肆意惹來了胸前微痛,她不得不停下所有動作,嫣笑中嬌聲投降,“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

    他忽然把點心塞入她空着的左手將她反壓在牀,雙手鉗着她纖凝雪色的腰肢,直起上身倨傲地微笑,“寶貝,你今夜的熱情真是讓我驚訝,很遺憾剛才沒被你喂成,不如我來好好喂一餵你?”

    “不要!”她急聲叫停,趕忙把雙手裏的東西放到旁邊,然而還來不及回身已被一記撞入震得發出悶哼,“哎……”他將她全身最柔軟的那處餵了個徹底漲滿,惹事生非的她以一敗塗地而告終。

    愈漸激烈,快致的喘息不久便變成呻吟,他全身緊繃的那一剎貼着她白玉耳墜的薄唇張了張,幾乎衝口而出的説話不知為何頓在最後關頭,咬了咬唇,他猛地噬齧她白晰的頸子,在她驚痛的緊縮中驟然長灌,一注到底。

    這夜他們沒有離開過房間,耗去半生歲月的波折似乎讓兩人都心生微微恐懼,怕這美景良辰會不會只是曇花一現,由此格外纏綿繾綣。

    當第一抹晨曦的光線穿窗入户,佔南弦同往常一樣睜開了眼睛,入眼乍見懷中嬌顏,清晨的心情異常奇特,那情形就象許願已久的美夢終於成真,讓人一時之間不能適應,又怕只要動一動夢境會就此消失,他屏起呼吸,凝視她沉睡中的臉,眸中現出絕世罕見的温柔。

    視線移至她微翹的嬌嫩唇角,他幾乎失笑,沒想到便連這裏,昨夜都不能倖免地被他惡意吮出點點粉痕。

    在她唇上輕輕印落一吻,一點點將臂膀從她頸下移開,他翻身起牀。

    直到傳來浴室的關門聲,温暖才將眼睛悄然睜開一線。

    正如徹夜歡娛並沒有擾亂他的生物鐘,他依然按時早起,即使牀上有着她在,似也不能令他的日常行程改變分毫……如果他連這點都不會為她而做,還遑論其他?

    自重逢之後他對她有着不可思議的強烈慾望,但除此之外,她見識過他在商言商的凌厲,見識過他驚人的冷酷理智,見識過他對自我情緒的平穩控制,更親身經歷他俘獵女人心的高超伎倆。

    但就再也不曾見過,那發生在當初分手時他因她而失控的情形。

    他對她施用的手段幾乎是致命的,她無法抗拒,而他,卻始終高明地與她保持着一種無形的距離,只除非是他自己撤開那道立在她面前的藩籬,否則,關於他與她之間有無未來,她無法開口去問,他則永恆閉口不談。

    他一直,氣定神閒地運籌着手中一切。

    那如堅冰一樣的意志力早突破了九重天,獨自停留在無人能及的第十層上,強硬如剛,冷漠如冰,沉潛如老僧入定,再也不會因了任何人而影響一絲情緒或半毫舉動。

    玻璃門再度牽動的聲音讓她迅速合上雙眼。

    佔南弦邊走邊擦拭仍滴着水珠的黑髮,潔白闊大的浴巾往更衣室的藤籃裏一扔,依牆而設的架子裏整排都是各種質地、面料和時款的法式白襯衣,全部由巴黎名設計師手工縫製,褲架上則排滿珠色,米色,灰色和黑色系列由淺至深的長褲,旁邊的西裝、休閒外套和禮服全部在名牌處植有超薄芯片,袖口往嵌在牆面的紅外線儀一掃,液晶屏幕便會列出該衣裳曾被他披身在何年何月何日出席過何種場合。

    穿着完畢他在牀邊坐下,看着那蜷成一團的人兒似仍宿睡未醒。

    這對穿衣乃至居住的苛刻品位,開始時是她強行灌輸給他,她喜歡各種時尚,每每皆能敏鋭地捕捉潮流尖端,從衣飾到室內裝潢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和喜愛風格。

    他便是受她影響而慢慢形成觀感,在她離去之後,又彷彿想經由什麼來懷念,循着她當年留下的品味軌跡,最終一切在日常生活裏成為自覺平淡無奇的習慣,卻不意被雜誌登上封面,驚歎從來沒有人能如他這樣,把素淨清雅的白色穿出高貴尊榮的格調。

    俯首,下巴擱在她的肩沿,他輕舔她性感致命的頸窩。

    她忍癢不禁,眼睛還未睜開嘴角已牽出微彎笑痕,四周籠罩而來的清新氣息鑽入鼻端,讓人心曠神怡,而她深呼吸不願醒的陶醉表情使他眸中掠過温柔暖色,但在迎上她慵眼微張的瞬間,他臉上只剩下勾魂含笑。

    相互凝視,誰也沒有開口,彷彿都捨不得打破這一刻兩心相印的迷離。

    最後還是她忍不住,仰首看着他薄櫻似的唇瓣,“你要遲到了。”

    她仍記得,他每天準時八點半一定會出現在六十六樓。

    牽來薄被細緻地蓋好她裸露在微涼空氣中的一隻玉足,然後另一隻,他道,“今天我要飛香港,有個合同要籤。”輕描淡寫彷彿隨口而出的閒言,又似和她解釋為何他要一早出門離去。

    她微微一笑。

    這嫺熟無比的動作早成為她最好的情緒掩飾,此刻的他不會知道她的內心有一點點歡喜,然而更多的是失落,毋庸否認,她原渴望更多,不是這簡潔到似有似無的一句交代所能滿足。

    “好的。”她柔聲道,刻意避開一聲再見。

    彷彿全不介意她的毫無回應,他吻她的唇,然後起身,對視的最後一眼他沒有問她會否留在這裏,她也沒有問他何時回來。

    他走出去。

    定睛看着門在他身後被無聲合上,她這才清清楚楚地知道原來自己的懦弱已到了什麼程度……只是,如今的她,已經沒有了勇氣去再度證明自己還會為了誰不惜一切。

    緊關的門外,佔南弦並沒有即時離開,而是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這不經意的停留終於還是泄露了他細微的情緒。

    轉身穿過起居室和會客廳,走到套房門口時他遲疑了,回首看向睡房那扇他親手合上的門,裏面無聲無息,一絲憐惜劃開種種情緒漫上心頭,凝成微弱的悄然提醒,門後有一個他無比珍愛的女人,此刻正極需撫慰。

    剋制住心軟,他還是抬腿走了出去,然而腳下卻越來越慢,還沒走到樓梯已停了下來,輕輕嘆口氣,唇邊不自覺彎出一抹無奈,他轉身回去。

    房內温暖正打算從牀上起來,忽然聽到Bressanone的歌聲。

    她攀過身去取來手機。

    “我已經把户頭結清。”温柔説。

    她笑,“怎麼樣,小數點前的零夠不夠讓你晉身十大富婆排行榜?”

    温柔大大驚訝,“你快看看外面太陽是不是從北邊出來的,怎麼有人一早心情這麼好?居然跟老姐開起玩笑來了。”真是萬年難遇。

    温暖失笑出聲。

    佔南弦安靜地站在門外,直到裏面把電話講完,他才鬆開握着門把的手,緩慢收回,再度轉身離開。

    下到一樓他撥通高訪電話,“幫我辦件事。”

    等在門口的歡姐把大門拉開,將行李箱子遞給司機,他上車離去。

    途中高訪回電,“温柔把温暖的股票基金債券已全部清空。”

    他不出聲,好一會,才掛了電話,神色幾乎看不出一絲波瀾,如止水那樣平靜。

    她愛他,她依然愛他,但卻愛得那麼有條件。

    一直愛得那麼有退路。

    明明愛他,卻愛得那麼矛盾和小心翼翼,從不衡量他的付出而始終只以她自己反覆的心情來決定進退,那麼害怕再以他為她的責任,在他一次次如飛蛾撲火一樣追逐她時,那樣吝於無條件地給他再多一點點幸福。

    她回來,竟是為離去作打算,終究還是,再一次讓他失望了。

    曾經,年少時他愛對了這個人,但卻愛錯了方式。

    此後許多年間,他才真正領悟一個道理。

    不求回報,是愛情裏最致命、最要不得的縱容。

    如果愛一個人愛到只是付出而不求回報,甘心犧牲而並不想擁有,太過寬容而從來不怨不恨,那隻説明,對方的愛與自己的並不對等,在付出的過程中全然不計得失的純淨會令人快樂,當其時他也確實十分快樂,然而,太多的悲慘實例從未間斷地證明,象這樣天平向一方過度傾斜的感情,往往最後都走到了結束。

    因為不求回報,對方也就習慣了自己的付出,而沒有意識去回報。

    以至,當初她可以那樣輕易地説出分手。

    即便不是因為温柔,也肯定會有其他的導火線,她的輕易來自於完全沒有珍惜的概念,只是未料由此衍生的代價一生也無法磨滅而已。

    感情中兩個人的付出孰多孰少無法精確量化,然而多少如同他們一樣的戀人最後走到分手,原因恰恰正是其中某方一直不求回報——如果,從相戀最初就令對方也有付出的自覺,如果從一開始就潛移默化地令對方形成與自己同等的珍視意識,結局卻極可能會截然不同。

    所以在十年之後,他費盡苦心,只為要她給他一個公平對待。

    寵她,是一件太輕易的事,但他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為已深深明白,只有當兩人之間的感情天平保持在相對平衡的狀態,才能到達他想要的永恆長久。

    如果他與她之間始終是一場博弈,那麼這次她不能再撥亂棋子,不能再撒嬌賴皮,而必須得把這遲了整整十年的棋局與他下完,戰和方休。

    不管是辦法,還是手段,他一定,會令她如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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