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一年春天,杏花開得比往年好,即便是明月山莊這個構築在羣山之間的神秘所在,也沒有讓花神望而卻步。相反,少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場山中細雨過後,那枝頭上的花瓣,越發顯出自己獨特不凡的身姿了。
這一天,梅雨照舊起得早早的,雖然她是明月山莊現任莊主的楚傲然的女兒,山莊里人人都要讓上三分的大小姐,不過這樣的身份,並沒有使她成為一個嬌嬌女,相反的,不過十六歲的她,卻早早的顯現出了成熟內斂的氣質。
畢竟,她不是一個養在深閨裏的小姐,也不是一個對外面世界毫無所知的小家碧玉。
正如明月山莊不是普通的山莊一樣,她也有一個説出來足以嚇死人的職業——殺手。
現如今的江湖,可能你不知道究竟誰的武功天下第一,不過如果你想殺一個人,而自己又沒有足夠的本事的話,那麼,只要帶足了銀兩,明月山莊便能夠輕鬆的幫你做到。
沒有人知道明月山莊真正的所在,不過它的觸角卻無處不在,也許是江南熱鬧的街市上,一家不起眼的布莊;也許是古道上一個小小的茶棚;甚至是關外一家普通的當鋪,只要你有需要,總會在左近找到這樣的一家店鋪,説出你仇家的姓名和身份,交上數額不等的金銀,然後便可以就此高枕無憂了。因為你的仇家,絕無可能再出現在你的眼前。
不必懷疑,這就是明月山莊的信譽,只有你出不起的價格,沒有他們殺不了的人。
自然,在明月山莊長大的孩子,也都經歷過近乎非人的殘酷訓練,因為你不知道又一天自己會面對怎樣的敵人,所以惟一能為自己做的,就是把自己訓練得更強。
梅雨和所有明月山莊成長起來的孩子一樣,接受過十年煉獄般的訓練,然後,開始執行任務。
殺人或是被殺,當答案變得如此簡潔時,才是最不容易取捨的。不過梅雨沒有過絲毫的遲疑,在她的世界裏,永遠沒有遲疑這兩個字,即便是生平第一次殺戮。
她急於證明,證明自己的實力並不遜色於任何一個男子。
楚傲然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如花朵般的女兒,明月山莊到了他這一代,明顯已經出現了後繼無人的景象,兩個女兒雖然相貌相似,不過其他的,就卻相差甚遠了。
長女梅雨,性情倔強、剛烈,一旦認定的事情,就很難改變,又爭強好勝,雖然名字取了雨字,其實卻是火一樣的人。
幼女馨雨,性情卻温和委婉,加上自小體弱多病,不能修煉武功,在這樣一個高手雲集的山莊裏,自然顯得越發的柔弱了,不過楚傲然卻知道,這個小女兒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卻有一刻堅韌執着的心,這跟如火的大女兒卻有一刻很脆弱的玻璃心完全不同。
按照明月山莊祖上的規矩,再有幾年,楚傲然就要將山莊交到下一任莊主手中了,不過究竟誰能夠繼承這份沉重的家業,他心裏,卻還在猶豫着。
楚傲然有兩個人選,一個是他的養子楚景天,一個是他的徒弟方秋原。
在楚傲然眼中,這兩個年輕人毫無疑問都是上上的人選,不僅武功上,舉目整個江湖,少有敵手,即便是外貌,也都是俊朗不凡。然而,這兩個人雖然好,卻有始終有些不能盡如人意的地方。
楚景天是個孤兒,楚傲然遇到他之前,他只是街頭眾多乞討偷竊為生的乞兒中的一個,然而,就是那麼一個偶然的機會,楚景天竟把自己的小手伸向了偶然經過的楚傲然。
很自然的,他與生俱來的練武的天分,只在一瞬間就被楚傲然發現了,那種感覺應該是驚喜吧,於是那個七歲的乞兒有了楚景天這個名字,成了楚傲然的養子。
不過惟一讓人不放心的就是,楚傲然花了很多精力和人力在自己找到楚景天的地方調查,卻依舊找不出這個孩子的身份來歷,人總不是憑空蹦出來的,所以,楚傲然知道,自己不能不防着眼前這個冷傲的美少年一筆。
而方秋原呢,身份固然是清楚的,江南一個武林世家的子弟,不過一個江南武林世家的子弟又怎麼會跟明月山莊的人扯上關係呢?這其中卻牽扯着一個秘密,一個已經被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雖然這其中的關鍵,只有楚傲然自己心裏清楚,不過,方秋原的身份,也成為了一個障礙,很難逾越的障礙。
就是這樣的原因吧,楚景天和方秋原至今仍然沒有被正式帶入明月山莊,但是如今,卻也不能不帶他們來了,兩個年輕人都不錯,不過誰能成為山莊的下一位主人,卻要看自己大女兒的意思。
殺手是不信什麼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類的話的,也許不是他們不信,而是他們從來不讓自己有機會相信,畢竟,以殺人為業的人,想太多今生來世的事情,對自己並沒有好處。不過在一些年之後,想起當年的種種時,梅雨卻有了一種瞭然,欠下的,終究要償還,血債就要用血來償還,情債也要用情來償還。
那天清晨,梅雨照舊在練過功後,一個人在山莊徘徊,最近不是沒有任務,不過父親卻命令她留在山莊。她從來不去問為什麼,楚傲然是她的父親不假,不過他卻也不單純是個父親,他還是這個明月山莊,所有人的主人。
其實,梅雨和父親始終不是非常的親近,甚至是有些冷漠和疏離的,這其中的原因,幾乎沒有人知道,即使是她最疼愛的妹妹也不知道。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梅雨總是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着賴在父親身上撒嬌的妹妹——馨雨,一個温婉幾乎脆弱的女孩,她不是沒有過羨慕,不過生命中,可以用來羨慕的時間實在是太短暫了。
最初,她沉浸在母親決絕赴死的畫面中,拒絕了父親給予的一切;接着,她選擇接受了殘酷的訓練,將那份對親情的渴望,隔絕在了心門之外;再後來,她一心想成為一個強者,好去保護柔弱的妹妹,父親,與她,終於變成了一個名詞,一個陌生的名詞。
她知道這些年自己的冷漠也傷害了父親,不過那已經是不能改變的事實,十年的時間,如同一道冰鑄的閘門,隔絕了太多的東西。
曾經以為,這一生便要如此波瀾不驚的走過,無愛亦無恨,然而,上天卻不肯放任她如此蒼白的勾畫自己的人生,於是那一天,梅雨的生命中,終於畫下了濃濃的一筆,當時看來是色彩斑斕,事後回首,才發覺,那原來是如此濃重的鮮紅。
開得熱熱鬧鬧的杏花樹下,正安穩的站着一個男子,清風拂過,片片的花瓣在空中盤旋交織,如一場春日的細雨,更如同一個瑰麗的夢境。
那樹下的男子,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髮絲,襯着如同初雪一般潔白得耀眼的衣衫,在風中偶然的回顧,便讓這漫山遍野的花朵失了顏色。
梅雨站着,有一會的時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麼會站在這裏,一直以為鮮花生而是為了與美人想匹配的,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花海中,一個男子的驚鴻一瞥,也足以讓人驚豔失魂。
那天梅雨終究沒有走過去,絕美的事物,只合在遠處這樣遙遙的欣賞,何況她還是明月山莊的大小姐,她要證明自己比別人強,首先要戰勝的,便是自己。如果這個時候走出去,她便已經輸了。
那個男子出現在明月山莊裏,自然,梅雨也明白,他們早晚會正式的見面,只是沒有想過,會是如此之快。
那天晚飯的時候,楚傲然叫梅雨過去一同吃飯,記憶中,父女上一次同桌吃飯,好像還是三年前的除夕,前年和去年,她都因為任務的關係,沒有趕回來過年。
到了大廳,梅雨才發現,圓圓的桌上,今天多了陌生的人,馨雨頭低低的,把玩着自己衣裳的一角,雖然如此,梅雨仍然看到了妹妹臉上可疑的紅暈,才十五歲的女孩,竟也開始在陌生的男子面前,流露出害羞的神情了。
倒要看看,能讓自己妹妹如此的,究竟是怎樣的男子,梅雨有些好笑的走近了兩步,狀似隨意的看過去。
那一刻,心忽然跳得彷彿要飛出來一般,父親旁邊,此時正坐着兩個青年男子,一個一身青衫,神采跳脱飄逸;一個一身白衫,表情雖然冷漠,卻美得讓人難以移開眼睛。在梅雨看向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無聲的打量着她,只不過兩人的反應卻不太相同,青衫的男子露出了很淡的笑容,温文而涵蓄;而白衫的男子,目光不過微微停留,便移開了,彷彿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陣風而已。
梅雨有些氣惱,不過這許多年來的訓練早就讓她養成了喜怒不行於色的習慣,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雖然有些食不知味,不過表情和神態,都冷漠的和平時無異。
那天飯桌上最大的收穫就是,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楚景天,她父親的養子,這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