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鬧了一陣,小豪到現在早沒有玩開車的力氣了,倚在鳳翔鳴懷裏單手摸了摸電瓶車,自己就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氣,小小軟軟的身子很快就在他的臂彎裏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很快打起瞌睡來。
鳳翔鳴有一會的不知所措,胳膊僵硬着,不知道該把懷裏的小傢伙怎麼辦,倒是兩個阿姨瞧見了,要過來抱小豪。
他飛快的想了想,怕這樣換人驚醒了孩子還會哭鬧,乾脆輕手輕腳的把小傢伙抱回卧室,放到了慕雲身邊。
那是一幅他幾乎不敢想象會擁有的圖畫,一大一小兩個人兒頭並着頭睡在他寬大的睡牀上,相似的眉目,輕緩的呼吸,讓人的心驟然柔軟。
小心的替小豪蓋好被子,鳳翔鳴覺得,他做的決定,是正確的。
慕雲聽小豪説了叔叔讓他玩電瓶車,心裏卻有些七上八下的,鳳翔鳴是什麼人,她不能説十分了解,但總明白,他不會無緣無故做任何事,他這樣花心思,難道是打定主意,要把小豪從她身邊奪走?
這樣的念頭一旦產生,她就再也躺不住了,翻身起牀,她穿來的衣服已經被人揀起來,放在一邊的一張小沙發上,她匆匆過去,才想起來衣服被撕破了,正發愁,卻發現沙發上的衣服已經不是方才穿的那套,她顧不上多想,匆匆整理好,掀開窗簾,放夕陽進來,一手拉着小豪,幾步出了鳳翔鳴的卧室。
二樓靜悄悄的,房門都是開着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在,慕雲只能下樓,結果客廳裏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小豪和她一樣只吃了早飯,這會拖着她緊走兩步進了與客廳相連的餐廳,看着一桌子飯菜垂涎不已。
“愣着幹什麼,吃飯。”鳳翔鳴正坐在桌前,瞥見慕雲牽着小豪走來,淡淡的説了一句,語氣平常得好像此前曾經説過無處次一樣,看着慕雲不動,就有些不耐的過來,抱起小豪,乾脆的坐到飯桌前。
胃對食物的忠誠,要比人來得直接,慕雲的肚子咕嚕嚕的叫了幾聲,她猜測,即便她現在不吃這些東西,也是帶不走的小豪的,所以乾脆坐到鳳翔鳴對面。
來時見過的兩個阿姨手腳利落的端了兩碗香米飯過來,米粒飽滿舒展,晶瑩剔透似的,堆積在白瓷的小碗中,慕雲看了眼小豪,鳳翔鳴舀了大大一勺米飯正遞到小豪的眼前,不過孩子在吃還是不吃之間明顯猶豫了,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她。
“吃飯吧。”慕雲柔聲説,又對鳳翔鳴説,“勺子太大他吞不下去,換個小勺,給他把飯和菜拌到一起,他自己會吃。”
“為什麼要拌到一起,又不是喂貓。”結果鳳翔鳴卻對她的好意提點表示不滿,雖然換了小勺,但是堅決一勺一勺的餵飯。
給小豪餵飯的工作並不輕鬆,慕雲記得,小豪剛剛開始吃飯菜的時候,這也不吃那也不吃,每天為了餵飯,她得端着碗追在他身後。那時候他的腿還沒有現在有力氣,踉踉蹌蹌搖搖晃晃的,偏偏跑得飛快又溜滑,她哄過、嚇唬過,想盡各種辦法,就是為了讓他多吃一口,可是這小祖宗平時很懂事,偏偏吃飯的時候就不買賬,有段時間,瘦得和黃豆芽一樣,細小的身子頂着個大腦袋。幸好她一咬牙,把他送進了幼兒園,幼兒園的老師可沒時間逐一的給他們餵飯,想吃飽不餓,誰都得學會自己吃飯,而且是定時定點定量的吃飯。那段時間她不放心,也偷偷去看過,結果看見十幾個孩子坐在小飯桌前,勺子都不太會使,米飯吃一半還有一半撒到桌子上,平時小豪看都不看的燒茄子放在碗裏,居然也埋頭吃下去了,那一刻,她説不出是想哭還是欣慰的想笑。
“看他吃你就能飽嗎?”慕雲全神貫注的看着小豪就着鳳翔鳴笨拙的餵飯姿勢吃飯,直到鳳翔鳴抽空夾了一塊烤鹿肉到她碗裏,“吃你自己的。”
“你呢?”她忍不住問,問完又後悔,他吃不吃和她有什麼關係?
“我,不餓。”鳳翔鳴頓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一般,大聲説,“你平時都給小豪吃什麼,他怎麼這麼瘦?”
這話好像她在虐待小豪一樣,可是小孩子受了傷,在醫院折騰了幾天,大人都瘦了一圈,他怎麼可能一點不減分量?慕雲決定不理會鳳翔鳴,他願意吃涼的就吃好了,哦,忘了,這是他的家,有阿姨幫忙,飯冷了自然有人熱,實在不行還可以做新的,關她什麼事。
吃飽了飯,小豪又有了精神頭,非拉着慕雲去看叔叔家的電瓶車。慕雲皺眉頭,覺得她睡了一覺的功夫,小豪對這個叔叔的感情簡直一日千里,她一貫覺得不能太縱容孩子的物質慾望,這時就拉下臉來,不肯讓他再去看。
“媽媽——”小豪拉不動她,自己手一滑,反而一跤跌在地上,撞到了受傷的胳膊,頓時大哭起來。
“哪裏疼,告訴媽媽?”慕雲這才慌了神,把小豪抱起來,小心的託着他手上的胳膊來回看,石膏打得嚴嚴實實的,沒看出有撞壞的地方,難道是又傷了裏面的骨頭,她額頭上汗都冒出來了,抱起小豪就想往醫院走。
“摔一下撞不壞傷口,他到底是男孩子,你別這麼嬌慣着他,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和大院裏的孩子玩,從幾米高的牆上摔下來,也沒他剛才哭得厲害。”鳳翔鳴在門口攔住慕雲,也看看小豪的胳膊,然後堅決的攔住他們。
“他不是你生的,你自然不心疼,”慕雲正着急,有點口不擇言,話一出口,就看鳳翔鳴的臉色變了,她見過他發火,這時心裏也有點害怕了,訕訕的説,“再説你五歲的時候記事嗎,我可不記得,別糊弄我們。”
“糊弄你幹什麼。”鳳翔鳴本來已經被慕雲的上一句話激怒了,正想問她,小豪不是他生的,難道她自己能生?可是看着慕雲,瞧着她的臉色由紅轉白,目光中露出了一點怯怯的神情,這股徒然冒起的火就被壓了回去,他索性捲了衣袖給她看胳膊上的一道不算太明顯的傷痕,“你看,這就是當時我摔下來的時候,蹭掉皮肉留下的,多少年了,都沒褪。”
這道傷痕慕雲以前是見過的,她無數次枕着他的胳膊入睡,也無數次的摸過這道傷痕,不過鳳翔鳴倒是從沒提過傷痕的由來,這會正兒八經的舉着胳膊給她看,她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問他,“當時傷得怎麼樣,這麼一大道傷口,沒傷到骨頭?”
“這個胳膊就刮掉一塊皮,不過一條腿脱臼了,也被按在牀上待了挺長時間。”鳳翔鳴挽袖子給慕雲看傷口的時候還不覺的,但是等到她伸出手指摸了兩下的時候,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看他的神情,居然有淡淡的温柔憐惜,怎麼那麼像剛才看小豪時的神情,鳳翔鳴只覺得這一刻的感受很難以形容的感覺,所以他飛快的把手抽回去,粗聲説,“我不是你兒子,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哪種眼神?慕雲遲疑了一下,低頭去看小豪,小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不哭了,他的眼淚來得快去的也快,這會依偎在她的懷裏,小手牢牢的捉着她的衣角,不錯眼的看着她,這種依戀的神情,這幾年中,她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眼波清澈見底,只要看一眼,再多的苦和委屈,也都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你看,不哭了吧。”鳳翔鳴也瞧着慕雲懷裏的小豪,他們母子倆有一樣的圓圓的大眼睛,尖尖的下頜,小小的嘴唇,這會頭挨着頭,親密得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細密絲網,將他們織在了一處一樣,有一瞬間,他無比失落。
“還疼嗎?”慕雲親了親小豪的額頭,柔聲問他。
“不疼了。”小豪搖頭,他剛才也沒有很疼,不過是藉機會撒嬌,想讓媽媽同意他再去玩一小會電動車,可是媽媽和叔叔好像因為他生氣了,這讓他有點害怕了,倚在媽媽懷裏,再不敢提這件事了。
“你讓他上樓玩一會車子,他不僅不痛了,還能更開心。”鳳翔鳴覺得小豪的心思很容易看出來。對於這個孩子,他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去愛他,才能補償這些年的虧欠,他是現在才忽然有點明白慕少天提起兒子時為什麼那麼得意了,因為是真的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延續。
“不用了,我要帶他回家了。”慕雲搖頭,她不知道鳳翔鳴把她們強帶回來到底要怎麼樣,可是她也好,小豪也好,都不該和他靠得太近,她們都太渴望温暖和依靠,會輕易的上癮,可是,鳳翔鳴不會是她們的依靠,她得在沉迷之前遠遠的離開。
“我説你們可以走了嗎?你忘了早上我説的話了?”鳳翔鳴皺眉,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和慕雲爭吵,他已經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如果再讓小豪記住他兇她們的樣子,將來要親近他就更難了。可是,慕雲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理會他的好意,他不過是想讓她們生活得更好更舒服一點,他不過是想和他的孩子更親近一點,他不過是……不過是,想他們或者可以重新開始,難道一定都得肉麻的掛在嘴邊反覆説嗎?這樣一想,他就有氣,乾脆利索的劈手從慕雲懷裏抱走了小豪,轉身就往樓上走。
“媽媽……”小豪小小的叫了一聲,小手緊緊的抓住鳳翔鳴的襯衫,眼裏流露出了不安。
“媽媽一會就來陪你。”鳳翔鳴笑笑,安撫孩子,幾步到了二樓,推開兒童房的門,眼角餘光瞄見慕雲果然跟在身後,心情頓時好了很多。
“我們談談吧。”眼看小豪心滿意足的坐進電瓶車裏,慕雲長嘆了一聲,關好兒童房的房門才對鳳翔鳴説,“你到底想怎麼樣呢?”
“小豪既然是我的孩子,那沒道理讓他頂着父不詳的身份長大,我以為,這也是你希望的。”鳳翔鳴想想,覺得開口讓慕雲留下來,給他點時間讓他想想將來的事這些話有些彆扭,只盡量淡然的説,“或者,你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可以先提出來,我儘量滿足你。”
有一瞬間,慕雲卻覺得自己好像失足墜入了冰窟一般,渾身上下冷得徹底,鳳翔鳴這是什麼意思?他還是想把小豪從她身邊帶走是不是?他怎麼能這麼殘忍,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就只有小豪,他現在卻要把她唯一有的搶走,還擺出這樣施恩的姿態,她忍不住退了兩步,身子有點搖晃,好一會才説,“我什麼都不要你的,讓我帶小豪走吧,還是那句話,他和你沒什麼關係,我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這樣真的不行嗎?”
“你胡説些什麼?”鳳翔鳴一愣,他發現他真不知道慕雲到底在想些什麼,他都肯認小豪了,肯和她結婚了,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沒有胡説,小豪是我生的,也是我養大的,可是這些年你都為他做過什麼,你不過是提供了一點你自己根本不稀罕的東西,憑什麼這麼理直氣壯的來和我搶他?你不過是仗着你有錢,有錢能怎麼樣?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我告訴你,我不要你的錢,一分也不要,我也不會把小豪給你的,除非我死了。”慕雲冷笑,心死如灰,她早就應該明白鳳翔鳴是什麼樣的人,他那麼高高在上,她對他來説,從來不過是一件好玩的玩具,玩膩了隨手就可以丟掉,想起來的時候,就又想撿回來,可是她已經不是年少懵懂的那個她了,不是那個為了愛着他可以拋棄所有自尊的傻丫頭了,她不該再存了想信他的念頭,不應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鳳翔鳴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慕雲沒有看他,所以沒有看到他眼中的風起雲湧。
“字面的意思,”慕雲還是聽出了他聲音驟然透射出的冷意,只是不敢抬頭看他,不知道在怕什麼,再絕情的樣子,她也是看過的,只是那冰冷的視線,即便隔了這麼些年,她只要一想到,就渾身刀割一樣的痛,所以,再沒力氣也沒勇氣重看一次。
“慕雲,這麼多年你還是沒變,你想説的是什麼?”鳳翔鳴冷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被這麼幾乎是憑空冒出來的兒子弄得昏了頭,以至於忘記了,慕雲原來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生了一個孩子,藏着掖着這麼多年,你説你不要錢,那你要什麼,名份?你自己覺得可能嗎?六年前我不會娶你,你生了一個孩子,這些就能改變?你也太看得起這個孩子了,我告訴你,我願意的話,大把的女人排隊想給我生孩子,你這個,我還真不稀罕。”
“我沒説過要你稀罕。”慕雲有些眩暈,要靠着牆才能站穩,“我一直説不要你的錢,什麼都不要你的。”
“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你不為錢當初能跟了我?你不為錢,能在我不要你之後還生一個孩子?你要不為錢,在外地生了孩子為什麼不索性走得遠遠的,還回來幹什麼,還在我眼前晃什麼?”鳳翔鳴笑了。
他也不想把話説這麼絕,可是慕雲這樣子讓他忽然從心裏往外不舒服,他是動了想和她再在一起的念頭,即便不是為了孩子。但是她話裏話外卻一味的逼着他馬上給她名份,她難道不想想,驟然冒出這麼大一個兒子,他不需要適應一下嗎,他的生活完全被打亂了,他不能思考一下嗎?她如果愛他,就應該明白他也是有難處的,哈,他怎麼忘了,她愛的,一直就是他的錢而已,這樣一想,就越發口不擇言,“我一直是有做保護措施的,你偷使了什麼手段我不想知道,但是你以為現在把一個孩子弄到我眼前,就能套住我,那我告訴你,那是做夢。”
言語到底可以傷人到什麼地步,慕雲不知道,她只知道這裏她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是她太傻了,傻到以為時間可以改變一些東西,傻到以為鳳翔鳴對她是有幾分真的感情,傻到以為對着孩子,鳳翔鳴會像電視劇裏那些父親一樣,充滿疼愛和憐惜……可是她錯了,錯得離譜,他們開始就是錯的,一步錯所以步步錯,鳳翔鳴不愛她,又怎麼可能會愛一個憑空出現的孩子?他和她,一開始就是金錢交易,一場交易而已,是她太傻了,總是分不清幻境和現實,是她太傻了。
衝進屋裏把小豪抱出來,這孩子天性有很敏感的一面,剛才居然自己從電瓶車裏爬了出來,坐在屋中央不知道想些什麼,一臉怯怯的表情。慕雲抱着小豪就往外走,不過還沒走到樓梯口,就又被鳳翔鳴攔住,“你怕我要你的錢,我走還不行嗎,你攔着我幹什麼?”慕雲問得很平靜,心傷得重了,反而連歇斯底里的力氣也沒有了。
“在DNA比對結果沒出來之前,你得呆在這裏,是我的種我就留下,不是你再帶走,麻煩一次解決最好,我沒時間和你再耗着。”鳳翔鳴攔在那裏,唇角上揚,又露出一絲冷笑,“你放心,真是我的種,我會給你個讓你一定滿意的數字,然後你最好從我眼前永遠消失,別再讓我看見你。”然後看了眼畏縮在慕雲懷裏的小豪説,“乖乖的回去歇着吧,別讓我動手,嚇壞你的寶貝。”
這一次慕雲沒有反抗,什麼都沒説,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真的聽話的退回到小豪的房間,鳳翔鳴只覺得心煩意亂,摔上門下樓開車就走了。
別墅裏的人看起來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是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慕雲喂小豪吃過早飯後發現的。別墅裏很安靜,沒有人限制他們母子的行動,她不想再多留在這裏一刻,匆忙的找到自己的揹包和小豪的東西,抱着小豪就出了門。
回家的過程很順利,她的臉色太壞了,小豪一路上都沒有吭聲,任憑她抱着,上樓的時候她實在走不動了,他就主動下來走在前面。回到那小小的家裏,熟悉和安全兩種感覺撲面而來,慕雲把小豪放到牀上,自己也一頭躺倒,再不想起來。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敲門聲一陣一陣的傳來,小豪怯怯的推她,她有些怕是鳳翔鳴追了上來,到防盜門的貓眼上看了會,外面站的是個從來沒見過的小個子男人,揹着送快遞常背的打包,手裏拿着信件,她心裏一鬆,慢慢的開門。
這一天,註定就是要發生很多事情的,比如眼前,收到法院的傳票。
陳曉鳳果然説到做到,這麼快就起訴到法院了,關上大門,慕雲卻不知道自己是該大哭一場,還是該冷笑一陣,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公平,她明明沒做錯什麼,卻要被迫去承擔別人的錯誤;她只是想愛他,他不接受,她只能走開,她留不住他,所以發現了這個小生命之後,她想把這份愛轉移,卻原來也是錯的,他恨她,她這麼努力,終究也不能給孩子創造很好的環境讓孩子很好的成長,也許將來孩子也會恨她,那麼她做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慕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着的,睡夢中,就只覺得小豪好像在她身邊用力的哭,她想哄他不要這麼哭了,又恍惚的想着好像小豪還沒有吃午飯,一定餓了,可是眼皮就好像有千斤那麼重,怎麼用力也睜不開眼睛,人也好像漂浮在黑暗中,四肢都懸空一樣,沒有着力點,使不出一點力氣。
等到徹底醒過來,鼻端充斥着的,都是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和其他藥物混雜在一起的奇怪味道,劉媛暢坐在牀邊,看着她的時候,眼裏都擔憂。
“你怎麼來了?”慕雲想動,發現手背上插着吊瓶,“小豪呢?”
“你怎麼不問你自己怎麼了?”劉媛暢白了她一眼,唸叨她説,“你昏倒了,小豪哭着給我打電話,半天都説明白你怎麼了,等我飛車去了一看,你躺在地上,臉白得像一張紙,小豪哭得都要喘不過氣來了,你發燒呢,自己一點知覺都沒有,你這麼作踐你自己,就不怕有點三長兩短,留下小豪自己怎麼辦?”
“其實我挺害怕,小豪要是有一天留下我自己怎麼辦。”慕雲扯動嘴角,想對好朋友笑笑,只是嘴唇太乾了,這一動就扯出道血口子,她也不覺的痛。
“出什麼事了?我還沒問你,我就出趟差,小豪胳膊怎麼就弄成這樣了?”劉媛暢覺得慕雲給她的感覺很不對,這些年她從來沒在慕雲的臉上看到過如斯的感覺,明明是平靜,卻透出點絕望的滋味來。
“一點意外,小孩子磕磕碰碰也是正常的。”慕雲不想説這幾天和鳳翔鳴有關的事情,避重就輕的説,“大概我這幾天在醫院照顧他沒睡好,受點涼也正常,什麼時候能回去?”
“吊瓶打完,”劉媛暢見慕雲不想多説,也不好追問她,嘆了口氣,囑咐她自己看着吊瓶,就出去買吃的,剛才被小豪的哭聲嚇着了,中午飯也沒吃就跑出來,這會餓得夠嗆,她估摸着慕雲也是因為沒吃東西,血糖太低加上發燒才暈倒,就買了雙份的麪包和牛奶,回來的時候遞給慕雲,才想起來説,“哦,剛才我去你家的時候,在門口還遇上一個長得非常帥的男的,要沒他幫忙,我還真沒法把你弄到醫院來,回頭你別忘了謝謝人家。”
“什麼男的?”慕雲一愣,她這個樓道里住的,都是幾户老人家,平時出出入入的都常見,哪有什麼帥哥?
“不是你認識的嗎,也是匆忙開車過來的,而且他可認識你,剛才還是他幫忙來回跑辦的所有的手續,交你的藥費、檢查費什麼,我被你嚇壞了,就顧看着你,都沒顧上他,遭了,他還把小豪帶走,説去吃飯了。”劉媛暢一拍病牀,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覺得額頭冷汗直冒,她是忙懵了,怎麼忘了慕雲這幾年一直是一個人帶着小豪,身邊別説沒男人,就是屋裏的蚊子都是母的。她怎麼就這麼糊塗,能讓一個從來沒見過的男人把小豪帶走,這要是出點什麼事,她簡直不如去死了算了。
聽劉媛暢這樣一説,慕雲也急了,鳳翔鳴劉媛暢是認識的,如果是他來了的話,劉媛暢絕對不會認不出,可除了鳳翔鳴之外,還有誰會在這個時間到她家裏來了?
想到小豪被一個可能全然陌生的人帶走了,慕雲只覺得心急得好像都要跳出來了,可是她又不能責怪劉媛暢,只能咬牙翻身從靜點室的病牀上做起來,就要去找。
劉媛暢不好攔阻她,只能去幫她舉着吊瓶,兩個人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小豪拉着一個男人的手,正小跑着往這邊來。
“看——小豪,就是他帶小豪去吃飯的,”劉媛暢鬆了口氣,心裏真的像一塊石頭落地的感覺,慕雲也認出了牽着小豪手的男人,只覺得非常意外。等兩個人走近了,小豪過來抱着她的腿,挨挨蹭蹭的叫媽媽的時候,她才説,“宋先生,怎麼會是你,給你添麻煩了。”
“沒什麼,正好趕上了而已,”宋濂微笑,謙和有禮,目光柔和的上下看了看慕雲才又説,“你看起來臉色好多了,剛才真是白得可以,把你這個朋友嚇壞了。”
“我沒事了,太謝謝您了。”慕雲不知道宋濂怎麼會正好趕上到她家去,只是下意識的想道謝之後,就説些不打擾他之類的話,讓人家快點該幹什麼幹什麼去。結果劉媛暢忽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把吊瓶塞進她的手裏,神神秘秘的説自己還有事要先走了,然後居然真的從她身邊擠過去,幾步跑了出去,轉頭看見她有些錯愕尷尬的目光,居然還比了個V字的手勢,肯定是誤會什麼了,慕雲長嘆。
“你這個朋友很有趣。”宋濂也側頭看見了劉媛暢的動作,不過他的神情沒什麼變化,倒是再自然不過的接過慕雲自己舉着的吊瓶,示意她重新回到病牀上,把吊瓶固定好才説,“以為你還會睡一會,沒給你買吃的,吊瓶也快打完了,我請你去喝粥吧。”
“不用這麼麻煩,我回去躺一會就行。”慕雲趕緊推辭,説起來,她和宋濂的交情,多半是宋濂在幫她,她已經足夠不好意思了,不想再佔他的便宜。
“怎麼樣都要吃飯,只是喝碗粥,不是不給面子吧?”宋濂笑了,半真半假的説着,慕雲看着他的神情就是一愣,已經不止一次了,她覺得宋濂看起來很面熟,特別是有些表情,總讓她覺得好像以前見過似的,可是她搜腸刮肚的想過,怎麼也沒想起來她認識過姓宋的人,只能説自己神經太緊張了。
結果自然是拗不過,真的跟着宋濂去喝了一碗粥。慕雲覺得自己也是很見過世面的,以前跟着鳳翔鳴,五星級的酒店,私人會所、私房菜,吃過的名貴館子太多了,所以看到宋濂將車子停在一家門臉很不起眼的砂鍋粥店時,還覺得奇怪宋濂怎麼會喜歡這麼小的店。
店裏的裝修倒是很有特色,一色的竹製品,細細的竹簾將不大的店堂隔絕成若干個小小的單間,看樣子宋濂該是早打好招呼了,三個人剛剛做好,侍者就送來了一壺鐵觀音並一隻砂鍋,裏面裝着熬好的鮑魚粥,鮮香撲鼻的味道伴着砂鍋蓋子的打開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食指大動,就連已經吃過東西的小豪,也自己喝了一小碗。
“沒想到還有這麼好味道的粥店。”慕雲幫小豪擦了擦嘴,小豪吃多了,肚子圓鼓鼓的,這會開始東張西望起來。
“也是無意中發現的,應酬多,喝酒的時候總吃不飽,有一次半夜回家整條街的店都關門了,就這家還營業,進來嚐嚐,結果發現真不錯。”宋濂喝了一口茶,忽然説,“慕雲,你覺得,我們算是朋友嗎?”
“我們?”慕雲不知道宋濂為什麼這麼問,他們算是朋友嘛?萍水相逢,宋濂幫了她這麼多忙,按理説,應該是的;可是她不過是個社會最底層掙扎求存的普通人,而他高高在上有錢有勢,這樣的朋友,她從來沒想過會有,所以一時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半天才説,“應該算吧。”
“嗯,我覺得我們是朋友。”宋濂點點頭,從兜裏摸出一副小小的解連環給小豪玩,他哄慣女兒,身上有這樣的小玩意不稀奇,不過慕雲還是覺得心裏一陣暖又一陣酸澀,有些感覺不過是一瞬間的,卻只讓人悵然若失,就聽宋濂説,“你帶着小豪不容易,以後要是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不用客氣。”
慕雲幾乎忍不住想到了那紙傳票,不過念頭只在一瞬。為人不能太貪心,這是她的血淚教訓,自己的事情總要自己去面對,想到這裏,她不過笑笑,一邊説,“那好吧,以後要是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你也不用客氣。”
宋濂眉心微微一蹙,似是嘆了口氣,不過慕雲抬頭看他的時候,他已斂了方才的表情,笑了笑,開車送他們回家。
“送你上樓吧?”入夜之後,慕雲住的小樓里老人們睡得早,到處是黑漆漆的,宋濂停好車,就要下來。
“不用,樓道里很安全,我走熟了,今天謝謝你。”慕雲趕緊説,這倒不是客氣,而是樓道里黑得厲害,樓梯高矮不平,不熟悉的人很容易摔倒,何況她住久了,也不覺得不安全。
“那有事打電話。”宋濂不勉強,看着慕雲進去,倒車的時候,視線無意中掠過樓下的某處,發現那裏這會居然停着一台賓利,他微嘆了口氣,這麼張揚的車,他只看過鳳翔鳴開。
和宋濂分開,慕雲抱着小豪摸進了漆黑的樓道。睡着的孩子身體軟綿綿的,只是抱在懷裏時格外的沉甸甸的,包裏兼職小電棍的手電筒因為這些天沒顧得上充電,已經再發不出一絲光亮了,幸好這幾年,這條樓道她走得次數多了,哪怕伸手不見五指,她也知道每一級樓梯的位置。
用鑰匙摸索着鎖孔的時候,慕雲的手被倚在牆邊黑暗中的人一把握住,她沒有很驚訝,她其實也看到樓下停着的賓利車了,但是她看到了,卻毫無辦法,如果有別的去處,她剛才真想掉頭遠遠的離開這裏,可惜除了這裏,天下之大,她和小豪卻無處可以存身。
鑰匙被鳳翔鳴一把拿了過去,咔噠一聲,他另一隻手上打火機跳躍的火苗,照亮了眼前狹小的空間。差不多是與此同時,小豪柔軟的身子在她懷裏蠕動了兩下,然後聽到鑰匙轉動,帶動鎖芯旋轉的聲音,很快的,房門被人拉開。
鳳翔鳴沒有馬上進去,只是默默的閃到一邊,慕雲習慣的先伸出一隻手在牆壁上摸到開關,啪啪的推動,客廳裏節能燈雪白的燈光驟然綻放。她有些吃力的想換過拖鞋,不過小豪的身子擋住了腳下的視線,鳳翔鳴的手從一旁伸過來,她不看,身子一扭撞開他的手,索性穿着鞋進屋,把小豪徑直抱到他的小牀上。
孩子今天受了驚嚇,所以這會睡得並不安穩,慕雲的手剛剛離開他,準備去幫他脱鞋,小豪的腿就在睡夢中明顯抽動了兩下,一小會的功夫,額頭就細細密密的冒出一層薄汗,不等慕雲叫他,自己就忽然驚醒了一般,猛的一挺身子。
“怎麼了?”慕雲聽着鳳翔鳴進了屋子,又關上了大門,不過抽不出空去看他,只一邊拍一邊柔聲哄着小豪説,“小豪做夢了?媽媽在這裏。”
睜開眼睛時的驚懼漸漸的從小豪眼中退卻,他翻身坐起來,自己用小手抹了抹額頭的汗,小聲説,“小豪不怕。”一邊説着,又發現自己還穿着鞋子,趕緊伸出小手要去脱鞋。
“媽媽幫你。”慕雲趕緊去幫忙,小豪一隻手不方便,又坐在牀上,這會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媽媽替他脱鞋,然後大眼睛在屋裏四處看看,就發現了鳳翔鳴,很疑惑的説,“媽媽,叔叔怎麼在我們家?”
“叔叔來看小豪呀,”鳳翔鳴從進屋開始,一直沒有開口,這會才説,“早上小豪怎麼一聲不響的就走了,叔叔想你了,你想叔叔嗎?”
小豪看了眼慕雲,他挺喜歡這個漂亮叔叔的,可是媽媽好像不喜歡,那他要怎麼回答呢?自慕雲臉上,小豪沒找到答案,隔了會才小小聲説,“要幾天不見才會想呀,可是小豪昨天還見過叔叔。”
“真傷心,小豪原來不想叔叔。”鳳翔鳴笑笑,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麼,走到小豪的牀邊,一把將小豪抱起來,舉過頭頂,“叔叔還想明天把小豪的車送來呢,既然小豪不想叔叔,那就等想的時候再説吧。”
“呀,呵呵!”小豪從來沒有被人舉得這麼高過,幼兒園的小朋友幾乎都有爸爸,有時候他們的爸爸會來接他們,然後把他們舉到頭頂,讓他們騎在脖子上,然後小朋友們就會變得好高,他要用力揚起頭才能看到他們,他也好羨慕,漂亮叔叔比很多小朋友的爸爸個子都高,不知道騎上去會不會顯得自己也好高。
“這麼晚了,你把他舉那麼高幹什麼?”慕雲蹙起眉,她今天很累,沒有一點力氣和鳳翔鳴吵,她現在什麼都不想説,就只想睡一覺,只希望一切都能平靜下來,她和小豪,可以安安穩穩的過以前的日子,真的,她真的很累。
“這和晚不晚有什麼關係,小豪喜歡,是不是?”鳳翔鳴忽然發現,要哄小孩子開心也很簡單,他小時候就最希望爸爸把他舉高,最好把他拋起來,再接住他,這麼想的時候,他就這麼做了。結果小豪又笑又叫,慕雲緊張得騰的一下就站了起來,他故意不理她,直到幾分鐘後,暖氣管子被樓上大力的敲了幾聲。
“快停下,你吵到鄰居了。”慕雲面色很不好,趁着鳳翔鳴接住小豪的功夫衝過來,把小豪抱回來,先看看孩子的胳膊,然後瞪了鳳翔鳴一眼,小豪的胳膊還沒長好,這麼沒輕沒重的事兒,只有他這樣沒養過孩子的爹才能幹出來,又和小豪説,“媽媽和你説過,晚上要小聲點,忘了?”
“媽媽,我錯了,”鳳翔鳴正想説,你這破房子隔音效果太差了,結果卻看見小豪收起了笑容,沒精打采的道歉,忍不住説,“你對小孩子能不能別這麼兇?”
“和你有什麼關係?”慕雲白了他一眼,抱着小豪去穿他的小拖鞋,又拉着小豪去洗漱,再不理會他,等她忙活完了,小豪已經又睡眼惺忪了,親了親慕雲之後,勉強和他們説,“媽媽晚安,叔叔晚安。”就爬上牀,睡了。
少了孩子稚嫩的聲音,屋裏一時又陷入了寂靜當中,慕雲只覺得頭昏昏的,腦袋裏好像裝了一個什麼機器,在不停的轉着,轉着,轉得她渾身痠痛,只想馬上躺下。可是鳳翔鳴就站在牀邊,不走也不説話,她實在撐不住了,乾脆不理他,衣服也不換了,自顧自的往牀上一躺,背對着他,再不出聲。
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自從有了小豪,她這幾年裏,幾乎沒有睡過完整的一夜,她的奶水不多,小豪一歲之前,一夜總要起來喂上一兩次奶粉。後來小豪會走了,會下地了,卻還什麼都不懂,白天睡足了,晚上總會醒幾次。有一次她太困了,不知道他怎麼就爬到了牀下,然後又上不來了,大冬天的,光着小腳站在她的枕前,可能後來又困了,居然把頭搭在她的枕畔,站着就睡着了。她是夢裏習慣的摸摸身邊,沒摸到孩子被嚇醒的,就着小夜燈,看着小豪筆直的站着,只有頭搭在牀上的睡姿,又後怕又好笑。從那以後,她就更不敢睡實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可是再遇上鳳翔鳴,她後知後覺的想,她明明該害怕到食不知味睡不安寢的,但是覺卻反而多了,真是奇了。
這一夜,相較於慕雲的酣然睡熟,鳳翔鳴卻一直醒着,開始的時候他是沒有想好要説些什麼,早上他是有意讓慕雲離開的,可是隨後就後悔了,偏偏上午有個重要的會一定要開。等到忙完了跑來慕雲家,無論怎麼敲門都沒有人的時候,他才慌了,這個世界很小,小到兜兜轉轉慕雲又出現在他的面前,可是這個世界也很大,大到她可以輕輕鬆鬆的在他的世界裏消失這麼多年。發現慕雲沒有回家的時候,他真的很害怕,怕她這樣又一走了之,怕他再找不到她。整個下午加上晚上,他想了很多事,也決定和慕雲説很多話,可是她一直不回來,他的心情從焦急到緊張到惱火到煩躁又到平靜,等到她真的回來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之前想的都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只要他們回來就好,只要這樣就好。
後來,慕雲沒有攔着他進屋,也沒有趕他走,他就一直安靜的看着慕雲母子在他眼前來回走動,洗臉刷牙,生活中瑣碎到極點的小事中,流露出的,卻是讓他陌生又羨慕的温情,他的記憶中,好像從來就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畫面。小時候,父親總是很忙,不去外地開會的日子裏,早出晚歸,一週之中,能坐下來和他一起吃一頓晚飯的時候都很少。母親也是,外公家族的生意越來越大,作為獨生女兒,母親的忙碌也不亞於父親。他從小,身邊最常見的人,就只是保姆。保姆會給他做飯,會給他洗衣服,但是卻不會在他睡前,像慕雲憐惜的親吻小豪那樣親吻他。當然,他也不會讓一個保姆親他,甚至不讓任何人哄他睡覺,他以為獨自一個人堅強的成長,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但是現在,看着自己被排斥在她們的世界之外,心裏的失落卻從一點開始無限擴大。
慕雲會當着他的面睡着,是鳳翔鳴始料未及的,他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是允許他留下了,還是已經不想和他説什麼了,不過她怎麼想他都不在乎,他要的,總要得到,而現在,他要她,要他們的孩子,就是這樣。
慕雲覺得自己睡得很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會做夢,夢裏是一些年前的人和事,她一度以為她已經全忘了,卻沒想到,夢裏竟還是清晰得如同昨天剛剛發生過一樣。
那是她和鳳翔鳴分開之前的一段日子,鳳翔鳴對她若即若離得越發的明顯了,三五天不露面,偶爾回到他們同住的地方,也常常是在深夜,好幾次,她聽見他經過卧室門前的腳步聲,有些微的停頓,但是也只是稍微停頓,很快就走開了。別墅裏不僅僅這一間卧房,他可住的屋子太多了。
慕雲想,那個時候,鳳翔鳴大約一直不知道,每個夜裏,她都是醒着的,睜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用力的聽着外面偶爾傳來的車聲,他回來,他不回來,整夜整夜,輾轉反側。
她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讓他徒然對她這樣冷淡起來,他不要她愛他,她就從來不説愛他;他要她把他們的關係簡化成錢或是首飾,她就每天去逛街,用力的唰卡,買些可能永遠也用不上的首飾和各種新裝;甚至他要自由,要她不纏着他,她也可以從來不問他做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她還是錯了嗎?因為她太年輕,看他的時候,總掩飾不住眼神中低到塵埃中的愛戀?
那是一段她最彷徨無依的日子,鳳翔鳴身邊的女伴開始多起來,名門淑女或是年輕的女模特、女明星,花團錦簇的,他偶爾回來,換下來的衣服上總帶着各種不同的香水味道,而慕雲則一天比一天的沉默跟絕望,她一直知道他們沒有未來,但是沒想到,手裏可以把握的眼下,也變得如此飄渺。
薛悦悦找上門的那天,她剛剛看過一份娛樂雜誌,鳳翔鳴被拍到的是一個模糊的側面,不過他身邊盛裝而立的,卻是最近新上位的女明星。
“慕雲,別人説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的這麼自甘墮落,鳳翔鳴是什麼人你真的知道嗎?”那是薛悦悦對她説的第一句話,“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瞧不起你,所以才不把我小時候認識的朋友介紹給你認識,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確實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女生和女生可以做朋友,男生和男生也可以,但是出身差別大的男生和女生,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你為什麼不説你那是嫉妒?”慕雲心裏一顫,收起了方才積聚在心頭的淚意,跟着鳳翔鳴的時間久了,她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差距,所以她盡力的把自己變成他要的那個樣子,為的,就是可以留在他的身邊,久一點,再久一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相信,只要時間足夠,鳳翔鳴有一天一定會愛上她,而現在,哪怕他從來沒有説過愛她,哪怕他日漸疏遠她,但是隻要他還會回到她身邊,那就好,足夠了。
“我是喜歡他,”結果薛悦悦承認得卻很痛快,“但是我不嫉妒你,因為我們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我喜歡他,將來只要我願意,我還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邊,去見他的父母家人或是朋友什麼的,但是你不行,你不過是他養着玩的女人,還是很多女人之一,現在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我只是覺得你可憐,但不會嫉妒你。”
一語成讖,那是慕雲後來才明白的。
夢裏恍恍惚惚的場景就變幻了,那一夜,鳳翔鳴喝了很多酒,腳步踉蹌的推開卧室的門,她心灰意冷到了極點,整個人卻只能軟軟的躺在牀上,鳳翔鳴伏在她的身上,唇舌纏綿的糾纏着她的,埋在她身體裏的火熱,每一下都似乎要整個人徹底衝進她身體裏一般,那樣大的力氣,似乎透着不捨,可是為什麼明明不捨,卻還要給她一張卡,撂下那麼絕情的話。
他説什麼來着,他厭倦了,他煩了,他膩歪了,所以他要到此為止,要她離開,要再不想見,她明明已經那麼委曲求全了,為什麼還會這樣?
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了滿臉,心碎的感覺清晰得讓她覺得疼,很疼,她急於想從夢境中掙脱出來,急着想告訴他,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可是不知道是吊瓶中的藥力發揮作用了亦或是其他的,反正她越是想醒過來,就越是更深的陷入夢境,恍惚着,鳳翔又把一張卡丟在她腳下,然後從她懷裏奪走了小豪,她用力的哭,使出全身力氣想去追,卻發現她的腿連一點力氣也沒有,別説跑,就是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在地上爬,然後眼看着小豪被帶走,越走越遠……
猝然被心底的絕望驚醒,慕雲睜開眼睛,好半天才發現,她正躺在自己的家裏自己的牀上,而牀頭那裏這時正坐着一個人,小夜燈下,那人眉目俊朗,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平靜安穩的畫面,這些年裏,她不知道曾經期盼過多少次,他能夠再出現在她和小豪的生命裏,給他們遮風擋雨,讓他們可以依靠。可是這一刻,她心底的火卻在忽然熊熊燃起,這些年裏,她幾乎沒有安穩的睡過,白天為了生計苦苦掙扎,夜裏充斥的,除了對他的思念就是對小豪身世的恐懼,她那麼害怕,想見他又害怕他帶走小豪,那是怎麼樣的煎熬?他憑什麼可以睡得這麼安穩,在這樣橫空又一次介入她的生活之後,再説出要帶走小豪之後,他怎麼能這麼安穩的呆在她的家裏,坐在她的牀上?
事後慕雲想,自己大約是瘋了,如果不是瘋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敢忽然抓住鳳翔鳴的衣領,然後趁他愣神的時候把他按在牀上,騎到他的身上,瘋了一樣的用力打他、撓他,只要能讓他疼,怎麼樣都好。
鳳翔鳴是被打清醒的,慕雲的力氣一直都不大,病中就更不用説,全力把他拖倒之後,已經氣喘吁吁了,天快亮了,他雖然一直沒睡着,可是思維多少也停頓了,憑着身體的本能捉住了慕雲的胳膊,只是捉在手裏的胳膊那樣纖細,好像一用力就能拗斷,他一驚,已經想起來身在何處了。
小夜燈將這間不大的屋子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光線下,鳳翔鳴的視線一點一點的在慕雲臉上移動,他正想斥慕雲一句,問她發什麼瘋,結果卻看到她眼中和臉頰上的淚。
心瞬間就軟了,氣也被拋到九霄雲外,鳳翔鳴一個翻身就將慕雲壓住,結果剛鬆開鉗着她胳膊的手去擦她的眼淚,脖子就驟然被她用力環住。他沒想反抗,任她摟着靠近她的臉,等到想起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慕雲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下了死力,那尖鋭的刺痛直衝大腦,痛得他幾乎叫出聲。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慕雲這樣失控,其實要擺脱她也不難,但是想推開她的手落到她頭上時,力道卻驟然消去了,她還是死死的咬着他,那痛從腦瓜頂一直沿着身體綿延的腳底,鳳翔鳴深深的吸了幾口氣,只用手撫摸着她的長髮,什麼也沒説,耐心忍受。
嘴裏嚐到了腥鹹的味道,那是血的滋味,慕雲才脱了力一樣,鬆開口,頭重重的壓在牀上,眼裏的淚沒有了,虛汗綿綿密密的湧出來,她大口的喘氣,好半天才説,“怎麼不推開我?”
“你在哭,怎麼了?”差不多與此同時,鳳翔鳴也開了口。
靜默的黎明,兩個人長久的對視,誰也沒有回答誰的問題。慕雲的臉色在這樣微弱的燈光下越發顯得蒼白,只有嘴唇上一抹紅,給她平添了幾分生氣,鳳翔鳴的手指一分一分的撫過她的臉頰,隔了很久才説,“慕雲,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