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氓山冷靜悽清。適才那五人一去無蹤,韓鍔驚愕之下,也不知他們口裏所謂的主人是誰。難道,難道……?他心裏遲疑着,猶不甘心,放步向那山上奔去。兜了好幾轉,猶沒找到那五人身影,他心底廢然一嘆,立身在一個小山凹中,停住了腳步。
那山凹中碑墳累累,如此深夜獨處,韓鍔心中也升起一分人世淒涼之感。他信步在那墳碑之間轉着,心裏在回想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洛陽王,北氓鬼,御史台,衞尉寺,輪迴巷……,這其中到底有些什麼關聯?
他忽隱隱聽得似有什麼輕輕磨擦的聲音,開始沒在意,然後才發覺:那象一個人磨牙切齒的聲音。如此荒墳暗夜,他也不由一驚。那聲音空空洞洞,絕不象生人發出的。難道:真的是鬼?
韓鍔心裏雖哂笑了下,卻也不由暗暗發毛,四處尋眼望去,卻一無所見。原地轉了一圈又轉回原地後,那聲音卻已停了。他不由鬆了口氣。忽然那聲音又起,竟就在自己身後。他一轉身,身後不足二尺之處竟就有一個人影,那人影蹲在地上,伸着一手在摸那墳頭的石碑,另一手在碑上輕輕鑿着。韓鍔第一個感覺就是:鬼!他不自主地退後一步,喝道:“誰!”
那人不答,只管用手中斧鑿向那碑上刻着什麼——原來適才那聲音卻是那空心鑿子敲在石碑上的回聲。
韓鍔心頭一鬆——是人,可能是個碑匠。
他低喝道:“你在幹什麼?半夜三更的,還裝神弄鬼!”
只見那人頭也不回,輕輕道:“我沒幹什麼,也沒裝神弄鬼。”
他後退一步,似在鑑賞自己刻字的成績:“我只是被迫無奈地出來做一點兒活兒。”
然後他又鑿了兩下,似才滿意:“總算改過來了,要怪,也要怪他們。他們刻錯了我的名字。”
一股輕煙似從他身上升起——韓鍔耳邊一炸,當真是妖言鬼語!連膽識如他,也不由聞聲嚇得退後了一步。
——什麼叫“他們刻錯了我的名字”——那碑上刻的該是死者的名字!難道他就是墳裏的死者?
他一驚之下,好奇之心大起,伸手一搬那人肩膀。那人卻忽然一倒,似立時死去了般。那人披了件鬥蓬,鬥蓬上的頭兜蓋住了他的頭臉。韓鍔輕輕一掀那那鬥蓬,只見那布一翻,露出裏面來,韓鍔卻更驚得説不出話來:那人腔子的上面居然沒有頭,而只是一具有身無頭的身子!
韓鍔一個倒旋身子已然騰起,直翻飛了兩轉才遠遠立在兩丈外的地上,這時他才來得及看得清碑上的字,只見那名字的第一個字已改,上面已劃了個叉,在旁邊另填了個‘餘’字。
那被改掉的字分明是“於”。
那三個字原文就是‘於自望’!
——已經身死、慘遭割頭的於自望?
韓鍔出了一身冷汗,心頭更升起一股涼氣!
那地上無頭之人這時卻象從腔中發出了聲音:“他們不只要急急埋我,還不肯找回頭來給我。就算我生前害過人,但死了真的就連頭也不還給我嗎?沒有面目的人在陰間也無法投胎的呀!他們是想埋掉積壓了這麼多年的一件冤案。可惜,他們忙亂之下,還刻錯了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忽轉慘厲:“我要找回我的名字!”
韓鍔心頭一驚,要知他人雖自恃,但從小也最是怕鬼。如今雖心膽成熟,但當此暗夜,遇此詭事,也不由不汗毛一豎。
那個無頭人卻忽又坐起。韓鍔勉強定住心神,那人卻忽用鑿子在自己手臂上一敲,自己在自己臂上鑿出了一個洞,洞裏冒出了一蓬血。然後只聽他腹中出聲道:“你不知道我出身大荒山嗎?大荒山的人,頭可以沒有,人並不見得就死的。”
韓鍔只覺喉中一陣發乾。然後只見那人居然用一個小皮囊接住自己臂上冒出的鮮血,低聲道:“送你。”
手一擲,那個小血袋居然直向韓鍔擲來,口裏輕聲道:“我死因在此。”
韓鍔心知關聯極大,不由就冒險伸手一接。他久聞川西大荒山‘排教’中人最多幻術,難道自己今晚所見也是幻術?這一革囊血會不會隱藏着什麼暗算?這時他心中忽有所念,忽顫聲道:“殊兒,是你嗎?是不是你?你是殊兒嗎?”
只聽對面那人聲音一滯,竟似有些慌亂。
只聽韓鍔道:“要不,你是阿姝?別跟我鬧了,我聽説你們中有一人到了北氓山來,但我沒有搞清到底是誰。到底你是阿姝還是阿殊?”他聲音忽轉柔和:“你知道我禁不住嚇的。”
那“鬼”的心情卻似已瞬間凝定:“可笑,可笑,我是於自望,世上之人難道真的要當面才能相識嗎?”
他腔中慘笑一聲:“可惜我已沒有頭面了。”
説着,那無頭之屍忽又站了起來,向那碑前晃了兩晃,似要鑽入那墳中。這荒墳間驀地升起一片煙靄。韓鍔一躍而近,拍拍那人的肩,道:“你別走,我不信你不是阿姝,咱們先聊聊。”
那人身形卻一僵,雙膝忽直直地一跳,已跳到另一個碑頭。慘月微光下,他就那麼無頭抱膝冷冷地坐着,詭異道:“你要問什麼,只管問吧。”
這副情形當真詭異,只見荒涼墳地裏,一個外鄉子弟和一個無頭之人相對閒話,膽小之人見了,只怕不免當場驚駭而斃。
韓鍔心中疑惑,嘆道:“難道你真的是於自望?就當你是於自望吧,那於婕到底為了什麼要殺你?你的死又跟這城中形勢有何干聯?——這洛陽城中,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你可以告訴我嗎?”
‘於自望’脖後的鬥蓬兜頭忽自己捲起,蓋住了他的頭,卻沒有什麼支撐,突兀地豎在那兒,裏面卻是空空的。
“洛陽城?洛陽是個腐臭之地,是所有力弱者葬身的去處,是豪強們倚馬而歌的所在。你不該來,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韓鍔一嘆,已不是第一個人和他説這句話了。
然後只聽‘於自望’輕聲道:“如果你要知道洛陽城具體的情形,那麼我告訴你兩句話,你記好了,等你徹底都見過他們後,也就知道這洛陽城中大體的局勢了。”
然後只聽他低吟道:“龍門異、白馬僧,洛陽王、震關東”。
他的聲音淒涼,頓了一頓,又道:“城南姓、北氓鬼,河洛書、定輿圖。——真正的洛陽是分為一層一層的:有的是明媚鮮亮,有的是權謀暗鬥,有小老百姓血汗求生,也有達官貴人樽酒千金……這是一個極擅內媚的城市,也是個藏污納垢之處。你不該來的,不知是誰勾引你來。我想,他們是想憑你命相中的清剛之氣來一衝陰濁,以為這世上只有你可以一破這內媚之術。”
他嘆了口氣:“可惜他們也許錯了。”
韓鍔看了看手中那個血袋,思量了下,開口道:“如果你真是於自望,明知我是為了於婕才插手此案的,你為什麼還要助我?難道她殺了你,你就不恨她?”
那人影喟然一嘆:“恨?我為什麼要恨?她只是割了我的頭吧。那天你不是也在橋上?其實,在她殺我之前,我可能已經死了。割不割一個頭,旁人看來雖驚駭,對一個死者卻又有什麼不同?——她再殺不殺我又有什麼關係?——只是一個頭罷了。”
韓鍔一愣,知道那人已講到重要關節之所在。卻只聽那人幽幽渺渺地道:“那血,那血,你只注意那血好了。”
他聲音忽轉悽歷:“畢竟那血——曾經是熱的!”
韓鍔還在等他説下去,可半天不聞人聲。他走過去一看,只見那人影已經軟倒在地,一絲生氣也沒了。那不再象是什麼幻術,而只是一具無頭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