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匯墨齋精製的紙紮被放在客店那簡陋的案上——韓鍔疲憊地回到客店時,小計就已不在,他有些發愣,接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紙便箋:
“聞韓兄偶蒞長安,素仰清名,奈塵事冗繁,一城內外,竟緣慳一面。近聞韓兄有興紫宸閒步,弟忝居內庭,竟無緣一見。
知兄興盡必返,已先邀韓兄之弟小計舍內盤桓。四月初十,曲江池畔,斗酒清歡,渴君一見。望不負此清興。艾可敬上”
韓鍔心頭一驚:艾可?那是紫宸里名號稱為“二哥哥”的艾可了?
紫宸果然歷害!連自己來到長安的消息都已探聽到。這長安城內外,無論什麼大事小情,看來果真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了。
韓鍔今日下午被逐出芝蘭院後,入夜時分,才費了些工夫人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宮城,心情正自大惡。他藝成以來,還從未遭遇此等慘敗,自不免心頭煩悶。雖然以芝蘭院中人所言,餘婕遺託給自己的麻煩事就此可以而了結了,可他心裏並不舒服。而且如不查清此事,那就也弄不清餘小計真正的身世了,真不知該如何對那麼信任自己的小計交待。
可——小計居然被紫宸的人擄走了!
那信上的話倒客氣,韓鍔一身疲憊之下,本已累極,這時卻忍不住眉毛一挑:不就是因為自己插手了洛陽城中一段是非,紫宸就這麼糾纏上了!
但找自己就找自己,小計又有何辜?韓鍔本已餓了三天,水米未進,雖説當日居於太乙峯時,韓鍔也跟師傅習練了些辟穀之術,三五日不食也嘗試過,但這兩日困於陣中,險情迭遇,這一份飢疲交加卻也讓他受不了。一見這字條之後,他只喝了口清水,卻再也沒有一點食慾了。
艾可?——韓鍔努力在腦中搜索着關於紫宸的記憶。數年之前,紫宸中還沒有“二哥哥”艾可這個人存在。他是一個新進之人,據説年紀極輕,但出身尊貴,所以頂缺一入紫宸後,在紫宸八衞中,就別振聲勢。紫宸之中,除九閽總管俞九闕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外,“四明刀客”路肆鳴,“五絃”花犯,“六幺”陸破喉,“七煞手”關飛度都一向低調,在外聲名最盛的反而是排行最低的“一星如月看多時”龔亦惺與“三公子”呂三才。
可艾可一入紫宸,憑着一己之能,除總管俞九闕外,把其餘六人的聲勢全壓了下去。他也確實現領着“九閽副總管”的位置。據江湖傳言,這個人氣量極偏狹。當年江湖中第一能偷“鑽隙鼠”古鑽天就是栽在他手裏。
古鑽天雖是一小偷,但在江湖中俠名頗盛,若是落在別人手裏,只怕也就僅只受受屈辱也就罷了。可落在艾可手裏,竟至於拷掠至死!
韓鍔眉頭一皺,他不是替自己擔心,而是擔心小計。自己説是要照顧這個小孩兒,可跟在自己身邊,倒底是自己給他帶來的保護多些呢還是牽連上他的麻煩更多些?
今日是四月初八,看來艾可雖知他進了紫禁城,卻沒找到他的蹤跡,也不知他何時才回,所以訂約的日子才訂得甚寬。信箋上落的日期還是三天前,只怕是怕他遲迴看不到的意思。韓鍔閉目盤膝坐在榻上,試着調理體內散亂的真氣。可一閉眼,諸多煩心雜事就湧上了心頭,好容易拋開了小計被擄這件事,那芝蘭院中的奇異陣法卻又纏住了他的思慮。
他心裏忽又浮起了一個很奇怪的影子。那身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似是個女子,可那人影卻給他一種説不出的熟悉之感。那個陣,他雖走出,其實倒並不是他破掉的。當時他在陣中困得本已萎靡欲死,這時遠遠的忽影綽綽地看到一個影子,就是這樣的一個身影幫他走出的軌書大陣。
那個女子的臉韓鍔卻只恍忽中望見了一下,可那一份醜怪,當時幾乎讓韓鍔驚倒。那是怎樣可驚可怖的一張臉!整張臉好象都曾被燒燬過似的,新生出的皮肉有一種不真實之感。連韓鍔一眼之下都不敢再將她細看,只覺得,面對如此相貌,如果多看上一眼,對那女子都太過殘忍似的。
可她的聲音卻如此温柔,是她指點着他破陣而出的。而韓鍔臨破陣前,卻見到那個人影噴出了一口鮮血,就此遁去,看來她為指點他耗損也極大。
她又是誰呢?自己在宮中並不認得什麼人呀……一股飯菜的香味這時卻透門而入。韓鍔本全無食慾,這時卻為那香味引得忍不住食指大動。那香味似乎勾起了他久遠的記憶,他忽脱口叫了聲:“阿姝!”
一聲即出,一種默契的感應似乎就在他心頭浮起。本來門外那人腳步極輕,就是耳目聰敏如韓鍔,且在打坐調息中,也幾不可聞的。但這一聲叫過後,他就似可以聽到——其實不是聽到,而是感覺到門外那人腳步一怔下停了停,然後似乎就要脱身逸去。
韓鍔心頭忽有一股温暖升起,叫道:“姝姐,是你嗎?是你來了嗎?”
他的聲音裏全是喜悦之情,一跳而起。他心頭本來沉悶,可這時為那人引動,竟大是歡欣。這一躍,竟重又恢復了他一個年輕男子的矯捷之態。
他一撲就撲出門外,只見門前地上放了一個托盤,托盤上二碗一著,其中一碗半是白粥半是菜餚,菜做得極精緻。另一碗內卻是翠翠的豆苗湯,一望之下,就覺好吃。可送來的人卻早已人影不見。
韓鍔顧不得那飯菜,一翻身,就已上了房頂。遊目四望,可全無所見。他心中一痛:當年之約一斷,彼此竟真的永無一面之緣了嗎?一念之下,他腦子一轉,一捧心口,口裏輕“啊”了一聲,如不勝體力之虧乏,頭下腳上,竟直直地從房頂栽了下來。
“砰”地一聲,他這一下磕得可不輕,人就似已暈了過去。只聽牆外暗影中一個人影輕輕驚叫了起來。那聲音輕輕的,雖在驚詫之下,依舊不改柔和。那人猶豫了下,就已奔出。她的身影極輕,恍如塵土不沾一般飄到了韓鍔身邊。只見她輕輕把韓鍔的頭抱起來,放在懷中,伸指輕輕掐着他的人中,神態中又是憐惜又是悵然,還保持着一份警醒,似是隻要發覺韓鍔一旦快醒來就要馬上逸去。只聽她口裏喃喃着道:“你又找我做什麼?你不是已經有了杜方檸了嗎?你一個大好男兒,在外面做事斬釘截鐵,為什麼一涉私情,就這麼千纏百繞,難拋難斷?”
她的一雙細長的眼細細地看着韓鍔,那眼角細長出一種別樣的風情來,竟有些象是韓鍔的眼。她並不美麗,但全身上下,有一種説不出的淡,把她語音裏總不自覺地流露出的温情都淡漠成春水薄冰般的清透了。
只聽她輕輕道:“醒醒,快醒醒。”韓鍔身子微微動了動。那女子發覺,輕輕一搬韓鍔的頭,依舊把他放在地上,身子一挺,就要逸去。
韓鍔的手腕卻猛地一翻,輕輕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女子一驚,就知道已中了韓鍔的“詭計”。她聰明一世,但總逃不出韓鍔這從不和別人玩、卻只針對自己的小孩兒似的拙劣手段。只見她臉上卻並不惱怒,道:“你要騙我也就騙騙好了,幹什麼要認真的頭下腳上摔下來,還摔得那麼重?”她輕輕按着韓鍔頭頂磕起的一個大包:“看看,都磕出了這麼個大包來。多大的人了,做事還總是這樣不知輕重。”
韓鍔張眼一笑:“姝姐,你這麼精明,我如果不裝得真一點兒,你又怎麼會真的上當出來?”他一身塵土,頭上還磕出了一個大包,可笑得好開心一般。那女子淡淡道:“別鬧了,起來吧?再一會兒,都要引得人來看了。”
韓鍔雖覺她懷中温暖,卻也不好再賴在她懷中了,一躍而起,笑道:“姝姐,今日救我脱困的就是你吧?”可一語之後,也覺不象,他也不知自己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句話來。
那女子愣了下,“救你?你説什麼?”她身子一動,似乎還是想走。可韓鍔的手依舊不鬆開她的手腕。只聽那被他喚做‘姝姐’的人惱道:“多大的人了!做事還這麼孩氣。我還有事,你鬆不鬆手?你要抓住我好久呢?”
這最後一句一出口,她的臉卻紅了紅,似是自惱好話意裏自己好象故意佈下什麼雙關來。
韓鍔卻沒注意,只依舊不鬆手,一隻腳在地上輕輕地碾來碾去,也説不出什麼話來。那女子一見心軟,淡笑道:“好了,真服了你。我答應你,給你好好做幾天飯,總可以了吧?看你現在瘦得,真的真的要變成一個山猴兒海鶴兒了。”
韓鍔小時就體態瘦長,老早就被祖姑婆這一對侄孫女嘲笑過是山猴兒海鶴兒的,因為韓鍔學劍的入門招式本就是“猿公劍”與“鶴門十八式”。他於此精研,這玩笑後來甚或都流傳出去,所以他初出江湖時被人起的綽號倒就是這個“山猿海鶴”。這時聽那女子隨口説了出來,心中只覺温暖。
韓鍔臉上傻傻一笑。他幼時與這個阿姝本是極好的朋友的。阿姝的姑奶奶就是祖姑婆,與韓鍔的師父間交情頗深,他們小時常常在一起玩。那時,他們在一起時原本共有三人,就是韓鍔與阿姝與阿殊這一對孿生姐妹了。韓鍔極喜歡阿姝的生性温婉,阿姝似乎對他也格外好。連韓鍔師父也都喜歡阿姝的脾氣,祖姑婆與太乙上人的玩笑間甚或都提及過等他們長大了是不是剛好可以配成一對。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兩人當時俱當少年,也都聽説過,雖沒有追問,但都知道長輩對自己倆兒有過那麼一點婚配之念。在韓鍔十四、五歲時,倒常常想起這話頭,心裏對阿姝雖沒有什麼激情,卻有過好長一段時間總以為自己以後的妻子就是阿姝了。
韓鍔心涉暇思,唇角邊不覺微微一笑:其實那時懂得什麼是夫妻與愛?但那一點温情卻保留了下來,纏綿心頭始終未盡,化做平實實卻温煦煦的一點情懷。如果不是因為出了點兒別的事情,如果不是阿姝的那個妹妹阿殊……如果一切都那麼靜靜地走下來,自己也許就不會遇到方檸吧?也不會和她……
韓鍔望着眼前的姝姐,心中隱隱一痛:與方檸的一場相識,當真刻骨銘心,是這場相識讓韓鍔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情根深種的。可如果能夠回到從前,如果能夠重來,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還情願再這麼深這麼痛地認識一回方檸嗎?他會不會重新真正認識到姝姐的好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世上的女子,怕只有姝姐是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她是真正温婉的女子,不是方檸也不是於婕那樣的脾氣,她從來不曾把自己暗算。
以後兩天,阿姝果然沒走。韓鍔心無雜念,雖小時有過婚約之戲言,但如今相處,他卻只是坦然。阿姝也就覺得坦然,韓鍔倒落得又舊味重識地吃到了好幾餐正經的家常飯。
可阿姝也並是不時刻都在,她脾氣寡淡,與韓鍔就是見了也只是淡淡的,可以好半天沒有一句話。韓鍔本有不少事想對她説,念頭起時,卻只覺得又不必説了。兩個人倒大多是無語對坐。
這兩天,他多半是在練劍。阿姝就靜靜地坐在後院那寂無人蹤的空地裏看着韓鍔在院後風中認真地一遍遍重練他的“猿公劍”。那還是韓鍔的入門劍法,可韓鍔那一份認真還與以前一樣。她看着他那寬鬆衣袍下緊縮進的腰身,心中想——好多事情原來依舊沒變。他還是跟小時一樣,自謹得很,就是再愛吃自己做的飯,也一粒也不肯多吃的。習劍之人修身束體的要求本就很高,韓鍔對自己的身形控制也極嚴。
阿姝的眼裏偶爾掠過一點温情,韓鍔卻看它不到,就是看到,他這麼個男人,也看不出什麼的。他可能依舊以為自己看到的仍僅只是那一點風輕雲淡。
韓鍔有時也想跟她提提北氓山,他到現在也不知那夜相遇的人是阿姝還是阿殊了,且一旦想及利大夫所謂的‘阿堵之盅’,更覺得不便提及了。
韓鍔如此苦習,倒不只是為了四月初十的艾可之約——當然紫宸中人相邀,絕不會是好耍的,主要倒是為了近日的新敗。這一敗梗在他的心中,彌久彌新,那芝蘭院中的人的一句話常常響在他的耳畔:“連我你都打不過,還碰什麼俞九闕?”
韓鍔一向少與人爭,但於自己修為上,卻一向要求極嚴。他也不知自己練劍到底是為了什麼,從小到大,苦苦修為。——照説他在世路上並無所爭,並不以欺壓他人以為能事,那又是為什麼這麼辛苦練劍呢?
只是為了,感覺自己還是個男人吧?在苦苦修磨,遇挫愈堅中感到自己心中骨中的一份清剛之所在。這已成為他根本的立身之道了。否則,濁世塵流,他在其中如何自恃?如何自省?如何自悟,又如何自定呢?
“海鶴階前鳴向人”,阿姝輕輕念道。
晚風中,韓鍔正在練劍。鶴門十九式中的最後一式就是“海鶴階前鳴向人”,韓鍔一向最愛這一式,阿姝也最愛看他使這一式,那其中的一股清逸之氣當真如海風般新意盅然。
平靜而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好快。這一天已是四月初十的早了。韓鍔抬抬頭,看看他四更即起,練劍一個時辰後猶未明亮的天,知道,阿姝今天不會再來了。他們甚至都沒有道別,但他知道,她不會再來了。
她也許知道他今日之約,也許不知道,但她是不會再來的了。
而他,一入劍道就什麼都忘了,包括阿姝,包括餘婕,甚至包括方檸……
韓鍔心裏暗歎了一聲,也許失去什麼都並不可怕,只要,他掌中指中,還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