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痛哭之後,韓鍔回來調來了這大半年來所有的龍禁衞與連城騎的帳目細看。他所有的猜疑原來都不只是猜疑,但他還不敢相信,認真的細查帳目足足又查了三天,然後不由痴痴地坐着。他派人去把方檸請來。這些日子來,他為避盅毒發作,少與方檸言笑後,就感覺到了方檸慢慢對自己骨子裏多出了分冷雋。但兩個人只是暗地裏這麼冷戰着,旁人還覺查不出來。韓鍔卻又無法跟方檸解説自己的苦衷,但目下之事,卻是公務。只聽韓鍔道:“阿檸,我看了最近的帳目……”他的嘴唇忽有些發乾,卻不願伸舌頭略舔一舔,只是繼續強迫自己乾澀地道:“……自從三月以前,居延城圍解,黃茅障勝出,十五城中官商兩方捐贈日多,卻有兩萬餘兩黃金之數目被你調出,不是用在龍禁衞與連城騎的軍需中,卻是送回洛陽了。”
杜方檸的面色卻靜靜不動,似乎早已料定了今日的局面一般。她淡淡道:“不錯。”韓鍔心中一痛,低聲道:“為什麼?”
他的眼避開了杜方檸的眼,杜方檸只覺得心頭一恨——這麼多日子了,他一直是這樣,他當她是什麼?一意勾引他這個青春年少的富家少婦嗎?一個毒如蛇蠍的惡毒女子嗎?她值得他這麼躲閃嗎?想到這兒她就不由不恨,如果是別人,她可以諒解,但她就是不能諒解他!——連你也不懂我……她心中忽升起了一種狠狠地要刺痛他的願望:沒錯,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我也不是什麼女神,更不要虛幻成你心中的毀家紓難的奇女子,你要看不起儘管看不起好了。只見杜方檸唇角卻浮起了絲淡淡的冷笑:“你也知道,當初這龍禁衞可不是朝廷派來的,這前後到來的五百餘騎人馬和他們的吃用薪奉,我可是冒了毀了家的風險撐持支付的。為了他們,我們韋家花了就不止萬兩黃金之數,還包括杜家!我可不是什麼替天行道心憂家國的人,即為了居延城做了這些,局面穩定之後,他們也是必需要償付的。”
她話裏重音落在了‘我們韋家’四個字上。然後抬起眼有些殘忍地看向韓鍔,就是要看他臉上那痛苦地一顫——你一直顧忌的不就是這個嗎?我杜方檸是自由的,但你要不把我看成是自由的,那麼,我就端出韋少夫人的身份來吧!痛什麼痛?這豈非正如你所願?
韓鍔的眉毛蹙了一下,他沒有説什麼。半晌才道:“可是,你調用的已遠過了兩萬之數。這一筆的開支好象還是常設的項目,説是到洛陽城中採買軍需。難道,償付得還不夠嗎?”
杜方檸忽笑了起來:“我冒着風險,連家底都帖上了,當然要有所收益。”她眼睛直望着韓鍔盯來:“要不,我為什麼要以一個堂堂少夫人的身份跑到這荒野塞外?”
——她要刺痛他,她要刺痛他!誰讓你要讓我受盡這種冷落?我不惜自己的身份,隨你遠行塞外,雖易裝埋名,但就不顧忌別人的恥笑嗎?難道只有你怕別人的恥笑,我就不怕?而你、還算是個男人。
韓鍔的嘴裏忽很苦很苦,喉中甚至有了一絲腥腥的意味——原來是這樣。他苦苦地道:“那麼,前日殺的那吳軍需,他貪贓的事你其實早就曉得了?而他的那些帳,本來也不是他一人的帳,怪道數目會那麼大,怪不得他臨去時會有那樣的遺言。”
杜方檸的唇邊浮起一絲嘲笑:“韓宣撫使,你太簡單了。咱們漢人朝廷的事都是這樣。混水摸魚,大家誰都別説破好了。我即有自己的收益,怎麼能太詳查別人呢?大家畢竟都是辛苦搏命而來,誰都不用點破那層窗户紙。那樣的人,不給他些甜頭我又怎麼辦?”
韓鍔的臉色忽變:“那我下令殺他,你為什麼全不阻攔?”
杜方檸激聲道:“——軍威,是為了軍威。你的軍威是我們外面的架子,這個架子無論如何不能倒!它是用來招搖於世好讓人傾心歸順的。而我們——我們的貪瀆……就算是貪瀆吧,卻不能露於明面的。也就是你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明白的要辦大事必需的潤滑,你以為所有人都象你一樣可以無所顧忌,只為了一個什麼道義,搏命而幹?”
韓鍔怔怔地望着她,一句話也説不出。杜方檸看着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先還在笑,得意於自己終於刺痛他了,報復了他這些日子的冷淡。可笑着笑着卻心虛起來,接着,她懊惱地感到自己的關心。是的,她還是關心他——但又何必跟他説這些呢?雖然,那些都是實情。但鍔、他有他的道義與擔當,很單純很孩氣的擔當。自己起碼不該以如此惡毒的語氣來説這些的,她起碼該和緩些地慢慢和他説起那一切看似光明背後的所有陰暗與虛假,但那些都是必需的,他要明白,沒有那些,沒有那些錢,沒有那些交易,她也無法在東宮也朝庭家門之間擺平!他就不能理解她嗎?她隨他遠赴塞外,無論在韋家,還是杜家都已出格了。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他,也該容許她在私暗處給自己的家門、背景與身後的諸般勢力一個交待吧?
韓鍔忽然虛弱地道:“方檸,對不起,你先回去吧。”
他的口音如此萎弱。杜方檸一驚。她站起身自覺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個男人的清傲與自責的眼。
——他原來並不是在責備她,他是在自責,自責錯殺了一個軍需官,哪怕那人也有錯,但即有根源,就錯不至死。他不要求她什麼,他把責任一個人負。自己早該知道,鍔是一個如此慣於自責的人,甚或總把別人,把整個外界的錯處都算在他自己沒有明查的份上。杜方檸虛弱地站起,看到韓鍔的頭上冷汗直冒,卻已無力再表示關心。因為她怕自己真的會軟弱失控。可她行到門邊,還是不由停了停步。韓鍔似乎大急,喝了一聲:“走!”
這一聲叫得如此暴躁,不似他平時的性子。杜方檸意外的沒有生氣,反回頭看去,卻見韓鍔一口血噴出,直濺帳頂——阿堵之毒終於在他對方檸的至愛至痛中發作了出來。杜方檸飛身返撲,一抱就抱住了已搖搖欲倒的韓鍔。韓鍔的臉上失了血後,現出一種黑黝黝的蒼白。杜方檸一抓他脈息,只覺得一片凌亂。原來他在黃茅障一戰中精力消耗已如此之巨!身上似還潛隱的有毒傷。杜方檸哭道:“鍔、鍔、鍔,你別怪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這樣也無法對家門做出交待呀!我知道你鋭意用世、獨操軍旅的苦楚。可是,暗地裏,有好多事你不知道,但必需要做。東宮太子,僕射堂,三省六部,我家裏的父兄公婆,那些都要擺平打點的。這個世事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他們只認得利益與錢。我也沒想到那個軍需的事還會被你查出來。不過,你軍令已下,當時形勢,我也無法阻攔。你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如果錯,那也是我的,是這個世路的錯。我願意看着你高飛猛進,但活在這個世上,我們只能繞着它的規則才能有做事之機的……”
韓鍔慘白的唇邊浮起一抹慘笑,他伸手試着撫方檸鬢邊的發:“不是你的錯,我也有好多事沒有告訴你,是我錯了。那個軍需,我殺錯了……”他的手還沒有拂到方檸的鬢邊,口裏又咯出一口血,人已暈厥過去。
一碗清粥,幾樣小菜。韓鍔昏迷兩日後,重新醒過來時,在牀邊看到的就是這個。夢裏似有人在他榻邊垂淚,他似聽到那人説:“鍔,是我不好。那筆帳目今年我不會再調了,以後也儘量用節省地來擺平朝中家中的事好了。我不能答應你就此全然清高如許,我做不到。你的傷我會想辦法,我知道你醒來後可能最不願見到的就是我,所以我先走了。我去伊吾與石板井幫你安排一下軍政之務。你好好將養呀,你要……好好的呀。”
韓鍔只迷迷糊糊的記得這些。他只記得當時想留住她,想拉住她的手,想説他不怪她,可他就是沒有力氣張口。
好空落好空落的居延呀,韓鍔睜開眼後想:你一走,我才明白什麼是‘傾城’之意——你不在時,這個城市,對於我就是空的。為什麼你我已相愛如許,卻總有如此多的障礙把你我阻隔,令你我之心疏遠?你沒錯,可似乎我也不能説自己錯了。這個人世,到底是哪裏錯了呢?
看到他醒來,連玉一聲歡呼,歡顏浮起,扶他靠坐起來。韓鍔虛弱地道:“小計呢?”連玉道:“他熬了兩天了,都沒讓我當班。剛才實在撐不住了,我才逼了他去睡會兒。要不,我喊他起來?”
韓鍔搖搖頭。連玉把那碗稀粥端上來。韓鍔本想搖頭,但看着這個部下兩天來想來為服侍自己憔悴的臉,也不忍説了。勉力吃了兩口,半天才覺出滋味來,他忽似迷思般地説:“阿姝,是姝姐……姝姐來了?”
他聲音輕輕的,似乎自己都相信。然後回過神來。外面餘小計忽然蹦了進來,一見韓鍔醒了,一跳就跳到了牀前,握了他的手,半晌笑道:“鍔哥,你可嚇死我了。”他想來擔心不淺,兩日下來,下頦幾乎都尖了出來。韓鍔心裏忽升起一絲温暖——這個世界上,起碼小計的所思所想他還是料得定的,這一點相知讓他重新對世界有了一點安穩之感。他微笑道:“照顧鍔哥也不用通宵不睡嘛。眼睛都熬紅了,自己看看象什麼了?”
餘小計慚愧一笑。伸手向韓鍔腕上摸來,象要給他看病似的。韓鍔見到他也覺開心,一兜他下巴頦兒:“別跟我裝醫生了,在韓大國手面前,你就不怕露醜呀。怎麼,鍔哥倒了這兩天,你為鍔哥哭過沒有?”
餘小計被他猜中,想起自己這兩天哭喪臉的樣子,不由大沒面子。臉一怒,一把把他手打開:“鬼才會為你哭。我只掂記着,你要死了,我就要被什麼方檸呀,阿姝呀,或者小殊呀,我那死鬼姐姐呀,還有什麼夭夭的眼淚醃成鹹肉乾兒了。”
韓鍔被他逗得一樂,微笑道:“你實話説,這粥卻是從哪裏來的?”餘小計眼看着他,俏皮一笑:“這個乖可不是輕易告訴人的。你要想知道,得答應每月多給我幾兩零用錢。”韓鍔“呸”了一聲,他不願支領奉祿。以前行走江湖時,生活所需,倒多半是靠着一身內家修為給人行醫治些氣血險症得來。如今,朝廷給他的俸祿因為邊塞乏窘,倒多半貼進去了。剩下的,也被這愛花錢的小鬼壓榨了個幹。只聽他笑道:“別的兵逛窯子才要花錢,你怎麼,入伍沒幾個月,身子還沒長成,也先把這個學會了?”
餘小計臉一紅,他再痞,被韓鍔倚了大人的身份調笑卻也沒轍,伸手就向他肋下呵去。韓鍔病後體乏,躲他不過,只有求饒,笑道:“好了好了,你這不是要,是搶了,而且是搶軍餉。我怕了你了,你去找連玉問問,有剩下的就衝他關了來吧。你快告訴我我問你的事是正經。”
餘小計見説才停了手,笑道:“那粥嘛,是前日我們韓宣撫使病重,老天爺不忍,就派來了個神仙樣的温柔姊姊親手做了讓我送來的。她的名字呀,不知是阿姝還是什麼小殊呀,我聽來一個樣,卻也分辨不出來。”
韓鍔一時就呆了:阿姝,她怎麼會到這塞外來?他病中耳目遲鈍,卻見餘小計猛一閃身,穿出簾外,從外面生扯了一個女子進來,笑道:“鍔哥,我可給你拉來了。你説過,姝姐與殊姐是雙胞胎,可你告訴我,這個是阿姝還是小殊呢?她們名字念起來一樣,就是叫錯卻也好辦。”韓鍔一抬頭,只見阿姝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牀前,那笑意卻還象小時候那般温暖。
説起來,韓鍔與大姝真的算做青梅竹馬時的玩伴了。當然不只他們兩個,還有個小殊在一起,難得的是他們三個同年。韓鍔因幼失怙持,他也不知自己的生日是幾號,卻從小習慣把大姝叫‘姝姐’,小殊卻只喚‘殊妹’。小殊為這一點一向大是不服,憤憤道:“憑什麼叫她姐卻叫我妹?我只比她晚生了多大一會兒?我就不信你是卡在我們兩兒出生的空兒生出來的!”
小殊脾氣暴躁,一言不和,往往就會大鬧——這一點跟她乃姐倒大是不同。大姝的脾氣一向温文和婉,韓鍔打小就敬愛的。就為了這個稱呼,小殊就不知和韓鍔幹過多少架。但韓鍔從小脾氣也倔,説什麼也不肯改口。沒想這一點仇卻深種下來。韓鍔到現在還不明白好端端的小殊為什麼要給自己下盅?但他從小就摸不清那個五馬張飛的殊妹的脾氣,所以這時想到這兒,他嘆口氣也就不再想了。“姝姐,你怎麼來了?”他仰頭問道。
阿姝展顏一笑,臉上的温柔關切也都淺淺的:“我擔心着你的盅毒只怕快要發作了,所以就趕了來。沒想,倒趕個正着。”
韓鍔嘆了口氣不再説話。卻聽阿姝道:“你在怪殊妹嗎?”
韓鍔搖搖頭,這一生,就總沒學會恨人怪人。如與人有隙,他倒多半是反省自己的。只聽他喟然道:“我只不懂,她倒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阿姝微笑道:“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韓鍔怔怔地望着她。卻見阿姝的面色也遲疑迷茫了一下,似不知該不該説。半晌,才低聲道:“她是因為……喜歡你呀。”
韓鍔一愣,臉色迷茫起來:就小殊每次見到自己恨不得把他放入油鍋裏炸的那股勁,還喜歡自己?他吃驚得説不出話來。阿姝温柔的眼神在他茫然失神時卻在他清俊的臉上一掃而過,那眼神中彷彿也有一絲痛。只聽她道:“這名為‘阿堵’盅卻本是我們素女門的禁忌了。素女門的《素問心經》中,有三樣禁忌‘毒、盅、咒’照説是不許門下弟子學與用的,這三樣就是‘忌體香’、‘枕頭咒’、‘阿堵盅’。可小殊她脾氣從來就怪些。原來還好小時,她見着一個女子哭哭啼啼,惱她丈夫總不回家,在外面和別的女人鬼混,因記得我們門中有那麼個‘枕頭咒’,就偷學了教給她。所謂枕頭咒卻是倚仗着一點精誠控制別人心魔的,那還是最輕的一樣,讓自己喜歡的人只要不是挨着自己睡,一沾別人的枕頭就會頭疼欲裂。那次小殊她成功了,大是歡喜。可我卻也沒想到她後來,居然會再破禁忌,把別的不許素女門弟子修的毒術也修習了來。甚至為了修這‘阿堵’之術,不惜背離師門,另投北氓一派。這件事,不能不説起因於你也……關聯到我了。”
韓鍔怔怔地聽着,他知道祖姑婆就是出身於素女門,她的這兩個侄孫女也是。但當年小殊叛出素女門,另投北氓一派的事,他一直就迷迷糊糊,沒搞清楚其中根底。隱隱聽師父説來,卻也不敢細問,甚至一直沒弄清叛門的到底是阿姝還是小殊,只為她們的名字聽起來卻是一樣的。
那時他還只不過十六歲。從那一年,祖姑婆與阿姝卻就此沒再和自己往來了。只聽阿姝靜靜道:“小殊她叛門出教,其實就是為了你。當年……”
她面上微露苦笑:“你總還記得咱們長輩出於玩笑,曾有過讓咱們倆兒結為姻緣的話頭吧?”她的一雙眼温温涼涼,不知算是一種什麼樣神色地看向韓鍔。韓鍔憶及那麼久遠的少年之事,只覺一股温柔也在心裏漾了起來。其實那還是不知男女歡愛究竟為何物的少年時光了。可即曾有此言,雖後來彼此卻莫名的緣斷了,韓鍔卻一直還覺得阿姝是跟自己生命關聯很深很深的那個人。那一點温柔倒不是起因於愛,而是共同回首看向曾經的似水流年時兩個人心意相和的一點感慨。
只見阿姝用一笑掩住了心底的一點悵然:“從那時起,小殊對我的態度就變了。有時她遠遠的看着我,眼神里象滿是嫌惡。我跟她説話,她也從來不理,後來……後來有一天她忽然和我好了起來,似是有什麼事對不住我似的。我以為她後悔前一段時間對我態度太壞了,也沒在意。可那以後不久——我那時跟祖姑婆住在宮中,卻發現,好多男子見我的態度忽然變了,似是似想親近卻又敬而遠之的模樣。我本來在宮中女醫房內做事,有些侍衞也常常偷空來玩的,可從那時起,卻一切都變了。直到一年後,有一天祖姑婆把我叫到她身邊,抓住我的脈腕,細查一個多時辰,才臉色大變,對我説‘姝兒,你難道沒有發覺?你是什麼時候給人下了忌體香了?’”
“‘忌體香’卻是一樣罕見的毒物。我們素女門中的忌體香卻又與世俗不同。那藥一下,初時很輕,慢慢浸入骨髓。據説中了這香的女子身上會有一種隱微的味道,這味道女子是聞不到的,但男子感覺得到。凡是男子感覺得到後,就只會對那女子只生敬意,再沒有一點……親近之念了。這本是素女門一向心貞的女子要任門主時才會被用上的藥物,以確保貞潔,心無雜念。……‘究竟是誰下的?’祖姑婆一問,我當時身子就一抖,想起小殊妹對我的情形,馬上就明白了。可我沒有説,也不能説。祖姑婆想來也猜到了,她身子一陣輕顫,説道:‘冤孽呀,冤孽。可憐我一向只忙着別人的病,卻連自己侄孫女的心病也沒看出來,當真醫者不自醫嗎?’”
阿姝説到這兒,身子輕輕一顫。可她這樣的女子,就是這一顫也是細微的,細微得韓鍔都感覺不到。韓鍔不知不覺象小時那樣的握住了她的手,不過小時,他握她的手多半是為了自己受了委屈遇到困難找她撫慰,這時卻是長成後的自己將她撫慰了。卻聽阿姝道:“那以後幾天,我都怔怔的。雖然那時我還不明白,卻也知道,這忌體之香一旦種下,是解除不得的了。因為下藥之人往往把她所有的怨毒都種了下去。如果要解,其中的一味藥是要害了那下藥之人的性命的。我知道自己此後的人生會大是不同了,那時卻也沒想到究竟會是何種不同。那以後,我只跟你見過一次吧?還是為了找你師父,以後就再沒想見。你想來當時還很疑惑吧?”
韓鍔想起當年的情形,確實也很疑惑,可卻似乎……沒有傷心。但這時他卻為自己的不曾傷心對阿姝產生了一點惶愧來。他靜靜地握着阿姝的手,真不知她是如何輾轉反側地渡過那段時間的。阿姝臉上微微一笑:“我很怕姑婆她嚴罰小殊。沒想,小殊卻知道我們已經發覺了。有一天晚上,她忽來到我的牀前。她以為我睡了,就一直在我牀前跪在地上痛哭。我長這麼大,一直和她在一起,就還從沒見過她哭過。可那天,她真的哭得我心都碎了。我聽她一遍遍地只説一句話:‘姝姐,我對不起你,可我也管不了我自己。我跟你不一樣,我從來都管不住我自己’。我想起祖姑婆從來都説,殊兒的身骨異常,不象平常女子,先天胎裏帶出的就有一點熱毒,她也無法化解的。我想起身把她撫慰,卻沒想那天晚上她原來早給我下了藥,我只能一動不動地在牀上聽着。心知,以小殊那麼強的性子,她就是道歉,也不容另人有一絲憐惜她的舉動的。”
“我想跟她説我不怪她,卻張不了口。我聽她説了又説不自覺地流下淚,她從來都不流淚的。可她忽然恨了起來,惡狠狠地盯着我,怒道‘你為什麼是我姐姐?是我姐姐也就罷了,還要跟我孿生,還要跟我長得一模一樣!還有,這般人見人愛的好性子。所有人都説,一個女子的好處,德容言工四樣你都佔全了。那我這個當妹妹的還怎麼做?怎麼做都脱不了你的規範了!我只能讓你下毒不如我,心思狠辣不如我,算計手段不如我。可我就算做得成功,在人眼裏我只是個小惡女,你卻是仙女了!’”
“她惡惡地瞪着我,卻又忽然温柔地道‘其實,我也好想做你呀……可這世上即有了你,我就只有做這樣的自己了。但我也好高興,我終於成功了,終於做了一個跟你完全不一樣的自己了。可是,為什麼在我終於成功時,終於跟小鍔兒天天鬼鬧,可以鬧得他茶不思、飯不想、恨不得殺了我,讓他再也想不到世上任何一個女子會象我這樣時,你卻一聲不發地就把他搶了去?’她臉上的神色一時温和一時兇狠,我也從來沒想到過小殊心裏原來是這樣的。我以前一直以為她不過脾氣乖張些罷了,卻聽小殊道‘他們總以為是女子就該怎樣怎樣的,我偏偏不那樣,偏偏要跟他鬧,讓他覺得我是完全不一樣的。那個死小鍔,他那麼驕傲……嗚嗚……他總是那麼驕傲,一點不體貼我,也不肯如對你一樣對我好的’。她的臉色忽然變了,‘我跟你説這麼多,是因為,我要走了。因為我已練了門中絕不許人的‘阿堵’了,三樣禁忌工夫我都學全了。那可真是一樣好東西呀!會了它,你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你喜歡的那個人了。阿姐,我對不住你,讓你一輩子也親近不了他了。那我也不要他好了,但我也絕不許別人碰他,不許他喜歡別人,要讓他一輩子是你的。’”
“她説完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她是入了北氓派。北氓派中有一個我們素女門當年的棄徒、鬼姬。她當年在得不到人世的歡愛後所行悖逆才遭素女門之棄的。我其實知道,她們不是得不到人世的歡愛,是她們想要的是太和世上一般女子不一樣了。這一直是我和祖姑婆的秘密。那以後,我們就總也沒見你。如果,不是為了這個‘阿堵’,我想我現在也不會來看你的。”
韓鍔怔怔地聽着,慢慢憶起已在他記憶裏模糊下去的大姝與小殊的當年。他想起更多的是她們當年的樣子,心裏温柔一起:對大姝,是温柔的牽繫,對小殊,卻是一種別樣的痛。可這一念即起,卻覺胸中的鬱悶大是好了起來。——阿堵一盅,果然奇妙。他才明白,阿姝突然和自己講起這些,原來是為了即然她也解不了那小殊下的盅毒,只有用這方法來儘量消解了。盅為心魔,也只有從心化解。只要讓他不再想起方檸,多掛念起些從前,那盅毒也就為害不會如何之烈了。阿姝忽展顏一笑,似已對前塵舊事略無掛礙一般:“你這次塞外之行事做得很好呀,祖姑婆都在誇你呢。”
韓鍔尷尬一笑:“姝姐,你從長安來,應該知道不少朝中的事吧?”
阿姝微笑道:“朝中要西征了。徵調東南糧草的差事卻派了杜檬。”她看了韓鍔一眼。韓鍔一愕,然後,心中一涼——杜檬也就是方檸的兄長吧?對、就是他——當真家國家國,家即是國!自己與數千將士塞外搏命,不過成全了他一個肥缺吧。韓鍔怔了怔,苦苦道:“他們杜家這回可風光了?”
阿姝淡淡道:“詳情我也不知,只聽説東南膏腴數省的百姓就此苦了。洛陽韋杜二門,這些年門弟衰弱,所入者少,所出者多。但這下一來,似乎門庭重盛,歌舞成歡了。”韓鍔只覺心中一惡,口中一吐,阿姝連忙用痰盒接住,只見他吐出了一口淤血。——韓鍔只覺得心都灰了,他一向自珍自傲的與方檸那麼純柔的感情上,似乎瞬間就被這世事罩上了一層粘腥的説不出道不明的粘液。他閉目躺了一會,但説來也怪,他心內灰黯,情懷凝滯,那阿堵之毒暴發而起的肺腑傷勢似就此通暢了許多。
到了第二天,韓鍔已能下地。他一時對政務也不太關心。只覺,自己一切所為,枉稱孤勇、損傷人命,最後,也只不過是為了那些尸位素餐者以邀爵祿罷了。餘小計見他心情不好,倒時時陪着他。韓鍔常常和小計到居延城外飲酒,有一次醉了後,他抓着餘小計的手,半笑半皺着眉道:“小計,你説,女人是什麼呢?女人……倒底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