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鍔在前面逃,杜方檸在後面追。韓鍔其實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逃些個什麼,而杜方檸,卻知道她自己到底在追些個什麼嗎?
韓鍔負傷之後,體力倒底有些不支,空中,猛見杜方檸騰身而起,一條青索一展,已在空中打了個結,一抖就係住前面飛奔的斑騅的馬尾。斑騅痛嘶一聲,步子陡地頓了一下。杜方檸已借力而撲,鬆開手裏青索,人已一撲撲到韓鍔馬背上,雙手一抱,已把韓鍔從馬背上撲落下來。
兩人實打實地摔到了地上。杜方檸並不停手,而是在韓鍔身上撕打。韓鍔還從沒這般被人壓在身下過。他用手撥着杜方檸糾打向他的手。兩個人近身肉搏,在沙子地上翻翻滾滾,順着個斜坡直向坡下滾去。滾到坡下時,兩人已粘了一頭一臉的沙子。杜方檸卻一拋嫺靜風範,瘋了似地直要制住韓鍔。韓鍔一來是不忍還手,二來也是傷後體倦。但卻也不甘就範,直折騰了好一時,杜方檸一聲大叫,卻把韓鍔壓在了身下。
韓鍔仰頭向上,怔怔地望着她,一雙眼睛漆黑烏亮,雙手傷後力乏,已被她捉得壓在沙地之上。只見杜方檸的眼裏半是氣惱半是古怪,直直地望着他,恨不得吞了他似的。接着,忽然一吻吻下,強攻似的吻向了韓鍔的嘴上。韓鍔側了下臉,卻被她強扭住,硬吻在了唇上。杜方檸還不只是吻,牙齒逮住韓鍔的唇就輕輕一咬,韓鍔的唇一腫之下就現出了牙印,一點鹹腥的血就流了出來。韓鍔只覺身體中血一燒,一股沒頭沒腦的温柔就這麼蓋了下來。耳邊只聽杜方檸氣惱道:“你這算什麼?欺負完人就走?我是女子,就可以給你隨便欺負的嗎?我也要欺負欺負你!”
她口裏輕喃地説着,嘴卻已強硬地向韓鍔口中襲來。韓鍔還不習慣這種被動,本能地抗拒着。可他的牙齒雖閉得緊,方檸一惱之下,忽地在他堅挺的鼻子上咬了一口。韓鍔一痛之下,鬆口一叫,杜方檸的唇已移了下來,舌頭就這麼闖入了他的口中。
接着,是説也説不清的唇齒的碰撞,舌底的糾纏……韓鍔由着她的舌頭在自己口中攪和着,腦中漸漸一片空白:他愛方檸,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愛,但現在知道,這就是他想要的女人,緣於本性地可以一脱束縛地直白地侵擾與糾纏。這是一個他永遠也料不定摸不清的女子。方檸的愛是主動的,就象她主動地吻着韓鍔。
方檸與韓鍔的喘息越來越重,只聽杜方檸道:“那天晚上我蒙了,所以才會被你欺負。你是男人,就可以仗着我的無知那麼欺負我嗎?”她沒命地在韓鍔的唇齒間進攻着,似乎要徹底攻入與侵佔這個男人所有的生命。——他是她的,他必須是她的!韓鍔只覺得心裏的一團火已被她點燃,方檸的身子是熱的,滾燙。她已放開他的雙手,兩隻手捧住韓鍔的頭,把他的頭髮揉得稀爛。韓鍔的雙手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只覺一股熱勁騰了起來,他一翻身,把杜方檸壓在了自己身下,張口吻下去,口裏含混道:“不是你那樣,是這樣的。”
方檸閉上眼,似乎享受着他一個男子的粗重氣息的吻,享受這一次被壓倒的温柔。可只一瞬,她卻忽然抱住他腰一翻,重又把他壓在自己身底下,強吻着他説:“誰説一定要依你!我説是這樣的!”
兩個人糾糾纏纏,翻翻滾滾,輪流搶着主動的權利。韓鍔是男人,光講體力,還是他的勁大些。可有時把方檸壓在身下,她會不輕不重地狠咬他一口,在他一痛之下又扳回一城來。他們已翻滾得離那兩匹馬兒好遠,兩匹馬兒怔怔地在遠處把他們淡漠地看着,似也在嘲笑着這對青年男女的痴纏。終於韓鍔一狠心,不理會方檸咬着自己的唇,也不吭聲,強壓下去道:“就是這樣的!”
説着,他狠狠地把舌頭侵入她口內,封閉得她直欲窒息。人世間的一切氣息都隔斷了,讓她只感到他的口與舌,他肺裏的呼吸與那一點血味的腥氣。他肺比方檸要壯實很多,一口氣也長,杜方檸開始還掙扎着,後來身子漸漸軟了下來,開始回應着他的吻,雙手卻把他的脖頸越纏越緊。整個世界似乎都已被他們排除在身外,而整個宇宙似乎正在他們心中爆開。杜方檸不再抗拒了,也不再管誰主動誰被動了,她敞開了她所有的情懷。
這一吻有如窒息,杜方檸似乎在依着他口裏吐出的空氣而活着,只因為他而活着。良久良久,她忽然想一挺掙開,重新找回她一個女子的主動。可韓鍔的腰下某處忽一挺地硬了,頂得她忽沒了一絲的力氣。她的臉上一片潮紅,韓鍔卻鬆口從杜方檸臉上離開。兩人的臉上濕濕的,難道這荒沙中也有水?抑或只是兩人的口水?但無論是什麼,那都是濕潤的。
那濕意無由而發。這樣一種濕潤,又是為了什麼?——杜方檸閉着眼,半晌不動。睜眼看了一眼韓鍔後,又窒息了似的閉上眼,有一種被徹底融合又徹底被打敗了之後的安然。管它呢,這一生,總要輸一次吧?也不過只是輸給了這個男人。他的力氣原就大些。杜方檸生平頭一次把自己心態放得低了些,卻覺得原來這‘低’也有一份快樂與平安。只聽她口裏輕聲道:“好吧,讓你一次好了,就是這樣的好了。”
韓鍔的眼裏忽有東西濕濕的。他輕輕地揉吻着方檸的眼,杜方檸的眼睫眨了下,雙手緊緊地環住韓鍔的頸,口裏第一次低聲説起自己平生的宿願:“鍔,我不會讓你拋開我,我要跟你永不分開。”
永不?——這世上一天裏到底有多少人會提到永不?但其實又管什麼以後呢,只要説時是貼心貼肺,死心塌地的,那一瞬,其實也就是永不了。
韓鍔低聲道:“永不分開……”
杜方檸的手無意間碰到了韓鍔的肩頭,韓鍔痛得一閃。杜方檸一驚:“你受傷了?”韓鍔默然點頭。杜方檸已坐起身,一伸手,利落地就剝開了韓鍔的上衣,讓他一身曬得古銅色的肌體在沙漠中袒呈開來。她看着韓鍔自己裹紮的傷口,眉頭一皺:“這裹得算是什麼!”説着,三下兩下,就拆除了韓鍔身上的繃帶。那繃帶下的血已乾結,韓鍔身子輕輕的有些顫。杜方檸知道他痛,可手下不軟,只是眉尖隨着每一下撕扯都輕輕地跳着。她把繃帶撕開後,看了一眼傷口,口裏忿然道:“洞空刃——大漠王?”
韓鍔一回臉,只見一點煞氣從她臉上騰開,那煞氣一閃即隱,韓鍔知道:這下,自己的這個方檸是打心眼裏恨上那大漠王了。她的恨不會如普通女子般的嬌弱,她杜方檸的恨是會撥刀濺血的!只聽杜方檸道:“別動,有些地方怕會長腐肉,我給你挑開。”説着,她牙一咬,掏出一把短匕來,定定地看着韓鍔的傷口,幾下挑落後,那已微結合的痂與肉就在她匕下翻出新鮮來。杜方檸的手沒抖,可眼裏全是痛,她身子一騰,已躍到自己馬邊,掏出一革囊酒,重躍回韓鍔身邊,撥開口就一倒。
韓鍔身子被刺激得一激靈,卻聽杜方檸道:“忍着點,就好了。這樣就不會發燒了。”説着,她極快的從懷中掏出一瓶金創藥,一隻手擰開蓋,一撒就撒在韓鍔肩頭上。然後雙指連點,止他血脈,又把從馬身上掏出的一束白絹細密而緊地纏在韓鍔肩上。她一甩臉,把臉上那多出的一滴水滴甩開,口裏怒道:“好你個——大、漠、王!”
她的身子輕顫,手裏卻已把韓鍔的肩頭裹紮好。韓鍔怕她氣壞了身子——他知方檸是極愛生氣的,而且,她的怒一向是極認真的,伸出一手攬住了她的腰,要岔開她的怒氣道:“你怎麼料定我是向哪個方向走的?”
杜方檸看了他一眼,眉間一笑,人已靜了下來。“那天我們在房頂提及羌戎可能內亂時,其實我就知道了你的打算。”
韓鍔靜靜地望着她。相知是什麼?相知也就是這樣吧?杜方檸忽讓他萬難防備地打了他臉上一巴掌,怒道:“你當我是什麼?——我知道你不耐那些塵世冗雜,利益爭鬥,也不想為虎作倀,更無意於什麼三州防禦使的頭銜,想憑一劍之利,刺殺那羌戎王於青草湖。因為只有他才可以平定羌戎內亂。你審時度世,想只要他一死塞上危局立解,我會不明白你的打算?”
“——但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寂寞深閨極需要安慰的少婦?給我一晚的華燦就讓我可以安心的終生回憶?你欺負了人就想這麼走開?……把自己裝成一個男人一個大俠?你別把我杜方檸當做只會躺在牀上想男人的女人!嘿嘿,那青草湖之行,雖千險萬險,但你即能去,我為什麼不能去?別以為你一支長庚有什麼不得了了不起,我索女方檸的名頭可還未見得弱過你去!那青草湖,要去的話,就你我同去。要是不去,大家別去!你別想就這麼把我甩開。”她一翻怒氣發作完畢,見到韓鍔呆呆的樣子,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知是愛是憐,是敬是慕。剛才那下打他打得有些重了,只見韓鍔左半邊臉上還都是指印,她臉上攸忽間又不由轉色一笑,抱膝坐在了韓鍔身邊。韓鍔也總弄不清她的臉色怎麼會變得這麼快,只聽她口裏低聲唱道:“莫笑男裝易女妝,獨眠人起合歡牀。紅顏豈甘薄命誤?青山誰披苧羅裳。呢語鬢邊唇飛度,鳴鏑戰罷指生涼。我自含嬌君懷刃,旖旎江湖歲月長……”
韓鍔只覺得唱着歌的她當真是嬌婉英颯,縱世間有千千萬萬女子,加在一起,在他心中,也斷及不上她的一顰一笑。他把臉兒向她頰邊湊去,啓齒輕輕噙咬住她散亂的鬢髮……呢語鬢邊唇飛度……
險惡生平,綺笑歌底,所謂幸福,也就是這樣了吧?也無過這樣了……
一路上,杜方檸仔細地跟韓鍔講起他走後她是如何料理的十五城中事物的。——其實韓鍔走前把自己手裏的一大攤事已交代清楚:連城騎有高勇操持,只要羌戎暫時不來相犯,料也沒什麼大礙;十五城中的事,他已上報朝廷,請升庫贊為宣撫副使,任命不日即下,以庫贊之能,料來也可以擔當;他還專門曾留信給樸厄緋——無論他對她觀感如何,也知她算得上一個機智多謀的奇女子,且彼此利益相合,託她照應一些十五城間的來往與高勇與庫贊照應不到之處;走以前,他還專門合古超卓長談了一晚,交待了塞上時局。古超卓雖人在僕射堂與東宮的博弈之局中,但還是個有擔當的人物,兩人也相互頗為推許。杜方檸笑道:“我雖已料到你有這一走,但真的有好多雜事要辦,一時都處理不過來。好在,我前些日子已傳書叫人前來相幫,不到半個月,人只怕也就到了。我細細地寫了封長信留下。居延與伊吾之事,咱們倒也不必太掛懷了。”
然後她抬起頭:“只是,十五城目下雖得暫安,卻只不過是刀尖上的平靜。只要羌戎王平息內亂,他的勢力只怕較先前猶盛。那時,不只十五城,只怕就是王橫海將軍那一邊,都不免危如累卵。”
韓鍔靜靜道:“據傳烏畢汗英姿天縱。有他在一日,羌戎之勢必盛,而我邊塞必難得平靜。”杜方檸道:“所以你要刺殺?”韓鍔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你知道青草湖邊該聚的有多少羌戎人馬?”
杜方檸微微一笑:“最少有一、二十萬吧?”韓鍔看她一眼,沒有説話。杜方檸已曼聲道:“不過,別勸我別去。”她口角含着笑,當真有一種‘視死忽如歸’的情味。只聽她低聲道:“也許,死,才是你我最終可以獲得的一個最好的了局。”韓鍔雖心腸冷硬,本抱着九死之心,這時心裏還是忍不住一酸。卻聽杜方檸笑道:“鍔,你其實還是脱不了孩子脾氣,總以為這世上總有些不得不做的‘大事’。但好象,男人們都是這樣了。我就陪你一起完成這件你的心願吧。不管怎麼説,這件事,好象終於可以説是跟我們的東宮一黨與城南姓並無相關,東宮太子求的只是邊塞暫得平靜,他們上上下下可以爭續爭奪,苟且偷安。以前那些事,無論表面上説起來我是怎麼幫你,只怕你心裏也懷疑我是有私心的。”
她仰起頭:“但這劍斬天狼的一事,就算我唯一一次,為你一人而做的吧。”韓鍔心中感動,握住了她的手。兩人默默無語,心裏都情知這一去當真九死一生。身邊暮色蒼涼,太陽落盡了,卻有一點温柔久久不散。
他二人因韓鍔的傷,情知大漠王可能還在追襲,所以一路上並不急趕,反兜兜轉轉,盡在沙漠中兜着圈子。曠野荒涼,好在兩人都是江湖兒女,夜寒霜重都還無礙。而每到深宵,星斗撒天時,這荒涼沙漠裏纏綿而起的温柔卻讓人格外感懷。杜方檸每於韓鍔輕輕嘶吼間、在他努力聳動中的身形下,升起一頰一臉的輕紅,那紅就有如大漠荒花,荒涼而華燦。映刻在韓鍔心裏,卻成為他這一生最不羈的野豔。
而這荒涼的大漠裏,生死危逼間,即將圖謀的大事與從前所有操持的生路的空隙,突然就空出了這大一段空白,他們兩人好象終於被還原成了兩個最平常的男女——無所繫掛,無所擔負,而只有相伴,只有那傾心一歡。身體真是一樣美好的事物,尢其在那粗礪的沙子做為底襯時。在兩人的手底,他們光滑着彼此的光滑,温熱着彼此的温熱。平坦坦的黃沙,一望無垠,起伏兩緩。但只要有人,只要年輕,就可以突兀起你的慾念,凹陷就我的容納,填充着所有的空虛,塞滿彼此的茫然。
靜靜的夜,四野無聲,只有喘息,在萬古洪荒裏一聲聲地在耳畔響來。嘶吼的、平緩的、呻吟的、歡快的……那是這天地寂寞、沙野無情中迸發綿延出來的情感。因為爾汝,彼此兩證,所以存在。愛終於不再是那個被他們終於可拋於身後的人世裏、需要無數次小心翼翼的探詢才敢一證其幽隱的存在。不需要無數次在禮法、尊嚴、言語……種種或明或暗的迷宮中碰得彼此傷痂如甲。它已經是一個存在。在這荒涼的大漠裏,它就在那裏,安安靜靜地在那裏——已是一個不須復證的存在。
可這樣的日子也不是完全踏實的,那天早起,韓鍔與杜方檸就發現大漠王方面有異動——他們感受到了追襲。韓鍔不願輕開殺戒,身上也有傷,所以此後幾天他們隨時都在躲避着大漠王屬下的追襲。這巴丹吉林沙漠本就是莫失與莫忘的勢力所罩。此時,這裏更似被他們圍成了一個鐵桶。韓鍔用一截枯枝在沙地上指點着,沉吟有傾:“到處象都有大漠王的部旅。他們怎麼突然瘋了?憑什麼認為可以吃定我們!以二搏二之局,他們本並沒有多大勝算。”
杜方檸卻微微一笑:“據我猜測,他們可能已經聯繫上了咯丹三殺。——那羌戎王派人來刺殺你,沒想你打的也是同樣的主意。這兩邊的刺客卻先要碰面了。大漠王與羌戎人一向交好,不可能不知咯丹三殺已至。咱們與他們這一碰,卻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場好戰?”
她臉上笑着,喉底的聲音卻緊緊的——以二搏二,他二人對上大漠王,也許有五成勝算。大漠王莫失與莫忘熟悉大漠形勢,加上手下那精於沙漠奇襲的人馬,已足夠他們麻煩。如果加上“咯丹三殺”……
韓鍔靜了靜,只聽他道:“這碰面遲早要來的,早來比晚來好。我如不解決掉這三個人,刺殺烏畢汗只怕也更多一道阻礙。”
杜方檸道:“可是……‘第一劍’徐懷青當年就是折在他們手下。‘第一劍’與‘無雙士’當年齊名海內。你與利與君相鬥,也並不到六成勝算。”
她想起當日長安城外舊校場中韓鍔為她而出,劍鬥利與君的事,唇角邊不由多了一分柔情。韓鍔默然了會兒:“我少年時最敬慕的人就是徐懷青。自從知道他折翼塞外後,那時的夢想就是幫他報仇。沒想,今天卻終於和他們遇上了。你別擔心,我今日的韓鍔已非當初的韓鍔了。”
見杜方檸疑惑的望着自己,韓鍔微微一頓,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了三個字:“寵、辱、經。”杜方檸一愣,她記得當初韓鍔曾對她説過,他師傅太乙真人曾對他説:如果他有一日能修習成《寵辱經》上所載,就會在劍道上有一層突破之境。不過,他想修成想來也難。——怎麼,這一年餘來,韓鍔操心軍旅之餘,還苦修那《寵辱經》有成嗎?
韓鍔沒多解釋,只對她説了句:“《寵辱經》不是劍術,而是心法。師傅當年是擔心我過剛易折,大概難以料定我是不是活得到修成‘寵辱驚’的時候。沒想,我還是活下來了。”
他嘆了口氣,這近二年來,他所經之寵辱可謂多矣。寵辱經,寵辱經——其實那是寵辱“驚”呀。以寵辱不驚,靜若止水以定心境;以寵辱皆驚,翩然而動而成其靈敏。他低頭苦思,面對大漠王與咯丹三殺五位高手的聯手出動,他也不能不提起十二分的戒備。杜方檸見他垂頭不語,知他在考慮着什麼,也不打擾。有好一會兒,他們上馬行路時,韓鍔依舊默默的。可突然,杜方檸聽他叫道:“方檸,關山礙!”
杜方檸聽他叫出的卻是自己青索的招術,心中怔了怔,手下卻不慢,伸手一抖,那根青索已騰空而起,自腰間一展。只見空中一根青青如許的索兒已彎彎轉轉,橫成阻礙。韓鍔卻長叫而起,在空中撥劍一擊。他人騰在方檸馬後,一劍卻在她青索的“關山礙”阻隔之勢下發出。長庚劍劃出蒼白一線,他這一招,卻是“太乙劍法”中的“天青一線”。
關山成礙,天青一線——那蒼白的光華一閃而隱。杜方檸已會其意,青索再抖,又是一招“關山礙”,韓鍔這時卻換了個角度,再次施出他的“天青一線”。他兩人練至興起,反反覆覆,一連施用了小半個更次,雖只一招,卻也練得彼此額頭微微出汗。杜方檸欣喜地望着他:“鍔,真有你的。”
韓鍔道:“你我兩人聯手對敵時多矣,但從來各自向前,還暗裏爭勝,從未試過真的聯手出擊。其實,以你青索,配我長劍,如能契合,卻好象能生髮出諸多妙用。”杜方檸細體剛才那一式的剛健婀娜,攻守兩備,微微點頭。她雖為女子,但武學修為極高,幾不遜於任何當世好手,且見識更佳。只聽她道:“也許,你我氣息運用還有未調合到最佳處。迭番出手,未能完全動靜相合,疲振互補。”
説着,她輕輕唸了幾句自己的調息內決。韓鍔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閉目苦思,半晌才睜眼道:“啊,也許該這樣。”他長吸一口氣,數着杜方檸的調息之聲,相合處才脱手一擊。杜方檸看着他的身眼步法,雖然以前都已熟悉,但那只是旁觀,這時卻要把兩人的柔韌堅忍、強悍細微契合到一處。她忽一回身,將唇輕輕印在韓鍔口上,低聲道:“數我內息。”韓鍔所練內功本緣於道家先天胎息之術。杜方檸的內息卻陰柔許多,頗近邪門雜道。韓鍔知道她是要自己以先天之氣查解她體內的內息運行。本來習於技擊之術的人,斷不肯讓任何一個人如此瞭解體查自己的根骨脈息的——此城一失,必為人所控——大家誰都不可能內息運行全無疏漏之所,這麼以弱點示人,卻是要生死相許之人才能做到了。
韓鍔凝神靜慮:舌為心之苗,他的一口內息綿綿長長,只覺得方檸齒頰生香,他把自己的內息探入她四肢百骸潛心體會。這一道工夫做來卻長,好半晌,韓鍔低聲道:“你左脅下穴位中有當年練功時所受的傷。”杜方檸點點頭,韓鍔心中一苦,大家只知道杜方檸天姿嬌縱,卻有幾人會想到她苦修技擊之術所受的苦楚?杜方檸卻也以內息侵入韓鍔百脈之中細細體會,只覺彼此骨脈之中,傷損淤滯之處俱都不少。這麼做大耗精神,好一會兒,兩人神形俱疲,韓鍔才輕輕從杜方檸口中抽出舌來,低嘆道:“我以前以為道家合藉雙修之術未免虛妄,沒想,卻是真的。”
杜方檸微微一笑:“合藉雙修”?光是聽起來就讓人憑起温柔之意了。韓鍔看着杜方檸臉上的笑,忽然扳過她臉,又要吻到她的唇上。杜方檸疾道:“我氣息沒你的長,現在是不能了。”韓鍔低聲道:“不是。”——舌挽丁香結,吞、吐、吸、轉、勾、誘……杜方檸的臉上浮起一絲潮紅,卻也開始回應他。好一刻,她把他推開後,兩人還是默默無語。半晌杜方檸臉一紅,似是想起他深吻的滋味,半羞半惱道:“我還把你當個正經的,哪想……不好好練功,光知道趁機佔人便宜。”
韓鍔慚笑道:“你今兒怎麼口氣這麼柔弱了?你不説,不只是我們男人可欺負女人,你們女人也可以欺負男人的嗎?怎見得不是你在佔我偏宜,就一定是我在佔你便宜?”
杜方檸微微一笑:“你還不知道女子嗎?——枉你也身負多情之名。所謂女子,就算心中喜歡,也先要擺個弱者地位,以後就怎麼説怎麼都有道理了。”兩人不由齊聲大笑。他們要避開大漠王人馬的追襲,重又上路時,心底警醒。各自細想彼此索劍如何才可合擊無隙。有時杜方檸緩過神來,忽然就會問一句:“鍔,你的章門穴似有空洞,那是怎麼回事,跟人對敵受的傷?”他兩人都是驕傲的人,以前就是默契,也不肯對彼此説起自己的苦楚傷痛。這時卻只覺可以淡然提及,略無避違了。他兩人口裏不説,心裏卻情知自己二人實是在創出一門自古未有的技擊合璧之術。心中振奮,各自苦思,又都有爭強之心,不肯全靠別人,做享其成。所以大漠之上,雖全無風景,卻只覺心中思慮滿滿的。
每到晚來,杜方檸打點好乾糧,兩人吃畢,就又開始詳細研討。也時有爭得面紅耳熱的時候,吵到極處,總是韓鍔先閉上嘴。杜方檸怔上一會兒,又開始平心靜心地商討。因為日間心意相合,到得夜來,更是恩愛交頸,纏綿無限。他們這麼研討第一招就耗去了三天時間。有的晚上,兩人一招合罷,杜方檸會忽抱住韓鍔肩膀,呼吸略促,壓在他身上。韓鍔就輕聲笑道:“你不是心疼我身上的傷嗎?怎麼,現在不顧忌了。”
杜方檸嗔他一句:“你不是號稱百鍊金鋼?”看到她潮紅的面頰與輕嗔薄怒的神色,韓鍔就覺得一股熱氣從腹下湧起。大漠上的夜好黑。天蓋到地上,地舒展開所有的平坦接納着那場覆蓋。人屈仰在裏面如同深眠於蚌內。那蚌因為一點痛:一點沙子梗在心裏的粗礪,一點折磨過自己深心的梗滯……會無限地分泌出愛液來,把那一點粗硬包裹含住,抽伸輾轉,吞吐吸納,直到要用一點瑩潤把它最後包結起來。
這些日子,兩人也在以內息療着彼此的隱傷,合擊之術的修習卻時快時慢。有次吵得兇了,杜方檸見韓鍔又搶先閉口,一張緊抿的唇用一種孤形的忍讓撕開自己心頭的温柔,不由又氣又惱,她先安靜下來,卻惱道:“你別老裝得象你在讓着我似的,咱們倆兒,還不知誰讓着誰?你完全就是以退為進,在折磨我。搶先佔個好地步,還不許人叫苦。”
她口裏説起“以退為進”四字,似又觸動了什麼靈機,一時忘了與韓鍔的口角,一拉他衣袖,青索一抖,低聲道:“你的太初鴻瀠……”
十餘日下來,兩人默契更深,合擊之術已漸至老到。又四五日,兩人都已覺查彼此苦習的這合擊之術已達一全新境界。可是杜方檸卻隱有不樂,這日她對韓鍔道:“你的‘石火光中寄此身’跟我的‘雙絲網’,咱們各自兩項得意之作怎麼卻似結合不起來?”
韓鍔望她一眼,沒有説話。杜方檸愣了一愣,覺得他的沉默中似乎隱含深意。然後才明白過來:那是他兩人立世處身處的根底不同了,怪不得她要以一根青索練就的讓自己頗為得意的‘雙絲網’之技與韓鍔的‘石火光中寄此身’那脱逸一劍相合時,韓鍔總是淡淡然地應付了事。那不是靠技巧上的磨合就可以融匯結通的。杜方檸想到這裏,心裏突地一酸,難道,難道兩人已合體為一,無數次的深宵歡娛,無數次的氣息互度,無數次的爭吵研磨後,都還不能融合彼此技擊之道那最深的根底嗎?
難道,在生命的最深最深之處,彼此終究註定會是永遠孤獨?
她的眼中難得的有一種濕潤的感覺,可就是流下淚,也沖刷不盡這大漠的乾涸。韓鍔象是明白她的想法,伸出一手與她相握。輕聲道:“世事難得圓滿,把握手中的,已經夠好。”她卻無法做到他一樣的知足。甚或懷疑:韓鍔做為一個男人,可能永遠是自私的。雖説自己一向承認自己的自私,但在生命根底,一個男人,為了自證存在,是已把那狐獨當做生命的基石種在了骨子深處了,不肯真的和她完成那一場更深的契合。
這一晚,杜方檸在韓鍔身下輕輕的呻吟,韓鍔的手掠過她光着的臂,夜好涼,他的指是這夜中唯一的熱。那熱甚或都要熱成燙了,燙得她唇角忍不住的輕顫。可韓鍔忽然一聲大叫,他的手不再觸摸杜方檸的臂,而是一把握住了他的劍。他騰身而起,赤着的臂膊揮起長庚,在空中向杜方檸五尺之外奮然一擊。杜方檸這時才看到身外的沙地上有沙一路翻翻滾滾地在地底捲來。韓鍔背後刀光一暴,劃出了一條輕微傷痕,沙地裏也有人悶哼一聲,濺出了一點血。那沙浪馬上反滾而退,韓鍔落地前恨聲喝了一句:“戈壁長刀!”他的都是鐵青的。
——他們的歡愛,就是在這沙漠的荒涼與刀鋒的尖鋭上翻滾着的愛。杜方檸沒有動,仰着頭看他,只見他赤膊而立,身帶輕傷,長劍尖頭滴下幾點敵血,有一種好男子好強傲的勇悍。天上雲沉沉滾滾,正是高秋的夜,但在這沙漠之地,那雨是下不下來。月兒滿輪,半明半滅。韓鍔抬頭望天,臉上滿是鬱勃之氣,半晌,他忽囁唇長嘯起來。那嘯聲如萬馬奔騰,並不直排而上,而是一迭一迭,有升有沉,卻又蓄力再升,直幹九霄。杜方檸知道,他分明在以一嘯要引那大漠王和咯丹三殺與自己決戰呢。
韓鍔這一嘯足有一盞茶的光景。他停下來時,那嘯聲還似凝如有物,在空中雷響。只見他忽低頭道:“你是‘漠上玫’嗎?”
杜方檸一愕:“什麼‘漠上玫’?”韓鍔見她神色,並無做假,一時只覺心裏大為開心,展顏笑道:“不是就罷。那‘漠上玫’是個女馬匪。嘿嘿,並世英雌,這大漠上只怕就數你們兩個了。明天,咱們就去咯丹灘。大漠王的包圍已越縮越緊,拖不得了。連戈壁長刀都已找來!就看看那大漠王與咯丹三殺,殺不殺得了我們索劍雙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