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二市的燈火還在沒心沒肺的喧鬧着。雖然有人暗夜被殺,甚至就是被殺在燈火最輝煌的燈下黑處,但那刀太快,屍一陳出,馬上就被人清理了——烏鎮海現管城防,急切間還下令清理,龍門異與東宮手下也在清理雙方的死者,甚至百姓人等都只見到一些小小的騷亂,而還沒驚覺到到底為什麼騷亂,市面就已重新平靜。——沒有人願意驚破這個熱鬧繁庶的局面,因為殺人者所要謀就的也是對這熱鬧局面的統治。
幾乎沒有選擇,小計在七名膽衞的護衞下就開始狂奔。“龍門異”之人果然精擅圍殺,何況他們得到東宮助力。他們一直在逼着餘小計等往他們預定好的方向跑。前方是一個死巷,他們最終會選擇在那裏動手。殺小計之局已定:如果東市暗殺沒有成功,那下一個絕命之所就是那個死巷。
餘小計與膽衞七人還想突出回他們所住的大宅,那裏有小計布就的陣勢。可時勢不由人,餘小計與七名膽衞無從選擇,只有向那圍襲之人留就的唯一的路口狂奔而去,四周到處是黑漆漆的小巷,黑漆漆的屋檐,黑漆漆的為古槐遮就的夜色,一片漆黑中,餘小計也情知前方必為死路。他身子突然脱鞍而起,一匕已向身側一個檐頂擊去,那裏有人正要施放暗器。那人也沒料到他出手會如此之快,只聽得“哎呀”一聲,那人已殞墜於地。
長安城中的街巷規劃極好,到處都是規整整的路,橫是橫豎是豎。他們這麼再往前奔,就是靖恭坊了。靖恭坊就在內城邊上,前面必為死路。餘小計伏身馬上,忽然衝那七名膽衞道:“咱們兵分兩路,我往前走,你們前一個岔路口就左拐。”
那七名膽衞都“哼”了一聲,卻不答話——他們知道今日之局兇險,幾為必死之局,但如果沒有別的選擇的話,一定要全軍覆沒,那最後一個死的也該是小計!他們不會在還有一人存活時眼見到餘小計的死。前面的路口轉眼已到,沒有一名膽衞勒繮左拐,反是餘小計忽然掉轉馬頭向左衝去。那七名膽衞一急之下,齊齊勒馬掉頭。圍擊之人也沒料到會是餘小計匹馬衝來,只見暗街口一片刃風響過,轉眼之下,餘小計已刺傷一人,他自己卻也胯側流赤。只見空中一個套索飛來,卻是七膽衞中一人情急之下,已飛出兵器套馬索,把小計生生帶到自己馬上,怒道:“你光想一人毫傑,卻要陷我們於何地!”餘小計慘然一笑,今夜為他所受之襲,十一膽衞已只剩七人。這時他們眼看要奔入下一個陰黑小巷,空氣裏忽傳來一聲詭異的貓叫。餘小計一聽之下面色微變。他們才入巷中,卻見巷子裏一個牆頭忽冒出一個人,伸手向他們一招,七膽衞中人就要出手,餘小計忽叫道:“不可!”然後低語一聲:“幫我們的。”説着他身子一躍,就已翻入那道牆。身邊七膽衞一見,也同時騰身翻入。
那牆內卻是一個廢宅,七膽衞這些日子已把長安城摸得很熟。只聽其中一人道:“是舊梁王的宅子”。宅內有好大一個荒園,園中有台,幾人一抬頭,卻見那台上有匾,匾名“思子台”。餘小計一落園內,就抬頭四顧——這裏沒什麼樹影遮蓋,月色還算明亮。只聽得那邊一片凌亂灌木中又響起一聲貓叫,這回七膽衞聽清了,那分明是人學的,但又不是喉中發出,説不出的怪異。小計的面色也變得有些怪異,他身子一閃,疾道:“跟我來”,説着,已引着那七膽衞不依正路,反彎彎繞繞地向那園中靠去。七膽衞中人有一人有腿傷,無意間錯了一步,只覺眼前一迷。餘小計卻急急伸手一拉,把他帶到自己身邊。只聽他低聲道:“有陣勢。可惜只是草草布就。對付龍門異中人,也不知當不當得用。”
他一語才罷,已聽得圍牆外,不遠的園門邊,響起了人聲——那是追敵已至。餘小計身子一轉,已繞出花圃,帶了七膽衞停身在一個花木荒涼的草亭之外。那草亭已經破敗,餘小計卻似看出了什麼,伸手示意七膽衞不要出聲。只聽他低語道:“看來他們也沒準備好——這陣式布得可真的夠潦草的了。不過,只要能堅持到鍔哥趕來。”説着,他就一人前挪後轉,搬動起花木來。他幾下搬動後,那七膽衞剛才只覺花木礙眼,什麼也看不清,這時卻覺園中局勢陡地清亮起來。餘小計口裏還喃喃着:“這麼潦草的陣勢,想來佈陣的人也沒來幾個,這怎麼能行?”他口裏忽然停住,站在那裏,默不作聲。七膽衞中有性急的正要開口,忽見他雙手十指不停地屈伸着,似是在掐算着什麼。只一刻,他忽道:“王大哥,你們四個站這裏。”説着他一帶,已把那四人帶到那空台左首。接着卻又把剩下三人帶向不足二十步遠處,都藉花木隱住身形,只聽他低聲道:“如有來敵,你們切記,只能原地出手,敵手受傷也萬萬不要追擊。”
説着他身影連晃了幾晃,憑空的就已不見。那七膽衞大驚,只聽那帶頭的王處積道:“沒想小計還有援手。咱們聽他的,先別管是誰!”他這裏方説罷,卻聽得傳來幾聲慘呼。他們抬眼一望,卻見那才進了園子的二十餘人中,已有數人才近花徑灌木,忽然枝葉拂動。隱隱只見光芒一閃,卻已有三四個來人受傷。追襲之敵大驚,卻見有一個額頭高聳,上面象生了兩個瘤子似的人忽一揮手,只見那二十餘人都停下步來。七膽衞中人有一人低哼了一聲:“龍淵閣!是龍門異中的龍淵閣。那剩下幾人也頭上有包,難道龍門異已傾門而至?龍門七片鱗今天可是來全了!”
他一語未罷,卻見他稱為“龍淵閣”的那人冷冷一哼:“大荒山餘孽,居然也敢在我們龍門異面前獻寶。可惜可惜,你們這十詫圖兇惡故然兇惡,但這麼草草而布,一共也不過是六、七人之力吧?這陣勢可還未成形呢!”説着他一揮手,“布龍湫大陣,圍住他們。”
他手下似都是精通陣法之人,只見他們忽然一兜一轉,有二十來人已經散開,沿着園牆成了個半合圍的局面。剩下的龍淵閣身邊加上他自己一共還有七個人,想來就是所謂龍門“七片鱗”了。那二十人才一散開,只見他們各依土木,慢慢搬動石頭,披斬樹枝,向前靠來。膽衞七人只覺身邊的園中景緻就似晃了一晃。餘小計忽然就現身在他們身邊——原來他立身處並不遠。只見餘小計的臉色微變:“他們果然已盡起精鋭,居然來的人手已足夠布成龍湫的了!”七膽衞情知危急,這時,卻見那龍門“七片鱗”忽然聳身而起,方位不一,齊向這園中心各取一處躍進。只見那七人才一躍起,空中就有披風一蕩。那披風不知是什麼織就的,極輕薄,七面披風已披在他們身上,閃閃如有鱗光。七膽衞才知他們為什麼喚做“七片鱗”!
那七片鱗鱗的光魚躍似的忽平壓在這園中七個極怪異的方位上。七膽衞心下一驚,忽覺眼前景物搖晃,似乎一刻間什麼都清楚起來,卻見那園中,樹下石邊,伏了好有五六個人的身影,那幾人俱都身着玄黃之色,原來這十詫圖就是他們布就。只是,他們如今身形已現,卻用什麼來敵就那龍門“七片鱗”聯手而成的“龍湫大陣”?
空中忽然響起一片笑聲,那聲音冷冷的,似乎一片片錘碎的冰碴般在園中散落。那笑聲一起,園中景物就變。好突兀的,只見那園中花木似忽森然了起來,天上的月色一刻間都古拙迷離了,時間一下象被拉伸得向前倒返,四周亭台俱隱,花木無蹤,這裏迷迷迭迭,幽幽深深,宛如一個大荒之山。然後,那園中心荒台畔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只見那人身姿婀娜,數閃之間,已繞着那荒台經行一週。但凡那人行過之處,就似有一蓬青煙冒起。那四周景物一震之後,突然一暗。十詫圖中剛才現出的幾個佈陣人影轉眼已不見。那荒台邊的人繞台疾轉一匝後忽地落身台上。還沒看清他的模樣,只聽那“七片鱗”一聲低嘯,各自出手,三人攻向台中,剩下四人或擊石上,或搏飛樹頂。只見人影一陣翻飛,那龍門七人各個撫胸而落,台子上空,卻有一人緩緩落定。先只見黑衣一閃,然後紅影微飄,可那黑色更多了些。那人身法分明藏有幻數。七片鱗中人面色一變,有一人忽咬破中指,向台上一揮,血色一濺,那台中人影才驀地露出真面來。只見那人一身黑衣,身披披風,雙腕袖口俱為紅帶扎住,兩條紅在一身黑的映襯下飄飄拂拂,分外亮眼。那卻是一個女子,她的臉上卻有一片茜紗遮面。龍門異中人還未看出她是誰,七膽衞中已有人低哼道:“漠上玫!”
漠上玫的名聲這年有餘來,早已傳遍西域十五城,她是女人,又是悍匪,就是連城騎中諸將士,也忍不住對她的好奇感。她來去如風,麾下多為伊吾勇士,自獨力搬倒大漠王后,幾獨擅西北香料綢緞貿易往來之利。七膽衞一向也對她只感覺神秘,卻萬沒料到會相逢在長安城的廢園之中。她卻怎麼會幫小計?
只聽那漠上玫冷聲道:“別以為我這草就的十詫圖就那麼好欺。龍淵閣,你我已是兩代冤仇。嘿嘿,洛陽城中,當年輪迴巷在日,哪裏有你們龍門異混的地面!現在,一個龍湫陣居然也開始叫出字號了。我漠上玫今日亮相,就為復仇。餘家近廿年潛忍,如今,我哪怕散盡黃金百萬,但大荒山一脈,還盡多餘孤死士。你們龍門異再想猖狂料來已難!”
“七片鱗”卻沒再説話。但膽衞諸人雖覺四周猛地寂靜,無數花木忽然無風自動,四周的景物先還看得見,卻忽一陣抖動。只見那園周圍龍門異的二十來個手下正自緩步前近,但每近一步,似乎就有阻厄無限,讓他們推進也推進不快。到圈子縮小到一定時,忽然就定住了。
回望向陣中荒台,卻見那“七片鱗”的人影似都已幻做了一片鱗光。這是什麼詭異之鬥?膽衞諸人為那陣勢遮眼,已看不清“七片鱗”中人處身方位,更看不清漠上玫的出手,但她的身形似乎還是鱗光一片中唯一的實在。只見園子上空,黑衣遮空,紅絲帶一閃一閃,閃在一片鱗光之間。她以獨力是否真的抗得住這個“龍湫”大陣?這個女子卻也當真狠辣,七膽衞一時只覺:當世英雌,除杜方檸外,這女子卻也為他們所僅見!
餘小計身形微微挪動,也不時帶着那七膽衞在動。他心中憂切——以這草草布就的十詫圖來對搞龍門異訓練有素的龍湫之陣,看來也千難萬難,只是象還拖得住。就只不知,東宮還有沒有援手前來!
忽聽得巷外傳來一聲馬嘶,小計臉上一喜:“鍔哥!”他長聲一叫,卻聽得園外馬兒嘶聲一和。“七片鱗”心頭一驚,卻見數百步外的園門外忽奔進一匹馬來。那馬背上是有一人,才才奔進,小計繞出陣外相迎,卻見空中忽又飛騰進兩條人影,向那馬上一搏,只聽得馬上人一聲低叫,猛地墜身馬上——那卻不是韓鍔!卻是他麾下龍城衞中的一個兵士,他在同伴在前面街上為“不測刀”所殺後,等在前路,上了馬一路疾奔送馬給小計來。
那跟進的兩人接着就要向那馬兒出手。斑騅卻騰身一躍,它腳力極健,“不測刀”卜應與“雙刃”韋鋌居然也一擊落空。小計騰身而起,一帶就已帶住了那匹馬,騰身馬上。卜應與韋鋌已追擊而上。小計倒仰在馬上,一揚“含青”,咬牙回擊。空中忽有一條鐵絲長鞭卷至,烏鎮海也已趕來!
小計才才奔了膽衞身邊,已有人接應。韋鋌與卜應卻已擺脱烏鎮海遙擊之勢,追了上來。他們當真狠惡,一招之下,膽衞中一人突失一臂。那人臉色一白,餘小計一咬牙,挺身當前,硬抗了卜應一招,帶着那傷者就向陣中一退,咬牙衝那馬兒道:“鍔哥怎麼樣了?他是不是已經遇險?”
但馬兒聽得懂什麼?荒台上的漠上玫見忽見斑騅已到,本面露喜色,這時神情又緊:又有強手追擊而至,她不由銀牙一咬——東宮今日看來已傾盡全力,如不是她在太平坊中故布迷局,誘開了北氓鬼中人,今日之局,龍門異與北氓鬼一但合力,加上東宮六大高手之勢,只怕己方傾刻間就要冰消瓦解!
——韓鍔,韓鍔,小計不是你最關心的兄弟嗎?你現在卻又何在?“不測刀”與“雙刃”齊至,她的陣勢能阻龍湫一刻已經不易,又怎當得了他們這兩個高手的突至?這兩人已至,那“商山四皓”是不是也已經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