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駕崩了!”
從一清早起,宮門未開,這個消息就已在長安城最上層的圈子裏慢慢地傳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線,每個消息遞出的渠道都不相同,每個人的內線所得到的也各不相同:有的還只是猜疑,有的卻已是確信,有的精確,有的模糊……但誰都不敢搶先把這個消息散佈開。
這一日,長安城的清早跟平時也沒有什麼不同:打掃街道的禁卒,在城門口等着城門開的賣菜的農人,清晨即起灑掃庭櫥的家庭主婦,一清早拿起菜刀的屠户……一切都看來並沒有什麼異樣——百姓的人間,就是這樣,對他們其實也息息相關的最重要的消息,他們總是才最後知道。等到知道時,那消息其實早已穿着打扮完畢,再不是它本初的模樣了……
“皇上駕崩了!“——最初發現這件事的人卻是紫宸七宿中的“五絃”花犯。那夜,是輪他值守宮禁。他當時就在養心殿。本來,這樣值宿的日子就是平淡無味的。“五絃”花犯雅好音律,這一點卻與他的六哥相同。近日長安城雖風風雨雨,但這些他都不關心:那是朝廷中的事,他雖位高權重,但他只是以技擊一道得守宮禁的一個護衞。他關心的是自己職責以外的生活。但今日,他的心情卻有些不寧定,因為他知道:老大俞九闕不在。近日花犯為紫宸之內務也頗多操心,他也曾私下感慨:紫宸已不是當初的那個紫宸了,自從龔亦惺與呂三才聯手還為韓鍔所退以後,那是他們有紫宸以來第一次沒有完成的任務。其後,關飛度的死在他們心裏掀起的波瀾更大,更可怕的是,七宿中這突然空出的一缺卻一直無人能頂替上。俞總管據説曾屬意韓鍔,如果當日,真的是韓鍔得加入紫宸,只怕紫宸之勢倒不會由此而弱。但讓他更操心的卻不是這個,而是艾可加入紫宸後,與呂三才聯手,對紫宸的離心離德。紫宸一向不參與朝政,但艾可,後來是她破了這個例。自俞總管發怒,艾可與呂三才俱都淡出紫宸,花犯就覺得,今日的紫宸已不是當日的紫宸了。
而今夜難得的俞九闕不在,宿守養心殿的職責猛地一下似乎就重了起來——其實這種擔心本來毫無道理,人人皆知聖上之安全由紫宸護衞,還有哪個敢輕易入宮圖謀不軌?花犯感覺到有一點不妥時是在三更過後不久,他心裏沒來由地就覺得不安。他的功力雖遠到不了俞九闕那‘潛聽’之術的地步,但此職他任之已久,對這養心殿也有説不出的熟悉之感。他就覺得,今夜的養心殿,似乎摻入了什麼他不熟悉的東西。
他也曾馬上出去繞着養心殿的院牆內外轉了一圈,一切都沒有什麼異常。只有一個宮人的身影出去,那該是每到三更時御廚房來送敬上的蔘湯。雖然皇上最近幾乎從來不喝那個,但這規矩卻還一直沒斷——宮中就是這樣,有好多名存實亡的規矩總是在那裏,就象花犯剛入值宮禁時,永遠也搞不清為什麼有三名侍衞要一直戍守一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守着它的枯樹,後來才知前朝貴妃曾喜歡那樹,可樹與人俱死,但這守戍之責的緣由卻一直被人忘了,一直留有那個戍衞處,一直沒有撤去。
可轉過身,花犯忽説不出的對那個宮人的身影感到一種不安。然後,他潛心搜尋了下,就發現:那個近三年來最為皇上所寵的內侍小泰之死,居然有人會在養心殿殺人。他已覺出不好,急入寢殿,然後,他就發現了皇上的無疾而終。
皇上的榻前,卻放了一碗捻兒茶——皇上平時本不喝這種茶的!
花犯雖然處置果斷,消息立時被他封住。可是,在這宮中,誰也説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線密佈,他們又都是什麼來頭。宮中的異樣形勢馬上就被不少有心人發現了。這消息甚至遠在開宮門前,就已經種種秘徑傳了出去。怡王爺知道了,肖珏知道了……陳希載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
陳希載的心裏一驚,他正準備五更上朝,雖然最近兩年的早朝他們雖依舊上,但皇上並不是每早都能起來得那麼早了。他馬上就密約了幾個僕射堂的心腹私下裏開了一個會。接着,三皇子贄平被他們從睡夢中叫醒。這個駕崩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了,轟隆隆的,長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自覺腳下的金磚錦蘮,身邊的榮華富貴都遭了地震一樣的顫動。陳希載最想知道的是:紫宸俞老大對此事會是如何反應?他會不會先秘不發喪?他會不會遣人來找自己?他也不知道這個消息東宮到底知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東宮只怕也不敢搶先聲稱自己得到了這個消息吧?接下來的幾天會怎麼樣?韓鍔那裏又會怎樣?他馬上傳遞知消息的卻是左金吾將軍褚士健。今日,他們必須趕早,那個太極殿,今日的局面是壓抑着還是爆發都在那個太極殿!
東宮太子得到的消息卻最切實。因為,來傳遞這個消息的人太讓他相信了。那是:杜方檸。
杜方檸雖一夜未睡,但她的裝扮依舊清整如平日,就是眼圈下面的一點烏青也已為粉妝所蓋。她寅夜入東宮,叫醒太子,只説了一句:“皇上駕崩了!”
她只説了這五個字,其餘的與之關聯的重要處一個字也沒多説;包括大荒山門下,包括捻兒茶,包括……眼兒媚,包括,她是怎麼入的宮禁與出的宮禁,包括,俞九闕去了哪裏……而那一眼之魅,長安城中,很多人知道,但誰也從未聽有人當面提起。
太子贄華的反應先是茫然,然後錯愕,然後驚喜,驚喜中不知還雜夾着有沒有一點別樣的情緒……只有在長安城中,這樣的消息,才可由下手者與被害人的生子這麼平淡地提及吧?
太子贄華接下來的反應卻是“不信”!他詫聲道:“你怎麼會知道?”
杜方檸的眼睛有些深豔有些譏誚地盯着他,什麼都沒説。東宮太子的身子一震,他等這一天等得已太久了。他做夢也想着這一天呢。可是,這一天的情況卻來得太突然,太不是時候。如果只早半年,他對這消息的反應就會完備得多了。可是,現在不只宮內有俞九闕,宮外,還有一個韓鍔。他們會不會支持自己?
杜香山與周槐安最早被東宮召了進來。他們一聽説這個消息,杜香山的臉上就一洗憂慮——揚湯止沸,不如斧底抽薪,皇上之廢太子之意已動,他的死,也許對東宮來説,就是最好的解決之道了。他的一雙眼睛首先望向的卻是自己的侄女:好侄女!你真不愧是我杜家的人,簡直就是女中專諸,紅妝諸葛!
但他們接下來想到的就是該怎麼辦。他們同時想到的就是今早的太極殿!太極殿中,今早,總該發生一點什麼了吧?
這天一早,王橫海處就接到了兩處的密信,一處是太子送來的,一處卻是韓鍔的。一封信是叫他領兵迫近長安;一封卻是讓他按之不動,一有變亂,卻要速動,平定長安之亂勢。
王橫海開始要面對真正的選擇。
而今早最遲走向太極殿的卻是韓鍔。他得到的消息最詳盡而確實,因為那是俞九闕親自告知肖珏讓他傳過來的:包括那盞捻兒茶,包括那個花犯見過的宮人的背影——那背影相當婀娜,韓鍔想起那背影行動時,腰肢凹進處的衣衫一下下起伏的樣子。他一閉眼,方檸,是方檸……昨日,他與俞九闕紫閣峯頭密議,什麼都想到了……東宮,僕射堂,及他們門下種種勢力……但就是遣漏了一點:方檸,那個身為女子的方檸。
這還是他剛聽到消息時想到的,自他走入承天門,一步一步邁向太極殿時,太極殿前,那青石鋪就的甬道依舊看着那麼幹淨寬敞。但他知道,就在此時,太極殿中肯定已集齊了東宮與僕射堂的人。接下來的,會是怎樣的一場天翻地覆的時局。
他搖搖頭,他眼前晃動起小計的臉——小計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的臉色蒼白了……那個位居九五之尊的人在位已三十餘年了,他曾經是這整個天下的信仰與圖騰,可他死時,唯一空茫茫地升起一點切身的關於他本人的感受的,怕只有那個小計……
太子贄華卻還沒有到太極殿,他沒有去上早朝的慣例,所有的發力,也是要有步驟的,他現在首先要做的是避嫌。但他在東宮的樓頂遠望着那太極殿:日要升了,這是不是他的時候終於輪到了?今天的太陽已是他的太陽——他,一個年近四十的少帝,終於要——少帝長安開紫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