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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郭子綦初喪我

    一匹騅馬帶着十幾騎隨從奔走在通往益州的險道上。韓鍔之所以帶着屬下這麼火速飛馳,是因為他自塞上才返回長安後,就接到王橫海密傳的消息,説是益州局勢不穩。

    川中安寧關係到陝中穩定至甚。至古以來,就是川陝並稱,所謂“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王橫海傳來的消息是:益州王李璐因監國太子惱他曾暗助三皇子贄平,有意削藩。李璐手下也有近衞兵將,盤距蜀中日久,因三皇子被黜,深恐一朝禍延,不能自保妻子,已有謀反之計。韓鍔與潛回長安的王橫海見了一面後,就決定親身飛速趕往益州,整治蜀中軍鎮,以平局勢。

    他們此時正經行在古棧道上。這古棧道本為天下至險,沒想前面才拐了一個彎,韓鍔忽然猛力一勒馬,馬兒咴的一聲幾直立起來。這棧道之上本為奇險,好在他乘的是斑騅,所以還敢策馬疾行。那馬兒神駿,加上他身手矯健,就是這麼突然停住,也並沒把他掀下馬來。那轉角之處此時正站着一個書生,只見他負手而立,正閒暇已極地看着棧道下面的景色。他站立之處本為奇險,韓鍔的隨從因在棧道上馬兒的腳力不濟,無法騎乘,已落在後面好遠。只見那個書生正用一隻手揉着自己的鼻子,望着腳下懸空的冷翠,低聲吟道:“家徒四壁書侵坐,馬瘦三山葉擁門。”

    韓鍔愣了一愣。只看那書生敢這麼直直地挺立在棧道之上,他就已覺出這人定非等閒之輩。他還搞不清那書生意圖如何,雙拳一抱,恭聲問道:“先生雅興,如何卻在這奇險之處長吟?”

    那書生微微一笑,忽一轉身就行到韓鍔馬頭前面。他伸手一拂,出手極快,手竟已摸在了那馬兒的頭上,含笑道:“馬頭行處是長城。韓將軍的這匹斑騅果稱神駿。”

    那斑騅何曾被人這麼輕侮過?只聽它嘶的一聲,已直立起來,雙足就向那書生肩上踏去。韓鍔一勒繮繩,不欲那騅兒輕易傷人。卻見那書生身子猛地一退,他這一退只不過錯開了一步,恰恰就避開了那馬兒之勢。左手順手在大袖中一抄,已撥出一柄劍來。他的劍卻是軟劍,藏在袖中,旁人難見,輕輕一抖,卻也長近三尺。只見他抖劍一刺,已直取馬上的韓鍔。

    韓鍔心中一凜,他早看出這書生非比尋常,卻也萬沒想到他出手居然如此快捷。只見韓鍔身子盤旋而起,在空中一扭腰,並不用手,借腰肌之力,長庚已脱鞘而出。他不攻人,先護馬,手兒一帶,人已落向馬前。長庚與那書生的軟劍在空中一交,只聽得錚然一聲,兩人腕骨都微微一震。那書生喝了一個“好”字,更不答話,伸手再刺。他劍身本軟,借腕力輕輕一抖,空中就挽出幾個難測其指向的劍花來。韓鍔已好久沒有與人這麼放力對搏過,見那書生當真允稱好手,心頭興起,長庚劍在空中挾着一股鋭勁已直迎而上。那書生再次大叫了一個“好”字,他似也已經興起。——那棧道本來就是一根根木頭一頭楔入石壁上鑿就的窟隆裏,一頭懸空鋪就的路,這裏又地勢極高,本為至險。他二人卻全不顧腳下並非平地,忽上忽下,飛騰奔躍,長劍擊刺,竟在這蜀山棧道上拚力而鬥起來。

    只聽那書生朗聲長笑道:“人云韓將軍長庚之利,幾足以鋭絕天下,連大內俞九闕於劍術一道,也稱歎不已,今日一見,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韓鍔見那書生似友似敵,卻出手全不留力,也只有與他酣戰。口裏高聲問道:“先生何人,為何突然撥劍相對?”

    那書生微微一笑“我是益州王李璐故好,聞得韓將軍蜀中之行欲對其不利,所以才來這棧道相迎。”他口裏説着,手下卻並不慢。一時,只見兩道劍光騰躍在五月天的漫山冷翠之中。那書生越鬥興致越高,口裏不時高呼“痛快,痛快”。他佔得地利,要較韓鍔立身處高上一些,韓鍔被迫得只得以側壁山石突起處歇足借力。忽聽一聲長吟,那書生一式“載沉載浮”已若起若伏地於空中攻來。韓鍔長叫一聲,身形撥起,也與他空中對搏。這一式之下,只聽得空中劍鳴鏘然,兩人身形俱都一震,控制不住,腳下眼看就都要向那棧道之外的深壑裏跌落下去。韓鍔卻在空中忽一聲長笑:“原來是顧兄!”説着他右手之劍突背後肘後,左手一伸手。那書生卻也在空中左手一抖,軟劍就已懷於袖中不見,伸出右手。他倆人手一拉,已消去彼此難控之勢,險極地聯袂而落,險險地落在那棧道邊緣。

    兩人危局一解,一落就彼此鬆手。韓鍔身子側向而立,以可最少被攻擊的側身面向那書生,只聽他凝聲道:“當面可是洛陽顧兄?”

    那書生微微一笑:“正是洛下書生顧擁鼻。”

    他鼻音很重,説起話來正似洛下書生擁鼻而吟的重濁——“河洛書“?韓鍔沒想到會在這棧道之上碰到這個“河洛書生”顧擁鼻。洛陽城中,六股勢力,所謂“龍門異、白馬僧,洛陽王、鎮關東”,下半句是“城南姓、北氓鬼,河洛書、定輿圖”,沒想這書生居然是洛陽六大家中的壓卷人物。他為何會在這裏等待自己?

    那顧擁鼻在洛陽出身洛下書院,號稱一手劍法獨得“王道”之秘。技擊圈中,本有“一王一霸”之説。“一王”説的就是這顧擁鼻與他的“載舟劍法”了,據説那劍法之勢取意於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載浮載沉,王道艱辛;而所謂“一霸”,説的卻是俞九闕。在技擊一道能與俞九闕並稱,可以見其威勢。不過顧擁鼻一向處身端謹,閉門而居,很少聽説他參與身外事非,所以韓鍔一開始絕沒想到會是他。只聽顧擁鼻微微一笑道:“聞得韓兄此次蜀中之行卻是為益州王李璐之事。益州王為人峻急,生性堅忍。偏韓兄也以勇鋭之名見稱天下。小可卻不願見這針尖麥芒相碰。久聞韓兄才略,想韓兄亦不願輕啓天下兵災。只為益州王與小可還算有過一面之緣,所以不慚毛遂自薦,願憑三寸之舌,代韓兄做一回説客。”

    韓鍔的一雙眼定定地望向他的臉上,只見他言下之意至誠。顧擁鼻之名他可謂聞之久矣,加上剛才一戰,已識其光明磊落之胸襟,當下心中欣然——這蜀中之局,能不動刀兵最好不過。他歡顏一笑:“多謝顧兄有以教我。只是,又何必在這奇險之地猛地撥劍相對?”

    顧擁鼻朗聲笑道:“我也是久未出劍了。一向聞得韓兄之名,常想: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早想與韓兄劍上一見高下了。如果早報了名,這架還怎麼打?又怎會有如此之酣快好鬥?”

    那顧擁鼻卻未與韓鍔同行,而是先走一步。韓鍔到處益州,整頓軍鎮。不數日,顧擁鼻就已前來。他代韓鍔安撫益州王李璐之事果然圓滿覆命。韓鍔心下甚喜,一邊整頓軍鎮,一邊卻留那顧擁鼻住了下來。顧擁鼻見識極廣,韓鍔於天下大事,勢力消長,治亂之際每多不明之處,得他聯席而談,也是獲獵甚多,心下常常感嘆為何未能早遇斯人。顧擁鼻曾道:“看來韓兄與東宮間真的是勢如水火呀。從吐谷渾之亂,到益州之亂,從明都是東宮一力迫就,用意也無非不願韓兄留身兩都。再有月餘,韓兄整頓益州事罷,卻又欲何為?”

    韓鍔低聲一嘆:“只要真的局勢平定,我也就真的想掛冠而去了。”

    顧擁鼻微微一笑:“永憶江湖歸白髮,思迴天地入扁舟?”

    韓鍔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顧擁鼻就笑着給他説了一回越國范蠡的故事。韓鍔嘆道:“我哪裏真的有什麼攬轡廓清的大志?不過是誤入局中,不能自撥,卻讓顧兄見笑了。蠅營狗苟,終未成就一事。這天下,原要的是生殺權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

    顧擁鼻卻似能深明他話中之味,微微一笑:“韓兄於這天下事不見得想得清楚,卻還做得磊落。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只是,我見韓兄與王橫海王老將軍所圖,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鎮,控制太子贄華與僕射堂四方浸漫之勢。韓兄卻有沒有想過:一旦天下兵鎮力強,不為朝政所控,日後只怕會貽下大禍呢?”

    韓鍔愣了一愣,心裏隱隱覺得顧擁鼻所説的話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卻一時體會不清,只覺得心頭隱隱不安。只聽顧擁鼻笑言撫慰道:“不過,局勢也不過如此,韓兄也是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亂相接,每一場平定都會埋下禍根的,這且不去説它——有韓兄與王老將軍、古超卓兄在一日,只怕還會一日無害。不過這總還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撫之以德,這樣的大治如何能達,卻是誰也想不出的。”

    韓鍔只覺與顧擁鼻交談實是深有收益。他兩人談兵論劍,煮酒話文,竟漸漸成了知己。談兵時韓鍔卻更切實些,一到話至文哲,卻只有噤口不語了。身邊事忙,時日倥傯,轉眼就到了九月,韓鍔在這蜀中停留也近四月了。蜀中局面已日趨安定,這日顧擁鼻忽與韓鍔論及“儒釋道”三宗,忽住口笑道:“韓兄四月間從塞上急急趕回,只怕卻是為大、小金巴之事吧?”

    韓鍔點點頭。顧擁鼻笑道:“那韓兄所慮極是。近日我聞得,長安城中,已有過十萬百姓入了那噶當一脈。監國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終……韓兄後來又怎麼放心離開的呢?”

    韓鍔蹙眉嘆了口氣:“我也是心下放不開,卻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東來教化眾生,我也説不出為什麼,心裏卻總有些不安。所以臨走前,曾託人傳書與我恩師太乙上人,説了説長安城中局勢。有他老人家在,我怎麼也可放心一二了。”

    沒想這番談話未過兩日,長安城就已傳來監國太子欲以噶當教正式為輔國之宗,這還罷了。那噶當教居然欲圖盡滅佛道兩門,韓鍔聞之,已是憂急。接下來傳來的訊息卻更讓他顏色大變。這次顧擁鼻卻比他消息來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後忽然顏色一變,對韓鍔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蒞臨洛陽,據説要與白馬寺中的白馬僧鬥法。這是他佛門內部之爭,現下只怕已經到了。洛陽城中,只怕已局勢大異。”

    韓鍔眉頭緊蹙,説不出話來。卻見顧擁鼻一臉惋惜地看着他,緩緩道:“大金巴禪師此前已欲去除天下道教。聞聽韓兄尊師終於不欲見其教焰所及,禍延天下。又兼道門之力已弱,曾與大、小金巴禪師於渭水之濱論道三日夜……”韓鍔面色緊張,顧擁鼻卻嘆了口氣:“……最後,小金巴禪師為太乙上人道力所創,退歸青海湖靜養。只是,韓兄尊師也為大金巴活佛所挫。據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經仙去了。”

    韓鍔聽得一怔,只覺五內堵塞,臉上紫脹,一口氣登時喘不過來:師父,師父居然仙去了?我不該臨去前還以此俗務託你!顧擁鼻一見,連忙出手,一掌向他後背拍去。韓鍔咳了一咳,才噴出一口鮮血。只聽顧擁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稱他噶當一教已敗伏道家,接下來點名的就是佛門大德白馬僧了。他鋒頭所及,卻還連上了説是我儒門的二人,一是俞九闕,一是在下。這洛陽,看來我不能不回了。”

    韓鍔只覺面色慘然——他們這些法哲之鬥,卻難為他所深明,卻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實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兇險所藏必然無算。他心裏只是想着:師父、師父……顧擁鼻卻一嘆道:“這樣,我先走。再過十來日,韓兄想來也可以處理好這蜀中之事了。那時,韓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陽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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