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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行矣關山方獨吟

    大半壇酒,一碟花生,碟中的花生粒粒可數。韓鍔與俞九闕就這麼坐在宮禁裏,從早至晚。

    一開始俞九闕都在自己調息,料理他的傷勢。這間房只有個很小的窗,還對着一面牆。那牆距窗不過三尺之距,天曉得俞九闕貴為總管,為什麼會選住在這麼一個地方。

    室內很暗。韓鍔想的卻是衞子衿露面後,俞九闕口裏喃喃而出的一句讓他不懂的話:“你是先驗,你是超驗。”那卻又是什麼意思?然後,俞九闕就轉身離開了。眼見他功力欲散,急需自救,韓鍔只有陪他而回。可他心裏一直掂記的卻是白馬寺:這莫名一搏,具體的情形倒底會是怎樣?他心底惴惴。可是他也知道,不只他看不到了,其實這一搏,只怕誰也看不到了。因為俞九闕走前,就已叫王橫海清場。韓鍔剛回到宮中時,還得到了王橫海傳來的消息,説不只他清場,大金巴也叫不相干的人退下。看來,這對於他也是一樣秘密的劫數。

    ——那個空荒荒的廣場,那個白馬僧已離開的白馬寺外,那滿天金光下,無人看到的一戰到底卻會是什麼樣的呢?韓鍔在心裏籌思,卻也猜度不出。這宗法願力之爭,本非他所能測度。

    從辰時起,他就與俞九闕一起在喝酒。俞九闕卻並不説話,韓鍔本來話也不多,就是默默地陪。他很奇怪俞九闕還並沒叫他走開,俞九闕一向該並不是一個樂與與人共處的人。

    這悶酒喝了足有兩個時辰——俞九闕喝得並不快,但喝得也儘夠多的了。韓鍔望着他後來放在桌上的右手的斷截處,心裏老有一個疑問想問出來。紫宸,紫宸,當日遺落在輪迴巷裏餘家舊宅“來儀樓”頭的斷腕到底是誰的?

    他在衞子衿腕上也見過同樣的斷腕。好半晌只聽俞九闕低低地一嘆。韓鍔忽然發現,自己與這大內總管説起來已相識數年,其實,他還是一丁點兒也不瞭解他。

    俞九闕的目光卻停留在自己的斷腕上,半晌廢然一嘆:“他斬落我這截手腕也過了二十年了。”

    韓鍔微微一怔:俞九闕的手腕居然是被人斬落的?這世上還有誰能令他斷腕?他説的,可是衞子衿嗎?

    只聽俞九闕倦倦道:“那截手腕落於輪迴巷餘家廢園之中,也該二十年了吧?呵呵,止水不腐,廢樞不蠹,我倒真該再去看看,看這麼多年後,那截斷腕是否真的還沒有爛。”

    原來當日來儀樓頭的斷腕居然是俞九闕的?

    俞九闕象很不擅於跟人説及自己,他的酒意想來很深了,否則絕不會如此多言的。只聽他繼續倦倦的道:“我們一起認識多少年了?我只比他長三歲,可怎麼他永遠就象不會老一般?沒想到這麼多年,他僻居芝蘭院,終究是到了‘異數’之境了。當日餘皇后死後,他恨我已深。接下來他聽聞消息,要去輪迴巷報警。太子門下那時已欲對輪迴巷不利。可是,我們紫宸中人一向不干涉外務的。我在餘家後園裏攔下了他。他當時正要向那小樓中留柬。我搶過了那張絹,他就斷我一腕。嘿嘿,我俞九闕的修為枉稱翹楚宇內,可是隻怕很少有人知道,我們老八就是在當年,技擊之術也不遜於我的。雖然我有意相讓,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並不是我一直護着他,他原來,一向是讓着我的。”

    他腦中似回想起還是少年時,青青柳岸,衞子衿衣袂翩翩……那時他就覺得,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精靈。可是……只聽他忽悽愴道:“其實,當日他斷我一腕,我並不怨他。他又何必後來自斷一腕,他斷腕又為了什麼?他後來……又何必以異術自殘?這一切到底算是什麼?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局,我一定不會當時為熄他怒火,輕易讓他斷我一腕。”

    他的眼中忽簌簌的有淚流下,流過他稜角分明、份外硬朗的臉。韓鍔到此才知:他是真的醉了。如果不是醉了,他會象以往一樣抿緊雙唇,不會透露一個字。他自己的心頭也隱有不安,似乎對無數疑惑,衞子衿與餘皇后的秘情,俞九闕當日對餘皇后妊娠時的一擊,以及種種種種,包括他當日芝蘭院所經,都猛然間澈然明白。

    可正因為明白,心頭才會忽然這麼不安。只見俞九闕醉後的眼神反見清亮,平時的他,眼內濁濁的黑,是斷沒有這種亮色的。只聽他喃喃道:“我只是萬沒料到,他最後還是會代我出一次手。又為何呢?又為何呢……”

    他口裏説着,酒意與新傷夾擊下,忽然趴在桌上就睡過去了。

    韓鍔坐在那裏,一時只覺心頭反亂,有些什麼一直隱隱不明的東西在心裏翻騰開來。他們沒有點燭,屋裏越來越黑了下去,他只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在黑暗中混沌起來。

    俞九闕小睡的時間卻極短,還不到小半個時辰,他就忽然清醒。他一向職責重大,警醒得很。特別自上次皇上遇刺後,他已嚴令陸破喉與花犯不得一刻離開皇上身邊。只見他才醒過來,臉色一刻之間就平靜了,見韓鍔還怔怔的,唇角一笑,語調如常地道:“你怎麼還在這兒坐着?是還在擔心白馬寺外的事嗎?”

    韓鍔只有點點頭。

    俞九闕卻微微一笑,這是韓鍔難得在他臉上見到的笑,笑裏不知怎麼夾雜着些在他身上難覓的温暖之感。只聽他道:“放心,子衿即然出手,要遠強過我無數了。他不會敗。就算付點代價,大金巴之禍至此已完。”

    見他説得那麼肯定,韓鍔也不知是不是可以放心了。——白馬寺外,那大金巴與衞子衿的一會早完。但總有人有耐心在旁邊等候結果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杜方檸。

    她停在一個小山坡上,雖相隔兩三里許,但以她眼力,還是看得見。她看清了,卻又似什麼都沒有看到。所有偷窺於側的人只怕都有這種觀感。只怕更多人不知誰勝誰負。但方檸卻知:衞子衿羸了。大金巴臉上雖金光赫赫,但,他心中願力已散。

    杜方檸就眼見那個雋逸超羣的男子就那麼離開,她見到他走到一個小山谷中,那谷中卻有一個好醜好醜的,似面容曾被毀過的女子將他相待。最後,他們兩人並肩而去,衞子衿想來勝得也不異,只見他足步都有些虛浮得要飄起來。那個好醜的女子腳步卻是踏實的,攙着他,飄一樣的飄向白雲之外。

    杜方檸閉閉眼,眼前遠遠的人影已渺,但她心頭浮起的卻是一絲駭異,那駭異之外,卻是一襲飄飄灑灑的水墨長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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