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上仙回到意微殿的時候，已是深夜。
回臥房的時候，才發現錦瑟的屋子裡還亮著燈。子澈皺了皺眉，想了想，還是轉身，輕輕在門上敲了敲。
錦瑟急匆匆奔出來開門：“啊？上仙？”
子澈的視線越過她的頭，往屋子裡望了望，沉聲道：“這麼晚了，為何還不睡覺？”
“我……我在研究，那個……”錦瑟覺得上仙有點生氣了，因為他是對自己說過安睡有助於修煉養氣的，尤其是對根基未穩的小仙來說。今日，委實晚了些……
子澈也不待她說完，自己跨進門，眯起眼睛掃望桌上的大幅絹紙。
“是什麼？”
“《天庭仙吏職務大全》。”錦瑟老老實實道，“金甲借來給我看的。”
子澈隨手翻了兩頁，淡淡望向她，眉梢微微揚起。
“靈寶上仙說，這次前三名的獎勵是，可以自己選擇喜歡的地方去工作啊。”錦瑟揉揉發酸的脖子，繼續低頭查看，“可是，好像……很難選。”
子澈一怔之後，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明天再選吧，今日太晚了。”
“明天就要報上去了啊。”錦瑟揉揉發紅的眼睛，堅持不懈的繼續找。
“錦瑟喜歡做些什麼？”子澈凝視了她的側臉好一會兒，終於妥協，放緩了聲音問她。
“我喜歡那個……”錦瑟也不抬頭，說到一半，卻又驚醒一般，乾笑了兩聲。
子澈不以為意：“適合女孩子的地方，也不過那麼幾個。織造局，霓裳坊，還是清音司？你偏愛哪個？”
錦瑟搖搖頭：“都不喜歡。”
“都不喜歡？”子澈眼角輕輕一勾，“織造局中有天庭最漂亮的衣裳，霓裳坊和清音司的歌舞也是極好的，為什麼不喜歡？”
錦瑟自燭光的另一邊抬起頭，眉眼盈盈，臉頰邊落下了一縷髮絲，彎成恰到好處的弧度。小丫頭倔強起來的時候，眸色會愈發的深一些，可就是這麼抿著唇不說話，直直的望向他。
“上仙，你喜歡漂亮衣裳嗎？”
半晌，錦瑟輕聲問，微微垂下了長睫。
子澈一愣，笑了：“女孩子才喜歡吧？”
“那你喜歡看歌舞嗎？”
子澈倏然明白她的心思了，心底掠過一絲極為輕微的、卻又分明是異樣的情緒，探手去，撫了撫她的頭髮，低低道：“不要管上仙喜不喜歡，你自己呢，錦瑟？究竟喜歡什麼？”
錦瑟眸色變幻半晌，終於訥訥的低下頭。
“我說了，你會笑話我嗎？”
“怎麼會？”子澈失笑，揉揉她的臉頰，又將她的鬢髮理了理。
“其實……我是在找那個……”錦瑟扭捏道，“上仙，你是做什麼的？”
原來是在找這個。
子澈那一瞬間恍然大悟，嘴角不自覺的彎起來，也難怪她找不到。
“我所在的地方，卻是這《大全》上找不到的。”子澈伸手合上了那絹紙，意態閒然道，“御衡司。”
“啊？”錦瑟聞所未聞，她原本還以為，上仙既能統領天兵天將，必然是在天樞院任職啊，難怪找不到。
“那我就要進御衡司！”錦瑟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小丫頭，御衡司既然不在這上頭，就說明，不是那麼好進的。”子澈耐心道，“況且要做的事，也不適合女孩子。乖，早點睡吧，明日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報上去。”
彷彿是在哄一個孩子。
只是那個孩子……異常的倔強：“不是那麼好進的？是要像科舉那樣嗎？”
寂靜的夜，燭光在一派靜默中微顫數下，卻不知擾亂誰的心絃。
良久，子澈方道：“御衡司，已經百年未有新人了。”
錦瑟雙眸微亮，知曉上仙已經開始讓步。
“你若執意要進……並非不可以。”子澈微一沉吟，“只是依然要考核。懂麼？”
“懂！我會努力的！”錦瑟握拳道。
“好了，那便睡吧。”子澈站起來，忍不住又瞧瞧她佈滿血絲的眼睛。
“上仙……你會幫我的，對吧？”其實錦瑟也不是那麼確定，老法子，拿手指扯住子澈的衣角，就是不鬆手。
錦瑟身高與子澈差了約莫大半個頭，只需微微仰頭，便能對上他的視線，而眼神中，似是緊張，又滿滿都是期待——什麼都不用說，子澈便知道她在想什麼。
“到時考核你的人不是我，求我也沒用。”他有意說，輕輕抿著唇角，不叫她看見自己的笑意。
“我又不是求這個！”錦瑟略略有些氣憤，旋即更用力的瞪著上仙，“上仙，你……會教導我的，是不是？”
“好了，睡覺去。”東陵上仙有意加重了聲音，只是那絲寵愛的神情卻是隱匿不住，“明日再說。”
“明日再說……那便是答應了。”小花仙心滿意足的放開他的衣角，轉身搖搖晃晃的，撲向床榻了。
倒是子澈，一直待她睡下，方才吹滅了燭火，悄然出門。
翌日，凌霄殿外，是四十年一次、由仙吏司主持的天界各職能部門與小仙們雙向選擇就職會。
為何是四十年一次呢？
天界的四十年，大約足夠小仙們學會最基本的法術，從而確定今後的志向所在。
至於雙向選擇，自然是因為有些部門，實在太過搶手了，若是人人湧向那些地方，剩下的工作怎麼辦？
譬如小仙娥們最愛的便是霓裳坊、清音司、織造局，既悠閒，又能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順便培養培養藝術氣質。若是有了天庭會之類的盛宴，搞不好連東陵上仙也會注意到自己……
再來，便是天樞院了。對小仙童們來說，哪一個不希望自己戰功彪炳、揚威仙魔兩屆？天帝的御軍自然是最好的，退而求其次，二十八星宿戰團也不錯，至少被派遣的機會多，也就容易上位。
至於別的部門，譬如山海司，那是專門勘察凡間山嶽湖海、給上仙們選擇道場、平日裡又要維護的。整日整日的往下界跑，又沒什麼人看見，便算得上吃力不討好了。若是不幸碰到哪處出了厲害的妖怪，還未必打得過，這便悲催得很了。
是以，有的攤位前人頭攢動，有的攤位前，卻門可羅雀。
而對於獲得前三名的小仙來說，輕輕鬆鬆的，便能選擇自己所愛的職位，這獎勵可就是莫大的恩寵了。
仙吏司長官本命上仙閒閒倚在太師椅上，眯著眼睛打瞌睡，手邊的小吏正在不斷記錄。
“寒羽，確定要去天樞院嗎？”
“確定。”少年劍眉星目，英氣勃勃，背後束著一把天藍色的長劍，甚是沉穩道。
“好了，下一個。”
“入了天樞院，我可以要求在東陵上仙麾下麼？”寒羽雙目湛湛，甚是熱切道。
“入了天樞院，只能從功曹開始做起，已是不錯了。”小吏甚是不耐煩道，“東陵上仙哪有功夫帶剛入門的小仙……下一個。”
“錦瑟。”錦瑟站在寒羽身後，報上自己的名字，有些同情的看看寒羽，果然，大家都不知道上仙真正的所在啊。
寒羽走過錦瑟身邊，倒是著意打量了她一眼……唔，她就是那個……名次來得莫名其妙、卻偏偏是東陵上仙府上的小仙女嗎？
“想好了麼？要做什麼？”
因著這小仙女來頭甚大，長得又漂亮，就連本命上仙都抬起眼皮，略微好奇的看了數眼。
“我不要獎勵。”
“呃？”小吏頓了頓，“小仙女啊，我看霓裳坊很不錯啊，今次只要四名新人，如今報名的可有近四十人了。就連天后的侄女都……”
錦瑟並不為所動，走到本命上仙身邊，俯下身，悄悄說了句話。
“是你家上仙讓你來說的？”本命上仙立刻端坐而起，肅然問道。
“上仙是這般關照的。”
“好。”本命上仙眸色中劃過詫異之色，卻道，“那一處的事務，我仙吏司無權插手。你去罷。”
“多謝上仙了。”
“兀那小仙……”待錦瑟走出數步之後，本命上仙又猶豫著叫住她，“你可知，那司百年未曾招人了？”
“知道。”錦瑟展顏一笑，“多謝上仙提醒，我會努力的。”
那笑靨恰如朝霞初生、清露漸凝，俏皮明麗，小吏呆呆看了半晌，忘了叫下一個，本命上仙搖搖頭，順手敲了敲小吏的腦袋，懶懶道：“下一個。”
“何謂‘制衡’？”東陵上仙倚著靠榻，長髮並不挽起，卻鬆鬆垂墜而下，手中持卷，便垂眸看書，邊問道。
“制衡者，天地靈力之掌控也。滿則溢，虧則損……”錦瑟站直了身子，一句句說來，甚是流暢。
“很好。”子澈終於放下手中書卷，淡淡望向錦瑟，“那麼你告訴我，這天地間，最需制衡的是何物？”
錦瑟的小腦袋立刻飛轉起來，上仙的指定參考書上……可沒有這個答案啊，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見她想了很久，卻一直說不上來。子澈也不著急，重又將目光投回書本上了。
錦瑟急得滿臉通紅，視線微微一轉，窗外桀驁的腦袋在晃來晃去，不知是在做些什麼？這意微殿，除了桀驁之外，任何鳥類都是進不來的……
“結界！”錦瑟喊了出來，“是結界！”
子澈目露讚許之色，點頭道：“很好，反應很快。”
他將書卷放下了，緩緩向錦瑟道：“既然這天地間，最難維持均衡的是結界，那麼錦瑟，你再說說看，什麼樣的結界，稱得上一個好字？”
錦瑟凝神想了想：“御衡司，一者御，一者衡。結界是用於防禦的，那麼最好的結界，便該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是說，若是無人侵入，那麼它便像不存在一般；可一旦有人刻意侵犯，那麼回擊也有必要狠絕。上仙，我想，在這兩點之間，若要把握一個度與平衡，是很難的吧？”
子澈輕一抿唇：“不錯。”
“那麼我要進御衡司，首要的，便是掌握各種佈下結界的仙咒，對嗎？”
“是，但又不全是。”子澈微一頷首，“不僅是佈下，還有破解。錦瑟，你須知，這萬千世界中，會佈下結界的，既有仙界諸人，也有魔界之人。若是有人佈下結界，卻用於行惡，御衡司要做的，便是破除這樣的結界。懂麼？”
錦瑟想了想，點頭。
“御衡司的人，金木水火土，各司其職。錦瑟，你至今屬性未定，這於修仙上，略略有些不便。”子澈頓了頓，甚是輕描淡寫道，“但你手上那樗珠，卻能彌補這一不足。旁人或許會因為靈力不足而不知從何處開始修行，但你不必擔心，有樗珠助你，修五行與修一行，卻是一樣的。”
錦瑟摸摸手腕上那串珠子，低低道：“多謝上仙。”
“先別急著道謝。”子澈含了笑意望向她，“能否進御衡司，卻還是要靠你自己努力。”
錦瑟在書房內站了半晌，臉色卻是變幻不定。
“怎麼了？還有何事？”子澈微笑道，“我卻以為，你該去修行了。”
“上仙，天界像我這樣，五行不分的……多嗎？”錦瑟有些忐忑道，心中卻在想，為何每次自己都和旁人不一樣？先是男女，足足分了二百餘年；如今又是五行，難道也要分上千年？
如此想來，真叫人灰心喪氣。
“雖然不多，卻也是有的。”子澈一怔，卻甚是鄭重答她。
“是誰？”錦瑟雙眸亮了亮，“我可以……向那位前輩請教嗎？”
東陵上仙並未答話，清亮雙目中卻滑過薄如煙霧的一絲黯然，片刻後，只是笑了笑：“那人，已然仙逝。”
錦瑟聞言雖然失望，卻也沒多問，只點頭道：“我去用功了。”
如此又是時光飛逝而過，那一日子澈剛從外出回來，甫一踏進意微殿，便瞧見錦瑟與桀驁在一旁嘀嘀咕咕說著什麼。
“上仙，你回來啦！”錦瑟轉身，身上穿的是白色紗裙，勾勒出細細的腰線，頭髮隨意的在腦後挽了髮髻，因這一側身，倒在半空中畫出圓潤的弧度來。
“怎麼？”
錦瑟小臉微微泛著紅暈，一直奔到他身前，方道：“上仙，我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子澈腳步輕輕一頓，“入這御衡司，可只一次機會。”
“我……覺得，我可以。”錦瑟不輕不重的握拳，仰頭道。
“那便好了吧。”子澈甚是淡然一笑。
“呃？”錦瑟一愣，“你不用關照我什麼嗎？”
“傻孩子。”子澈勾勾唇角，“我自然是信你的。”
翌日，意微殿來了不速之客。
蘇磐上仙。
“錦瑟，後日便要考試了吧？”蘇磐笑眯眯道，“準備得如何？”
“多謝上仙關心。”錦瑟眼珠子骨溜溜的轉了一圈，“您是來……”
“哦，受你家上仙委託，來看看你的法器。畢竟考試的時候，法器是最重要的助力啊。”蘇磐道，“來，你的靈犀呢？”
“這樣啊。”錦瑟也不多話，催起靈犀，直直飛到蘇磐面前。
如今的靈犀已然脫了幾分稚氣青澀，藍紫色一亮，輝映半壁，鋥然出鞘，懸在蘇磐面前。
蘇磐點了點頭，伸手握住了靈犀，憶起百年前往事，不禁道：“少見，少見。這百年了，五行如何還未分？”
錦瑟抿抿唇，並未答話。
“卻叫我想起了……”蘇磐頓了頓，不知想起了什麼，面上忽然浮現一陣喟嘆之色。
錦瑟微微歪著頭，好奇的望向蘇磐。
蘇磐回過神，呵呵笑道：“來來來，我們開始吧。”
微一凝神，靈犀化作藍紫光幕，而蘇磐上仙的法器——那巨大的玄天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直向那光幕劈去。
錦瑟在一旁看著，只覺得威力頗大，唰的一聲，自己的長髮往後飄去，忍不住嘀咕道：“太狠了吧。”
幸好靈犀很爭氣，光幕雖黯然一瞬，很快，卻如月光瀉地，綿密且無處不在的將玄天斧包裹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那藍紫色非但沒有再黯然下去，愈來愈亮，那光芒堪堪包圍巨斧之時，蘇磐收了手，笑道：“不錯。”
“檢查完了嗎？”錦瑟急著想看看靈犀，正要伸手將它喚，卻聽蘇磐道：“急什麼？這只是防，可還有攻呢。”
攻倒是很快檢查完畢了，靈犀以一劍，卻挑落這庭院中仙樹上近百片樹葉，難得的是每片樹葉正中皆有小小的劍氣穿孔，蘇磐上仙嘖嘖讚歎道：“這靈犀你調育得很好啊。”
錦瑟見慣了東陵上仙的落夜劍那般驚天駭地的洋洋氣魄，倒不覺得什麼，靈犀卻很是得意的在院中飛旋了半圈，才慢慢纏回主人臂上。
“錦瑟啊，十日之後的考試，可不是像今天這麼簡單哦。”蘇磐臨走前，忍不住叮囑這小姑娘幾句，“靈犀須好好養護，努力吧。”
錦瑟點點頭：“知道了，謝謝上仙。”
蘇磐微一頷首，正要離去，忽聽錦瑟喊住自己：“上仙，你也是御衡司的嗎？”
魁梧高大的蘇磐上仙一愣，哈哈一笑：“是與不是，你若能進，不就明瞭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