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海。
四海之中，從未見過天日，極為隱秘的一片海域。
龍神歸位的訊息，如同一襲不斷擴散的漩渦，將這四方海域，皆席捲其中。數月間，但凡在這海中握着幾分權柄的仙靈，無不悄然湧向此處，想着若能目睹那龍神真顏，那也是莫大的榮耀了。
龍族乃是這天界極為重要的一族。天人二界，物種不下千萬，其中能修仙的，均是各族中的佼佼者。龍族卻是特異，數量雖少，卻因天生靈力，不需修行，便能位列仙班。是以這個種族，驕傲狂放，卻又不容人小覷。
萬年之前，濬顏以龍族首領之尊，反出天庭，全族誓死相隨。子澈在東海將濬顏封印後，一時間羣龍無首，魔界才未來得及與龍族攜手攻上天庭。平亂之後，天帝又刻意加以撫卹，雙方勉強算是平息下了爭端。
如今濬顏以魔尊身份歸位，局勢便已悄然變化了。
只是這處在風暴中心的人，似乎並未如同三界諸人猜測的那樣，正緊張的籌劃，抑或是不眠不休的凝聚原本被震散的魂魄。
果下又一次為難的敲開那扇無人敢靠近的門時，刻意的壓低了聲音：“尊上……”
“我不見。”屋內的聲音甚是懶散，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人正以何等悠閒的身姿，半靠在錦榻上，雙目似閉未閉，隱然便是攝人魂魄的晶芒。
“尊上，您回來之後，西海諸人是頭一個向您效忠的……吳鈎王親自跑了不下十次了……”果下的聲音甚是猶豫，“這樣會不會太過怠慢了？”
“説了不見。你便告訴他，過幾日，我會親自去西海尋他。”裏邊如珠似玉的聲音淡淡傳出來，還帶着笑意，“他若執意要等，也隨他。”
門外腳步聲漸漸遠了。
濬顏掌心中攥着那塊如同指頭般大小的玉石，温潤如水的感覺蔓延至全身百骸——那是一種難以言説的潤澤感。
“當年震散我魂魄的是你，將清玉缸這份大禮送給我的還是你。”濬顏以指腹輕輕摩挲着清玉缸，自言自語道，“東陵，我若不好好回贈一份大禮於你，豈不顯得小氣麼？”
魔君半睜未閉的雙眸望向隔了一架屏風的裏屋，燭光輕輕顫動，那抹橫躺在牀上的人影，卻是綽綽約約，薄得叫人憐惜。
下界雖是危機四伏，御衡司新人錦瑟，卻是全無察覺。
整日處理的是這家漏水那家着火的事，明明已經這般勤勉，可案頭的音珠卻一粒粒的累積起來，似乎沒有個處理完的時候。這般過去了月餘，便是遲鈍閉塞如錦瑟，亦開始有所察覺，午休之時拉了金甲道：“近日是不是有大事要發生？”
她原本想説的是“為何處處結界都有異常”，只是話頭説了一半，卻見金甲精神奕奕的望向自己，噎了噎，便轉了話題道：“你怎麼了？”
“大事，當然是大事啦！”卻説金甲為了一件極想知道之事，已經忍了數日了，“為何這幾日老瞧見天樞院那寒羽在咱們這裏轉來轉去？”
説是“轉來轉去”，卻是故意在消遣寒羽了。這些日子天樞院時不時會有極重要的消息傳遞給東陵上仙，寒羽往來次數甚多。每次來這裏，這年輕人總是要詢問錦瑟在不在。他從未向旁人掩飾起對錦瑟的好感……那也是真的。
“是嗎？”錦瑟全無心機道，“你説起來，好像是的。我這幾日好像天天見到他。”
“有必要連我都瞞着嘛……”金甲見她很是坦蕩，掃興的垂下眼睛。
錦瑟沒聽見，啪的跳起來，扔下手中的音珠，一陣風似的卷向屋外：“霓裳坊有事，我去看看。”
出了門外，桀驁卻不在，想是四處逍遙去了——上仙雖然這般吩咐了，錦瑟畢竟不好意思次次勞煩它。幸好霓裳坊並不遠，駕雲也不過小半柱香便到了。
這霓裳坊是如雷貫耳，錦瑟第一次來，難免好奇，可恨公務在身，卻沒時間四處打量。甫一進門便被拉着往後院走。那領路的小仙娥着一身淡粉色、不知是何料子、看上去卻又晶瑩柔軟的長裙，頸間掛着着長長的瓔珞，端的是清麗無雙。
錦瑟跟在她後邊，鼻中嗅到若有若無的清雅香氣，又低頭看看自己，因早上從凡界趕回來，一身衣裳都是灰撲撲的，不由有些自慚形穢。小花仙趁着沒有旁人注意，極快的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待到抬頭，卻看見那小仙娥很是好奇的盯着自己，問道：“你便是錦瑟嗎？”
錦瑟忙點了點頭。
“你在天樞院異聞司當差？”
錦瑟想了一會兒，才記得這便是自己掛名的地方，點頭道：“是啊。”
“難怪派你來呢。”小仙女道，“真奇怪，清滌紗麗用的回斂泉泉眼忽得便枯竭了。”
霓裳坊的舞曲獨步天庭，並不獨靠着曲調、舞步，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卻是仙子們身上穿着的舞衣。
清荷上仙對於霓裳坊的舞衣，要求極高。親自選定顏色款式後，還要放在天界最為清澈一眼泉水——回斂泉下衝洗七七四十九日，確定不會再有浮色，色澤亦更為妥帖潤澤，方才會用。據親眼看過霓裳坊排演的金甲説，光是舞起時飄渺如雲霞的裙裾輕拂，便足以醉人心神了。
如今泉眼處的結界未破，那汪泉水卻忽然枯竭了，也不知是何道理。
錦瑟搔搔頭，低頭細看那如今只會淅淅瀝瀝滴水的細流，又抬頭望望一路沿着山丘逶迤往上的小渠，泉水想是順着那裏往下的。
“那個，我想上去看看。”錦瑟捋起袖子，看了看那條几乎掩在濃密樹蔭中的小徑，向那小仙娥道，“方便嗎？”
小仙娥並未答話，卻望向錦瑟身後，恭謹道：“上仙。”
錦瑟忙回身，卻見清荷上仙站在自己身後，一雙美目盈盈淡淡看着自己。
“清荷上仙。”錦瑟忙回身行禮。
自是有一種人，不必刻意裝扮，卻如暗夜明珠，依舊瑩潤奪目。清荷瞧着錦瑟，唇尖卻無端滑過一絲苦澀滋味：子澈……你以為，不去提醒她，讓她作尋常打扮，旁人便注意不到這小姑娘了麼？
“上仙，我想上山去查看泉眼。這位姐姐……還是不用跟着我了吧？”錦瑟瞧瞧人家一身簇新的衣裳，又看看這頗為難行的山路，猶豫道。
清荷抬起尖俏的下頜，望向樹影幢幢的山頂，不知想起了什麼，眸中滑過一道異樣的光亮，方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錦瑟順着水渠，摸索着行到山上。路卻越來越窄，直至被一塊巨石阻住了道路。
這巨石……很是奇怪啊。
錦瑟極小心的靠過去，曲起指節，輕輕的敲了敲，又摩挲了數下，卻見光潔如玉石的石面，並無什麼異樣。只是石面中央，卻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孔隙，水流涓涓細細的流淌而下……順着那小渠，便是如今已經枯竭了的回斂泉吧？
莫非是這巨石阻住了泉水？
錦瑟皺起眉來打量四周，路途難行，霓裳坊那些嬌滴滴的小仙女們，想必是不會上來查看的。那麼……是誰將這塊巨石放在這裏，阻住了水源的呢？
困惑之下，錦瑟也沒再多想，指尖藴起靈力，在巨石上劃下一個印結，接着退後數丈遠，暗捏着心訣，低叱了一聲：“起！”
那巨石如預料中一般，從那結印處開始碎裂，漸漸露出後邊那蓄滿泉水的小徑來。
嘩啦一聲，幾片碎石已經隨着往前的水流奔湧而下，縫隙越來越大，錦瑟站在旁邊，卻愈來愈心驚——為何這回斂泉水，看起來這般洶湧往下、勢不可擋？
轟隆隆一聲，巨石徹底裂開，那泉水卻如奔騰的巨龍，直追山下而去。錦瑟雖立在一邊，卻勢不可擋的，必然被卷在其中。她未來得及多想，瞧見一旁一株極大的仙樹，正欲躍起，卻忽然想到，為何巨石後泉水蓄得這麼滿，可那小孔中流出的卻這般不急不緩呢？是有人刻意控制了麼？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身後卻如千軍萬馬的聲勢，那迫人的涼意已然襲至。錦瑟人在半空中，鋪天蓋地的水勢席捲而來，心下忽然就起了茫茫無涯的恐懼……此情此景，為何彷彿曾經經歷過？
眼底升騰而起一片茫然如霧的陰影，彷彿有什麼東西壓住了心脈，錦瑟的身子直直往下墜，靈犀因主人失去了知覺，毫無反應，便只有腕上樗珠，幽幽亮了起來……
回到意微殿已半日。
子澈看完了今日送來的密報，卻始終沒聽見殿外屬於小丫頭蹦蹦跳跳的腳步聲。修長的手指拂在胸口，又是那種淡淡的不安，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啃齧着知覺，子澈略有些煩躁的站起來，卻看見桀驁字盤旋而下，只是背上空空如也。
正欲伸手喚過桀驁問一問，卻見一道人影在庭院中閃現，尚未立穩，便跌跌撞撞的向書房處奔來，口中喊道：“上仙可在？上仙可在？”
子澈緩步出門，淡道：“星官有何事這般慌張？”
“西海反了！西海反了！”那人上氣不接下氣道，“天帝有令，請上仙即刻移步前去議事。”
子澈並不見如何驚慌，只點了點頭，薄唇一抿，卻見桀驁牢牢銜住了自己衣袖。
“怎麼了？”子澈腳步一頓。
桀驁低沉的喚了一聲，琥珀般的一對眸子裏全是憂色。
修如遠山的雙眉緊緊皺了起來，東陵上仙素來淡然的臉色亦是輕輕一變：“錦瑟出事了？”
“她如今在何處？”
桀驁正欲答話，卻見那天帝特使攔在子澈面前，眸色切切望向東陵上仙，焦慮道：“西海吳鈎王已反，天界凡界數萬生靈命懸一線，此事刻不容緩——上仙，片刻也不能耽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