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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熙春

    越朝皇宮。

    垂拱殿。

    皇帝着便衣,坐在案邊,一見陳昀便笑道:“浩然來了。”

    陳昀行完禮,皇帝又賜座,道:“這又不是在大慶殿,浩然不用拘着朝禮。”

    這已是皇帝兩次稱陳昀的表字,須知在越朝,皇帝若不稱臣下官職、僅僅稱字,亦是一件失儀之事,臣子甚至可以當面抗議。陳昀心底未免泛起些不自在,卻也沒有多説什麼。

    漏窗外是青竹數杆,搖曳的光影落在年輕皇帝的肩上,他潤白如玉的臉上顯然有着一種興致勃勃的神色:“謝侍郎也快趕來了。且等等。”

    皇帝話音未落,內侍已經通報吏部侍郎到了。

    禮畢,賜座之後,看得出謝嘉明對皇帝這般親近自然的作風已十分適應,他神色如常,含笑道:“陛下召臣前來,不知是要商議何事?”

    皇帝笑道:“我今日收到臨安知府趙成志的自劾書。”

    謝嘉明奇道:“趙大人上任不是才半月有餘麼?”

    皇帝道:“臨安府審了件亡賴案子。查出近日擾亂街頭的亡賴頭子是吳相的侄子。”

    那犯人已被巨箠笞死,吳相之侄已被逮下落獄,想是趙成志自知已得罪吳相,索性上表自劾。

    謝嘉明輕笑道:“陛下要準其自劾麼?”

    殿內的氣氛驀然間微妙起來。君臣之間,隱隱約約的彼此試探。他們似是向着一個方向,卻又身處迷霧中,彼此間面目模糊,並不敢放手奮力一搏。

    良久之後,打破沉默的卻是陳昀,他讚了一句:“趙大人剛決。”

    謝嘉明凝視皇帝,目光中劃過一道光亮,緩緩道:“此案臣也有聽聞。往日臨安府斷案,若事涉權貴,多展轉遲迴,最後不了了之。此次趙大人不憚權貴,斷案迅捷,理應褒讚。”

    皇帝點頭,道:“是。”

    殿內空無一人,皇帝早早的將一應內侍宮人都遣下了,是以三人相對,忌諱便少了些。

    皇帝嘴角噙了一絲笑道:“我聽聞,這犯人是浩然當街擒拿的?”

    陳昀躬身道:“是臣拿下的。”

    皇帝道:“浩然過幾日便要北上了吧?走前還為民除害啊。”他收了嘴角那絲微笑,神色轉為肅穆,“今日找你來,便是聽聽你對中原情勢的意見。”

    牆壁上掛着中原數路的輿圖,皇帝站起來,手指拂過淮水那條蜿蜒的曲線,道:“朕收到真烈國國內消息,説是國主阿爾蘭薩已重新佈防汴京一路。新任的汴京路宣撫使是他最寵愛的妃子阿麗白的弟弟。”

    凡越朝的君臣,提起汴京,語氣中總是不自覺的帶上幾分酸澀。那是越朝的故都,而自從越朝南渡,收回中原失地,亦成為了朝廷上下最重的心結和歷代皇帝遺下的祖訓。前任汴京路長官金更魯是真烈國老將,行事沉穩,以“守”字一以貫之。是以兩國隔了淮水一線,相安無事,甚至在官方默許之下,開放互市,邊境線上生意往來不絕。

    而就在去年,陝川邊境戰火又開,雖然規模不大,但總是一種訊號。何況真烈忽然調換汴京路邊防長官,將主張“守勢”的老將移開。新任長官雖還不明底細,但是其姊為國主寵信,想必是年少奮發、驕奢傲然之人,必然不甘僅守在淮水以北。

    仔細想來,這些未嘗不是兩國關係開始變化的蛛絲馬跡。

    陳昀在臨安這些日子,大多是在經武閣內研究邊防情勢,也知皇帝會有此一問,早已胸有成竹。他站在皇帝身側,緩緩道:“如今局勢雖尚不明朗,但臣認為,真烈國暫時並不會有挑釁之舉。”

    “其一,臣聞真烈國國主寵幸貴妃,真烈國上下已大為不滿。這次貴妃之弟由殿前副都指揮使直升為地方大員,底下必然有諸多掣肘。新任長官來到重兵之地,底下將領未必會聽其指揮。他若要理順這一層關係,想必就得花一段時間。”

    “其二,真烈國不同我朝。其人尚武,戰時全兵,平日皆農,大多野蠻未開化,善騎射。卻不善水戰。假若真烈有異動,我軍佈局妥當,也不需懼。何況臣聽聞去年年末至今冬,北方酷寒,凍死牛羊馬匹無數,如今真烈國上下,大約都在恤撫災民。亦無力南侵。”

    皇帝輕舒一口氣,道:“浩然這麼一説,朕便放心了。”他拿眼睛看了看謝嘉明,又道,“垣西,你有何看法?”

    謝嘉明黑眸一閃,道:“臣對陳大人所説之話並無異議。”

    有風拂過殿外竹林,唰唰作響。

    皇帝見他説得簡單,臉上微微露出失望來。

    “陳大人前幾日在練兵場上,十分神勇啊。”謝嘉明卻轉而説起了另一件事。

    一時間陳昀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淡淡道:“過獎。”

    謝嘉明看了皇帝一眼,方道:“不過臨安城內吳指揮使騎射也是極好的。”

    皇帝嘴角輕輕一沉。

    謝嘉明便續道:“吳相之侄被臨安府拿下治罪,自然是罪有應得。可吳登吳都指揮使統領禁軍亦有功,陛下就該賞罰分明,方顯明君之範。”

    皇帝默然不語,良久方道:“自然。”

    內侍幾次來請,皇帝方笑道:“今日就到此為之吧。朕便不留你們同用晚膳了,也免得你們不自在。”

    謝嘉明與陳昀忙站起行禮告辭。

    皇帝離開前,意味深長道:“這幾日太后鳳體染恙,朕還需去慈寧殿探望。”

    皇宮位於臨安城鳳凰山下,東臨錢塘江,西北近西湖,位處全城的制高點兼要衝。這皇宮並非像汴梁的皇宮那般富麗堂皇,倒是略顯簡陋。大殿也不過數座而已。因南方植被蒼蒼,即便是冬日,綠色也不過染上一層濃墨般色澤,鴉鳥成羣,撲稜着翅膀在宮闈上方亂飛。

    兩人出了皇宮,謝嘉明神色漸漸舒展開。

    陳昀看他一眼,笑道:“你這是怎麼了?”

    謝嘉明嘴角輕輕一抿,懶懶道:“皇宮裏束縛太多,一到外邊,就覺得輕鬆起來。”

    陳昀搖頭道:“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説,你剛才對陛下説的話。”

    四周無人,謝嘉明方笑道:“陛下是在試探我們。”

    “我自然瞧出來了。”陳昀皺眉道,“只是……你為何……”

    謝嘉明悠然道:“浩然,我想陛下現在對你已十分信任。只是我嘛,他尚需再揣摩上數分。”

    陳昀唇角一抿,一雙星眸略略露出憂色來,只道:“我明白。”

    “也好,你領兵在外,不像我這般,有諸多掣肘。”他抬頭望着冬日天空,漫聲道,“陛下他心急,我身為臣子,就得提醒他急不得。剛則易折吶……”

    “況且……”

    陳昀看了他一眼,道:“你究竟想説什麼?”

    謝嘉明目光中鋒鋭一閃而逝,聲音卻低沉下來:“浩然,這話我只説給你聽。陛下雖有大志,欲中興大越,可是性多疑……多疑,則於一人一事上,必定多加思慮、幾經變折。若是我太過坦白,他反倒會猶豫。”

    陳昀低嘆道:“垣西,你思謀果然比我深遠。”

    謝嘉明撫掌微笑:“浩然,你是武將。戰場是形勢千變萬化,若做將軍的像我這般百轉千回的思量,早就一敗塗地了。明決果斷,這恰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何況這些心思,你不是不知,只是不為罷了。”

    他們邊走邊説過了長平坊,謝嘉明道:“浩然,我要去熙春樓,你是回府麼?”

    陳昀訝異,輕挑眉梢道:“你是去尋那位琴師董姑娘?”

    謝嘉明撫額,笑道:“連你也知聞了?”

    “是阿筱告訴我的。”陳昀回以一笑,“反正左右無事,我便隨你一道去看看罷?”

    謝嘉明並不拒絕,勒轉馬頭道:“走吧。”

    熙春樓位於臨安城的南瓦子。所謂瓦子,又稱瓦舍,取“瓦解”、又好聚好散之意,是娛樂與買賣雜貨的集中所在,如今多是臨安城內放蕩不羈的士庶子弟流連之所。

    此刻月上柳梢,謝嘉明和陳昀進了熙春樓,卻聽見二樓一陣喧譁吵鬧之聲。

    店中小兒有認得謝嘉明的,忙引了他到一旁雅閣,為難道:“謝公子,今日董姑娘恐怕是不得空了。”

    陳昀看了謝嘉明一眼,微笑不語。

    謝嘉明淺聲道:“哦?”

    “噯,要是來這裏的老爺少爺,都像謝公子這樣通情達理,我們也不至於這麼難做啊!”那小二哀嘆了一聲,指了指樓上,“剛才來了一位年輕公子,指明要聽董姑娘奏琴。後來吳府來人,説是今晚宴請貴賓,請董姑娘去撫琴。先前那位公子就鬧開了,如今還不肯放人。”

    説起來,董媛董姑娘如今在臨安城內第一琴妓的名聲,算是謝嘉明捧起來的。最初是他日日來熙春樓,點名要董姑娘撫琴。數月後,董媛便名噪臨安,身價百倍於前。一時名士競相趨之。就連吳相府宴客,亦總是點名要她前去。

    謝嘉明為人極為謙和,有時來了這熙春樓後,恰好吳府來人將董媛請走,他也不以為惱,亦從來不讓人難做。當然,也有人背後説,如今吳相權勢熏天,便是放眼臨安,大約除了皇帝外,不會有人這麼公然和吳府為難。

    今日聽店中小二説起了這個,謝嘉明倒是頗有興趣道:“不知是哪位公子今日請了董姑娘奏琴?”

    恰好二樓廊間有人讓了出來,露出一個清俊少年的側臉,只是一閃而過,又被紛擾的人羣遮住了。

    謝嘉明和陳昀俱是眼神鋭利,雖只是一瞬,卻都已經看清了。

    他二人對視一眼,謝嘉明臉色繃緊,輕輕咬牙,一言不發。

    陳昀忍不住,勾出一抹笑來,一手撫額,温然笑道:“垣西,這可如何收場?”

    謝嘉明想了想,摘下隨身配着的一枚白玉,遞給小二道:“你拿着這個給那公子。就説在春流橋邊,有人相候。”

    言畢,他和陳昀一道出門,便立在春流橋邊,不多時,就見一道人影匆匆而來。

    謝綠筱手裏攥了兄長的玉佩,眼見橋邊兩道挺拔雋長的人影,加快了腳步。

    因為逆了月光,她並不大看得清謝嘉明和陳昀的臉色,只低了頭打招呼道:“大哥,陳大哥。”

    謝嘉明這次似是連話都懶得説了,眯了眼睛看着男裝打扮的謝綠筱,冷哼了一聲:“很好。”

    謝綠筱不及辨別兄長的言內之意,就聽到身後一陣急匆匆的腳步。一大羣人擁簇着一抬轎子匆匆往北走行去。想來是董姑娘去吳府,排場亦十分不凡。

    謝嘉明立在橋側,風姿閒然如玉。

    那轎子經過春流橋邊,轎中人素腕輕輕一掀布簾,露出清麗絕倫的半張側臉。霧鬢輕薄,幾莖髮絲隨着淺和呼吸而微動;目光平靜婉然,彷彿此刻街邊被風撩撥的燈燭,盪漾而瀲灩;

    她的眸子輕輕望向橋邊那道人影,分明很嫺靜,卻風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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