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
待到那轎子過去,謝嘉明冷冷的望向謝綠筱:“什麼時候你才能給我安分上一點?”
謝綠筱張了張嘴,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在熙春樓吵的啊……哥哥,你不是喜歡董姑娘麼,可那些人説……”
“我還有事。”謝嘉明目光轉向了陳昀,打斷了謝綠筱的話,月色之下,臉頰上竟是淡淡一抹紅色,卻叫人分辨不出是什麼情緒,“浩然,煩你將她帶回去。”
謝綠筱追着他的背影還欲再説,陳昀卻輕拍了她肩膀,對她搖頭。
謝綠筱伸手撫了撫長飈,看着兄長的背影,回頭對陳昀道:“我以前也偷偷去過瓦舍,哥哥他沒説過什麼啊。他……又生氣了?”
陳昀翻身上馬,俯身將她一把攬在了身前。長飈歡嘶一聲,撒蹄就往前跑。過了片刻,他覺得這般同乘有些不妥,便將身上的大氅脱了下來,將她裹在了裏邊。
謝綠筱露在外邊的只剩一雙眼睛,奔了一陣,謝綠筱模模糊糊的辨識出方向不對,聲音悶悶的從陳昀胸口傳出:“陳大哥,這不是回家的路啊?”
陳昀勒緩了長飈,道:“我帶你去錢塘江邊看看。”
若是往日,謝綠筱必然求之不得,偏偏今晚,她心裏實在有説不出的難受,倚在陳昀身前,低聲道:“會不會太晚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聲,胸腔有隱隱的震動,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在謝綠筱臉頰上,讓她覺得微癢,又微熱。
“沒關係,垣西不會説什麼。”他一手將她擁得緊一些,又嘆道,“我明日就走了。”
他便是不説,謝綠筱也在心裏數過這個日子。她不安的動了動身體,沒有説話。一路只聽見他穩健的心跳聲,直到陳昀勒了馬頭,將那件大氅替她拉至肩處,低聲説:“到了。”
他們沒有下馬,就這樣坐在馬上,而眼前,一軸潑墨山水緩緩的在眼前展開。
江水與天空的盡頭。月之瑰亮,水之清洌,天之廣袤,星之繁麗,種種交澤在一起,隱然生出大氣磅礴的融美之境。
素色的光亮濺落在起伏如綢緞的江水上,也落在她長而微卷的睫羽上,陳昀一垂眸,便看見那末梢上,彷彿綴着天上落下的小小星子,剔透而晶瑩。
謝綠筱看了許久,喃喃道:“真好看。”
他遂着她的話,温柔的説:“是啊。”
直到此刻,陳昀才慢慢的鬆開手臂,自己先翻身下馬,才伸手給她,道:“下來。”
她躍下馬,和他一道並肩在江邊走着。長飈温順得跟在兩人之後,馬蹄踩在軟沙上,沒有多大的聲響,在落下的時候,卻簌簌的沙屑紛飛。
因臨安富庶,加築海塘一直為朝廷所重視,故而石堤修得極是堅固寬闊。謝綠筱站在堤上,近看的時候,忽然發現潮水不像剛才那麼平靜了。雪白的浪潮開始一波波的撲上岸堤,旋即又被岸前樁木擋了回去。天地之間,只餘下這雷霆般的聲勢,彷彿千軍萬馬,遮蔽日月。
陳昀站在她身邊,看着她極為專注的側臉。他想起某一次來這裏散步,遇見了好幾位被這錢塘大潮嚇哭的女子……而她的眸中或許有驚訝,卻找不到一絲害怕的神情。她陪他站着,只是有些怕冷,裹緊了他的大氅,卻沒有後退半步,也不説要離開。
“陳大哥,你從來沒有帶我來過這裏。”
他悠然仰首,想了想,才道:“這是我不開心的時候來的。和你在一起,倒沒有不開心過。”
謝綠筱大奇,將視線從江水上轉開:“你也會不開心麼?我以為你和我大哥一樣,從來都不會不開心。”
他怎麼就不會不開心?初到福建,那些屬下、老兵不服管的時候;海上遇敵,霧氣中難以判斷方向的時候;回到臨安,同僚間勾心鬥角的時候……
大約唯一放鬆的,便是和她在一起,遊走在臨安街坊的花燈小鋪間——就連縱容她出現種種狀況,替她解圍的時候,心底也是快活的。
陳昀答非所問,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阿筱,明日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
“會啊。你才回來這麼短的時間,就又走了。”謝綠筱低頭踢了一粒小石子,“哥哥他從來都不會陪我玩……我總是一個人偷偷溜出去的……”
她側臉的弧度很好看,柔和一如此時的月色,喃喃的敍述,一個字一個字的落進陳昀的心間,叮噹作響。
他忍不住笑:“還有呢?”
她側頭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闖了禍,你也不會罵我。”
她説出這句話的時候,陳昀忽然覺得將她帶去廬州也不算什麼。便是在邊塞要衝的地方,駐守將領往往也會有家屬隨行,何況是去廬州城?
這個想法就像剛才她的一縷髮絲,拂在陳昀的臉側,勾起了淡淡的癢意。可他很快的將這個念頭壓下去了,輕輕笑着説:“孩子氣。”卻不知道在説她,還是説自己。
“你要是想出來玩,就大大方方和你大哥説。帶上畫屏再出來。不要像今日那樣,隨意的就和人吵架。”
“嗯。”
“像上次那樣,從馬蹄下救人,更是萬萬不可——我不是不許你路見不平、救人危難,可是但凡做事前,總要想想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否則便是吃力不討好。以後,可未必都像那次一般幸運。”
“嗯。”
“你大哥對你雖然嚴厲,可他是為你好。你在家中,他將你護得嚴嚴實實的;可他在朝廷裏,很多事都不能隨心所欲,亦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你別讓他難做。”
“嗯。”
……
陳昀不知道自己還叮囑了她什麼,只知道那一晚,圓圓的月亮從江水的一頭,緩緩移到了中天,他才驚覺,是該送她回去了。最後他抱她上馬,馬蹄聲踢碎了一地潑落的月光。他一低頭的,她已然倚在自己胸前睡着了,露出一角的睡容安然寧靜。
以後的日子,陳昀常常會回憶起至和十年的正月。這個寒冷的月份裏,他陪着她逛臨安市的花市,而她陪着他在錢塘江邊看着潮水漲落。她的眉眼時而肆意飛揚、時而温婉如水,那樣青澀而不明濃淡的情誼,幾乎將自己溺斃其中。而往後,在愈來愈艱難、幾到寸步難行的日子裏,這成了支撐着他繼續往前的念想。終其一生,都不曾捨棄。
第二日一早,謝綠筱在天未亮的時候起牀,才出了房門,卻看見謝嘉明從外邊回來,一臉的疲倦。
他一眼便瞧見她,淡淡的説道:“不用出去了。浩然早走了。”
謝綠筱吃驚,愣愣的看着他。
“送你回來之後,四更就出城了。”他腳步不停,徑直走向自己的書房,“這幾日你不要出門了,這年過了,便該收收心了。”
難得她什麼都沒有反駁,木木的便轉身回房。謝嘉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有些憐惜起來,便喊住了她:“阿筱。”
“嗯?”
“浩然走了,你是不是很難過?”
謝綠筱因為惦記着早起要送陳昀,並不曾睡好,此刻思慮便慢了一拍,道:“是啊。”
“他也不想你難過,所以便早早的走了。”謝嘉明頭一次不知道該對自己這個心思遲鈍的妹妹説些什麼,躊躇道,“你再回去休息下吧……”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漸漸的在迴廊盡頭消失,無聲的嘆了口氣,轉身回書房。
小廝站在案邊研墨,發出極輕微的聲響。在這個寧靜的清晨鑽進耳中,沙沙摩挲。
謝嘉明一晚未睡,難免有些頭疼睏倦,手中的筆便一滯,筆意輕頓,落筆就枯澀起來。
謝嘉明將筆一擱,回想起適才將陳昀送至艮山門。
月明星稀,眼看着摯友的身影遠去,心底泛起的竟是孤寂之感。於是忍不住又喊道:“浩然。”
陳昀勒馬,回身道:“什麼?”跟隨着他的幾個侍衞亦緩下繮繩,一時間馬匹嘶鳴聲傳徹在天地間。
謝嘉明卻不知説什麼。陳昀在皇帝面前將邊防之事説得甚是輕鬆,可彼此心中都瞭然,此去中原,且不説真烈國大軍壓境的壓力,便是淮南西路邊防之鬆弛,整頓之事,便是阻力重重。
長飈慢慢踱步,靠近謝嘉明,陳昀爽朗一笑:“垣西,我們想的竟是一致。邊關自然是險要,可相比之下,我更擔心你留在臨安。廟堂之殘酷詭譎,比之戰場,絲毫不遜。何況我知你要做一件大事。千萬小心。”
謝嘉明沉頓良久,方道:“還記得三年前你去福建府赴任,我是在南邊送別你的麼?”
陳昀笑道:“自然記得。”
彼時他們二人,便用嶽鄂王一句話互相勉勵: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安矣。
謝嘉明道:“便是今日,我依然不愛財。”
陳昀的聲音低沉:“如此説來,我不如你。天下未安,豈能隨意言死?”
相視一笑,終於兩相撥轉了馬頭,而謝嘉明臨走前回首戲謔:“下次回來,便來我家討了那丫頭去吧。我實在是看管不住她了。”
陳昀不曾答話,月光之下,笑意浸潤眼角唇間。□長飈嘶鳴一聲,歡然撒蹄。
謝嘉明收斂了思緒,吩咐小廝將窗打開。他眯起眼睛望了望,今日的天氣又不若前幾日那麼晴朗,陰霾了下來。
“大人,是要備轎還是備馬?”
謝嘉明神色甚為慵懶,道:“備轎吧。”
入轎前,他又側頭吩咐道:“去熙春樓看看,不知董姑娘今晚是否有空。”
這一日的公事又是甚為繁忙,晚上相府又有宴請,等到謝嘉明略帶薄醺來到南瓦子,恰好趕上書場散場。人羣散入路邊的茶酒店,大多數人會喝上一兩碗酒,再要些豆腐羹、筍粉素食,暖烘烘的回家,亦是十分快意。
謝嘉明倚着二樓闌干等了一會兒,有小二提着壺過來,便有隨從先付了幾貫錢支酒。謝嘉明是熙春樓的常客了,小二也不像往日那樣唱喏菜單,只問道:“公子還點往日愛吃的那些麼?”
謝嘉明還未回話,身後一道清柔女聲傳來:“就上一些撒齧,揀些清淡的,半夏,小蠟茶,糖薑片,照這些來幾份吧。”
小二忙出去了,謝嘉明的隨從亦悄然出門。轉眼間閣兒裏只剩兩人,間或有屋外咿咿呀呀的歌聲傳來。
董媛給他奉茶,一低頭的時候,露出白皙如玉的後頸,幾縷髮絲微微卷着,柔滑可愛。
謝嘉明狹長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闔,想起昨晚春流橋邊那一望,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和內心所想,只是有些淡淡的悵然。
董媛抿了抿唇笑道:“昨日來聽我彈琴,後來又大鬧了一場的‘公子’,便是謝小姐吧?”
謝嘉明撫額,嘆氣道:“是啊。驚着你沒有?”
“自然沒有。謝小姐對我很客氣。”董媛笑了笑,“後來爭執起來,全是意外。”
小二進來將酒食上齊,謝嘉明便不多説了,只等他出去,才淡聲道:“怎麼?”
“是屋外有人説了些不好聽的話,她聽了便變了臉色。後來……”董媛拿一雙秋水似的眼眸將謝嘉明一望,道,“她又問我,願不願贖身。”
謝嘉明手中的茶盞一滯,隨即若無其事的笑道:“你怎麼答她?”
“我自然是答不願。可是公子,我本以為你會問,謝小姐她聽到了些什麼。”
謝嘉明的指尖觸着温潤的瓷壁,眉眼並不見有何表情,只道:“我剛從相府過來。昨日你去,也是為了吳相母親壽誕麼?”
董媛道:“是。”
“阿媛,隨意彈首曲子吧。”
董媛點頭,跪坐在琴後,輕輕起調。
叮淙的琴聲響起,謝嘉明闔了眼睛,靠着錦墊,修長的指尖在小案上敲擊,半晌,微彎的嘴角止不住笑意,像是這琴聲一般,汩汩的往外冒。
董媛手指一頓,佯怒道:“公子,你並未認真聽我撫琴。”
謝嘉明索性坐起來,忍俊不禁道:“想起今日席上之事,十分有趣。”
董媛眉梢微揚。
“有人獻了歌妓給吳相,名喚椿年……”
董媛想了想,奇道:“豈不是和禮部侍郎,劉大人同名?”
“便是有趣在此處。這個歌妓,是劉大人送的。”
“呃?”
謝嘉明唇角的笑意加深:“他在席上説:‘欲使賤名常達鈞聽’。吳相果然大悦。”
只是董媛並沒有笑,相反,輕輕蹙眉道:“公子……你呢?你送了什麼賀禮?”
“東漢的一尊白玉棋盤。”他雖説得輕描淡寫,可是指尖卻輕輕釦着杯壁,圓潤整齊的指甲亦泛着輕微的白色,“算起來,和劉大人相比,我也不過以五十步笑百步。”
董媛看着他倏無笑意的眼睛,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説什麼,勉強道“公子,前朝仙風道骨如東坡,都曾寫下‘一朵紅雲捧玉皇’這些諂媚之語,何況……”
謝嘉明淡淡垂下眸子,良久,忽道:“阿媛,是我對不住你。”
如豆燈光,在微風中搖曳輕擺,董媛看着明暗不定的光線落在謝嘉明俊美的臉上,忽然眼眶微微一酸。她很快將自己的情緒忍了下去,笑道:“公子説的什麼話……世上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哪有對不起人的道理。”
謝嘉明長嘆一聲,撫了撫她的頭髮,終於還是起身離去。行道門口,卻見有小婢追出來,匆匆將一頁薛濤箋遞給他,笑道:“我家姑娘留給謝大人的。”
伶妓與名士間互通詞曲,乃越朝風流雅事一樁,旁人見到了,亦對這位翩翩公子露出會心且豔羨的一笑。謝嘉明含笑接過,繼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