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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遇襲

    謝綠筱回到謝府,恰好遇上謝嘉明從外邊回來。門口遇到的時候,她一言不發,目光也不望向兄長,將馬交付給家僕,便往裏走。

    若是往日,謝嘉明必然責問她是不是又偷跑出去了,可這一次,他走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直到畫屏奔出來,先叫了聲小姐,又對謝嘉明低聲説了句什麼,謝綠筱清清楚楚聽到兄長冷淡而不甚耐煩的説了句“隨她去”。

    她心中大怒,也不回頭,就喊道:“畫屏!”

    畫屏隨着她回去,一邊道:“小姐……”

    她又忽然不耐煩道:“沒事。你去説一聲,我在外邊吃了回來,晚膳不用了。”

    她一個人回房,倒頭便睡,亦沒有人敢來吵她。

    到了夜半時分,謝綠筱終於坐起來,披了衣服,悄無聲息的開始收整東西。理上一會,她便頓一頓,似乎有些猶豫。她將往日間攢下的一些會子捏在手裏,在窗前坐了一會兒,就聽見窗外婢女們碎碎的腳步聲:“公子從相府宴飲回來了,趕緊去煮醒酒湯……”

    手中的紙張無意間被捏得皺起,謝綠筱忽然十分想念近一年未見的父親,此刻,想必他正在淮南吧……陳大哥……大概已經在廬州了。

    此時依然是正月,四更未到,天色墨沉,只有數顆星子爍爍閃耀。

    孤山下,數匹駿馬時不時打着響鼻,從鼻間噴出白色的霧氣來。一道雋長的人影立在其中,而隨從的侍衞都默不作聲。

    杜言看了看天色,上前幾步道:“大人,該出發了。”

    那男子抬頭望了望天色,緩緩道:“再等等。”

    杜言看了看他平靜的側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默默退下了。

    未幾,有馬匹從臨安城方向奔來,待至孤山腳下,那人勒住馬身,翻身下馬,笑道:“袁公子,幸好你還未走。”

    袁思博挑眉望向來人,似是有些驚奇:“謝姑娘?”

    “我欲北去尋訪親人,不知可否與袁公子搭伴前行?”她着了男裝,微一躬身行禮。

    袁思博唇角掠起細微不可見的笑,想了想,道:“自然可以。”

    交四更,陷入沉睡中的臨安城,卻又被四周秀麗山峯上寺觀的鳴鐘聲驚醒。山上鳴鐘聲一響,就有人手中打着鐵板和木魚兒,大街小巷,開始沿街報曉。

    一個看上去還有些睡意的男人走過謝綠筱身邊的時候,“邦”的敲了敲鐵板,又喊道:“天色晴明”。

    謝綠筱忽然想起若是在家中,大哥此刻便要起來了。或是準備朝議,或是要趕去辦公。風雨霜雪,日日如此。可如今他夜夜笙歌,便是去了朝廷,又還有多少精力做事呢?她手指抓緊了繮繩,有些澀然的低頭想着,目光一掠,卻看見自己身側的袁思博,竟然也是一臉怔忡的樣子,目光復雜難言。

    街上已有人開始賣早市點心。

    他們即將要北出艮山門,謝綠筱的目光卻落在了一家街邊小鋪上。店家正架起一口大鍋,攪着鍋內的米粥,熱氣騰騰。她多看了幾眼,袁思博便發現了,勒了馬道:“謝姑娘,不如在這裏用些點心再走?”

    謝綠筱還沒説話,卻是杜言策馬走在袁思博身邊,開口道:“公子……”

    袁思博並沒有理會,翻身下馬,在小攤前坐了下來,道:“店家,來幾碗粥。”

    謝綠筱坐在他身側,而幾個隨從則默默的坐了另一桌。

    “這兒的五味肉粥很好喝……”謝綠筱用勺子輕輕的攪着稠實的粥面,“不過只有冬日才有。到了夏天,大家就改喝豆子粥了。”

    袁思博饒有興趣:“是麼?”

    她笑笑,目光落在幾匹馬上,並不見有大宗貨物的車隊。

    袁思博彷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微笑道:“我此行前來,只是選定茶園,商定價格。待到清明前,茶葉採摘上市,便可運去淮北了。”

    謝綠筱“哦”了一聲,又道:“袁公子,為何你選在正月前後出行?待到來年,看準了茶葉再直接買回去,豈不更好?”

    袁思博知道她會有此一問,道:“姑娘不是生意人,知道這些也無妨。今年冬日,真烈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酷寒。牲畜凍死無數。往日兩國之間,大都是茶馬互換。可今年,用以交換的馬匹數量若是驟少,只怕要茶賤馬貴了。這市場將有劇變,我不親自過來瞧瞧,實在不放心。”

    他説得十分坦白,謝綠筱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打消,便點頭道:“原來如此。”

    “不知姑娘北上,是為了尋訪什麼親人?”

    謝綠筱低頭看看熱氣漸消的肉粥,忽然沒什麼胃口了。她是打算去找陳昀,或許還能在那邊遇到爹爹——可那些也不過是藉口。她只是不願在臨安呆下去了而已。想起這些,她便回道:“我父親。”

    袁思博眸色倏然沉了數分,黑眸黝黝,不知是望向她,還是她身後的街道,緩緩道:“如此,我們便出發吧。”

    往北行了數里,回望已再也瞧不見錦繡繁華的都城,謝綠筱忽然驚覺,這是她這十六年來,頭一次真真正正的離開了臨安。雖然父親一直告訴她,他們的故都是在淮水北邊的開封府。當日東京夢華的繁盛,絲毫不遜於此刻的臨安。那些家國大志雖然銘記心間,可她生於臨安,長於臨安,浸潤在骨子裏的,依然是江南清麗的風景。這一離開,依然有些惆悵。

    袁思博已將他們的路程告訴了她。出了臨安府,先到建康,再折而往西北,便是廬州。到了廬州城外,他們還將往北,過淮河,回到真烈境內。而她可以在廬州城內留下來,去尋親人。

    以往那些地名,不過是書冊中一個個字符,如今被她催着馬一一踏過,讓她覺得十分新鮮。這一路説不上有多辛苦,因為袁思博的隨從將一切都打點得甚是妥當。只是路趕得甚急,一次謝綠筱便無意間聽到杜言説了一句:“……二月二十日之前……否則便有些倉促了……”

    那日行路途中,她便催馬趕在袁思博身側,道:“袁兄,過了建康府,離淮南西路便不遠了吧?”

    一旁杜言答道:“此處是在淮南東路,下午便能到滁州,此去廬州,不過數日路程。”

    這一路上,袁思博對謝綠筱極好。但是杜言卻一直十分冷肅,這次難得開口,彷彿頗為欣慰的樣子,聽得謝綠筱微微一愣。

    袁思博目光輕輕一掃杜言,杜言心底一驚,察覺自己插話略有不妥,便勒了馬,落在了後頭。

    袁思博在臨安城大雪紛飛那一日認得謝綠筱的時候,便知道她並非一般的官宦小姐。性子並不柔弱,處處透着直爽可愛。這一路行來,常常催馬走上整日,她亦從不説什麼。他側頭問道:“姑娘去了廬州,有何打算?”

    謝綠筱倒是不擔心廬州,反正陳昀總在那裏。這幾日她一直琢磨着,反正已經偷偷出來了,想必大哥已然震怒,若是一到廬州,陳大哥必然將自己送回家,那麼再要如此這般出來一趟,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她也不説什麼,只是悠悠催着馬望向遠方,答非所問道:“滁州,便是醉翁亭所在吧?”她纖細的身軀在馬上坐得筆直,小巧的下頜輕輕抬着,黑亮的眸子爍爍生光,露出小小的嚮往與好奇。

    袁思博凝眸注視她良久,道:“是啊。”

    滁州位於淮南東路,他們轉而往西,預備在天黑之前趕至淮南西路。

    謝綠筱記起《醉翁亭記》第一句,“環滁皆山也”,抬頭一望,果然如此。這裏的山色並不像臨安那樣碧翠碧翠的,像是被人潑染上了淡淡一層墨,色澤有些深,又有些沉。許是冬日未逝,春日的明媚尚未到來,行走在山路中,有幾分浸潤的寒意。

    杜言抬頭看看前邊袁思博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這一路上,大人帶上了一個陌生女子,行事固然添上了不便,就連行程也一再的放緩。否則此刻,他們早已回到了汴京路,而不是這般還在山中晃盪。

    他又抬頭看看天色,好沒來由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絲擔憂。或許這些擔憂只是來自於直覺,又或許是來自於這沉下去的天色。他不禁將馬催得快了一些,低聲對袁思博道:“公子,還是快些趕路吧。”

    繞過這清流關,便出了淮南東路。眼看天□黑,袁思博點頭道:“也好。”

    一行人正欲快馬加鞭,忽然杜言翻身下馬,貼着地面聽了一會兒,皺眉道:“後邊似乎也有馬隊。”

    謝綠筱看出人人面容緊肅,問道:“出了什麼事麼?”

    杜言皺眉不語,躊躇了一會兒,道:“公子,還是謹慎為好。”説着將一直負在身後的長劍遞給袁思博。

    袁思博接過,修眉輕輕一折,看了看眼前兩條路,往西是清流關,往北是都梁山道,也不再猶豫,招手對謝綠筱道:“你隨我來。”

    話音未落,他的數名隨從已然一勒繮繩,往西而去了。

    謝綠筱跟在他身後,不解道:“袁兄,出了什麼事麼?”

    他們並駕齊驅,袁思博神色並不見如何緊張,只淡淡道:“無甚。只是這一帶為越朝和真烈邊界,山勢起伏,兩邊都不曾用心治理。是以山賊甚多。以防萬一,我們且在山上等等。”片刻後,他又轉頭道,“姑娘可有兵器防身?”

    謝綠筱摸了摸靴筒裏那把短劍,那還是她千方百計向陳昀要來的,難道……今日要用得上麼?

    “山寇小賊而已。我在臨安城見過謝姑娘的身手,很是了得。”袁思博半開着玩笑,“我們行商之人,出門在外,時時會遇上這般麻煩。無須擔心。”

    忽然遠處傳來尖鋭至極的一記哨聲,穿過簌簌的葉尖,如同夜梟聲響,淒厲刺耳。

    直到此刻,袁思博的神色終於一變。

    謝綠筱甚至沒有看清他的動作,自己身子一輕,已然被他攬起,同乘了一騎。他順手一掌擊在她原先騎着的馬匹上,那馬便往另一個方向奔去了。

    謝綠筱抬頭將他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肅然,唇抿得極緊,一雙眼睛望着前方幽暗的道路,炯然鋒鋭。

    “袁兄……”

    “勿言。伏身。”他簡單的告誡她,手上加大力氣,將她的頭往下一按,雙腿一夾馬腹。風聲從耳邊掠過,腳上更是不斷擦過山路邊的雜草樹枝,也有被馬蹄踩起的小石子飛到身上,隱約作疼。

    他們的身體都伏得很低,他堅實的胸膛就壓着謝綠筱的背,而雙手環過她把着繮繩,將她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謝綠筱身子不安的一動,無意中將頭撞在袁思博下巴上。他的回應卻彷彿是變了一個人,甚是不耐煩的將頭偏了偏,低喝道:“不要亂動!”語氣極為狠厲,並不像他往日温潤有禮的樣子。她忽然想起了西湖邊年輕公子桀驁的一瞥——恐怕這才是他本來的性子吧?

    陳昀抱着她騎馬的時候,總是柔和且小心的,生怕她哪裏不舒服。可他不是。那甚至稱不上是懷抱,只是兩人侷促的擠在一處罷了。她的雙手扶在馬鞍上,幾乎被壓得發麻,可袁思博此刻卻依然嫌她伏得不夠低,甚至騰出手來,在她脊背處狠狠一壓。

    謝綠筱低低痛呼一聲,聲音未落,卻聽見嗖嗖幾聲,卻是幾支箭貼着袁思博身側飛過,所差者不過微毫。她心下一驚,俯身勉強從靴筒裏抽出短劍,緊緊握在手中,身後所壓雖痛,卻不吭一聲了。

    山路漸漸曲折,袁思博聽到身後箭聲不斷,聽聲便知道來人已越追越近,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好,並未被射中……可是再往下,卻不知這運氣能否一直如此了。

    他眉頭一皺,心知此刻為自保,最好的方法便是護住後心,趁着馬力未竭,能拉開多遠便拉開多遠,或許還有餘力等到救援。可是如何護住後心,不被射中?他目光輕輕一垂,落在懷中少女身上。

    片刻之後,謝綠筱覺得領口一緊,身後懷抱驀然間鬆了。她尚未開口驚呼,身子已然被凌空向後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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