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清光數丈,緩緩由庭院滑入這小室內,水磨石的地上恍若波痕錯綜。
謝綠筱在牀邊怔怔坐了一會兒,聽見門外有人輕輕的問:“姑娘起了麼?”
這一覺她睡得神清氣爽,笑吟吟的將門打開,那老婦便上前服侍她梳洗。
“昨晚陳大人來過了。”她一邊替謝綠筱挽髻,一邊道,“昨日太晚了,他就在這廂房歇下的……”
謝綠筱頭一偏,幾絲黑髮便從老婦指間滑落下來。
“陳大哥來過了麼?”她的聲音不掩驚喜,“他還在此處?”
“一早出門去將軍府了,叮囑了説姑娘醒了就去將軍府找他。”
謝綠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站起來,又被老婦按住道:“姑娘稍等等,陳大人説過了,他今日不會離開。不急。”
將軍府因設在安豐軍內,進門便是一個頗大的院子,又可作練武場使用,兩邊陳列了些兵器。謝綠筱從馬車上下來,提着水青色襦裙,快步走進門中。
一進門便瞧見了昨日帶着自己回來的將官,謝綠筱停下腳步,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
紀源手中還持了冊子,想是剛剛談完軍務,便指指裏邊道:“大人在裏邊呢。”
謝綠筱抬眸望去,台階處已站了一道雋長的人影,正快步向自己走來。
未幾,那人影已經在自己面前。
眼眶中陡然有了酸熱的感覺,她還未出聲,身子已經被一道柔緩的力量輕輕一帶,靠在了温暖的懷抱中。
謝綠筱埋首在陳昀胸口,淚水終於還是止不住,撲簌簌的落下來,又洇進了他的衣襟上,些許温熱,些許鹹濕。這個懷抱叫她想起小的時候自己在園中摔破了手腳,父親就這麼把自己攬起來,低聲安慰自己。
陳昀慢慢的攬緊她,聽見她在自己懷中低泣,心中愈發不安起來——她可是在外邊受了什麼委屈麼?
風聲掠過庭中青葱綠葉,隔了良久,他輕輕撫着她的頭髮,慢慢道:“瘦了許多。”
她在他懷中仰了仰頭,不意聽到這樣一句話,一時間愣在那裏。
陳昀的手探在她肩胛上,又輕輕拂過,低聲説:“現在抱着你,就像抱着那年咱們在街上撿到那隻獅子貓,都是骨頭。”
謝綠筱微窘,喃喃的喊了一句:“陳大哥……”
帶了薄繭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一點點的擦去她半乾的淚痕,陳昀的聲音中還帶着一絲強自壓抑住的緊張:“都回來了,還哭什麼?”
謝綠筱有些遲疑着向他笑了笑:“我以為都見不到你了……”
她雖瘦了些,可笑容一如既往的清透靈動,直到此刻,陳昀終於徹底的放下心來,轉而攜着她的手,牽着她往後院走去。
後院一株剛萌春芽的丹桂之下,陳昀微揚了嘴角,柔聲問她:“跟我説説,跑出去遇見了什麼?被歹人欺負沒有?”
被歹人欺負……謝綠筱一時間有些怔然,她該説出阿思缽的事麼?
真烈汴梁路的宣撫使悄然潛入臨安,又在鬧市中佈下驚馬傷人……她該説出來麼?
謝綠筱嘴唇微微一動,最後説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我不該偷偷跑出去……更不該跑到汴梁去。”
即便如今她安然無恙的站在自己面前,這句話由她自己説出,還是叫陳昀有些後怕——他的目光柔和而專注:“怎麼會去了汴梁?”
“你還記得那一日我們在集市上認得的那位袁公子麼?”謝綠筱看了他一眼,小心辭措,“他……他帶我去的。”
“袁思博?你們是從何處出關的?若是經由互市,理應經過淮南西路——”陳昀深深的凝視她一眼,語氣中有幾分澀然,“阿筱,為何不先來找我?”
謝綠筱想不到他縝密如此,一愣之下,脱口而出:“我原本是打算來尋你,後來……後來出了些意外……”
陳昀揚眉望向她,心中苦笑一閃而逝,這丫頭的意外……可真是層出不窮。
“路上被賊人跟上了,行到滁州,袁……兄的商隊被劫,我也受了些傷——”
話音未落,陳昀已然打斷她,眉心一皺,急道:“何處受傷?痊癒了沒有?”
她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只是微微綻開了笑靨道:“在腿上,已經痊癒了。”
陳昀的表情未曾放鬆,又因她説傷處在腳上,不便查看,想了想,方道:“一會兒去請個大夫來看一看。”
她低低嗯了一聲,又聽見陳昀道:“後來呢?”
“後來,袁兄的家人找了過來,翻過了清流關直接入了真烈境內。我養好了傷,就回來了。”
枝間有流鶯飛過,婉轉幾聲聲響。他瞧着她低垂的長睫,陽光篩落而下,留下如篦子般濃暗不定的陰影……這段經歷到了此處,忽然支離破碎起來,她為什麼不願説?陳昀心中滑過疑問,卻也沒有再逼問她,只是淡淡笑了笑:“回來就好了。”
謝綠筱並沒有察覺他的異樣,挽着他一條手臂,靜靜的將頭靠在他的肩膀處,輕道:“陳大哥,我進了汴梁城……那裏,大不一樣了。”
他微微側了身子,讓她靠得更適意一些:“有什麼不一樣?”
謝綠筱靜靜的靠了一會兒,忽然直起身子,望着陳昀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説:“陳大哥,我們能收復中原麼?”
她的眼神有些熾烈,又有着期待。陳昀看了良久,漸漸迸出一絲微笑來,忍不住探出手去撫了撫她的鬢髮:“我亦希望有這麼一日。”
“會有這麼一日麼?”她瞧着他英俊的側臉,帶了小小的希冀重複了一遍。
流鶯撲稜着翅膀飛走了,他們的呼吸聲交錯,有着近似的節律。
此刻的陳昀,不再是那個素日包容她溺愛她的兄長。他的雙肩平闊,星眸劍眉,薄唇如弦,呼吸平緩。彷彿是戰場上縱馬馳騁不敗的年輕將軍。
“阿筱,”他從容不迫的答她:“會有這麼一日。”
謝綠筱微彎起唇角,鬢髮隨着輕輕點頭動作而被風撩動:“陳大哥從不騙我。”
陳昀清亮的目光越過少女柔美的容顏,落在了更北的蒼穹之上,那裏有他們共同的故都。
“垣西那裏,我已經送了急信過去。免得他擔心。以後不可如此任性了。”
謝綠筱低下了頭,不吭聲。
陳昀看看她的側臉,忽而微笑,有種衝動想問問她昨晚夢囈的名字——那個大哥,究竟是垣西……還是自己?
“陳大哥,我可以在這裏住下麼?我不會惹事……”她帶着懇求望着他,“你別送我回臨安。”
他含笑望着她,既未答應,卻也不曾拒絕,顯然還在沉吟。
“你留在這裏,我未必有時間時時刻刻陪着你。”
“沒關係……我只是不願意回去。”
陳昀嘆了口氣,低聲説:“其實垣西他……”
謝綠筱一臉警惕的望着他。
陳昀不再言語,只是理了理她的鬢髮。謝家的家事,他無法插手。而他只需她回來就好。
這樣初春的晨曦之中,他望着她,眼角眉梢無一處不是温潤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