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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善惡之間

    第2天去上課的時候,夏繪溪十分疲倦。她站在講台上,忽然覺得準備了許久的課程其實非常枯燥。於是,她思考了數秒,臨時決定聊聊這次的學術交流。學生們對與會的心理學巨擘十分感興趣,一堂課上得輕鬆愉快。

    夏繪溪挎着包走出教室的時候,接到了心理援助組織負責人的電話,約她見面。因為要趕着去電視台,她便匆匆地掛了電話。

    到了電視台,還是那個化妝師替她造型。年輕女孩子一看到她,就笑着説:"夏小姐,換髮型了?"她微微笑了笑:"是啊。"其實也就是瞬間做的決定。

    昨天從機場回來,路過校門口的美髮店,她忽然想修下有些長的頭髮。相熟的理髮師注意到了她額角還沒痊癒的傷疤,於是建議:"要不給你修出個劉海吧,正好可以遮一遮這個傷口。"

    她想了想,就答應了。

    這個髮型剪出來,倒是看上去年輕了不少,她拂了拂額前的髮絲,坦然接受了。

    在攝影棚裏,劉菲見到她,勉強打了個招呼,便別過頭不再説話了。

    這一期的內容她只匆匆忙忙在地鐵裏看了幾眼,此刻做功課已經來不及了,夏繪溪索性放下了稿子,等着來賓出場。

    來賓是一對年輕的王姓夫妻,坐在磨砂玻璃隔出的小室裏,觀眾和主持人都只看得到微微晃動的模糊影子,他們的聲音亦經過了特殊處理,叫人辨不出真實的嗓音。

    劉菲的訪談技巧無疑是很嫺熟的,三言兩語,便將大致的情況問明瞭。

    這對夫妻半年前剛有了一個孩子。孩子在出生數月後,因為一場急性肺炎外加迸發症,醫治無效而夭折了,這個打擊讓年輕的父母無法承受。於是,在爭執間,王先生道出了他一直隱藏在心底的一段隱事。

    他在妻子懷孕初期,發現了她和初戀情人有曖昧的短信往來。在孩子夭折後,他終於忍無可忍地把這件事提了出來。於是,二人互相指責,不停爭吵,整個家庭,處在分崩離析的邊緣。

    這一期的事例,似乎和以往都不同。

    她微微側着臉,專注地那兩個人影,仔細地分辨來賓被扭曲處理過的聲調,並且不時地在手邊的稿紙上記錄下隻言片語。

    年輕的男人指責他的妻子:"你認真照顧孩子了嗎?如果不是因為你,他怎麼會忽然感染上肺炎?"妻子泣不成聲,那種聲音通過話筒傳來,有着令人難以忍受的壓抑感。

    夏繪溪突然站了起來,語氣平靜:"我能不能進去和兩位來賓面談?"劉菲愣了愣,這委實不符合夏繪溪的作風。她向來是安靜坐在一旁,話越少越好,從來都不會主動提出要求。

    導演喊了"停",緊急協商了一下,最後鏡頭切換時,夏繪溪已經走進了那間小屋。因為隨身佩帶着麥克風,觀眾們清晰地聽到了她十分柔和的聲音傳來:"這位女士,我有幾個問題,希望可以瞭解清楚。"

    夏繪溪仔細觀察坐在自己身前那個年輕女人。王太太身材輕盈,留着如瀑的長髮,微腫的眼睛和慌亂的神態反倒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她在王太太的身邊坐下,撫慰般握住她的手:"請你告訴我,是誰想到要參加這個節目?"她不説話,王先生看起來有些煩躁,簡單地説:"不是我。"

    燈光是從磨砂玻璃外的大廳射進來的,整個屋子彷彿一個小小的蠶繭,因為這種層層滲透的白亮色澤,叫人隱約覺得身處雲端。夏繪溪垂眸,目光落在了王太太的手腕上,她的手輕輕一抖,似乎想遮掩什麼,可已經被夏繪溪握住了,掙脱不得,便只能輕輕翻過手腕。

    "我看了你們的資料,大致瞭解了事情的經過,一直想問個問題,不知道你們介不介意,是和夭折的小寶寶有關的。"

    王太太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閃爍,欲言又止,最後點了點頭。

    "孩子是因為着涼才開始生病的。您是全職太太,也請了鐘點工來幫助照看孩子。你覺得,孩子生病,您先生責怪你照看不周有道理嗎?"沒有人説話,即便是在外邊坐着的觀眾,也聽到了王太太重重的呼吸聲。

    良久,那個聲音有些遲疑,可是還是答了:"有。"

    夏繪溪的眸子好似一方上好的琥珀,柔和又清爽。這樣的目光裏,她所有説的話都不帶有惡意質問的個人情感在內,亦沒有冒犯,她繼續問:"那麼王先生説,你和你之前的戀人有聯繫,是不是呢?"王太太點了點頭,幅度不大,卻足以讓在場的觀眾看清楚她的動作。

    "接下去我要説的話,可能有些直接,也可能會讓你覺得不舒服。你是希望我戴着麥克風繼續説,還是我們私下聊?"耳麥裏傳來了導播的聲音:"小夏,節奏有些快,需要顧及一下主持人和場外的觀眾,能不能先緩一緩?"夏繪溪彷彿沒有聽見,依然注視着她:"王太太?"她的臉色煞白如雪,目光移到了她的丈夫身上,片刻之後,點了點頭:"你想説什麼?""需要我關閉麥克風嗎?"她有些賭氣似地搖了搖頭。

    "我想,你的孩子不幸夭折了,你又來上這個節目,是不是因為出於某些原因,你一直想減輕自己的心理負擔?至於是什麼原因,就像你先生説的那樣,可能和你之前的戀人有關,這個我不敢胡亂揣測了。你覺得呢?"説到後來,夏繪溪的語速越來越快。與此同時,導播的聲音從耳麥裏傳來,愈來愈嚴厲:"小夏,夠了。"

    大約同時主持人也收到了指示,劉菲也插了進來,聲音中帶了些許慌亂和不知所措:"呵呵……現場觀眾有什麼看法嗎?"然而夏繪溪下一句話,又讓全場寂靜下來。

    "如果你繼續沉默,是不是就算認可我説的,你對你的孩子的死,應負有相當的責任?"在誰看來,這都是極為嚴厲、又缺乏客觀事實基礎的指責了。觀眾席上一片譁然。透過玻璃望去,那個剛剛失去孩子的女子側影十分單薄,甚至在顫抖。

    "夏博士怎麼説話的呢?""這個節目怎麼回事?怎麼能這樣當眾揭傷疤啊?"……屋外的喧鬧,好像和夏繪溪毫無關係,她只略微皺了皺眉,取下了麥克風,用桌上備好的紙筆寫着什麼,又對王太太説:"這是我的聯繫方式,如果有需要,你隨時可以來找我。"説完又看了一眼她的丈夫,那個高大的男子,目光略有些呆滯地停留在某處。夏繪溪看得出來,他愛他的妻子,兩個人走到了這一步,是不是也是命運的安排?導播暫停了節目。

    夏繪溪一個人走到後台休息,卻聽到屋外有人在説:"那個女人真可憐,剛才暈過去送急救了。"

    她的心臟突地跳了跳,不受控制般握緊了拳頭。鏡子裏的自己,臉色慘白。

    導播臉色極差地走進來,語氣剋制地説:"今天的節目就錄到這裏吧。"

    意料之中的態度。夏繪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開口解釋一下,又有工作人員進屋問了一句:"今天的帶子……""什麼帶子?這樣的節目怎麼播出去?"導播低吼,飽含怒氣。夏繪溪愣了愣,什麼都沒説,連妝都沒卸,收拾了東西就往外走。

    下午時分,陽光驅散了秋雨,行人們收起了雨傘,步履也略微顯得閒適起來。夏繪溪看到不遠的廣場上站着的那個男子,着了一身休閒的米白色西服,背影挺立如秀長挺拔的白楊。

    她覺得自己今天腦子就像一團漿糊,一點也想不出為什麼蘇如昊會在這裏出現。她開口喚他:"蘇如昊。"

    他轉過身,陽光染上他半邊的側臉,眸子幽亮而深邃:"我來等你一起回學校。"

    這是回國後他們初次見面。

    蘇如昊沒有開車來,他們一道走向地鐵站,因為節目的事,夏繪溪心思恍惚,和他並肩走着,不知道該説些什麼。

    他忽然説:"剛才的節目上,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夏繪溪怔怔抬起了眉眼看着他,脱口而出:"你怎麼會在那裏?""你忘了?"蘇如昊抿了抿唇,目光柔和,"上次你帶我去看過一次現場,和節目的導播打過招呼了,我就算是你的……同事吧。"

    "哦。"夏繪溪不甚在意地重又低下頭,額前的髮絲滑落到眼角眉梢,令她的臉頰有些發癢。

    他跨上了一大步,攔在她的身前,語調微涼,目光卻憐惜:"你還沒告訴我,剛才錄節目的時候,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夏繪溪完全忘記了該怎麼組織語句,腦海裏反覆迴繞着他的話,一遍遍地反芻——是啊,她站起來的瞬間,究竟在想些什麼?"我在想Zac教授的話吧。"她喃喃地彷彿在背誦,"不該利用錯誤的信念去救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們不是上帝,只是旁觀者而已……她的手腕上有割脈的痕跡,我想她是自殺過,或許以後還會再嘗試自殺……我忍不住想試試,看看這樣能不能救她……"她的表情,卻還有些不確定,彷彿惶恐的小鹿,目光瑩潤,又有着淺淺的擔心:"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過火了……還是……"蘇如昊嘆了口氣,一言不發,伸臂將她攬在了自己懷裏。她聞到了他身上暖暖的氣息,這樣的柔和,讓人不忍放開。他又低下頭吻在她的耳側,聲音隨着暖意傳到她的心底:"你明知道這樣做,別人會誤會你……你怎麼這麼傻?"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滿是温柔,讓她眼眶微微一熱。

    她知道自己不用再説什麼,也不必去解釋了。她悄悄伸出手去,環住了他的腰。

    察覺到了那雙貼着自己脊背的手,蘇如昊將她抱得更緊一些,低低説:"這個工作,不做也罷,誤會就誤會吧,沒事的。"

    她有些疲憊地闔上眼,靠在他的肩頭,淡淡地想:是啊,誤會就誤會去吧,只要自己問心無愧,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其實在那對夫婦剛剛開始對話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出了不妥之處。妻子並不怎麼駁斥丈夫的質問,許是這樣的反應,反倒一再地激怒她的丈夫。她仔細去體察那個女子的心態,再比對那些軟弱無力的回應,大膽地猜想,妻子是不是想借着上節目的機會疏泄心裏的壓力和愧疚呢?在妻子的潛意識裏,是不是想掩藏什麼?夏繪溪試探着在觀眾面前問出那幾個殘酷的問題。對方的反應,愈加驗證了她的猜測。或許就像她的丈夫説的,她在後悔為什麼生了這個孩子下來,而她主動來上節目,也許是在等待救贖,也許是在尋找毀滅。

    夏繪溪記起了老教授的一句話——有些人,在明瞭了自己的罪孽之後,反而能很好地活下去。

    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在眾人面前尖鋭地提出了她的質疑。

    這一劑重藥,究竟會是靈丹妙方,還是噬骨毒藥?此刻她真的全無把握。

    蘇如昊的手一遍遍地撫過她的長髮,手指帶了温熱,似乎在幫她確信這樣做是對的。夏繪溪紛亂的心思正在一點點地安定下來,就像是被主人撫慰的貓兒,忍不住就想這麼蜷縮着,曬着太陽,一動不動。

    她總覺得似乎遺漏了什麼事情,最後想起來的時候,夏繪溪差點沒跳起來:"我還約了人!"蘇如昊的目光含笑,慢慢放開她,牽住她的手:"你要去哪裏?我陪你去。"

    正是下班的高峯期,候車的人極多,他們幾乎是被後邊的人羣推上車廂的。蘇如昊始終抓着她的手,不曾放開。夏繪溪努力避開身邊擁擠的人羣,他悄悄移了身子,將她鎖在了自己身前那方小小的天地裏。他的手攏在她的腰側,低聲説了一句:"抱歉。"

    剛才大庭廣眾下的擁抱都沒有讓她覺得不自在,現在迫不得已的耳鬢廝磨,卻驀地讓她紅了臉。

    玻璃窗外是黑色的隧道,明晃晃的反射着他們的身影,面目模糊的乘客之間,唯有他們,彷彿臨水睹影,面目清晰可見。

    往常最叫她不耐煩的擠車,此時卻被添上了別樣心情,彷彿唇齒間含了一粒糖,淡淡暈出了甜意。

    他們約在了一家咖啡店。蘇如昊把她送到了門口,然後説:"或許找你就是很重要的事,既然沒有約旁人,還是你自己去的好。"他衝她揮揮手:"快進去吧,要遲到了。"

    對方是CRIX的李海峯,也是心理援助組織負責人之一。夏繪溪遠遠望見他,心裏咯噔了一下,以為又出了什麼事。

    李海峯站起來,笑着同她握手,坐下之後又開始寒暄:"夏小姐最近在忙什麼?"夏繪溪捧了杯檸檬水,頓了頓:"我剛開完會回來,也沒忙什麼,就是上課。是不是心理援助的活動需要幫忙?"他點頭:"也算是幫忙吧,不知道夏小姐有沒有興趣。你知道,我們的慈善組織剛成立不久,一切都還在規範中。包括取名、組織的logo、規模都在確認進行中,我們覺得,有必要尋找一位形象代言人。昨天在開會的時候,大家都推薦了你。"

    她一直聽到"代言"兩個字,忍不住笑了出來:"李先生,你沒有在開玩笑吧?代言?你覺得我是明星?"李海峯的語氣十分誠摯:"不是,但是你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慈善組織需要代言,我很贊同。但是我也只是普通人,不會有什麼實際的名人效應。"夏繪溪沉吟了片刻,"並且,這件事由你出面,讓我更加覺得是一個商業行為。所以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建議。"

    李海峯喝了幾口水,重新開口:"這個組織目前是如何運作的,夏小姐完全清楚。如果沒有宣傳,也很難想象我們集團可以無休止地贊助下去。説是代言,其實也並不是搞商業活動。你只要配合拍些宣傳照,再參加些活動就可以了。一來是因為你的節目收視率很好,觀眾的反應也不錯;二來你本身就是心理工作者,這樣更加對於整個慈善組織的形象也很有裨益,如果有宣傳活動,這本身就是一個賣點,你覺得呢?"夏繪溪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固執,錄製電視節目並沒有給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對曝光率也確實覺得恐懼,於是微笑着卻絲毫不鬆口。

    談到最後,她索性拿出了手機:"這件事,我可以先去問問裴先生。如果他也認為我不適合代言這個公益活動,是不是你們就會重新考慮人選了呢?"李海峯顯然不知道她認識裴越澤,一聽她如此説,便決定將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夏小姐,今天就暫且不談了,耽誤你的時間了,請你回去再考慮一下,好嗎?"她也鬆了口氣:"好的,我會考慮。"

    離開的時候,李海峯十分紳士地替她扶着門,又問:"夏小姐住哪裏?我送你吧?"年輕的女子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目光望向了馬路對面:"謝謝你,不用了。我朋友在等我。李先生,再見了。"

    夏繪溪見路上並沒有車輛來往,沒去走人行道,而是飛快奔了過去。跑到他面前,氣息有些喘:"你怎麼還在這裏?"蘇如昊伸出手,慢慢撫着她的背,微笑着説:"等你啊。"

    印象當中,"等你"這兩個字,他已經對她説了無數次了。

    從院系裏出來,他站在門口和保安聊着天,她問他:"你不是早就走了麼?"他淡淡地説:"等你一起走。"

    她給學生上完課,不管多晚,只要那天他也在學校,總是會在教學樓門前的大香樟樹下站着,看見她,微笑着説:"等你一起吃飯,順便探討幾個問題。"

    出國開會的時候,她有時候走得慢,目光在新鮮的世界裏巡梭,他注意到了,總是不動聲色地放緩腳步,回頭喊她:"快點,就等你了。"

    ……那麼多細微的"等你",在這一刻,一點點匯聚起來,潤澤着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她不由自主挽住了他的手。

    他們彷彿是再普通不過的青年男女,彼此攜着手,去尋找最是平靜温暖的燈火。而在兩人的身後,整個城市,此刻因為潮濕的秋雨,霧氣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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