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繪溪進門的時候心不在焉,被門檻絆了絆,差點沒往前撲在地上。小張及時伸手拉了她一把,低聲説:“夏小姐,小心。”
地上苔痕如古,青鬱郁的在水磨石上錯綜如同綠色蕾絲花邊。夏繪溪想起蘇如昊的眼神,莫名的打個寒戰,隨意的笑了笑:“這個房子……裴先生一直住着嗎?”
助理頓了頓,小心的回答:“我不清楚。”
“哦,看這座房子歷史也挺長吧?是他祖上的房子麼?”
小張依然抱歉的笑笑:“對不起,夏小姐,我進CRIX沒多久,對這些不清楚。”
她沒再問,只是留了心眼,進房門的時候踏在門檻上,又輕盈的跳下來,迎頭撞上裴越澤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好。”
裴越澤負手看着,似乎難掩笑意:“有沒有告訴過你,踏門檻不是一件好事?”
夏繪溪愣了愣,咕噥了一句:“不是寺廟才有那個規矩嘛?”
他隨意的靠着桌子,長長的腿休閒而微屈着,面對着她莞爾:“我只是提醒你。”
房間裏還有一個沙池,按照她的要求,長28.5寸,寬19.5寸,高30寸,沙深3寸,漆成藍色,裏邊裝滿了濕沙.
夏繪溪將包扔在一邊,又脱了外套,微笑着望向裴越澤:“我們來玩沙吧?”
他靠在那邊沒有動彈,嘴角的笑輕忽而飄渺:“我以為,你至少會先問問我別的事。”
她拿起小鏟子,又遞給他,“比如?”
“比如,這幾天你去了哪裏?一直不在學校吧?”
“哦,這不是別的事,這是我的私事。”夏繪溪強調了一遍,又盈盈的笑,“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他顯然在仔細的觀察她,直到確定她嘴角的笑並沒有什麼異樣,才舒心的嘆口氣:“我會盡量讓這件事的影響降到最低。”
“是啊,要謝謝你這麼快的撤下了廣告——雖然,這樣看起來,有些做賊心虛的味道。”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其實沒什麼。這種事,總是有個熱度的,過了就好。”
“看起來,你並沒有對那個人的死有特別的感觸。”他漫不經心的撫着自己的袖口,目光輕微的一抬,倏然間叫人覺得明鋭而鋒利,“你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裴先生,既然這樣,不妨對您解釋一下。那位女士,我試圖幫助過她,對她的連串遭遇也十分的瞭解。她的去世,並不是我的錯造成的。”她頓了一頓,“我很同情她,並不代表會為不是自己犯下的錯誤而感到愧疚。”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碰觸,誰也沒有退讓,裴越澤迎着他的目光站起來,語氣似乎有薄怒,又有些剋制:“好,我們不説這個。”
他不再看,只是捋起袖子,和她一道蹲在沙池邊,語氣低沉:“今天要幹什麼?”
其實兩個人的情緒都不大好,夏繪溪穩了穩呼吸,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些:“玩沙吧?”
他的薄唇輕輕的扯,似是在細緻的品酌個“玩”字,最後淡淡的:“又是玩?”
“你還沒有告訴……上次玩的遊戲,效果究竟如何?”他將沙鏟插進泥土中,一道月牙形的刻痕如同溝壑,倏然在平整的沙堆上出現,而他好整以暇,“商人總是要回報的。諮詢了這麼久,你有沒有得出什麼結論……或者建議?”
空氣中有細細的漩渦在捲動,煽起無數的灰塵。彼此的呼吸聲都輕緩而不可聞,他們的面容平靜,誰也無法從對方臉上看出任何端倪。
這種無聲的對峙,似乎是從他們初識起,就存在着,次次如此。
夏繪溪忽然覺得疲倦,將手裏的鏟子一扔,站起來,似笑非笑:“你要建議?好,我就給你。”
他們面對面站着,她比他大約矮半個頭,可是身段纖長,目光清亮,一字一句的説:“你很正常,心理上完全沒有問題。沒必要花那麼多錢來諮詢減壓——所以,我正打算告訴你,這次結束之後,我不幹了。”
裴越澤的呼吸輕輕一頓,從她的應答裏,完全聽不到負氣的味道,似乎關於個建議,她已經醖釀很久。
“你不幹?”他的手閒閒的插進口袋,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眼中流光溢彩,又像是有晶芒欲出,“這算是過河拆橋麼?”
夏繪溪噎了一噎,一口氣憋在喉嚨那裏,忽然覺得無法和這個人溝通,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慈善的贊助拿到了;電視台的主持也由着你的性子;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我連夜替你善後——你對我説,你不幹了?”他一隻手抽出來,慢慢的擰上她的下巴,語意冰涼,卻又有一種奇異的炙熱,“你以為你是誰?!”
他目光中的光芒愈來愈盛,夏繪溪忽然覺得害怕起來。他的語氣強勢而表情温柔,看着她,又彷彿看着另外一個人。
有個模糊的想法忽然襲中她的腦海,是和那個語詞測驗有關,她想要捕捉住,可是那思緒像是飄絲,五指之間,始終是空空落落,難以把握。
裴越澤的手勁很大,甚至沒有鬆開的意思,反而愈扣愈緊。看着烏黑而倔強的眸子,又笑了笑,説不出的輕慢。
“這樣,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説過什麼,我都當作沒有聽到。好不好?”裴越澤不顧她的掙扎,一點點的湊近她,“下午的飛機,我們去海邊渡假。”
“你瘋了!”夏繪溪掙扎不開他的鉗制,只能拼命的往後仰着頭,努力逃避他無處不在的氣息,“我沒有欠你什麼,憑什麼聽你的!”
“你沒有欠我什麼……是啊,你沒有欠我什麼。”他居高臨下的笑笑,眉宇間卻全是繾綣於温柔,又輕而易舉的從她藏在身後的那隻手裏拿出手機,往身後一扔,啪的一聲驚心動魄,“一直以來都是我欠着你,xua……”
瞬間的恐懼襲來,夏繪溪聽不清他最後吐出個什麼字,只知道自己後頸一陣酸緊,隨即身體一軟,慢慢的倒下去。
電磁爐開到火鍋一檔上,蘇如昊給餐桌的另一邊添上雙筷子。有咕嘟咕嘟的冒泡聲音響起,雞湯特有的清淡香氣順着鍋蓋小小的縫隙間彌散開,很快充盈在整個屋子裏。這個時間回來,正好可以把菜下鍋。他習慣性的看一眼客廳的沙發,電腦邊的一袋零食還敞着口,只吃了一半。
這樣的一副情景,她分明還沒有回來,卻也讓自己覺得安心而温暖。
桌上火鍋的蓋子被熱氣一掀,啪的一聲,在靜謐的屋子裏份外的響亮。蘇如昊又看一眼手錶,皺皺眉,撥了個電話。
其實猜到是關機。做諮詢的時候她不會開着手機,或許出來的路上就忘了重新開機。
他將電話擱下,又將電磁爐的温度調的低一些。屋外的天色,黯沉無星,濃重的鉛雲壓在城市的最盡頭,像是最不詳的氣氛在世界蔓延。
時鐘靜靜的走到八點。
蘇如昊在沙發上坐會兒,終於還是失去耐心。修長有力的手指在電磁爐的按鈕上摁下電源切斷鍵——一滴小而熾熱的汁液如同霧水般,輕輕的濺到他的手背,嗤啦一聲,正快速的蒸發。就像是小小的火星,灼進心底。而他恍然不覺,疾步出門。
蘇如昊不知道為什麼心底這樣的不安,彷彿晚一步,自己就會失去什麼。車子急速的駛向城外,天際的烏雲時近時遠,他戴上藍牙耳機,隔上短短的刻便給家裏撥個電話,隱隱希望她已經到家。
然而每一次,也不過是單調而乏味的嘟嘟聲。他索性摘耳機,煩躁的扔在一邊,全神貫注的開上山道。
身處的世界太清淨,車前大燈的光線強勁,筆直的射向雲山深處一般,將小小的路徑照得通亮。又似是一道亮光,將記憶深處的滴滴照得纖毫畢現。他不自覺的咬住牙關,將側臉繃得極緊,肅然冰冷。
急促刺耳的剎車聲,驚起林間的飛鳥,嘎嘎着飛遠而去,消逝在天色的盡頭。
他下車,來不及去尋找門鈴監視器的位置,重重的敲門。
每一下都沉鈍如同暮鐘敲響,直到裏邊有人急匆匆的跑出來。
庭院的燈已經打開,將院中的纖竹映得筆挺而修長,亭亭玉立。開門的是個中年阿姨,她狐疑的上下打量這個一臉不耐煩的年輕人,問:“請問,你找誰?”
蘇如昊目光冰冷,視線在院子中微微掃視而過,平板的説:“我的朋友下午來過這裏,大約三點左右。”
“哦,是那位小姐吧?來找裴先生的那位?”阿姨抱歉的笑笑,“她和裴先生一起走了,很早就走了。”
蘇如昊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緩緩的重複了一句:“走了?”
凌厲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慄,阿姨連聲音都開始打顫,結結巴巴的説:“是啊……四點多的時候走……”
“去了哪裏?”
阿姨的聲音愈加驚慌,幾乎不敢直視年輕人的眼睛:“我……不知道……裴先生他……沒説。”
幸好他連這句話都沒有聽完就已經匆匆離去,阿姨忙忙的關上門,想了想,還是給張助理打個電話。
回到家的時候,依然空無一人。屋子裏保持着原樣,打開的零食,冷卻、又結了一層薄衣的雞湯,精心調好的醬料。蘇如昊抬手開燈,俊朗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焦躁,平靜的讓人害怕。
他又把電磁爐打開,開到温度最高的一檔,慢慢等着湯水沸騰。
將貢丸倒進鍋裏,又將金針菇放進去……滿滿的一鍋,有的沉在鍋底,有的浮在表面,不知要煮多久。
他記得在超市,她挽着自己的手,笑容清麗而温暖:“今晚我們吃火鍋好不好?”
後來是在車裏,馨香的呼吸還在自己的耳側,絮絮的關照:“不許先偷吃!”
蘇如昊耐心的等着鍋開,又慢條斯理的拿起手邊的電話,撥個號碼:“嗯,幫我查查他去了哪裏。”
滴的一聲,温度到了極限,指示燈自動跳滅了。他拿起漏勺,舀了一個貢丸,放進碗裏。
手邊的電話響起來,蘇如昊咬了一口丸子,滿口生香。
一直到不急不忙的吃完,他把電話接起來,嗯了一聲,沒有一絲一毫的詫異:“你繼續查。幫我訂最早可以過去的機票。”
蘇如昊的指間握着高腳酒杯,微微的搖晃,深紅的液體在杯壁沾連出錯落有致的紋案。他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在不算暗的光線中依然熠熠生輝,凝視着虛無的某處,語氣自然流暢:“裴越澤,這一次,想從別人的東西奪走什麼東西的時候,你以為還是那麼輕而易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