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沈夜再一次踏進他的辦公室。
和剛才不一樣,這一次,羅嘉頎並沒有任何生氣或者冷漠的表情。
一切如常,他只是指了指手邊的一疊文件夾:“上午該做的工作不要拖到下午。”
“我知道。”沈夜低聲説,把信件、資料和需要他過目的文件一一擺好,“都在這裏了。”
她照例是站在他辦公桌的一邊,靜靜的等他簽完字,偶爾他會開口問一兩句,她就開口回答。午後的陽光從羅嘉頎身後的玻璃窗外落進來,染上他銀灰色的襯衣,將那種顏色渲得更耀眼一些。
原先厚厚的一疊紙張,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張。異常的薄,透出桌面原本的紋路。
羅嘉頎的筆輕輕一頓,墨點比起別的痕跡,更深,更濃一些。
沈夜已經理好了該帶走的資料,就等着他將這最後一張還給她。
他卻遲遲沒有。
手指按在紙頁的一角,修剪得乾淨而簡短的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着白色,他抬頭看她一眼,落在自己眼裏的有微肅的神情,和……泛紅的眼睛。
羅嘉頎嘆口氣:“沈夜……”
“我知道自己錯了,公司給我任何處罰或者工作調動,我都不會有意見。”沈夜收起最後一張紙,努力而平穩的説着話,“對不起。”
他的身體一動,欲言又止。
沈夜後退了半步,低了頭説:“羅總我還要把這些通知分發出去,我……我先走了。”
他看着她離開,過了好一會兒,才自嘲的一笑,視線重新落回了桌上。那疊信件的中間,露出色彩繽紛的一角,分外顯眼。
沈夜回到辦公室,看了看時間,頭一次覺得如此難熬。
三點整。
壞事傳千里。下樓的時候遇到同事,認識她的、不認識的,每個人望向她的眼神里,都寫着“即將下課”四個字。她努力做到若無其事,一轉彎,在老地方聽到厲寧在打電話,語氣裏全是歉疚:“寶貝對不起,真的是急事。晚上要趕去北京。平安夜不能陪你過了。”
臉色掩飾不住的黯然,沈夜放棄了電梯,一層層的往上爬。
四點整,撥內線給羅嘉頎。
“羅總,今晚在希爾頓有慈善晚宴,司機會去接您。”
話筒拿在手裏,彷彿是烙鐵,她很想説完就扔。可偏偏羅嘉頎沒有回應。
許久之後,沈夜下意識的看了看手邊的鐘,整整十秒,那邊才傳來聲音:“知道了。”
六點整。
陳苒提早了半小時下班,據説兒子在雙語學校有表演節目。走前她特意進來看了看沈夜:“小沈……今天平安夜,沒有約會麼?”
她笑:“我把工作做完再走。”接着打電話叫了份外賣,開着電腦繼續做表格,檢查下週羅嘉頎要用的一份報告。
一個個的數字在眼前飛舞交錯,她站起來,捧着杯子靜靜的在窗邊站了一會兒。
對面的商場門口擺着巨大的聖誕樹,掛滿了彩蛋和襪子。“平安夜狂歡,滿兩百送兩百”的大幅廣告,無疑最大程度的調動起人們的購物熱情。聖誕老人站在街頭,一把把的分發糖果。
從這樣高的地方望下去,自然看不到人們的表情。
可她知道所有人,挽着男女朋友的,牽着小孩的,都在笑。
七點整。
外賣送來了,雲吞麪。
她摘了眼鏡,暫時性的關上頁面。
用筷子挑起了一絲。熱氣蒸藴在眼瞼上,有點酸澀。難道是眼睛太疲倦了麼?
沈夜拿了手機出來,撥了一串號碼。
“婷婷啊?今天怎麼記得打個電話回來?”媽媽的聲音很親切。
“很久沒打回來了,你們身體好麼?”沈夜吸了口氣説,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一些,“今天平安夜噯。”
“嗐,那是你們年輕人過的節日。”電話那邊還有新聞聯播的聲音,爸爸雷打不動看的節目。
“晚飯吃了什麼?”媽媽還在絮絮叨叨的説,“要是出去玩的話記得多穿衣服,這幾天天冷。”
有熱熱的液體滑下來,沈夜抽了抽鼻子:“哦……知道了。”
“你不是已經感冒了吧?”媽媽忽然警覺起來,“説話怎麼這樣?”
“沒有啦媽媽。”沈夜慌忙抹了抹眼淚,“我在和同事吃火鍋呢,太辣了。”
匆匆忙忙的掛了電話,才發現眼淚一滴滴的再也止不住了。推開飯盒,伏在桌上,肩膀一下下的抽動着。最開始無聲,然後慢慢的小聲抽噎。
越來越大聲,她很想提醒自己剋制一下,可是沒用。
反正平安夜,這一層只有自己一個人吧?沈夜自暴自棄的想着,眼淚熱乎乎濕嗒嗒的沾在衣袖上。
時間之於每個人,彷彿無數條平行的舒緩河流。或偶然或刻意,溪流中濺起水滴,彼此會不經意的交錯。
四點整。羅嘉頎接到沈夜的電話,提醒他晚上有一場慈善晚宴。他拿着電話想説些什麼,可過了很久,只説了一句知道了。
五點半。接到厲寧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已經和吳宇的秘書聯繫上了。
六點整。下班。他特意從半開的門裏看了一眼,她還沒走,對着電腦打字,面無表情。回酒店的路上,司機問:“羅總,一會是不是立刻送你去希爾頓?”
他的手指輕輕的在膝上敲擊,説:“不去了。你送我到酒店就好。”
七點整,夾雜在城市喧鬧的交通中,他自己開車回到I&N,地下車庫空空蕩蕩的。
二十四樓。
有燈光,她還在辦公室。
只是門是關上的。羅嘉頎想了想,無聲的推開一指的縫隙。
恰好聽到她和母親打電話,語氣輕柔活潑。
最後眼淚都留下來了,可還是在笑:“……我在和同事吃火鍋呢,太辣了。”
她伏在桌子上,肩膀一動一動的。隔了一會兒,又或許是怕別人知道,胡亂的伸出手,自欺欺人的去關台燈。
一片漆黑中,剋制不住的抽噎聲。
羅嘉頎抓緊了扶手,金屬刺得自己掌心冰涼。
七點十四分。羅嘉頎站在助理辦公室的門口,已經十四分鐘了。他終於忍不住將門推開。
所有的光線來自電腦屏幕的熒光,一閃一閃的。
沈夜正把臉埋在手臂裏,因為哭得太專心,沒有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羅嘉頎的手指觸到了她的頭髮,終於成功的將她驚醒。
他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時間,只是不容抗拒的將她抱進懷裏,低聲説:“婷婷,不哭了。”
(44)
沈夜頭一反應是用力的想要推開他,就像她平時對待他的那樣。
可是這一次,根本推不動。他俯身,手臂攬着她,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
他的唇就貼在她的髮絲上,温熱的呼吸撩撥在她的耳側,而他一遍遍的低聲叫她的名字。不是“沈夜”,而是“婷婷”,就像爸爸媽媽平時叫自己的那樣。
她放棄了掙扎,就讓他抱着自己。原本被驚嚇逼回去的眼淚又止不住了,眼淚漸漸的濡濕他的衣服。
他並沒有再説“不哭了”,一隻手輕柔的撫着她的背,希望她哭得舒暢一些。
直到沈夜平靜下來,雙肩不再抖動,呼吸都輕緩平和,他才放開她。
電腦屏幕早就替換成了屏保,枱燈依然關着。沈夜伸手去開,無聲的寂靜中,啪的一下,濺碎的光線落進了眸子裏。
她震驚的抬頭去看羅嘉頎帶着淡淡笑意的表情,又看到他胸口的凌亂摺痕,唰的站了起來,語無倫次:“羅總……我……”
羅嘉頎有些遺憾的想,她還是剛才乖乖趴在自己懷裏的樣子……比較可愛。
“別叫我羅總。”他看着她的眼睛,彎了彎唇角,“羅總不會安慰你,只會批評你。”
“……”沈夜默然。
“叫羅嘉頎。”他伸手,在她躲開之前揩去她還掛着的眼淚,“是羅嘉頎在追你。所以……不想看到你難過。”
沈夜聽到他這樣説,有些茫然的和他對視.哭得太久了麼?又或者是在黑暗裏藏身太久了?以至於頭腦都有些混沌起來。可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真的不是早上厲聲呵斥自己的上司了。
羅嘉頎依然柔和的望着她,神情温柔而專注,只有眼神泄露了些許情緒……那叫做緊張吧?
“走。”他一把拖起她的手,順便將桌上那碗糊成了一團的雲吞麪扔進垃圾桶,“不要加班了,我們出去玩。”
加班這個詞顯然讓沈夜愣了愣,然後她倔強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還有工作沒做完。”
“老闆算你加班了,給你記上。三倍加班工資。”他轉身,挑眉微笑,“婷婷,今天是平安夜。就當……你陪我,好不好?”
沈夜心有餘悸的看着他。
而羅嘉頎揉揉眉心,一樣有些頭疼於自己身份的轉變。
車子開出I&N地下車庫的時候,沈夜揉了揉眼睛:“去哪裏?”
他面色不改:“慈善活動。”
沈夜大驚,回過頭看他一眼:“我不去。你——怎麼不早説?”
“不是希爾頓。”他慢條斯理的拿出了一張色澤繽紛的卡片,在她面前晃晃,“是這個。”
沈夜定睛看着粉色的卡片:
羅先生、羅太太親啓。
是遊樂場發來的邀請函。
平安夜邀請他們帶着孩子一起參加拍賣會,收入所得全部捐獻給S市的某孤兒院。
她皺眉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是那次帶心怡去玩的時候,填了一張回執單,扔進了那個大郵筒裏。而今天自己把這封信一併的送到了他的辦公室。
雖然是很有意義的一項活動,可是沈夜瞥了一眼那個囧死人的稱呼,不想去。
“這怎麼能去……”她有些結結巴巴的説,“心怡也不在。而且……”
羅嘉頎特意沒打斷她,聽到她卡殼,笑了笑。
“怎麼不能去?就當去玩玩吧。散散心。”他輕描淡寫的就決定了。
羅嘉頎出示了邀請卡,工作人員雖然讓他們進去了,但還是問了一句:“請問,你們的孩子呢?”
“哦,女兒送去奶奶家了。不過我們覺得這是件好事,所以來看看,能做些善事也好。”
“這樣啊。”工作人員笑容可掬,“請進吧。拍賣是在小劇場裏,八點半開始。”
“現在還早,要不要吃點東西?”羅嘉頎眯起眼睛看了看周圍,“餓不餓?”
她自然是又冷又餓,“嗯”了一聲。
遊樂園的道路本就錯綜,加上彩燈的光線絢爛活潑,活脱脱一個小小的迷宮。可他的方向感好得驚人,因為來過一次,沒留意導覽圖,就輕易的帶着她找到了餐廳。
“奶茶,紅茶,黑椒雞排飯……”沈夜研究着菜單,一邊點餐,“你還要吃什麼?”
“你點吧。”他温和的笑着,將大衣放在一邊。
“羅總……”
他有意沉了沉臉色。
“呃……”她不敢説話了。
最後羅嘉頎妥協,有些無奈的笑笑,決定不去計較這個稱呼問題。
“那天在攝影棚的事,我要向你道歉。”他看她一眼,認真的説,“我不該亂髮脾氣。”
沈夜剜了一口咖喱飯。
“我知道你一直誤會我和LILO有什麼。之前一直沒解釋,是因為覺得突兀,也不想讓你覺得我心虛。後來知道了LILO和Aby在一起,我想你看到了,大概就不會再誤會我了。所以特意帶你一起去攝影棚看看……”
“什麼?他們在一起?”沈夜打斷了他,“你沒弄錯麼?”
羅嘉頎輕咳了一聲:“不會錯的。”天知道他多關心Aby。
沈夜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全身心的沉浸到了一件不可思議的八卦中去,連他的解釋都聽得斷斷續續。
“所以,你聽完我的解釋了麼?”他稍稍提高了聲音。
“聽到了。”沈夜低聲説,銀勺戳着飯粒。
“那麼……不會再和我冷戰了?”
“可是你為什麼對我發脾氣呢?”沈夜抬頭,有些迷惘。
很多話羅嘉頎不好明説。比如他看過她的博客,知道她十分欣賞Aby。再比如,他知道她異性朋友不多,Aby卻是意外。她幫他策劃個秀,和他一道看藝術展,也見面吃飯。
由不得他不緊張。
“我心情不好。”他抿着唇,眼神有些不自然,找了最普通的理由。
沈夜輕聲説:“沒關係。”
快到八點半,他們買了單,進了小劇院。
大部分是家長帶了孩子,尖叫聲,哭喊聲,熱鬧得不可思議。
台上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工作人員抱了各種限量版的玩具出來,羅嘉頎鼓勵沈夜舉牌,可她一直笑着搖頭。
直到一隻巨大的泰迪熊被抱出來,她眼前一亮。
可是……和小孩子競拍……
羅嘉頎不再問她,異常鎮定的舉牌,出價,加價。
她怔怔的看着他,忽然記起來,上一次他這樣競拍的時候,是在索思比拍賣行。
拍下的天青汝窯四足水洗,傳説中的無價之寶,如果用數字來衡量,那麼是小數點前一共帶着九個零。
雖然當時他沒有出現在現場,可是所有的媒體都抓拍到他從貴賓室出來的場景。神色淡定,彷彿適才的一擲千金不過是買件傢俱那樣簡單。
至於這一次,是人民幣2890元整。
對於一個絨偶玩具來説,夠貴了。不過是做善事,沈夜心底覺得很舒服。
坐在旁邊的年輕媽媽湊過來對沈夜説話:“你家孩子沒來嗎?”她託了託自己懷裏的小女孩,“我女兒喜歡下面的那個芭比娃娃。”
沈夜尷尬的點點頭,不出意外的聽到身邊男人的輕笑。
他勾了勾她的手腕,依然在笑:“玩偶也買了,善事也做了,我們出去吧?”
他們貓着腰,從側門出去,領了愛心卡,徑直找了工作人員。
“我來。”他堅持,壓低聲音説,“是聖誕禮物。”
沈夜到底沒有堅持得過他,又或許只是被一句“聖誕禮物”打動了,她……真的很久,沒有收到過這樣一份禮物了。
夜晚的空氣凍凍的陳鋪開,彷彿是寒霜,又彷彿是水果布丁上的一層椰子粉。摩天輪正以均衡的速度轉動,折射出糖果般的光圈,融融的像是戀人頸間甜蜜的項鍊。
羅嘉頎將自己的大衣脱下,裹在她肩上。
“不用。你不冷麼?”她想脱下來還給他。
他只穿着襯衣和鐵灰色的毛衣,卻用雙手捂着她的肩膀,微微抿了唇。
她只能隨他。
“要不要坐摩天輪,或者海盜船?”
“不要。”沈夜縮了縮脖子,“我想喝熱可可。”
他微笑:“我去買。”
遊樂園裏的星巴克裝飾得像是童話小屋一樣,羅嘉頎拿了錢夾付錢。沈夜站在他身後,看了一眼,笑吟吟的説:“你錢夾裏放的是心怡的照片嗎?讓我看看可以麼?”
他愣了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錢夾,表情有些尷尬:“不是。”
“哦。”電光火石的瞬間,沈夜忽然隱約猜到了什麼,臉漲得通紅,訥訥的移開目光不去看他,只説,“對不起。”
羅嘉頎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給你看也沒關係。”
他取出來,在指間夾着,緩緩的推到她的面前。
沈夜在倏然間失去了勇氣。
她彆着頭,過了許久,終於轉過來,低頭看了一眼。
一寸見方的大小,不是照片,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
她知道是哪本雜誌,也知道是誰拍的,更知道這是誰。
年輕的女孩子靠着窗户,眉目燦爛的衝着鏡頭微笑,身上的紅色襯衣看上去鮮活明亮。
“我一直嫌它太小了。”他接過服務生遞來的兩杯飲料,神色自若的微笑,“如果你願意的話……能不能給我一張大一些的呢?”
沈夜沒有説話,一直走到門口,風驟然捲進來,身上的羊絨大衣並不能替自己遮去任何寒涼。她忽然有些心驚膽戰,這個男人……正在給她越來越多的意外。而她……漸漸覺得承受不起了。
“羅嘉頎……”她有些艱難的開口。
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羅嘉頎的眼睛裏倒映着瀅潤的漫天星光:“什麼?”
“謝謝你對我的……好感。”她頓了頓,有些結巴,“可是我心裏,一直有別人。”
星光漸漸的黯淡,黑雲蔽住清朗的夜空。遠處的摩天輪停了下來,而過山車夾雜着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尖叫呼嘯而過。
他簡單的“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有在聽。
“之所以一直沒説,是我不好。我有點虛榮。”她轉過臉,不去看他的表情,“對不起……這是我給你的答覆。”
(45)
冷風捲拂得唇角都僵硬起來,笑意徹底消散在冰涼的夜裏,羅嘉頎簡單的説:“回去吧。”
背後霓虹絢爛。花車一輛輛的開過,尖叫聲,口哨聲。煙火騰空,墨藍的天幕上大朵大朵鮮花盛綻。
光線忽明忽暗,色彩萬般變幻,拉長了兩道寂靜的影子,一路沉默的走向停車場。
羅嘉頎發動了車子,重重踩了油門。
車子性能良好。沈夜聽那個在汽車雜誌的同學説過,從0加速到每小時100公里,似乎只要幾秒鐘的時間。那個數字她記不清了,只是此刻深切的感受到,因為慣性,自己的身體緊緊的貼在了椅背上。
這種感覺並不舒服。
耳朵裏有奇怪的失衡感,接着胃裏又開始不舒服,沈夜忍耐着,側頭望向窗外。
窗外滑行而過的景色並沒有緩解不適,巧克力的味道一口口的泛上來,她抓緊了泰迪熊的手臂。
那股味道已經滑到喉嚨的時候,她不得不有所表示,於是側身看他一眼。
也許是落進來的月光有些慘淡,他發現她異常蒼白的臉色,一怔之後,放緩車速,直到停下。
已經來不及説什麼了,沈夜打開車門就衝出去,彎下腰,吐得天昏地暗。
身後車門啪的一聲被甩上了,接着有人走過來,輕輕拍着自己的背脊,力道不輕不重。沈夜渾身一激靈,一下子止了吐,只是疲倦的彎着腰,雙手撐在膝蓋的地方,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他依然遞手帕給她,這次是黑色的底色,銀白條格,內斂穩重。
沈夜沒接,她只是從口袋裏掏出紙巾,很快的擦了擦,低聲説:“不用,我自己有。”
路邊有垃圾桶,沈夜直起身子走了幾步,想把紙巾扔掉,也不動聲色的擺脱背後温暖的手掌。
可身後的人大步的走上來,在她之前,將那條她沒接的手帕扔了進去,然後一言不發的轉身上車。
帕子被仍在一堆穢物上,鎏銀格子在黑暗中分外的奢華。沈夜愣在那裏,直到身後的車子裏有人不耐煩的按了按喇叭。
她坐上車,可羅嘉頎並沒有開車的意思,就這麼坐着,彷彿黑暗中的一座雕像。
她想起那塊手帕,心情説不出的複雜,不由自主的開口:“羅總,你這樣……”
“我怎麼樣?沈夜,我的心意,你在乎過麼?”他有些淡漠的接口,“既然你不在乎,留着還是扔了,對我來説沒什麼區別。”
一開始聽她説“對不起”,其實羅嘉頎心裏並不意外,他甚至樂觀的在想,幸好自己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打算,就這樣耗下去,未嘗不是一種等待收穫的樂趣。
真正激怒自己的,是她一句“之所以一直沒説……我有點虛榮”。
羅嘉頎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笑。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在她看來,不過是如何抵抗虛榮的自我掙扎。她冷靜的看到外在的一切,金錢或地位,獨獨忽視了內裏。
所以,他是該感謝她的誠實麼?
沈夜沒接話,又或許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只是攬緊了膝上的泰迪熊。
窗外竟開始下細雪,薄薄的冰稜細細密密的貼在車窗上,六角形,纖薄透明。只要輕輕呵一口氣,大約就會融成透明的液滴,彷彿從來不曾從雲間散落下來。
她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去數到底有多少落下來,又有多少很快的消逝。直到身前那個龐大柔軟的玩偶被人扯開,直接仍在了後座。
他欺身過來,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簡單的重複了一遍:“我在和你説話。”
羅嘉頎抿起唇的時候,眼睛會變得細長而深邃,那裏有一場風暴正在醖釀着,而她毫無疑問的,將會被挾卷其中。
“你要我説什麼?你説會等我的回答。我給你回答了,是哪裏做錯了麼?”沈夜低聲説,“如果你是覺得我浪費了時間,那麼我想説,花半個月的時間來考慮……其實並不算太長……”
“我不想聽這個。”他的聲音愈發的冷漠,“説説那個人吧,你心裏那個人。”
“羅總,這個人和你無關。我並不認為説起他,會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有絲毫的改變。”沈夜的語氣漸漸的變得生硬,她甚至很快的看了他一眼,這一次,眼神里全是毫不退讓。
呼吸聲起起伏伏,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或許是因為氣惱,或許是因為急躁,在這靜謐的車廂裏猶為清晰,甚至能循着這無聲的線索,看到起伏的胸膛。
“婷婷,我們這麼説吧。”羅嘉頎再開口的時候,已經回覆到以往的鎮定從容,“那個人……你們還有可能在一起麼?”
沈夜有些好笑的看着他。
他覺得一段感情是什麼?數學方程式,概率換算,還是公司的利潤前景分析?
她輕而易舉的繞開了這個問題。
“羅總,下週一我會向HR申請調職,於公於私,我們似乎都不再適合——”
“又是你‘沈夜式’的冷靜麼?”羅嘉頎打斷她,嘴角的冷誚更加明顯,“我不同意。”
一輛出租車從路邊開過,綠色的空車標誌十分明顯。
沈夜深呼吸:“羅總,你真的需要冷靜了。或許明天起來,你就會發現這個主意其實很妥當。”她側身去開車門,可是羅嘉頎的動作比她更快,輕輕“咔”的一聲,車門已經鎖上。
他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眸色更深。
她終於惱怒的轉過身,眼睛微腫,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到底想怎麼樣?如果我因為這輛跑車、香奈兒禮服、I&N大中華區執行總裁這個身份答應你,你就開心了?”
羅嘉頎並沒有被她刻意的挑釁激怒,相反,他的面容異常平靜,口氣温和:“你想要的話,有什麼不可以?我不介意用這樣的方式開始。”
平時都是在社會規則薰陶之下、一個比一個更有禮的人,可這樣的時刻,細究起來,竟不知道誰的話傷誰更多一些。
沈夜漲紅了臉,忽然覺得一切都繞回了原點。
“我不稀罕。”她不惜用更慢的語速重複一遍,“你説對了,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