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沒有腐蝕,也沒有焦臭。
羅嘉頎的手臂牢牢的環着沈夜的身體,手指觸到她背後的布料上,冰涼濡濕的一片,潤滑黏膩,卻沒什麼異樣。一顆心晃晃悠悠的從黑暗中回落到胸腔,此刻跳得越發劇烈,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懷裏輕微的顫抖,卻什麼話也説不出來,只是抱着她。
手臂的力道隨着意識的恢復在漸漸的加重,他有些迫不及待的俯下來,將臉埋在她的頸側,深深的呼吸一口,彷彿要以此確認她的安然無恙。
那個女人被保安拉開了,身體像是一條瀕死的魚,在拼命掙扎。而周圍一片閃爍的燈光和嘈雜的低語,彷彿是一圈薄薄的塑料膜,悉悉索索的在發出聲響。
數秒之後,羅嘉頎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裹住沈夜的身體,低聲説:“婷婷……能自己走麼?”
這是沈夜第二次聽到他叫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那個女人正將那瓶液體潑上來,強烈的恐懼和不知所措讓她站在原地,忘了閃避。她只聽見他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叫自己,那個聲音穿過思維的空白而來,提醒了她自己是處在怎樣的情景之下。而這一次,他叫她的名字,沈夜的頭微微一揚,在眾目睽睽下驚醒過來,努力剋制着身體的顫抖,有些無力的想將他推開。
越來越多的工作人員聚在一起,隔開了記者和媒體,禮貌的阻止他們繼續拍照。
而外界的這一切,羅嘉頎全無察覺,他只知道懷裏的那個人正在推開自己,於是伸出手,不容抗拒、又不失柔和的將她的臉按在自己的肩上,修長的手指覆着她的眼睛,低聲説:“別看外邊,我們先離開這裏。”
喧鬧聲彷彿已經遠去,從這裏到電梯,空落落的疏散出一條小徑。
羅嘉頎半攬着沈夜往前邊走,依然半強迫的撫着她的臉,手指遮在她的眼簾上。一直到進了電梯,他沒有等任何人,一隻手放開她,摁下了按鈕。
“我自己可以了……”沈夜手指抓着他的外套,努力的挺起背脊,彷彿這樣可以躲避背後可怕的黏濕感。
羅嘉頎慢慢放開她。電梯啓動,她只覺得身體一沉,下意識的望向跳動的數字。
“是在……往下麼?”她依然無法很好的控制自己呼吸和説話的節奏。
羅嘉頎緊緊抿着唇,直到聽到她説話,才微微柔和了表情:“我送你回家。”
沈夜“嗯”了一聲,微垂了視線,跟着他走出電梯。
車子裏温度打得極為暖和,暖風拂到頸間唇上,有些乾燥。沈夜依然披着他的外套,不曾拿下來。
羅嘉頎的手機一直在震動,他似乎並不願意接起來,隔了許久,沈夜低聲説:“那邊肯定在找你。”
他嗯了一聲,戴上藍牙。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聽,即便要説話,也十分簡短,毫不掩飾此刻的焦躁:
繞過I&N大樓,羅嘉頎索性摘下了耳機,將電話仍在了後座上。
明顯的一聲悶響,大概是手機落在了後邊的羊毛墊上,沈夜回頭看了一眼,小聲説:“羅總……”
他一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隻手去松自己的領口,又不耐的拉了拉領帶。
一路上都是沉默,沈夜一直扭頭看着窗外,也希望他一直就這麼沉默下去,什麼都不要説。她不想聽,也不想知道他要説什麼,其實……她連自己之前做了什麼都是渾渾噩噩。
直到窗外他在一個路口轉彎,方向漸漸有些不對。
“這是去哪裏?”
他只是答她:“先不去你家,現在不是很方便。”
沈夜有些訝然的看他一眼。
“那邊可能會有記者。”
羅嘉頎側身看了看她,語氣温和鎮定:“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他們打擾到你。”
沈夜沒有説話,愈發的抿緊了唇,午後的陽光落在睫羽下,眸色深漾,情緒莫名。
車子在宜春路一座老宅前停下,自動門打開,羅嘉頎徑直駛進了花園,停在檐廊下。
“這裏是?”沈夜還有幾分遲疑。
“我家。”他簡單的説,“你先去整理一下,別的一會兒再説。”
宅子不算新,卻收拾得整潔乾淨。沈夜被阿姨帶去了二樓的浴室,
羅嘉頎重新走到門外,拿出落在車子裏的手機,看了看數個未接來電。
“羅總,小沈還好吧?”這次打來的是陳苒,“東西已經查過了,就是一瓶清油。那個女人神經有些問題,已經被送走了。”
他踱進客廳,在樓梯邊頓了頓,繼續往上走。
“還有……下午到場的媒體也有些棘手。”陳苒慢慢的説,“並不都是I&N旗下的,今天發生的事,想要控制……恐怕還是有些問題。”
羅嘉頎嗯了一聲,一步步踏在厚實的漆木地板上,扣扣的聲響在偌大的房子裏迴盪,清晰空落,叫人覺得心驚。
“剛才那邊拿出了應急方案,讓我問下您的意見是什麼。”
“你説。”客房的門半開着,看得見房內浴室的門關得很緊,水聲淅淅嘩嘩的傳出來。
“……如果不能把媒體的注意力從這件事上轉移開,對於我們這次的收購是很不利的。前一陣娛樂城和影院的職工就因為擔心裁員,去市工會鬧過事。這個新聞如果再炒一炒,只怕阻力會更大……”
羅嘉頎靠在門口,另一隻手揉了揉眉心,低聲説:“結論呢?”
陳苒輕輕咳嗽了一聲,覺得這句話很難開口。
“説吧,不用顧忌什麼。”羅嘉頎淡淡的説,
“那個……今天在場的人都對你和小沈的關係很好奇……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輿論導向偏一偏,關注的焦點就完全不一樣了。”
羅嘉頎臉色沉了沉。
“羅總?”陳苒在電話那邊尷尬的住口,又喊了一聲,“羅總……”
浴室裏依然有着水聲,可分明還有一種聲音在衝擊羅嘉頎的耳膜。他將手機從耳邊拿開,慢慢的靠近。
是哭聲麼?
小丫頭或許是以為有着水聲遮掩,才敢哭得這樣肆無忌憚……是在後怕?
羅嘉頎有些失神的微微低了頭,陽光從露台一直照進來,落在他的脊背上,僵硬的身姿拉出一道黯淡的長影。
手機還在不依不饒的震動,這次是厲寧打進來。
他到底還是接起來。
厲寧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一絲不穩:“羅總,要不你試試和沈夜談一談,看她能不能接受?”
羅嘉頎抿起唇角:“這件事晚點再説。”
“這件事實在等不起,我們不能被動——”
他沒有聽完,掛了電話。
沈夜從浴室出來,拖着綿軟的拖鞋,走到卧室外的走廊邊。長髮還在滴水,卻並不覺得冷,或許是因為空調打得很足,又或許是窗外陽光造成的假象。
宅子不大,從扶手往下看,就是客廳。
羅嘉頎站在窗口,許是角度的關係,叫她看見清雋的側臉,而指間是一支燃着的煙。
微白的煙霧嫋嫋的彌散開,隔了那麼遠,竟讓她覺得有些清冽與微嗆。
時光靜謐微涼。靜得彷彿一幅黑白素描。
他指間的那支煙,並沒有積下多少灰,此刻卻撲簌一聲,掉下了一截。
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彷彿畫家在臨摹的時候忽然斷了筆力。
陽光中最細微的分子抖落在羅嘉頎身畔,沈夜定睛,這個自己見過的、最英俊、最冷靜的年輕男人,右手竟在微微發抖。
“婷婷……”他毋須轉身,卻自然而然的發現了她的存在,聲音暗啞低沉,打破了此刻的沉靜,“我一直在想,你要是出事了,我該怎麼辦。”
(50)
沈夜沒有説話,其實她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該説什麼。室內温暖如春,可她隨着他的心境,彷彿一下子蕭索下來,又分外的懷念浴室裏的温度。
她將水温調到最高的那一檔,每一縷水蒸氣從肌膚上流淌而過,都會帶來輕微的戰慄感,燙得近乎刺痛。她扶着光潔的瓷壁,慢慢的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熱水順着長髮蜿蜒,在背脊、胸口劃出水痕,她剋制不住的開始流淚。不為什麼,只是害怕。
直到指尖的肌膚都被水浸泡得皺巴巴的,才知道時間過去了很久。浴室裏全是蒸騰的白霧,她濕漉漉的踏在地巾上湊近了鏡子,伸出手指,拭了拭沾滿細微霧氣的表面,看到一雙眼睛紅腫狼狽。
鏡子裏模糊倒映出的人影,正用力的咬着唇:“沈夜,你為什麼想到要去救他呢?”
是啊……即便現在,她還是在想,為什麼要去救他呢?
這麼一分神,羅嘉頎已經走了上來,在離她一臂遠的地方停下腳步,目光緩緩的挪移她微腫的眼睛上。
果然是哭過了……有着一級樓梯的高度差,他的視線略高於沈夜,心底彷彿被某種情緒焦灼而過,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撫她的臉頰。
沈夜迅速的後退了一步。
他的指節微屈,依然伸在半空中,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眸子在瞬間黑如陳墨。
她的表情彷彿是看着獵人的小獸,有些防備,也有些倉惶,最後目光定定的落在他的唇上。他鋒鋭繃緊的唇線微微一扯,她本以為他會説一句“謝謝”,可並不是的——羅嘉頎的聲音如同剛才那樣暗啞,卻説了另外三個字:“對不起。”
沈夜一怔,隨即勉強笑了笑,有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會對我説句謝謝。”
羅嘉頎沒笑,許是側着角度的關係,眉眼分外的深邃,良久才説:“我不想對你説謝謝。”
沈夜的笑容滯了滯。
他又踏上一步,和她站在同樣深色原木地板上,離得這樣近,一低頭,看得見她淨瓷般的肌膚和微卷的睫羽。
羅嘉頎微微闔了眼,嘴角用力抿起來,表情顯得有些生硬——就在早上的時候,自己一臉冷漠的對她説了“以後不需要你好心的為我做些什麼”,真是諷刺呵。
可是沈夜的聲音已經打斷了他的思路,她似乎有預知他想要説些什麼,聲音温和的堅持:“要是當時陳苒或者厲寧在我前面,我也會推開他們。人的下意識反應都那樣。”
羅嘉頎專注的看着她,並沒有接口,只是微蹙的濃眉間,一個小小的川字更加的深了一些。
窗外的日頭或許悄悄的挪移了一下,時光簌簌的將無聲的光影湮沒,沈夜覺得他再也不會回話的時候,轉身説:“我去吹頭髮。”
羅嘉頎沒有阻攔她,她穿着嶄新的、卻明顯不合身的家居服,整個人瘦落落的彷彿一片紙,他數着她離開的腳步,一字一句的開口説:“陳苒和厲寧都在旁邊,可你只推開我。沈夜,你推開我的時候,心裏知道我是誰,是麼?”
凝稠住了時光,也凝稠住了即將離開的腳步。
沈夜站在那裏,脊樑有些僵硬。
“因為知道是我,所以哪怕是強酸或者汽油,你都沒有猶豫,是麼?因為知道是我,所以才這樣對我解釋,是麼?”他頓了頓,笑意有些苦澀的從嘴角蔓延開,雙眸彷彿亦蘸染了灰黯,“可你知道麼?因為是我……所以我更不能原諒自己。”
沈夜的手還扶在雕花的欄杆上,深紅的色澤洇潤出一種歲月打磨後的流麗質感。她用力的抓緊,回頭看了他一眼,辯解的話堵在胸口,遲遲沒有説出來。
羅嘉頎勾了勾起唇角,看出她的欲言又止。
“婷婷,你還記得上午我對你説,不需要你好心的為我做什麼——我一直在想,你在我身邊,原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我不想因為莫名其妙的公事責罵你,也不想帶着你陪我去擋酒,更不想再出今天這樣的事——”
“所以,你是想説,我不再適合這個工作麼?”沈夜微微揚了臉。
羅嘉頎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低頭看着她:“我給你一段時間的假期,之後告訴我你的決定。”
“假期?”她看着他。
他微笑起來:“我現在回公司開會。你在這裏好好休息。這兩天儘量不要出門,實在要出去的話,和阿姨説,讓司機帶你出去。”
沈夜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有些突兀的開口:“為什麼不能出門?”
羅嘉頎已經轉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出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其實也沒有什麼。等公司那邊處理好,就沒事了。”
“羅嘉頎……”她想了很久,在快要看不見他的背影的時候,出聲叫他的名字。
可他還是聽到了,在客廳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她。因為略略仰着頭,光影掠過挺直的鼻樑,投下一道近乎深刻的陰影。
你會對每個人都這樣嗎?迷惘……軟弱……憤怒……你會麼?
如果不會,為什麼獨獨對我,才是如此?
她微張了嘴唇,想要問他,可躊躇了許久,卻發不出聲音。
羅嘉頎風衣挽在臂上,耐心的等着。
她的眼神有些怪異,從上而下的看着他,不像往常那般閃躲,眸色清亮透明,卻又不止是澄澈,多了一絲他從未見過的悵然,如同……沉湎在某些回憶中,淡淡的考量他。
羅嘉頎心底滑過一絲異樣,試探着叫她:“沈夜?”
她什麼也沒説,唇角的笑自然清新:“沒什麼……再見。”
(51)
剛進辦公室,陳苒就接進了羅嘉峯的電話。
羅嘉頎靠着椅背,聽到話筒裏熟悉的聲音,帶着微諷的涼意,不輕不重的傳來。
“下午的事我聽説了,沒事吧?”
羅嘉頎沉默了一會兒,淡淡的説:“沒事。”
“我當然不是在關心你。我是説沈小姐沒事麼?”羅嘉峯的聲音裏參雜着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又輕輕咳嗽了一聲。
“她也沒事。”羅嘉頎皺了皺眉,語氣亦是不動聲色:“另外,Derek,我不需要有人向我指示如何處理危機。”
“我知道你不需要。不過也許你需要向沈小姐解釋一下以後幾天的新聞頭條。因為我猜……”電話那頭的男聲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我猜你還沒搞定她。”
羅嘉頎一言不發,重重的摁上掛機鍵。陳苒送進來的文件被歸置得整整齊齊,就在手邊,可他沒有翻開,目光卻落在電腦屏幕邊的一盆仙人球上,花盆是褐色的塑料,仙人球不過小拳頭的大小,十分不起眼。
微怔的時候陳苒又撥電話進來。
“羅總,您母親的電話,接進來嗎?”
“嘉頎,你沒事吧?”母親的聲音照例是從容清雅,“之前為什麼不接電話?”
“在處理一些事。”
“這次收購案,如果失敗,對集團來説不過是放棄了一個項目。不過對你來説不一樣,它是你親手主導的。我以為,你心裏應該是清楚的。”
“我很清楚。”羅嘉頎的手指頓在半空中,良久,才輕輕敲擊了一下。
她平靜的結語:“那麼,我希望你能處理好。”
原本在辦公室伏案工作的陳苒又被電話聲打斷,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是今天下午她接到的第幾十個電話了吧?
“喂,你好,陳苒。”她沒看來電顯示,一隻手敲打着鍵盤,“羅總還沒通知我……”
“是我。”羅嘉頎的聲音,“麻煩進來一下。”
“哦,好的。馬上。”陳苒一怔之後,很快的接話。
陳苒一跨進辦公室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年輕的上司,而是他的桌上那份被推開的文件。頁邊微卷,説明他已經看過了;斜斜的掛在桌腳邊,似乎……説明他並沒有當回事。
“羅總。”她小心的招呼一聲。
“這是什麼?”他指了指桌上小小的植物。
“哦,這個啊,您中午不在這裏。我和小沈去外邊吃飯,路邊看到有賣的。她就買了一盆放這裏了,説是能防輻射——”
羅嘉頎的表情似乎可見破冰般的鬆動,過了一會兒,又看似毫不在意的問:“她也送你了?”
陳苒正將一疊文件送到他面前,手指一揚,幾頁紙飄飄蕩蕩落在了地上。她連忙俯身去拾,頭腦中卻從未如此刻般急速運轉。等到抬起頭的時候,素來穩重的陳姐已經鎮定自若的回答上司,斬釘截鐵:“沒有。”
羅嘉頎沉默了一會兒,揉了揉眉心中間的地方,沉靜的抬頭看她一眼,微笑:“今天下午一起參加的發佈會的那個女生叫什麼名字?”
陳苒有些反應不過來:“啊?”
羅嘉頎重新低下頭:“去和她的經紀公司聯繫一下。”
“哦。你説林嫣?”陳苒微微回神,一時間有些抓不住他的思路。
“林嫣?”羅嘉頎輕輕重複了一遍,似乎是提醒自己要記住這個名字,“她後來被送去了醫院?”
“是的。扭傷了腳,不過沒什麼大事。”
“晚上我去看看她。”羅嘉頎笑了笑,“你替我準備一下。”
幾件事飛快的串聯在一起,陳苒又何須他再提醒下去?可她站在原地沒動,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羅嘉頎,良久才説:“您……確定要這麼做?”
羅嘉頎抬眼看看她,神情淡然:“你是説對方的經紀公司不會同意?”
當然不是在説這個……這樣好的炒作機會,對方又不是傻子。陳苒心裏嗤笑了一聲,表情依然很嚴肅,“我是説……沈夜。”
“哦,她?”他低頭笑了笑,“和她有什麼關係?”
“好,我馬上去辦。”陳苒覷了覷他的臉色,轉身出門。
十分鐘後,陳苒打電話給羅嘉頎:“羅總,安排好了。八點去一趟名品店,九點左右去醫院。您看有問題嗎?”
“八點?”
“那個,晚上比較好……”她十分自然的解釋。
“嗯,就這樣。”羅嘉頎想要擱電話。
“您寧願……和明星炒緋聞麼?”陳苒終於還是沒忍住,跨越本分的問出這一句。
羅嘉頎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不快:“這沒什麼。是你們建議這樣做的。我覺得不錯。”
阿姨做的一手好菜,沈夜自從一個人在S市闖蕩至今,幾乎忘了家常菜的味道了。比如紅燒的菜式和微甜的口味,她就着菜,吃了兩碗飯,才有些滿足的站起來,幫着阿姨收拾碗筷。
阿姨連聲説不用,帶着塑膠手套,濕漉漉的指着客廳的電腦説:“我一個人就行了,你去做事吧。”
落在辦公室的電腦和公文包是傍晚的時候有人送來的,沈夜洗了洗手,打開電腦,開始搜索無線網絡。
似乎剛剛連接上,門口就有了動靜,她回頭看一眼,是羅嘉頎。
阿姨匆匆跑出來看了一眼,有些驚訝:“羅先生?你怎麼來了?”
羅嘉頎笑了笑:“還有吃的麼?”
“有的有的。”阿姨連忙進廚房去收拾了。
沈夜站起來,看着他在客廳的餐桌邊坐下,隔了很久,才躊躇的問:“處理得怎麼樣了?”
他手裏拿着勺子,卻遲遲沒有放進那一盅粥裏。
“沈夜,之前你不是一直説要回家嗎?明天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他漫不經心的轉了話題,“恰好又有假期。”
沈夜在他對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袖口那對水滴形的深藍袖釦上,皺眉問:“是不是這件事對收購案很不利?”
這其中的厲害關係,她因為一直負責這個案子,稍稍一想就清楚了。只怕這事一上報,原本就要鬧事的職工會更加反對企業私人化改制。站在羅嘉頎的立場上,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挽回局面。
餐桌是橢圓型的,他們坐在首尾兩端,距離説長不長,説短不短,可至少看得清彼此的表情。羅嘉頎的表情滴水不漏,沈夜心裏有一種不切實接的恍惚感,彷彿下午他的脆弱是曇花一現、甚至是自己眼花的產物。
羅嘉頎踅眉,卻沒有回答,只是側身看了看牆上掛着的鐘。
七點四十五,司機會在七點五十的時候來接他。
“會有些衝擊。”羅嘉頎將目光轉回她微紅的臉頰上,聲音卻是温和的,“不過不會有事。”
沈夜瞅瞅他,説不清心底是不是有些不相信。
客廳的燈光不算明亮,彷彿一匹絹緞蓋住了耀眼的日光,柔和似水;空氣裏彌散的是白粥糯糯香香的味道;而廚房裏偶爾傳出阿姨清洗的聲音,叮咚作響。
彷彿一切都是風和日麗,且雲淡風輕。
羅嘉頎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他的呼吸有些微的灼熱,額頭與她的相觸,聲音低得只有她聽得到:“放心,我不會再讓你出事。”
阿姨恰好從廚房出來,恰好看到這樣的場景,腳步便微微一頓。羅嘉頎自若的直起身子,手臂依然扶着她的肩膀,微微用力握了握,低頭説:“你記得把手上所有的報告和工作都暫時先轉給陳苒。”
沈夜心中還存着些疑問,可他俯視望着她,深邃黝黑的眸子裏似乎溢着不輕不重的蠱惑,她點了點頭。他便勾了唇角,放鬆的微笑。
“這麼晚了,今天還有應酬麼?”沈夜轉頭看看時間,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笑得將眉目舒展開,手指按在眉心的地方,輕輕揉了揉:“總有些不想做的事要去做。”
沈夜知曉這件事的後續的時候,已經坐上了回家的汽車。中午的車次,人不多,歪着頭一覺醒過來,窗外熱烈的陽光透過深藍色窗簾落在臉上身上,一折一折的,彷彿柔軟纖長的海藻,拉出細長明亮的條紋。
前邊車座的網兜裏是一份今日早報,沈夜揉揉眼睛,抽了出來。淡淡的油墨味道,紙張在手中發出輕微唰唰的聲響。隨手翻到某一版,她一怔,將報紙拿近了一些,仔仔細細的讀那版新聞。
對於I&N員工來説,這一週,註定是繽紛絢爛,且目不暇接的。
羅嘉頎被潑不明液體,而其助理奮勇救駕。這件事基本上是沒有疑問的,現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雙眼睛,況且還有記者們的的照片為證。可是後續的發展,就漸漸的各執一詞、光影模糊了。
有人肯定的説,羅嘉頎當時什麼也沒做,只是帶着助理離開了現場,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紛亂的現場。也有人嗤笑,什麼呀,當時離開那是避嫌好不好?人家深夜還跑去醫院看新歡了;再説了,羅總什麼人?會和助理糾纏不清?一旁又有人插嘴説,不對呀,當時我朋友在現場呢。那個明星摔地上了,羅總都沒看一眼,還一把把助理抱住了。
當事人之一,羅嘉頎的助手沈夜,卻沒有在這裏出現。官方給出的解釋是休年假。不過主角之一的缺席,並沒有湮沒羣眾的熱情,從茶水間到餐廳,從開會的間隙到下班等電梯,嗡嗡的話題聲充斥在這幢大樓中。
羅嘉頎從會議室出來,目光掠過不遠處咖啡販售機邊的幾個同事,微微眯起眼睛。那羣人倒是自動自覺的噤聲,接着閃開了。在討論什麼,昭然若揭了吧?他倒不以為意,只是身後有人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其實這才是他真正欣賞厲寧的原因吧?這個傢伙,不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是笑得出來的。哪怕此刻他作為自己的親系,剛剛在視頻會議上接受了董事會的狂轟亂炸——很多的不滿和指責,不好直接衝着羅嘉頎來,就只能往下一走,落在厲寧身上。
“我説,這次的報告怎麼還沒出來?”
電梯裏只剩下羅嘉頎和厲寧,厲寧有些困惑的搔搔頭,“按照慣例,出了這件事,未來小組的評估報告就應該擺在每個人面前了。”
羅嘉頎表情沉靜:“這幾天就會出來吧。”
“沈夜呢?”厲寧抬頭,望着跳動的數字,“把她藏起來了?怕她看到?”
羅嘉頎倒笑起來了:“你説她是喜歡被藏起來……還是自己去做女主角?”
厲寧乾笑了兩聲,揉了揉鼻子:“不論是選哪個,我猜她都不會開心吧?”